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雖不比金陵那樣風氣嚴苛,但貞儀也有十三了,有些容易落人口舌的麻煩能避則避。
貞儀不知大母的思慮,但她自懂事後便很欽佩信服大母的處事之道,聞言自是乖順應下。
三日後,卜老夫人的私塾放課後,貞儀和陳凝田跟著寶音騎馬去了將軍府,王介則是晨早就隨大父一同過去了。
今日的將軍府格外熱鬨,少年人們紮著堆,有說吉林漢話的,有說蒙古語的,更多是說滿語的,大多開朗豪放,一向內斂的王介身處其中難免幾分局促。
“阿兄,父親近來不是總說讓你有機會多與王家二哥哥請教文章嗎,快去呀。”陳凝田遠遠見著王介,伸手推了兄長一把。
陳家兄長走上前去,有了人說話,王介看起來放鬆許多。
陳凝田這才去尋被寶音拉走的貞儀。
七月的吉林已經退去了大半暑熱,正是適宜玩鬨騎射之時,少年人們在馬場上馳騁追逐,揮鞭呼喝笑鬨著。
貞儀這段時日沒怎麼來練習騎射,此時正被多蘭夫人抽查考核。顛簸的馬背上,貞儀挽弓接連發了三箭,全都接近靶心。寶音驚呼叫好,多蘭夫人也笑著點頭稱讚。
策馬經過此處,收束韁繩勒馬的額爾圖也難得點了點他那倨傲的下巴:“很不錯!”
說著,斜睨向寶音:“比你當初學得快多了!”
寶音瞪他:“今日你過生辰,我高抬貴手不打你!你且等明日!”
“你打得過我麼!”額爾圖輕蔑得意地哼笑一聲,喝了聲“駕”,縱馬而去。
他今日穿著赤紅緞麵黑邊、繡著大片金色蒙古圖騰的簇新騎裝,少年身姿腰背挺拔,在這寬闊的馬場上是最威風張揚的那一個。
四處燃起銅盆篝火,火焰搖曳著,似與天邊晚霞相接相熔。
歡快豪放的鼓樂聲蕩漾,食案上擺著羊奶烤肉與瓜果,少年們在草地上圍著篝火載歌載舞,有人赤足,也有少年褪下上半身衣袍塞在腰間,玩起了角抵戲。
王介從未見過這樣縱情玩鬨的場麵,很覺訝然驚愕。
橘子臥在貞儀腳邊的草地上,任憑歡呼鼓聲震耳也不影響它呼呼大睡。
寶音拉著貞儀跳舞,圍著篝火跑鬨,待興頭上,又哄騙貞儀喝了一盞果酒,貞儀從未喝過酒,嗓中辛辣燒灼,嗆的眼淚都出來了,寶音一群女孩子們笑得直不起腰。
貞儀顧不得追著寶音去打,接過一名端著托盤的侍女遞來的茶水,忙灌了半盞,才算好受了些。
貞儀與那侍女道了聲謝,將茶盞放回到托盤上,再一回頭時,發現寶音已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反倒是額爾圖不知何時走了過來,站在她身後。
少年應也喝了酒,身上帶些酒氣,卻是問貞儀:“我怎不曾見到你送來的生辰禮?”
貞儀被這直白至極的話給問住,難免心虛不自在:“我忘記了……”
對方問到她麵前了,她也總不好說二哥哥備了,她便不必另備。
額爾圖皺起了眉,看起來不太高興。
少年人之間相處也是要麵子的,貞儀感到無比失禮,忙道:“等改日必然補給你!”
