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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25【入v三合一】

◎你要將自己賠給本王?◎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殷臻頭也不回往外,眼看一隻腳要邁出門——

倒吊下來的黑山“砰”關了門,落鎖。

一氣嗬成。

殷臻:“……”一寸一寸扭過頭。

前門緊閉, 後頭攝政王將大半重量撐在浴桶邊,似笑非笑注視他。

“過來。”宗行雍道, “本王又不會吃了你。”

殷臻站在門邊直線距離最遠的地方, 對窗格進行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審視。

在他觀察和計量逃跑路線的期間,宗行雍先褪下左手珠串, 再褪下右手大拇指扳指,緊接著掀起眼皮, 瞧他一眼:“本王倒不介意跟太子玩——你追我逃的遊戲。”

殷臻對比了一下敵我力量。

沉默地放棄。

但他也不願意動, 就隔著極其遙遠距離跟宗行雍對視。眼珠漆黑,不摻一絲雜質, 清透得一眼能望見底。

相比四年前他實在是成熟了一點, 那一點體現在方方麵麵, 不管是身體還是性子, 四年前宗行雍喜愛他, 四年間對人念念不忘, 四年後依然半分不改。

那些喜歡的特質成倍放大,叫攝政王心肝被撓得發癢, 盯著人的視線也慢慢變了。

殷臻極快地擰了下眉:“孤不脫。”

宗行雍袖子挽了一半, 露出勁瘦小臂, 故意曲解:“那本王來脫?”

殷臻上下,嚴峻地掃視他全身, 企圖蒙混過關:“你脫。”

宗行雍也不駁斥他, 抬腳往他的方向走。

和四年前還是有不一樣。

殷臻頭頂一鬆, 驚愕地仰頭。

宗行雍走近, 抬手,拆了他玉冠。

滿頭烏發失去禁錮,流水一般傾瀉,散在背後,冰涼地落下、勾纏在頸部。

殷臻猝不及防:“你——”他消了音。

實在有些豔了,宗行雍心猿意馬地伸手去撈發絲,指尖全是薄而清淩的香。他湊過來嗅,直想喟歎。

殷臻:“……”他見著表情都知道對方在想什麼,唇角眼角一塊兒抽動:“彆含!”說完胳膊肘朝宗行雍臉上拐,下手果斷。

屋裡就這麼大,打著打著又往榻邊靠。

宗行雍一邊騰出隻手來壓製他一邊亂中插話,有感而發:“難道每次行房的時候太子都要跟本王打一架?”

行房。

打一架。

“……”

殷臻一口血差點吐出來,動作更激烈,沒動兩下宗行雍一把鉗住他兩隻手腕往頭頂抵。手沒用,殷臻抬腳就踹,腳踝被狠狠往前扯。

“彆動。”

距離立刻拉近,宗行雍鼻尖湊過來,吐息一陣比一陣熱。

又踢,這習慣遲早給他改了。

攝政王暗自磨牙。

殷臻色厲內荏:“鬆開!”

“挺好。”

“再鬨出點大動靜……”

宗行雍點點頭,欣然:“把人都引過來看本王跟太子打架。”

殷臻動作幾乎是瞬間停了,一邊喘息一邊:“宗行雍!”

“彆喘。”

“連名帶姓叫,有幾次算幾次,本王記下了,”宗行雍順手拉過衣帶往他手腕上纏,湊在他耳邊低語,“都在榻上補回來。”

殷臻唇緊抿,死死偏過頭。

嘖。

“素溪不是告訴過你了?”宗行雍手撫向他側臉,從耳後落到下巴,歎息道:“本王吃軟不吃硬。”

殷臻咬牙切齒:“……孤自己脫。”

“晚了。”宗行雍手指往下,手指順著他外衣落到腰側,不緊不慢挑開外層係帶。

在他碰到殷臻腰的瞬間,身下人身體立刻軟了下去。

外衫散開在榻上。

殷臻霎時閉眼,睫毛劇烈顫抖。

“不乾什麼,隻脫最外麵的。”宗行雍手一邊往裡伸一邊哄道,“乖乖,彆動,嗯?”

脫了最外麵的。

那隻作亂的手完全沒有停止的意思,繼續往下——

殷臻呼吸驟然急促:“最外麵的!”

