為什麼不對她說呢?
戚媽媽迷茫地想,難過,怨懟,委屈,生氣,什麼都好。
媽媽就在這裡,媽媽永遠向著你,為什麼不願意對媽媽說呢?
她好奇怪,是不是所有的孩子都這樣?
在媽媽的身體裡誕生、成長,之後降生到世界上,注定與媽媽漸行漸遠?
把孩子十月懷胎生下來。
她究竟是得到了他,還是永遠地失去了他?
想不明白,怎麼也想不明白。
這天夜裡,整個戚家被噩夢籠罩。
戚媽媽夢見一片巨大的濃霧,孩子的身影朦朧遙遠,一下在這邊,一下在那邊。
“宸宸!”
她惶恐不安,舉目四望,大喊:“宸宸,你在哪裡?媽媽在這!”
沒有回應。
她的孩子輕輕笑著,像精靈,如鬼魅遊魂,追著一隻小貓遠去。
而戚爸的夢裡,他咬咬牙,狠心抵押掉兩間廠子,讓他的兒子得以去做那場天價手術。
可誰都想不到,手術失敗,他的兒子竟死在手術台上。
自此家徒四壁,妻子悲傷欲絕。葬禮上,昔日好友聚在一起,紛紛搖頭感慨:“老戚呀老戚,你可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啊!”
“兒子什麼時候沒有?你才四十好幾,又沒七老八十,還不是想生多少生多少?犯得著把自己折騰成這樣?”
“你看看這半輩子的心血,說沒就沒。兒子沒了,眼看你這老婆也快撐不下去,你說你,這不竹籃打水一場空麼!真真好大一個賠本買賣,都跌到泥土裡了,以後可怎麼東山再起?”
是啊。
怎麼起?該怎麼起?
戚爸想得頭疼眼熱,睡夢中心絞如刀割。
隔著薄薄的牆板,戚小朋友深夜驚醒,發現小貓不知不覺又睡到床的邊沿,快要摔下去。
他小心翼翼地抱回來。
小貓身體香香軟軟,垂下的耳尖動了動,尾巴卷上手腕。
好溫暖。
指尖順著絨毛的方向撫摸,戚餘臣一眨不眨地看著地看著她,悄悄湊過去,做了一件壞事。
——黎明時分,光影交替的時候,他偷偷親了小貓一下。
噓,請不要告訴她。
*
第二天,戚餘臣仍然堅持把小貓藏在書包裡,一起去上學。
戚媽媽勸說無果,隻好裝作不知情的模樣,言辭含糊,致使戚爸誤以為貓膽小怕人,躲在房間床底下不肯出來。
“在學校裡要認真上課哦。”
進校門前,戚媽媽一再叮囑:“不要讓老師發現你的貓,也不要讓同學看到,知道嗎?”
戚餘臣點點頭。
實際上,期末將近,一學期的課程進入尾期,老師們幾乎不上課,課堂上不是做卷子,就是在講解試卷。
同學們被一打打的試卷消磨掉意誌,戚餘臣身上又沒有新的有趣事情發生。
他們壓根不屑找他麻煩,連個眼神都離懶得給。
倒是坐在他前麵、那個之前提醒過他不要搭理同學要求的男孩,劉東,今天格外萎靡不振,接連被四個老師點名批評,嫌他上課沒有認真聽講。
劉東在班裡沒有朋友,無精打采一整天,也沒人問上一句:你怎麼了?
他鬱悶加倍,到了下午,轉頭收卷子的空當兒,終於忍不住找上沉默寡言的後桌,神來一句:“戚餘臣,我心情壞透了。”
戚餘臣抬起頭。
劉東不太客氣:“你怎麼不問問我,為什麼心情不好?”
戚餘臣照本宣科:“你為什麼心情不好?”
“我老爸老媽可能要離婚了。”
對方老成地歎息,托著下巴:“你知道什麼叫離婚嗎?就是你爸你媽分開,找新的老婆、新的老公,然後重新——”
戚餘臣:“知道。”
“……哦。”
下課有十分鐘呢。
以前覺得好短好短,一場卡牌決鬥玩不好。
今天不知道怎麼回事,那麼漫長,窗外知——了——知——了——的鳴叫,拖遝得讓人難受。
“我老爸在外麵養小老婆。”
劉東握著一支天藍色的圓珠筆,像天空的顏色,用力摁一下,哢噔,筆頭蹦出來。
“我老媽說,那個小老婆說不定要給我生弟弟。”
哢噔,筆頭消失。
“要是她生了弟弟,就會跟我們搶老爸,搶走我家所有錢。”
哢噔,筆頭出現。
“我老媽說我老爸有私房錢,很多,所以他們離婚,讓我跟著我老爸,看著我老爸,不準他把錢給小老婆和野孩子。”
哢噔。消失。
“還讓我處處找小老婆的麻煩,找我老爸麻煩。反正我才是我爸的大兒子,我爸對我挺好,舍不得打我。”
哢噔。
“可是我不想這麼乾。”
哢噔。
“他們大人好煩。”
哢噔。
“要是我老爸老媽離婚了,你覺得,班級同學會笑話我嗎?”
哢噔。
“肯定會。”
哢噔。
“好煩,好煩好煩好煩好煩。”陳東仰天感歎:“為什麼我今年才九歲,就這麼煩啊?我真的可以長成大人嗎?不會半路被煩死掉嗎?”
哢噔哢噔哢噔哢噔哢噔。
頻繁地按壓,質量低劣的筆無法承擔。
筆頭不期然僵在外麵,湧出一小灘肮臟的筆水,染黑戚餘臣來不及收起來得的試卷,正好吞沒他寫得端端正正的名字上。
“對不起啊,不是故意的。”
陳東怔怔望著壞掉的筆,表情像是看到偉大的天空也會崩裂,複雜又新奇。
“喂,戚餘臣——”
隔了一段時間,卡在上課鈴響起之時,他又一次喊起戚餘臣的名字。
讓抽屜裡的薑意眠感覺不太好。
戚餘臣正徒勞地用橡皮擦,試圖擦掉那塊汙黑,懵懂地應了一聲:“我在的。”
“戚餘臣,幫我個忙唄。”
果然,下秒鐘,那位深受家庭問題困擾的孩子,想也不想地提出,薑意眠想象裡最為糟糕、過分的要求:“我受夠這些大人了,決定今晚就離家出走!”
“——你陪我一起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