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約能聽見女人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小貓的尾巴被捉住,轉頭,是戚餘臣失去視覺般茫然摸索著,找她:“小貓……”
世界被黑暗充斥。
幻覺褪去,或新的幻覺與疼痛一齊襲來。
戚餘臣雙眼睜得大大,視線像碎掉的玻璃一般漸漸渙散,身體像脫水的魚一樣抽動。
“小貓……你覺得……他們……”
歪著腦袋,側臉貼上冰涼的水泥地。他直直地看著她,晶瑩的淚水一滴接一滴無聲滾落。
他有努力試圖把那句說完整:“你覺得……爸爸……媽媽……”
“爸爸媽媽他們……有……”
“沒有……”
“他們有沒有……後……”
“有沒有後……悔……”
……
後悔什麼?
薑意眠不知道。
再也不會有人知道。
因為他眼裡的光慢慢熄滅,直到徹底失去意識,都沒能說完。
*
也許應了‘母子連心’的說法。
戚餘臣危在旦夕,幸好戚媽媽自夢魘中驚醒,不顧丈夫勸阻,連跑帶摔地衝向儲藏間,找到她奄奄一息的兒子。
搶救、求救、急救。
兩個小時後,僥幸逃過一劫的戚餘臣被推出急救室,醫生一句:“再晚兩分鐘,可能就救不過來了。”
使戚媽媽淚如泉下,當場向戚爸提出離婚。
“我知道,你本來生意做得好好的,老板做得好好地,都怪我們娘倆拖累你了。”
“我是宸宸的媽媽,他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不管發生什麼,我都不會放棄他,但孩子他爸,我可以放過你。”
“趁著那兩間廠子還沒賣掉,夫妻一場還來得及留點情分。”
“——我們離婚吧。”
原話便是如此。
她說這話的時候,麵容憔悴,唇色淺淡,絲絲縷縷稍嫌淩亂的碎發掛在耳稍,身形柔弱得好像風一吹就要倒下。
同時又那麼堅定,目光灼灼。
戚爸不禁為之動容,一狠心,立刻將兩間工廠地皮,連同進口機器,一共賣得三百六十八萬,答應作為兒子治病的‘專款專項’,有生之年絕不挪用。
戚媽媽喜極而泣,離婚的事不了了之。
戚餘臣轉至C市,去做主治醫師極力推薦的手術。
曆經大半年的調養,手術幸運大成功。
醫生說,不出意外的話,這場手術能夠讓他多活上十年。
“……十年嗎?”
一向溫婉可人的戚媽媽並沒有露出笑容。
她就像命運桌上狂熱的賭徒,非要自己的兒子長生不老、不死不滅,除此之外無論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她絕不肯滿足。
半年後,為建設新時代新城市,A市大興土木工程。
戚家轉賣的兩間工廠恰好位於計劃的省內鐵路附近,地價大幅上漲,陳家也因此一夜暴富,成為眾人羨慕嫉妒的對象。
戚爸與機遇失之交臂,沮喪鬱悶之下,不慎結交損友,一腳踏入真正的金錢賭博。
仿若無知無畏踩進泥沼的旅人,步步深入,步步沉淪。
除掉初入賭場贏的那筆小錢,此後他逢賭必輸,逢輸又賭。欠下的賭債猶如山頂往下滾雪球般以常人難以估量的速度越滾越大,終究變作一個遙不可及的天文數字。
——如泥水淹過嘴唇,堪堪停在鼻腔。
直到此時,他已被逼至絕境,無路可走。
心中悲憤交加,不得已,才對妻子坦白自己一時昏頭所犯下的大錯。
做好準備她可能會哭泣,會爭吵,會忍不住打罵甚至再一次提出離婚,遠離他這個魯莽失敗的窩囊廢。
可實際上,當他錘頭聲討自己簡直是個畜生時,他的妻子反而含淚擁抱他,以溫暖的身軀貼住他,極為心疼地說:“辛苦你了。”
“辛……苦?”他苦笑:“你不怨恨我嗎?我把家裡的錢都輸光了。”
妻子緩慢地搖頭。
“一定是太辛苦了,才會不小心上當受騙。”
“對不起,孩子他爸。作為離你最近的人,我竟然一直沒有發現你的壓力有這麼大,都是我不好,怪我太粗心了。”
她以柔滑的指腹輕輕抹去他眼角的淚,語氣一如當年得的率真:“沒有關係的,老公,過段日子我就出去找工作。我們家宸宸就快初中畢業,上高中,上大學,然後也可以工作賺錢。不論多少債,數字是死的,人是活的。隻要全家人一起努力,總有一天可以還上的,對不對?”