宗行雍一邊敷衍一邊安撫:“藥力進不去還得脫一次,再這麼打下去本王又硬……好吧好吧本王不看,要是不放心……”

他放緩口吻:

“遮住本王眼睛。”

也沒必要真脫光。

攝政王心想。

“自己進?”

他言出必行,替殷臻係上了最後一層褻衣側麵的衣結。順手拆了殷臻不安全感的來源——手腕上的腰帶。

窗外大雪壓斷枯枝,響聲清脆。

宗行雍說到做到,閉眼。他眼睛形狀狹長,尾部上揚,睜眼時鋒利,閉上時卻透出奇異的和緩。隻是大多數人都是隔著層層台階仰視他,難以見到他此刻模樣。

殷臻連腳趾都在用力,隱隱抽筋。透了風小腿又開始從骨頭縫裡犯冷,沒必要跟自己過不去。他猶豫了一會兒,四周環顧一圈,又看向黑漆漆藥桶,很快下了決定。人往身邊寢被裡縮,縮了腳再縮手,整個人埋進去。宗行雍一動不動任他折騰,藏頭藏尾,最後露出一個腦袋頂,做完拉著被角兩邊一伸手,勉為其難把攝政王一塊兒裹進去。

悶聲悶氣:“遮住了。”

他自我逃避地安慰自己不暴露在空氣下就沒問題,心理建設做完,在被子裡咬牙允許道:“把孤抱進去。”

脖子被勾住,寬袖下滑,觸碰的地方光滑細膩,觸手生津。

宗行雍心化成一灘水,他托著人輕輕鬆鬆一用力,單膝撐在榻上的姿勢改變,往下走。

桶中濺起極小水花。

藥汁黑沉,能將整個下半身沒入。

腿部刺痛稍緩。

溫熱暖流覆蓋骨肉,殷臻眉間隱痛漸消。他單手叩住浴桶邊緣,微微下沉。

“……”

宗行雍雙手撐在桶邊,有一下沒一下叩擊邊緣,叫:“殷照離……照離。”

殷臻昏昏沉沉的神經一凜,立刻抬頭。

“孤沒有破綻。”他想不通道。

宗行雍:“化成灰本王都認得出。”

“還有四個月——”宗行雍低低笑道,“你要將自己陪給本王?”

殷臻心煩意亂:“用彆的換。”

“不換。”宗行雍極其不悅,“話收回去。”

殷臻沉默一會兒,平靜地看向宗行雍:“四個月後,王爺說不定就改主意了。”

他叫“王爺”,生分而疏離。提醒彼此身份,將距離拉遠。

“又打賭,這回賭什麼?”

“再一幅背後牡丹?”宗行雍手指劃過他後背,經過的地方泛起無法遏製的生理衝動。殷臻渾身雞皮疙瘩驟起,聽見他說,“不想在本王身上留下點什麼?”

殷臻冷淡:“不。”

宗行雍:“本王看上的人或物,從沒有失過手。要本王強取豪奪?”

殷臻又沉默,難得耐心地糾正這條錯誤的路:“這種事要門當戶對,兩情相悅。”五年前他稀裡糊塗進了大金寺,本來跟宗行雍進同一件屋子的是虞氏女。氏族聯姻,皆大歡喜。他這麼想,卻沒能說出口,頓了頓,“孤是意外。”

意外。

怪會往人心窩子戳。

宗行雍臉色發沉:“你讓本王白守邊關四年?”

汝南宗氏權宦之家,如果不是他,宗行雍確實沒必要跑到涼州這樣貧瘠內亂的地方。

殷臻垂眼,避開他視線。

他自知理虧,想了想,又想了想,麵露掙紮,眉頭鬆開。

攝政王滿心準備他說出點什麼。

殷臻雙臂環住自己,他感到冷,微微打了個寒戰,半抬起頭,靜靜看了宗行雍一會兒,道:“你想做什麼,可以。還剩四個月,孤從邊關回去後——”

“橋歸橋,路歸路,互不相乾。”

想做什麼。

宗行雍眼神驟變,俯下身,咬著牙一字一句:“本王想做什麼——”氣極反笑,“本王想做什麼用得著等到現在?”

