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孔家,不論是哪個分支,單是這個姓氏,便足夠讓每一位讀書人仰望膜拜了。
貞儀聽著父親和陳家伯父的談話,卻不禁有些失神……那些不被忙碌的大人們看在眼中的女兒家心事,身為好友的她卻是有所察覺的。
王家人要在吉林停留一陣子,借住到底多有不便,董老太太帶著兒子孫女回到了昔日的小院。
陳家遣了兩名仆從幫著清掃,橘子趴在牆頭上,眯眼看著午後日光下揚起的晶亮積塵,隻覺像是一群群在此借住的看家精靈,此刻主人回來了,它們便都匆匆忙忙地收拾鋪蓋飛走了。
小院裡的每一角都藏著回憶的影子,尤其是那一株葡萄架。
暮色將至時,貞儀終於得閒,得以坐在葡萄架下,拆看陳凝田留下的書信。
信中先是再三央求貞儀要等她從山東回來,她最遲十月初便會折返。
後半部分則是道,若貞儀實在等不及她折返,便請替她帶一句話回金陵……
那是近乎鄭重的托付,也是陳凝田第一次真正向好友直言吐露心跡,她托貞儀向王介帶話,大意為——不管他今年秋闈能否中舉,都要記得來提親,越快越好,隻要他開口,她無論如何都會求得家人答應。
秋日夕光灑在信紙上,映出女孩子字裡行間的堅定與熱烈。
貞儀很難不為之動容,腦海中旋即浮現出二哥哥那張自尊自持的麵孔。
貞儀將信紙仔細折疊整齊,收回信封內,拿手壓在膝上,出神地抬頭,視線沒有焦距地落在了葡萄架角落處掛著的一張蛛網上。
目光微聚間,貞儀恍惚間覺得腦海中的二哥哥化作了這餘暉中的一粒微塵,和萬千微塵一同沿著這蛛網漂浮攀附,奮力往上遊走。
萬千科舉者的命運如同這蛛絲,二哥哥與宛玉之間的情意也似這蛛絲,他們緊守著世俗禮節,相隔千裡,僅憑這一縷纖細晶瑩的心意連結。
人人如微塵,命運似蛛網,個人前程,家族榮辱,婚配嫁娶,都壓在一根又一根細細的蛛絲上。
恍惚間,貞儀覺得這好像不太應該,天下這樣廣闊,大清這樣富有,為何這天地間的子民想要往光亮處去,卻偏偏隻有這蛛絲般脆弱艱難的路可走?為何萬千人的命運都隻能係在蛛網之上?這規則也在天地之列嗎?
貞儀尚無法參透這背後又藏著怎樣的真理本相,茫茫然間,她此時亦隻能祈盼著二哥哥能夠中舉,二哥哥這樣努力,本該考中的。宛玉這樣真誠明亮,也該得償所願,少經曆一些命運的刁難。
在小院中安置下來數日後,貞儀隨著祖母受多蘭夫人相邀,去了一趟將軍府。
貞儀未能見到寶音,寶音已經出嫁,此時遠在蒙古,且因有了身孕已臨近生產之期,無法顛簸遠行。
嫁了人的寶音已再不能像從前一樣隨心所欲,娶了妻的額爾圖還是老樣子,貞儀和多蘭夫人來到馬場時,隻見額爾圖在與好友們賽馬馳騁,身為男子,他可以永遠留在這片馬場上,永遠這樣意氣風發。
再見貞儀,額爾圖並沒有太多不自在,他將貞儀上下打量一番,又看向貞儀身邊的貓,依舊隨性地問:“……還是先前那隻?很多年了吧,竟還活著?”
橘子懶得理會,不拿正眼看他。
額爾圖與貞儀往馬棚的方向去,途中拿不經意的語氣問:“聽說你還未定親?怎麼,是未曾挑到合意的麼?”
貞儀:“就要定下了。”
額爾圖一愣,“噢”了一聲,又走了七八步,問:“……那人如何?做什麼的?你們金陵的文人?”
貞儀隻是搖頭,未曾多言。
額爾圖私心裡覺得那人必不可能比得上他的家世樣貌,所以她才羞於詳說吧?
可是轉頭看去,身側的女子神態自在從容,氣質若山花朝露,不見分毫局促。
她當年曾對他說,讓他不必等,她不會來——而今她即便重回此地,卻仍不會來。
額爾圖心頭有些發悶不甘,隻覺始終無法占據半點上風,隻是他的心緒起伏到底不比當年那樣強烈了,到底隻嗤笑一聲,玩笑般道:“你還和從前一樣,竟沒太多變化。”
“這樣不是很好嗎?”貞儀也轉頭看他,笑著反問。
她倒當真很想像他一樣,永遠不必有太多變化。
多蘭夫人讓人牽了德風來,笑著與貞儀說:“上馬吧,陪我走一圈。”
貞儀攀上熟悉的馬背,跟在多蘭夫人身後,奔向風裡。
秋陽西滑,風中漸添一縷潮氣,這潮氣翻山越海而來,最終化作葡萄架下那張蛛網上蒙著的水珠露氣。
眨眼間,貞儀已在吉林呆了十多日,秋分結束時,寒露時節便到了。
寒露當日,王錫琛提上一壺菊花酒,前去祭拜父親。
橘子跟著貞儀,來到了當日王者輔火葬之處。
對橘子來說,天長王家祖墳裡葬著的是世俗意義上的王者輔,而那個不被世俗所容的固執鋒利的老王頭卻是永遠留在了這片荒涼的土地上——橘子知道,貞儀一定也是這樣想的。
貞儀回到小院後,立在屋內臨窗的舊書桌前,看著院中秋色,仿佛又看到了躺在院中藤椅內打盹兒的大父。
那幻影被寒露時節的秋風吹散,散落天地間,終化作貞儀筆下一行又一行的思念墨痕。
貞儀放下筆時,再望向院中,隻見橘子從藤椅上慵懶地弓腰起身,跳在地上,伸出兩隻前爪,壓低腦袋,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貞儀喊了聲橘子,橘子一邊喵嗚回應著,一邊翹著尾巴屁顛顛地跑來,跳上窗台,蹦進貞儀伸出的臂彎裡。
堂屋中,董老太太和兒子商議罷,決定在吉林留到十月初,如此恰可以將此地的故舊都拜訪一遍,又不耽擱在年前回到金陵。
貞儀的親事大致已落定,庚帖也已交換過,家中已在準備諸事,隻待回金陵後,來年便可以出閣了。
比起出閣之期,貞儀更期盼的是陳凝田的歸期,一個月的時間,不知宛玉能否趕回相見?
然而貞儀並未能在此等上一個月,寒露時節的第三日,隨著一封急信的到來,王錫琛亂了分寸,匆匆攜家人動身離開了吉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