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儘力了。”
他說:“所有人都告訴我孩子很好養,你有什麼就給他什麼,不需要想那麼多。不管有錢沒錢,不管給大米還是紅薯,那孩子,他一下就長大了。”
“他會長得比你高,比你壯,喊著爸媽,以後賺錢孝敬你,逢年過節回來看看你,人活到老了什麼都空了,一輩子的指望也就這樣。”
“我信了,可這些都不是真的。”
“沒有人告訴我養一個孩子有這麼難。”
“我一直在想,一直想,白天想,晚上也想,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到底是我不對,你媽不對,還是你不對?為什麼、為什麼我們家會走到這個程度,我這個當爸的,做丈夫的,就好像看著房子一點一點塌下去;機器短路,火都在我麵前燒起來了。我那麼著急,那麼害怕,偏偏我——”
“不知道怎麼做才能讓它停下來。”
“房也好車也好,事業也好,男人的擔當、自尊,我都沒有了。”
“差不多一無所有,所以我儘力了,宸宸。”
記憶裡,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如此喊他,宸宸。
具有溫度的昵稱,冰冷阻隔的門板。
他被門後緩緩滑坐下去,雙手捂著臉,泣不成聲:“就算沒治好你的病,起碼我付出一切維持過這個家庭。”
“起碼你還活著,你有衣服,有飽飯。你有一顆聰明的腦子,學什麼都快,本來可以很討人喜歡的,不是嗎?”
“就算有心臟病又怎麼樣,就算不知道什麼時候死又怎麼樣。”
“笨一點也行,為什麼你不像普通的小孩一樣哭,一樣笑,一樣跟其他男孩子一起玩。為什麼我們不能一起努力把生活過下去,為什麼你一定要變成這樣?”
“——你究竟要怎樣才能高興起來?要怎樣才能滿足你?告訴我,我還要怎麼做?啊?”
……
那天夜裡,戚餘臣靜靜站在門的另一邊,幾度想要張口,又不知該說什麼,能說什麼。
他無話可說。
後來,初中老師也沉著臉訓斥:“是,你家裡是有些難,但是那又怎麼樣?你能好端端地站在我麵前,你有機會上學,老師還願意關心你,難道不知道光這幾點天底下就有多少人羨慕你嗎?”
“做人不要太貪心好嗎,所有人的生活都不完美,不是隻有你一個人很艱難,不要搞得好像所有人都欠你一樣!”
“你是男孩又不是女孩子,為什麼不能堅強一點?”
“為什麼不把經曆過的痛苦化作動力?”
“為什麼不能積極一點,樂觀開朗一點,多交一些朋友,不要辜負你父母的期望好好地活下去??”
為什麼,他們都問他為什麼。
他也想問。
人為什麼要上學,為什麼努力?為什麼必須跟所有人一樣,為什麼一定要討人喜歡?
為什麼活著?為什麼吃飯,為什麼睡覺?
為什麼一定要積極,熱情,善良?
為什麼不可以消極,被動,自私冷漠甚至邪惡?
為什麼人類要發明那麼多虛擬概念。
金錢,正義,法律,條條框框,猶如枷鎖捆綁。
為什麼不斷地逼迫他?
如果做人注定不可以太貪心,他就什麼都不要,隻要他的小貓,他的眠眠,為什麼還要傷害她。
為什麼流血,為什麼死去。
為什麼。
他突然站起來,在老師觸碰到他之前。
他突然又跑起來,在警察到來之前。
他連自己都搞不清楚了,為什麼要跑。
總之就隻是拚命地跑呀跑,機械化地跑呀跑。
雙腿酸軟無力,喉嚨燃燒著火焰,心臟瘋狂絞痛。都沒關係,都不在意。他一心一意地跑著,竭儘所能地跑著,好似想把什麼東西統統甩在身後。
你問究竟什麼東西?