殷臻動了動嘴,想說“孤一不留神會利用你”、“殺了你”,又覺得宗行雍其實知道,說出來沒意思,興意闌珊地閉了嘴。他口中傷口突然很疼,疼得要命,牙根處泛出一點酸。水溫急速變冷,他眼睜睜看著宗行雍“砰——”一腳踹開門,身影消失在門外。

他一出去就有人下人送進來另一桶水,目不斜視退出去,捎上門。

門外“轟隆”一聲巨響!

殷臻心臟一陣狂跳,撐著藥浴桶邊緣要站起來。

他剛站到一半身前卷過一陣風,一張棉織物劈頭蓋臉罩過來——

柔軟布料蹭在臉上,殷臻一愣,還沒回過神,整個人驟然騰空。宗行雍一言不發把他從水中撈出來,大步流星往另一送進來的浴桶走,手臂克製得青筋暴起。

水淌了一地。

殷臻被放進另一桶熱水中。

他後頸墨發被撩起,乾燥錦帕吸水,很快不再發冷。宗行雍把他再撈出來,抱什麼似的從浴桶挪到榻上。

殷臻一把拽住他領口往下拖,半天,鬆開手。

“關外二十七城,”宗行雍清楚無比告訴他,“太子踏入這裡,想離開,”他甚至笑了,“太子儘可一試。”

人走了。

殷臻直接推開窗。

黑山白水蹲在窗外不知乾什麼,齊齊回頭,眼神都有那麼點幽怨。

殷臻:“二位……”

白水和藹:“少主出門,揚手劈了十米外一棵古樹。“

黑山斷句:“今日所有人,清理院子。”

三人麵麵相覷。

殷臻揉了揉眉心。

“孤想一個人靜靜。”他道,“你們去清理院子。”

黑山白水對視一眼,白水歎氣,隻得道:“是。”

殷臻在窗邊敲了敲,三短一長,一長兩短。

從均悄無聲息落在隔牆。

“宗行雍身上的通關令牌。”殷臻勾著令牌遞給他,碰了碰牙齒,口腔內一片清涼,剛受傷時灼熱不再,“邊關二十七城關隘暢通無阻。”

從均接過來:“殿下打算什麼時候走?”

殷臻思索後道:“且等等。”

“秦震的人怎麼會來?”他問。

從均:“殿下在關外耽擱太久,秦大人擔心事情生變。派了人來。”

殷臻眉眼晦暗不定。

不止。

“張隆要對宗行雍下手,秦震要跟他聯手?”

從均:“是。”

“秦大人讓殿下置身事外即可。”

殷臻閉了閉眼。

“從均。”他手指用力,忽然喊。

從均:“殿下有何事?”

殷臻搖了搖頭,聲音低下去:“算了。”

“京中如何?”

從均將令牌收好:“有一件很奇怪的事。”

“攝政王顛覆朝堂的速度在加快。”

“所有文臣對天下第一氏族有本能敬畏,目前很難得知歸順者具體名單,但文官之首太傅莊老大人立場不堅,武官——”

不用從均說殷臻都知道,武將尚強。他將宗行雍驅趕至邊關就明白遲早有這麼一天,外患平而內亂起。

宗行雍在逐步侵蝕和擴大勢力版圖。

通關令牌已到手,陵渠他要帶回京,不能留在闕水手中入藥。他離京太久,其餘皇子必然騷動。殷臻吐出口氣,清楚道:“三日後走。”

“篤篤篤。”

門被敲響。

從均一如來時,消失在後院中。

“殿下。”素溪立在門外,笑問道,“身上可舒服些了?”

殷臻:“尚可。”

他和宗行雍一樣,顯然是疼暈也絕不開口的人。

“少主明日卯時要至十裡外軍營點兵。”

“他身為三軍主帥,不至難免受詬病。”

素溪輕歎口氣:“來往之地一去一回二十裡路,沿路刺殺一日比一日多。您動不了,他便不願動。”

“戰場血腥,死人遍地。待久了身上暴虐之氣收不住。少主這兩日越發陰晴不定,殿下可否答應我一個請求?”

