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已除,夜裡寒涼,但靜儀體虛,哭了這一場後,滿身都發著虛汗,貞儀拿被子將猶在抽噎的幼妹裹好,緊緊抱在身前。
貞儀拍哄著妹妹,將下巴輕抵在妹妹發頂之際,忽而想,妹妹體弱愛鬨氣,阿娘從前是不是也常這樣抱著妹妹,也曾將下巴抵在妹妹的發頂?定然是了,所以這片柔軟的發間分明還藏留著阿娘的氣息痕跡。
這個念頭的出現,吹開了被貞儀關起的那扇門,門後藏滿的思念猝不及防奔湧而出,化作潮水般的淚。
貞儀怕眼淚滴落在妹妹身上,忙側過臉去,騰不出手擦拭的眼淚,隻能順著臉頰淌下,直到一顆毛茸茸的腦袋貼了過來——
橘子兩隻柔軟前爪踩在貞儀肩膀處,拿腦袋替貞儀蹭去眼淚,一邊發出呼嚕嚕的鳴音——除了感到舒適外,它們貓咪受傷或疼痛時也會發出這樣的聲音,這種頻率的振動可以起到一定的安撫療愈效果。
橘子的呼嚕療愈大法果然奏效,貞儀很快不哭了,且還破涕為笑——雖說是因被橘子蹭了一臉的貓毛感到有些好笑,但不妨礙橘子滿意地側躺了下去,有一下沒一下地得意地慢甩著尾巴,繼續呼嚕著。
夜裡靜儀發了噩夢抽泣,橘子跳到她身邊,抬起一隻前爪輕輕搭在女童額頭處,靜儀似被安撫,抽泣聲慢慢停下,待橘子剛將爪子抬離,靜儀再次抽泣,橘子忙將爪子放回去,靜儀再次安靜……一來二去,屢試不爽玩起了孩子的橘子覺得自己好像掌握了什麼了不得的點穴功夫。
深秋的夜,窗欞的縫隙裡擠進一縷月色,橘色的大貓臥在床頭,與月色一同看護著這間小屋,和這間小屋裡那一大一小兩個女孩。
這個深秋,王家上下都在忙著料理楊瑾娘的後事。除此外,王介今秋依舊未能中舉之事,又在王家眾人心間蒙上了一層沮喪之色。
王介年少便有秀才功名,而今年過二十,三試秋闈而未過,那些昔日滿含希冀的目光化為一聲又一聲深沉的歎息,讓他慚愧到不敢抬頭,更不敢就此垮下。
王介將自己關在房中,全部的時間都用來自省和讀書。
此一日,貞儀叩響了二哥哥緊閉多日的房門,帶去了陳凝田的那封留信。
陳凝田的筆跡雋秀清新,那幾句表露心跡之言卻叫人看出了幾分孤注一擲的堅決,如同立誓,又如同請求——求他一定要來提親,她不在乎他究竟能否中舉,隻要他願意開口,她必會設法求家中答應,隻要他開口……
王介低頭看信,半張臉淹沒在光影裡,握著信紙邊沿的修長手指骨節不知何時已然發白。
不知過了多久,亦不知將那幾行字看了多少遍,他終是將信紙遞還給了貞儀,聲音平靜喑啞:“信中之言於女子名節多有妨礙,此信……便有勞二妹妹毀去吧。”
貞儀握著信,不禁抬頭:“二哥哥……”
“飛蛾撲火,不在乎是否會被灼傷,固然勇氣可嘉……”王介微側首,看向書案上那截冷卻的殘燭:“可是那團火卻無法不在乎,它不想成為吞噬飛蛾的惡焰,用這一時光亮誆得飛蛾投身墳塋。”
且這團火也有自尊,他的自尊不止屬於他一人,更屬於他家中族中,他亦無法接受讓家中遭受鄙棄挑揀,陳家或許會為了體麵和兩家交情勉強點頭答應,可婚姻結得是兩姓之好,而不該是一方的卑微乞求,另一方的無奈施舍。
事已至此,是他無能,便不該再自私地將兩家人拖入尷尬為難的境地裡,將她拖入他前途不明的人生中。
時辰還早,晨霧尚未散儘,院中白茫茫一片,廊下屋簷內角殘掛著的蛛網也蒙著一層寒露霜汽,風一吹,蛛網晃顫,抖下幾粒舊塵灰。
貞儀在廊下望著蛛網失神時,白茫茫的霧氣中走來一道人影,柔聲喚了句“二妹妹”。
貞儀投去視線,隻見是大姐姐。
這是貞儀回金陵來,第二次見到大姐姐。
淑儀走上前,握住妹妹有些涼的手,眼中的心疼遮掩不住,乃至幾分責怪:“……看著怎比上回還要瘦了?不是答應了好好用飯?是非要讓人心疼死才肯甘心?”
聽著大姐姐的柔聲關切,貞儀一陣窩心,眼睫一眨,就溢出淚光來。
淑儀瞧著,立即覺得自己的話說得重了,更是心疼得要命,一手握著妹妹的手,另隻手去拍撫妹妹的肩:“好了好了,不說你了……大姐姐如何能不知道,我們貞兒是心裡難受,有什麼話,今日都同大姐姐說一說,可好?走,外頭霧潮,咱們去屋子裡。”
姐妹二人去了淑儀昔日的繡房裡說話。
橘子從旁聽著,聽淑儀關心喪母的二妹妹,關心小靜儀的身子,關心未能中舉的弟弟,關心父母親的心境,關心大母和這個家中的每個人,隻是有關自己的事,在貞儀問起時,她大多三言兩語帶過,隻說老樣子,一切都好。
淑儀將家中的事都關切詢問了一遍又一遍,隻在一件事上欲言又止,隻恐問了不該問的。
讓淑儀欲言又止的,是貞儀與董家那位郎君的親事。
待到冬月裡,兩家互通了一封又一封書信後,這樁親事到底是散了。
董家人並未提及退親之事,是董老太太主動開的口。
貞儀需為母守孝三年,而董修的母親信極了兒子必須在來年成親,否則便要觸十年
厄運的卦言——雖說董家長輩很是斥責了這個說法,董修的母親也不敢因此如何大鬨——但董老太太亦不願讓孫女沾上這等說不清的惡名,往後若董修一切順遂還罷,如若果真有什麼磕絆不順,隻怕人心少不得要起波瀾。
過日子總要磨合,老太太原也做好了讓孫女前去磨合的準備,可正常日子的磨合,是耐心磨去外在拙石,磨出內裡的華玉來。
而這等情形下,再如何磨合,成見猜疑隻會將頑石磨作利劍,那是能刺死人的。
冬月中旬,金陵城下了一場雪,董老太太坐在床頭,歎了口長長的氣:“人算不如天算……有緣無分,不能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