額爾圖忽然抬手。
他脾氣向來不好,貞儀下意識地要躲,待反應過來時,一側發髻邊的珠花已不見了。
那珠花落到了額爾圖手裡,他依舊幾分倨傲地道:“不必等改日了,就這樣吧。”
說著,也不管貞儀的反應,將那珠花握在手中,轉身大步離開,待背過身時,嘴角多了一抹笑意。
篝火閃爍間,貞儀摸了摸那半邊發髻,看著少年離去的背影,不禁疑惑莫名。
回去的路上,倦了的貞儀聽著大父和二哥哥探討學問,不覺間在馬車中靠著橘子睡了去。
這次喊醒貞儀的不是狗吠,而是老人咳嗽的聲音。
秋日裡天燥,王者輔本就有過肺中積病。
當晚,貞儀寫下父親以前用過的配方,交給桃兒拿上頭的東西來煮水,若缺什麼,便叫奇生買回來。
次日晚間,王者輔從將軍府返家,便喝了上了潤肺的飲子,嘖嘖稱奇:“一個不留神,我們王家怎還出了兩位妙手回春的神醫?這可了不得囉!”
這自然是誇大其詞逗孩子的話,卓媽媽也跟著湊趣,王介在旁聽著,卻是幾分羨慕地看向二妹妹。
他從小就很羨慕二妹妹學什麼都快的聰明腦袋。
而這個秋季,貞儀這顆腦袋學到的東西格外得多。
隻在將軍府中授半日課的王者輔,每日午時後便會返回家中,而不再像先前那樣在將軍府中逗留。
回家後,老爺子便給貞儀和王介上課,不是散漫教學,而是有要求的嚴謹授課之法。
貞儀一度覺得好似又回到了幼時在寄舫書屋裡讀書的日子,但祖父待她和二哥哥比那時嚴格多了。
貞儀喜歡這種嚴格,從七月到冬月,貞儀的功課往前趕了一大截,尤其是籌算。
這數月間,陳凝田也隔三岔五地過來旁聽,但她實在不是這塊料,也不想拖慢了王家兄妹的功課,於是大多時候便在一旁安安靜靜地剪紙,她能剪出許多花樣來,起初是福字,之後可以剪出兔子貓狗,皆栩栩如生。
貞儀也不是一直隻在上課,偶爾也與陳凝田在院中逗貓、蕩秋千,蹴瓦跳房子,或再多喊幾個女孩子來扔沙包。
院中的柿子樹成熟時,貞儀和陳凝田繞著柿子樹追逐,互相撓對方的癢肉,之後倒在藤椅裡,笑得喘不過氣來。
手中握著一卷書的王介隔窗看著這一幕,無奈搖了搖頭,眼中卻也有一絲笑意。
紅彤彤的柿子被摘下後,卓媽媽便早早給柿子樹包了層舊衣。
今冬第一場雪不算大,陳凝田趁著路還能走,拿紅紙給貞儀剪了好多福字,讓貞儀過年時貼上。
吉林的年節熱鬨樸實,王介為此做了好幾首詩,而附近的軍戶們都紛紛捧了紅綠紙上門,向他這個“大秀才小先生”求春聯,橘子打著嗬欠看著王介每日兩眼一睜就是寫,右手小臂都練得結實不少。
貞儀生辰時,寶音又要贈禮,是一套十分貴重的首飾,貞儀又大一歲,對人情往來有了更清晰的認知,她不認為自己有贈還如此貴重禮物的能力,而若隻收不還,即便寶音不在意,可她卻無法將他人之慨,視作理所應當。
於是貞儀無論如何也不肯收下,百般推辭後又百般解釋,才算將寶音哄得不再生氣。
貞儀不知道的是,寶音當晚回去後便將東西丟還給了額爾圖。
額爾圖不解:“她為何不收?你同她說是我送的了?”
寶音搖頭,將貞儀的原話說明,額爾圖擰眉深思起來。
同一刻,十四歲的貞儀正站在祖父身邊,仰望立春當晚的夜空星宿變化。
這一年,貞儀開始有秩序有意識地認真記下立春之日的星宿排列,而後的每一日,隻要夜晚有星可觀,她都會在院中坐上至少半個時辰,對比並記錄自己觀察到的星辰變動軌跡。
春去夏至,一日午後,有微風拂過的小院中,坐在秋千上的貞儀放下手中李淳風所撰的晉書天文誌,晃了晃秋千,忽然想到什麼,隨口問藤椅中的祖父:
“大父,為何小滿之後不是大滿,而稱之為芒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