殷臻:“孤要怎麼做。”

素溪看著他:“去軍營。”

“隻是去?”殷臻並不能理解其中關係,要說第一條勉強與他有關,第二條——他去了宗行雍就會有所收斂,素溪實在高看他。

素溪:“去一趟看看吧,關外大漠孤煙,雖不比京中繁華,也有獨特風光。”

“少主在此處待了四年。”她最後道。

——四年。

殷臻收回手:“孤去。”

“作為交換,”他道,“孤要知道陵渠在何處。”

素溪:“在少主手中。”

殷臻平平抬眼。

他確實和四年前不同了,素溪心想,少主想要一隻呆在府中的雀兒,防不住對方想振翅高飛的心。

前路還有得走。

素溪行了告退禮,道:“我雖不知此物在何處,殿下卻可自行去問少主。”

答應是答應了,怎麼說服宗行雍是個問題。

殷臻:“等等。”

他煩惱且毫無頭緒道:“他又……”簡直不好形容,殷臻卡住。

素溪猛然想起某個深夜手足無措站在門外的青年,那時他和現在一樣,問出同樣的問題。她這回真心實意笑了,“殿下,少主不會真對你生氣的。”她道。

殷臻倏忽頓住。

他上一次非常清楚地明白自己惹怒宗行雍是在春天,鳥語花香的季節,攝政王府桃花如火如荼開,綻開十裡妃紅色。宗行雍白天要去演武場,早出晚歸——汝南宗氏獨子並不如想象中輕鬆,他必須打敗所有死侍才能脫離生死擂台,成為活下來那批人中最強。

他身上血腥味濃鬱得像在血水中泡過,不是手骨折就是這這那那兒冒血。

殷臻嗜潔,無法忍受他沾血。

攝政王急需一個出口發泄生死一線的衝擊,他掌管偌大王府,不能露出一絲一毫軟弱,好在有殷臻。

再一次從榻上被踹下來攝政王簡直鬱悶,索性坐在地板上,篤定:“你不愛本王了。”

愛。

殷臻至今記得第一次從宗行雍口中聽到這個詞時自己產生的強烈情感波動,他跟宗行雍一上一下,攝政王處於絕對低位,拍拍灰自己從地上爬起來,嘀嘀咕咕去沐浴更衣。

那句話他聽見了,宗行雍說——“本王在外麵耀武揚威,回來要看王妃臉色,風水輪流轉風水輪流轉。”

殷臻記得宗行雍暴怒的原因——他直截了當告訴宗行雍:“我不會在這裡待很久。”

素溪和他想到了同一件事。

“少主在院子裡砍樹,”素溪側過半邊身子,“殿下去問問他要乾什麼?”

殷臻評估了一下素溪的的所有建議和實施成功率,決定采納意見。

剛跟人吵了一架。

殷臻站攝政王旁邊,咳嗽一聲。

風大,他再咳嗽一聲。

宗行雍早察覺到人到了自己身邊,聽見兩聲咳嗽暗自磨牙。

殷臻本來沒打算咳第三聲,一開口又不小心咳嗽,這回直接把自己嗆到,彎腰劇烈嗆咳起來:“咳咳咳……咳咳!”

攝政王冷不丁:“說個話都能把自己嗆到,太子怎麼長到這麼大的?”

殷臻懶得理他陰陽怪氣。

“本王有時候真想把你砍了,骨頭剁碎了磨成粉吞下去。一整天的到處跑,貓。”宗行雍扔了斧頭。

殷臻:“……彆叫孤貓。”

宗行雍從地上站起來,懶洋洋:“找本王什麼事?”

殷臻:“孤明日跟你去軍營。”

三軍駐紮在十裡外,二十七城最外圍,隻有最荒涼沒有更荒涼,水和食物來源緊湊,宗行雍漫不經心:“哦?”

“素溪跟你說了什麼?本王的事用不著——”

殷臻:“孤說,孤明日跟你去軍營。”

宗行雍微眯眼。

“本王答應。”他拍掉手上木屑,似笑非笑,“軍中營帳各自對應,太子要跟本王睡同一營帳,好還是不好——”

宗行雍一頓。

殷臻:“好。”

這樣的條件也答應。

真是……

膽子大。

宗行雍渾身躁動血液莫名寧靜下去,他哼笑一聲:“跟本王睡同一張榻?”

