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教學樓一共六層。
六層半作為天台, 因樓層過高,護欄低矮等危險元素被長期封鎖。
學校再三聲明不得入內,卻攔不住某些學生叛逆, 越是阻攔越喜歡偷偷撬鎖跑上去玩兒。
薑意眠所看到的男生便從那裡墜落。
更準確的描述應該是,——被推落。
事情發生在電光石火的一刹那,男生如同被丟棄的一塊人形石頭, 呈拋物線的形式自然下落。
哐當巨響, 後腦勺狠狠撞到二樓室內小花園的邊角。
仿佛迅速擴散的水中漣漪,或悄然編織的蜘蛛網。小花園頂部玻璃裂紋蔓延,染上一片猩紅血光。
幾秒後, 玻璃發出清脆‘啪嗒’聲,應聲而裂。
男生的頭部下陷,好死不死卡在裡頭;
而他吊在外頭的身體軀乾依然受到重力及加速度的影響,以緩慢又不可阻擋的趨勢的往下滑落。
滑一點。
再一點。
再一點點。
終於, 卡在脖頸處的玻璃刺穿咽喉,大量鮮血混著腦漿、色澤渾濁的組織液湧出。男生鮮血淋漓地摔落地麵, 正臉朝上,四肢折成人類不可能做到的程度。
整個身體劇烈抽搐了數十下,眼眶、耳朵、鼻腔、嘴巴裡又涓涓流出不少血液,宛如細細的小溪流,蜿蜒流轉,而後沿著下巴,一並彙入插著玻璃片的喉嚨中。
濃濃的血腥味占領空氣。
屍體邊紅的白的黃的顏色交雜混合,不知怎的反倒讓人想起嬌豔怒放的花卉,形狀如此天然富有藝術感。
薑意眠克製著心情, 走上前一看。
是陳談。
他頭部重創, 當場死亡。
雙目圓瞪, 嘴巴微微張成圓形,也許臨死前瞧見什麼不可思議的畫麵。一臉驚詫,點綴著不少碎玻璃渣。
死的人是陳談。
不是戚餘臣。
她再次仰起頭,在天台邊,發現她想找的人。
*
“哇啊啊啊死人了!!跳樓自殺死人了!!”
“操她媽的那是腦漿,腦漿都流出來了!”
“好恐怖,還活著嗎??!”
“談、談哥!!!”
“我□□、你居然把陳談推下去了?”
“戚餘臣你瘋了吧??你殺人??!”
好多、好多、好多尖叫聲。
好吵,好刺耳,好麻煩。
戚餘臣捂住耳朵,往前走一步。
他已越過欄杆,半隻腳踩在線上。
蒼白的麵龐被風吹得泛紅,身體長而瘦削,有些輕微的搖晃著,衣角翻飛,好像一隻豔麗又破損的蝴蝶。
因為豔麗所以破損。
因為破損所以更顯豔麗。
詭異的循環,徘徊在跌落的邊緣。
死亡的氛圍竟讓他漂亮得有驚人。
幾乎達到觸目驚心、攝人心魄的程度,以至於樓下圍觀的同學們一時被剝奪語言能力,久久回不過心神。
“眠眠呢?”
外人的表情,他們的聲音,甚至他們的存在。
戚餘臣全都看不到。
他隻顧著一遍一遍地問,“你們有沒有看到……我的眠眠……”
眼神迷茫又絕望。
感覺快要哭出來。
“呃,你說那隻貓麼?”天台上,男生呐呐,“那隻被陳談扔下去,貓?
戚餘臣聽到了。
眠眠在下麵。
眠眠不可以自己在下麵。
他本能地又往外走半步,接近大半身體失去支撐,懸在空中,引得底下一片驚呼。
他想去陪她。
立刻就去。
很想很想。
可好似半途想起什麼,他停下腳步,低頭。怔怔望住自己陳舊磨損的鞋麵、洗的發白的褲腳,視線由此發散,漸漸挪向混亂的人群,狼藉不堪入目的屍體。
沒有看到他的小貓。
“他走了他走了!轉身後退了!”
“什麼情況,不跳樓啦?”
同學們裡頭有放下心頭大石,有大失所望,也有純看熱鬨無所謂事情發展方向。他們各有各的想法,不妨礙個個伸長脖子,牢牢盯著天台,尋找戚餘臣的身影。
萬萬想不到他們所熱切圍觀的主人公突然出現在背後,力道不太大地推開他們。
活像快要散架的木偶,他一步深一步淺地踩著血跡,走進屍體範圍。
“他想乾什麼啊?我怎麼看不懂?”