他不知道。
不過他認定那是世界上最壓抑的現實,最違反本質的規定。一切都是集體的謊言,為原始而肮臟的利息編織出如夢似幻的紗麵,哄騙所有生物因為一些虛假的東西成為死心塌地的奴隸。
越來越多人追他,他就越來越要跑,不肯停下。
不肯被他們抓住。
他們也抓不住他。
他跑得好快,幾乎就要飛起來。
空氣流動速度改變,一直以來受到諸多限製的本能如煙火般璀璨地綻放,思維如炸裂的氣球碎片般自由地飄散。
美妙的幻覺交替出現,身體痛楚被抹平。
在這跑動的路上、逃亡人類追捕的過程中,他驟然拋下生而為人漫漫十七年受到的所有教育,總結的所有經驗。
是的,他已完全認同自己是個怪物。
他做不到模仿其他人的模樣,做不到戴著麵具生活,因此決定就這麼遠遠的離開那些束縛。離開人們。
離開他們的笑容與語言,離開男人,女人,大人,小孩;
離開愛哭的人,愛笑的人,熱情的人,殘忍的人;
離開他們虛偽淺薄的行為舉止,離開偶爾存在的善良無私的一片真心;
離開人群離開社會離開世俗。
他們讓他太疲憊,太混亂。
他想著丟掉他們,卻沒有想過要跑到哪裡去。
所以是廢棄公園自發來到他麵前的。
湖水亦如此
它找到了他,而不是他找到它。
月亮湖,魔鬼湖。許久之前有誰對他說過,隻要把你最心愛的東西扔進湖中央,它將實現你所有願望。
戚餘臣還有什麼心愛的?
他沒有,什麼都沒有。
不過他從小有好多好多願望……
想變成一個讓爸爸媽媽驕傲的好小孩……
想心臟快快好,或者快快壞掉,總之不要繼續花錢……
想讓爸爸回來……
想讓媽媽放棄他,獨自活下去……
想變成一個普通的人……
想要一床柔軟乾淨的新被子……
想拍小貓的照片……
想畢業,想賺錢,想永遠和小貓平靜的生活下去……
想眠眠活過來……
如果不能活過來,就想下輩子也遇到眠眠……
他本來這麼期望著,可仔細一想,發現最後、也最強烈的那個願望對小貓來說,並不好。
她不該遇到他的。
千萬不要靠近他才對。
懷裡的貓都冰透了,他無知無覺,仍親熱地將下巴貼上去,目光柔柔地望著她,眼中一片情潮如海。
“喵嗚喵嗚。”身後一隻灰撲撲的貓啞聲在叫,有一瞬間成功拉回戚餘臣的意誌。
它好像跟了他很久,用力撕咬他的褲腿,試圖阻止他接下來的動作,
他回過頭,單手拎起它,放到脫漆的郵件筒上,
“再見,小貓。”
他對它說,也對過去、現在和未來說。隨後便再無顧及地沉入狂想世界,抱著貓,直挺挺走進湖裡。
湖水不淺不深,堪堪沒過喉嚨。
他往前走一步。
許願以後老師不會有他這樣的學生;
第二步。
同學不會有他這樣的同學;
第三步。
爸媽不要有他這樣的兒子;
第四步。
請所有人都忘記他的存在;
第五步。
祝眠眠以後健健康康;
第六步。
祝眠眠平平安安;
第七步。
祝眠眠永遠開心;
第八步。
祝眠眠有吃不完的零食,喝不完的牛奶;
第九步,抵達湖中心。
戚餘臣抱緊小貓,膝蓋一彎,將臉埋進肮臟的水裡。
“祝眠眠再也不會遇到壞人、遇到危險,以及……糟糕的我……”
“祝你成一隻漂亮的大貓。”
“再見……”
湖水大肆灌進咽喉,沿著食道進去身體。
戚餘臣的頭發像鬆軟的黑色絲絨,起初漂浮在水麵上。
後來慢慢沉下去,在水裡纏繞、紛揚。
身體也慢慢蜷起來,眼睫蓋下,安靜寂然。
像每一個夜深淡然地睡去那樣。
隻是不再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