殷臻眉心一蹙,仍然:“好。”

宗行雍莫名笑了:“本王睡覺脫衣服。”

殷臻莫名其妙:“以前不脫?”

宗行雍“嘖”了聲。

話是這麼說,攝政王半夜多少有點亢奮,半夜遛到闕大夫屋中,想跟他喝一杯。

“要去軍營?”闕大夫將草藥穩穩放入秤杆中,皺眉,“彆騎馬,羊肉可食。”

第二日卯時。

殷臻被裹得動彈不得,臉色隱隱發青:“孤騎不了馬。”

宗行雍正給他往脖子上圍狐裘,聞言挑眉:“想騎馬?”

“……”

“大早上彆跟本王討價還價,外麵全站著本王的兵。”宗行雍道,“坐本王懷裡,要麼彆去。”

孤忍。

殷臻麵頰忍得一抽。

所有死侍漆黑著裝,袖口青鳥紋路金銀勾錯,無一人抬頭。

鐵騎一路向北,塞外狂風呼嘯而過。

越來越蒼涼,大地空曠,向四周無限延伸。

大半個時辰後,他們一行人來了涼州城十裡外的駐軍地。“晉”軍旗在半空獵獵作響。

殷臻踏足過這裡一次,在兩年前,對此地剩餘印象來自奏折文書。

剛一下馬就見遠處點兵台一麵巨大紅白戰鼓,擊鼓者袒胸露乳,肌肉虯結,麵對整整齊齊十八陣人頭。

擂鼓聲震耳欲聾。

騎兵步兵分列兩旁,排列整肅。遠遠望去黑壓壓一片,冬日卯時金烏未升,遠處地平線卻有一道破開天空的深橙,昏暗和凝固血漿在銳甲上塗抹出暗色。

宗行雍轉了轉手腕,偏頭對殷臻道:“呆著彆動。”

殷臻當真沒動。

宗行雍出現時全軍士氣明顯一震。

所有人目光集興奮、狂熱、景仰於一眼。

點兵台上,宗行雍沉聲大笑,手舉鼓槌,振臂擂鼓。

軍號四麵八方傳來,沉悶悠揚,透過風聲傳至四麵八方。士兵立誓聲一陣浪潮蓋過一陣。

——不管出於什麼,宗行雍不能死。

殷臻靜立原地,烏發被風帶起。

朝堂上變數最大的棋,邊關最利的刃。

不該死在爾虞我詐中。

他必須儘快回京,用最快速度解決國相張隆。

殷臻站在最邊緣,不少人暗中打量觀察他。

黑山白水靜立他身側,一左一右成絕對保護姿態。

有汝南宗氏青鳥圖騰的所有死侍隻聽令於一人,平日寸步不離。主將營帳外圍滿一圈,一旦有人靠近寧可錯殺不會放過。宗行雍身為三軍主帥、汝南氏獨子,一米之內蟲蠅濺血,三米內生人斷臂。

宗行雍積威深重,令行禁止,軍紀嚴明,無人敢對軍首上級有議論之心。但行軍打仗生死難料,總有人遺憾自己沒能娶個婆娘,有個大胖小子,回家老婆孩子熱坑頭。

談著談著話題繞到宗行雍身上,他們出生入死就算了,汝南宗氏子嗣稀薄,攝政王不成親跑來戰場,一個不慎就是斷子絕孫。這可不行——他們皇帝不急太監急,找到個雌鳥都想往攝政王帳中送。

殷臻絲毫不知自己的出現給這堆深覺攝政王清心寡欲的將士帶來多大衝擊,他看起來和整個軍隊格格不入,麵如冷玉,眉心美人痣不點而深,舉手投足貴而不驕,一看就是從京中來的氏族子弟——還和攝政王共乘一騎,睡同一營帳。

主要在後一句。

北地寒涼,殷臻繞著四周走了一圈,收獲一堆……奇怪中帶著興奮,興奮中帶著蠢蠢欲動的目光。

礙於黑山白水一直跟著,到底忍住了。

“何物?”途徑某處時殷臻見到半人高籠子,籠子裡裝著數坨蠕動的東西,散發出濃烈腥臊味。

“西涼人。”白水道,“剛抓了十人,這十人燒殺搶掠至一戶村莊,全村老小二十一人,一個不剩,場麵慘烈。”