她那麼天真。
活脫脫童話故事裡走出來的公主,被他精心嬌養著,根本不了解高利貸的恐怖。
“不用擔心,沒有人會怪你的。”
她說:“大家難免都有犯錯的時候,可你還是我們家的頂梁柱,絕對不可以倒下,也不能放棄,不然我和孩子要怎麼辦呢?”
“以後的日子還很長,再難也會過去的,我們好好過吧。”
戚媽媽一遍遍善解人意地說著,勸著,哄著,安慰著也激勵著。
隔著一層薄薄的門板,今年初三的戚餘臣低頭親了親小貓的耳稍,眸光淡淡。
回到房間,他破天荒地沒有複習,而是抱著她問:“小貓,你有爸爸嗎?”
有還是沒有呢?
薑意眠也不清楚,含糊地吐出一個字:“喵。”
窗外正值寒冬臘月,冷風嗚嗚拍打玻璃,光禿禿的樹枝不住搖擺。
戚餘臣喜歡畫畫。
她安靜地伏在肩頭,看著他瑩白似玉的雙手,壓住紙,握住鉛筆,一筆一筆勾勒出詭譎而妖冶的景物輪廓。
畫裡,風、路燈、樹、行人,萬物皆像癲狂熱情的怪物,在扭曲的旋渦裡奮力掙紮,嘶吼,狂笑著下陷;
畫外,淺淡的光亮鋪在眉目上,戚餘臣側臉線條乾淨優美,隻是頭發有些長了,渾身散發著稍稍陰鬱的氣息,好像另一幅壓抑沉默的畫。
許久之後,他畫完那副畫,剪成碎片丟進垃圾桶。
而後說了一句:“看來我快要沒有爸爸了。”
可能是歎息。
也可能僅僅平淡的陳述句。
他越長越大,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少,心思已經不像過去那樣好猜測。
不過他說的沒錯。
當晚深夜,戚爸獨自離去,從此他的生活裡隻剩下媽媽與小貓。
媽媽沒有工作。
她照舊把家裡打理得井井有條,仍然有錢買菜做飯,偶爾也買新的衣服,新的鞋,鼓勵兒子積極參加補習。
周遭不是沒有人懷疑過這家人的經濟來源。
轉眼又兩年,戚餘臣讀高二那年,戚爸老家的親朋好友終於打聽到這對母子的下落,千裡迢迢、氣勢洶洶地趕來,討債。
“你老公他媽根本就是個騙子,混蛋,死老賴!騙我們說有什麼好項目、賺大錢,誰曉得拿了我們好幾百萬,這麼多年跑得人影都不見一個!!”
“還錢!”
“你是他娘們兒,我管你離沒離呢,反正我就認準你,你必須給咱們還錢!”
戚媽媽一臉茫然不知情的模樣,好聲好氣安撫他們,招待他們坐下。
轉頭卻因時輕時重的憂鬱症上吊自殺,隻留下兩封信。
一封給父老鄉親,自稱對戚爸的所作所為全然不知,但也深感愧疚不安,沒臉麵對他們,便取來銀行所有存款,能填多少填多少,隻求他們看著她有補償的心的份上,將心比心,不要過分為難她失去雙親、無依無靠的孩子。
第二封給戚餘臣。
明麵上叮囑他不要傷心,好好學習才是主要任務。
實則暗暗提及,儲藏間裡有一台壞掉的電視機,裡頭裝著一些錢,應該足夠供他獨自生活到大學畢業。
屆時前往B市,尋找一位姓梁的叔叔,他會幫助他儘快處理掉這套房子,助他改名換姓,付掉首付,在城市裡有一個嶄新的、乾乾淨淨的開始。
落款:會在天上保護你的媽媽。
當媽的一生處心積慮,隻為自己的兒子謀求生機。
這是理由應當的事情嗎?
過猶不及?
抑或值得敬佩、應該唏噓,不好評價?
總而言之,戚餘臣沒有照做。
他將藏在電視機裡的十五萬還給債主,房屋也抵押。
債主們的確看在他沒爸沒媽,成績好,以後有希望替爸媽還錢的份上,準許他在這間房裡住到高中弄畢業。
就這樣。
十七歲那年,諸多人事來來往往,戚餘臣似乎失去了所有。
又似乎原本就沒有得到過任何東西。
身邊僅餘下最後一隻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