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人說話,董老太太向來不去拐彎抹角。
“……你那位沈姓表嬸娘,雖說是咋咋乎乎慣了,看著有幾分得理不饒人的意思,心卻是不壞的……若是相處久了,彼此知曉了,又有這層親眷關係在,想必也並不會有那些烏七八糟的磋磨事。”
老太太同樣也直言道“但磨合是少不了的……原與生人無異,忽而要成朝夕相對的自家人,自然不會是那麼容易的事。這其中的講究門道,大母之後再慢慢與你細說。”
“確也稱不上是十全十美的親事……”董老太太輕輕歎了口氣,看著眼前聰慧靈氣的孫女,伸出一隻手撫了撫孫女的發,蒼老的眼中俱是愛憐“真要大母來看,董修也好,旁人也罷,這世上能與我們德卿相知相配的男兒本就少之又少……”
“隻如今家中這般境況,到底拖累了你的親事……”
貞儀抬起手,反握住祖母要垂下的手,輕輕搖頭,順勢靠在了大母肩旁。
橘子見到貞儀烏黑的眼睛裡有思索有茫然,似乎還有點不安。
老太太似乎能察覺到身前女孩子的心緒,語調愈發和緩了,話中所言卻是無法躲避的現實
“這世上很難有全然稱心的事,日子卻總要過下去……咱們女子生來身上便壓著一座大山,隻能在這山下騰挪著活,你越是想站起來,越是想去看遠處,這山便越要壓得你喘不過氣來,若當真強撐著站得全然筆直了,隻恐下一瞬便要粉身碎骨……”
“大母固然比誰都想要我們貞兒能自在一生,可大母說了不算,這世道說了才算。”
“大母也曾少年過,自幼便比旁人好強得多,我父親在世時,也常說我不比家中兄長差分毫,可那又能怎麼樣呢?還是一樣得活在那座大山下。”
老人說到此處,看著身前女孩子烏黑的發頂,眼裡泛起些微淚光,聲音裡仍帶著愛憐的笑“大母頭一回見著還在繈褓裡的貞兒時,瞧著那雙葡萄似的眼珠子,心中既喜歡又可憐……待再大些,見你確是比旁的孩子有靈性有韌勁,便也不舍得太委屈了你,所以也就做主將你帶在身邊……但祖母年歲大了,不能一直帶著我們貞兒……”
“大母哪裡會不知道,你更喜歡你大父教給你的那些大滿之道……但這何其難,你大父他也並不知這對女子來說意味著什麼,他自成聖去了,可我們貞兒還得在這世上過活……祖母不比他們這些聖者來得高尚,隻是想叫我們貞兒活得不那麼辛苦些。”
“攀高門,太辛苦。嫁入那清寒的儒家門第,縱是他們家資不多,苛刻管束卻不會少。董家的路走得雜,什麼都涉足一些,卻什麼都不算深,門第雖不貴,勝在既餓不死人,周遭也不會有人拿那些繁雜的規矩來壓你……慢慢磨合著過,日子總不會太差的。”
貞儀靜靜聽著祖母為自己認真謀劃摹寫日後的話語。
橘子聽得出來,老太太已儘自己所能為來為貞儀安排餘生。老太太真是可愛可敬,但這世道真是無恥糟糕,十七歲明明正是學習上進的年紀啊。
這一晚,貞儀聽祖母說了許多。
隨著年歲漸大,貞儀近兩年才慢慢懂得,相比祖父,祖母才是這個家中最辛苦最操勞的人。
祖父教她立心,祖母幫她立世,而這二者往往是截然相反的去向……誰更對一些,誰更錯一些?貞儀此時沒有答案。
而如何過好這一生,十七歲的貞儀亦無自己的答案,但貞儀知道,祖母是最懂她疼她最盼著她“好”的人。
貞儀也隱約能夠確定,好好聽從祖母的話,日子總不會太壞的。
想到這個“不會太壞”的日後,貞儀心中湧現一點無名的不甘,卻很快被洶湧的不舍所掩蓋。
貞儀反抱住祖母,終是哽咽著說了點任性的話“大母,可是我舍不得您……也舍不得父親母親,大兄,大姐姐,還有靜儀他們……”
“傻孩子,且還有些日子呢,他們想將我貞兒就此留下,我這個做大母的還不答應呢。”老太太笑著抱住身前的孫女,像幼時那樣拍撫著“成親是件大事,務必還得經過你母親點頭……三書六禮都不能少,兩家隔得遠,操辦起來,少說也要一兩載才夠用。”
又道“且我還有些旁的打算……”
“雖說女子嫁了人,離家近也是遠,但蜀中的確是遠了些……”老太太抱著孫女,慢慢地說“回頭大母帶你四處走一走,瞧瞧大母少年時待過的地方,爬過的樹……來日你若念家,便去那些地方看看,想著大母曾也是在這裡長住過的,興許心裡便能好過些?你說這法子可好?”
貞儀眼中又暖又澀,抬起臉來,問大母“大母小時候竟也爬過樹嗎?”
“怎麼沒爬過,且是一把好手,你舅公他們都趕不上的……可是刮壞了好多裙子,夏日穿得薄,有時連肚皮都刮花了去,還不敢告訴大人!”
端坐著的橘子聽得肚皮有些火辣辣的疼,抬起一隻前爪,使勁兒低頭瞅了瞅自己毛茸茸鼓囊囊的肚子。
眼睛紅紅的貞儀跟著大母笑起來,將大母抱得更緊了些。
貞儀遂又跟著大母在董家住了一個多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