圍觀群眾話音剛落,便見戚餘臣徑直推開陳談的屍體,露出下麵一具小貓冰冷的、已經死去的屍體。
那貓生前該是白色的,沒滿兩個月。
小奶貓的頭骨格外脆弱,自高樓墜落,又遭人類男性的重量壓迫,難怪變成四分五裂、血肉模糊的一小坨餅狀物。
以至於好多人看得胃部分泌酸液,險些當場吐出來。
唯戚餘臣麵不改色地捧起她,將臉輕輕貼上去,以含著沙子般粗糲的聲音,低不可聞地喃喃著什麼。
他們聽不到。
隔著一段距離,他們隻能看到他……在哭。
是的,他在哭。
戚餘臣在天台經曆過一番為難,額角破開一道狹長的口子,陳血乾涸,唇色嫣紅。
他不出聲,光眼淚一滴一滴往下掉,好似一把水撲了麵,眉目覆滿瀲灩水光。
如果說戚餘臣原是冷漠沉鬱的怪物。
那麼現在的戚餘臣,大概近似一隻迷路負傷、失去摯愛的怪物。
呆呆地跪在地上,眼淚簌簌掉落。
他抱著肉塊不住溫柔地親吻,看起來十分悲傷,又十分驚悚。
美麗的事物總能讓人不由自主的同情。
同學堆裡發出幾道歎氣的聲音:“這是他的貓吧?”
“這貓是不是經常在學校附近逛?總覺得見過。”
“他就是戚餘臣?”一個短發女生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見過他,抱著這隻貓一起上學放學,給貓買麵包買牛奶,還買煎餅果子。他們感情很好,貓也聰明,聽得懂人話似的。”
至於那隻搭在他膝蓋上喵喵叫的灰貓……
沒見過,說不準是小白貓的同伴?
“那他也沒那麼奇怪嘛。不就是爸媽去世,家裡沒有錢,生活困難,有點自閉症、交朋友障礙之類的?到底誰先說他眼睛長在頭頂上,看不起人啊?”
他們竊竊私語,忽然一本正經地追究起來。
這場景有多麼荒誕呢?
就好像沉默的人不算人,遠離圈子的人不算人。
想要成為人,你必須褪下衣物,剖開自己的表皮,赤‖裸裸站到人們麵前。
對著他們大聲哭泣,誇張地大笑。
必須想儘辦法傳達你符合社會取向的正常且強烈的情緒,才能通過考驗。
才配稱之為人。
“——你們在說什麼啊?他殺人了好嗎?!”
天台目睹事件始末的混混們,氣喘籲籲地跑下樓,對著同樣慌忙趕到事發地的老師們喊,“陳談是被戚餘臣推下樓的,我們都看到了!”
為證明確有其事,其中一人簡單概括:“一開始陳談抓了戚餘臣的貓威脅他做事,戚餘臣確實給他下跪道歉了可他還不肯還貓!他想搶貓,他不小心——,拉倒吧我也不知道他真不小心還是假不小心,反正他把貓扔下樓,然後戚餘臣也把他推下樓活活摔死了!”
“……”
一水兒他他他,老師都分不清他在說哪個他,趕緊先喊話發令:“同學們,同學們不要再看了!都回教室!這件事交給老師處理,五分鐘,再不回教室通通記過處理聽到沒有?還有你,幾班的?不準拍照片!”
報警電話已打,警察估計在來的路上。
現場秩序維護完畢,老師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戚餘臣身上,頭發發麻,“這孩子怎麼辦?先扣下,等警察來了再說?”
“行。也沒彆的辦法。”
男老師不安地舔了舔唇,悄然從背後接近。
——他想抓他。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戚餘臣恍惚意識這一點。
可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要對付他,卻不阻攔陳談。
為什麼有人喜歡牽連無辜,能夠淡然自若地抹去生命。
他不明白……
今天早上分彆時還活蹦亂跳的小貓。她會喵喵叫著查看道路情況,會跳上冰箱躲避洗澡。她不太聽話,有時候會亂跑,本可以長成一隻威風凜凜的大貓。
她沒有傷害任何人啊……
他也沒有……不是嗎?
明明他都放棄掙紮,放棄反抗,放棄試圖向彆人求救。
他不再妄想什麼,也不再質疑任何人類社會的既定規則,隻想擁有小貓。
“做人不要太貪心了不是嗎?”
爸爸臨走那天,停在他的房門外,嘴裡含著深沉的煙霧,聲音也縹緲得像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