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4下官(1 / 2)

殷臻藏在袖子裡的手劇烈顫抖了一下。

兩滴茶沫濺了出來。

宗行雍心中微微一動。

關外乾燥,樹木很難存活。附近就是一棵將死未死的枯樹,枝丫斷折。他坐在凳子上,動物受驚一樣戒備。直勾勾看向自己。眼睫揚起,瞳仁黑得如同清淩玉石。

怕冷畏寒,衣衫穿得相當厚實,唇緊抿。

宗行雍在邊關待了四年,見到的中州人屈指可數。這個身份存疑的“太子幕僚”又勾起他一點對中州人的回憶。

某個人。

細皮嫩肉、嬌氣怕痛。

碰一下恨不得躲出十萬八千裡,不用力要哭,用力更了不得。多逗兩句就要整個埋進被褥中,說什麼不肯出來。攝政王生平第一次哄人,從三更天哄到上朝前,口乾舌燥渾身燥熱。哄完心癢難耐,把剛說的話拋諸腦後,一邊唾棄自己一邊理所當然收報酬,把人從榻上挖進浴桶中。

剛沐完浴又被扔回浴桶中,那人眼神簡直是駭然的。指尖隱隱發白,腿軟撐不住浴桶邊緣往下跪,啞著嗓子叫他滾。

罵人都不太會,在水裡半天找不到支點,不得已攀在他腰上,嗚咽出一句“畜生”。

被罵畜生可真爽。

滿背抓痕的攝政王通體舒暢,不以為然地想,不在榻上當畜生還在什麼地方當畜生,再說更畜生的事他還沒做呢。

比如……

光是想想,宗行雍後背就顫過一條電流。

他忽然多了兩份耐心,也不計較這人的走神了,和顏悅色問:“公孫先生,本王問,本王是不是見過你。”

易容絕無破綻。

好幾年前就毫無破綻。

殷臻將茶杯穩穩放至桌麵,嗓音有兩分僵硬的乾澀:“故……下官進太子府時……王爺已在邊關。”他生硬道,“並未見過。”

宗行雍依舊盯著他看。

“本王今日心情好……”他終於略一偏頭,陽光下墨綠色虹膜色澤幽得近黑,深藏威脅。

一瞬間令殷臻想起養在東宮未滿四歲的幼子,眼巴巴趴在窗邊看他。

隻不過一個天真濡慕,一個冷酷殘暴。

殷臻手指深深下壓,按出一道白痕。

宗行雍大步往外走:“饒你一命。”

“本王不關心剿匪的事,隻想拿到想要的東西,若你主子壞了本王的事——”他皮笑肉不笑站定,“城外十裡駐軍,隨時倒戈,劍指京城。”

“本王敢造反第一次,就敢有第二次。”

人走出好遠公孫良才心有餘悸地展開折扇,毫無滋味地搖了搖:“不愧是……宗行雍。”

他四年前進太子府,確實未見過名聲赫赫的攝政王。

隻是聽說此人不開口則已,開口能引半數朝臣倒戈,是唯一讓國相忌憚的人。

流水的皇帝鐵打的世家,朝廷上沒有人願意與汝南宗氏作對,何況他本人文治武功無一不精,還手握重兵。

短短一炷香,公孫良已經能看出他自負、傲慢、無法無天,眼裡沒有任何人。

這就顯得四年前他敗在一個微不足道的失誤上,還損失慘重,不得不自請戍邊分外蹊蹺。

當年之事是殿下做的。

公孫良沒忍住看殷臻一眼。

又看一眼。

一愣:“殿下?”

他進太子府快四年,從沒見過殷臻這個模樣。大部分時候晉朝尊貴無比的太子殿下都是從容、冷靜、端方自持的,從不被激怒,永遠以禮待人,這還是公孫良第一次見他情緒如此外泄。

“我沒事。”

殷臻從胸中吐出一口濁氣,眼瞼還在顫抖。

他用力壓住眼皮,用很冷靜的聲音說:“我在想,宗行雍要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到底是什麼把他從軍營中吸引到涼州城主府。

一軍統帥堂而皇之闖入敵營,毫不顧忌。

公孫良四處望了一眼,入目所及是光禿禿的山和草皮。他收斂了不正經的模樣,低聲道:“臣聽過一個傳聞。”

“十幾年前羌族從關外遷徙過來,城主夫人天生體弱,所有大夫都直言生育困難,恐有性命之憂,但她還是執意懷上羌女。”

“她沒有死,年過半百依然精神矍鑠。”

“攝政王要找的東西,應與此事有關。”

傳聞中的羌族至寶,藥中藥王。

——陵蕖乾花。

隻有這一樣東西。

殷臻搭在桌麵的手頓住,無聲看向公孫良。

涼州驛站所在的街巷少有人來,淒清幽寂。

宗行雍站在一堵搖搖欲墜的圍牆邊。

他左手上纏著三圈深棕檀木珠串,表層雕刻飛鳥魚蟲圖案,成色算不上好也談不上差。尾部係著一串豔麗深紅的三結穗子,穗子相當粗糙,過長,正晃動地甩來甩去。

暗衛籬蟲出現時宗行雍正在一顆顆盤檀珠,看不出喜怒。

汝南宗家底蘊深厚,送到唯一嫡子麵前的都是千裡挑一的東西,衣衫要江南織造精心繡的,吃的用的無一不精心。籬蟲實在不習慣這種東西出現在他身上,忍不住又看了兩眼。

心想到底有什麼稀奇的,讓他們王爺從中州帶到營帳,又從營帳帶到涼州,稀稀拉拉還褪色,這都舍不得扔。

遙想當年王爺手腕上的是宗家傳家之寶,價值連城。後來不知哪一天消失了,又過了很長時間,變成一串再普通不過的珠子。

宗家族人看見這串灰撲撲的佛珠時眼珠子都快瞪下來。

丟了東西宗家老頭暴跳如雷,被罵得狗血淋頭王爺看起來還很高興。

珠串盤動的速度越來越快,宗行雍的耐心已然告罄,倏忽一抬眼。

“讓你查的事情怎麼樣。”

籬蟲心中一凜,立刻:“消息屬實,三日前太子儀駕從中州出發,已到南陽。”

宗行雍緩緩:“籬蟲。”

“屬下知錯。”籬蟲認罪態度誠懇,語速飛快,“所有在京城的人都沒能找到薛公子。”

“他身份年紀皆為造假,江南並無姓薛的富商……”

籬蟲硬著頭皮:“更沒有人在揚州見過他。”

四年了,宗家眼線遍布五湖四海,不管是朝廷還是地方都翻了個底朝天,仍然沒找到。

這個人仿佛就那麼無聲無息消失在天地間。

宗行雍:“本王記得,十幾年前中州城有一位捏臉易容師,能不借助外物短期內改變人的相貌。”

“他或許收過徒弟,或者有來往密切者。”

“去找。”

“主子是懷疑……”籬蟲一驚,驀然拔高聲音,“薛公子的臉也是假的?!”

他甚至不敢去看宗行雍表情,半晌才聽得頭頂傳來一聲沉沉嗤笑。

一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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