白水眼中閃過厭惡:“人彘。”

殷臻佇立良久,走開。

夜晚時分,他進了宗行雍營帳。

跟想象中不一樣,營帳和所有將領營帳大小規格彆無二致,陳設簡陋,一張榻一張案幾,案幾上堆了四分之一人高軍報,歪斜著往下滑。

一盞油燈、一支狼毫筆。

外加一壺烈酒。

“問太子一件事。”

宗行雍一目十行,在軍報上批“閱”:“兩年前,滂水之戰,本王做過一個夢。”

殷臻:“那一仗有叛黨,至今未找到。”

“快了。”宗行雍“啪”合上最後一封軍報。

夢。

殷臻倚靠在帳邊:“孤困了,要睡。”

宗行雍朝後一躺,後背直接靠上了榻邊。榻上鋪了厚厚一層絨裘,僅放了一層厚被褥。

“本王不想睡。”

“不睡乾什麼?”殷臻反問。

“賞月。”攝政王眼一抬,一錘定音。

大半夜,殷臻覺得他腦子有病:“不走?”他冷冷。

簾子剛剛掀一半,稀裡嘩啦從後麵倒出一串人,你踩我我踩你手忙腳亂。

殷臻:“……”

“咳咳咳!”

“將軍我來送明日軍情折子!”

“王爺我落了東西正等蚩蛇首領拿,路過,路過哈哈。”

“張衛你他娘的彆擠老子老子要看!”

“杜鬆,你看老子哪兒還有一隻腳踩你——”

宗行雍陰惻惻:“要看什麼?”

所有人齊齊一僵,縮著脖子,扭頭裝作什麼都沒發生,推推攘攘往各自營帳走,望天望地:“今晚月亮真圓”“是啊正適合賞月”“今天是個好日子”“天氣不錯”……

最後有人氣吞山河:“王妃——真美啊!”

殷臻渾身一炸。

他眼睛睜大,聽到宗行雍一怔,隨即放肆大笑:“賞!”

這一聲“賞”猶如打開什麼開關,耳中立刻竄進來一連串“王妃”,其中某個人雙手攏在嘴邊:“我保證王爺潔身自好,四年來身邊連隻蒼蠅都沒有。日日夜夜獨守空房,不怕染病就怕憋出病。”

軍中人口無遮攔慣了,當即有人附和起哄:“我作證!”

“我作證!”

“我也作證!”

宗行雍摸著下巴沉吟,鏗鏘:“通通賞!”

“……”

殷臻氣昏了頭,一把拔出右側佩劍,劍身出鞘一半,雪白劍光刹那傾瀉一地。

“太子又要殺本王?”宗行雍攤手道,“本王什麼都沒乾,說了四個字而已。”

殷臻冷靜下來,緩緩把劍送回去,劍尖至底,發出“砰”一聲響。

枯草上覆蓋著雪粒,夜裡溫度低,又結成長長冰條。

出乎意料,昏暗雲層間隙中,確有一輪月滿而稍缺的圓月,碩大如黃金餅,空懸天際。遙遙遠望群山隱匿夜色中,連綿不絕山脈連城鑄關,巍峨矗立。

宗行雍坐在一座小山包上,黑金衣角鋪陳。

“滂水一戰東起明山關,西至終雪嶺。死傷共一百二十九人,其中七十三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埋骨沼澤深潭下。”

宗行雍將一壺熱酒傾倒在地:“本王手下軍師將領十一人,有嫌疑者還剩四。”

“本王一生謹記。”

“三天三夜從中州至邊關,橫跨二十七城。”

“當真是來看本王死沒死透?”他胳膊肘支在膝蓋上,幽碧瞳仁直勾勾盯著殷臻,花紋深淺一線,宛如一頭壓抑野獸。

殷臻避重就輕:“將帥昏迷,二十七城危。邊關頹,國朝毀。”

宗行雍仿佛要看進他心中,良久,勾起唇:“太子說得是。”他一手將酒壺勾起,“回去睡覺。”

一路沉默。

宗行雍的影子在身前一步,不遠不近距離,仿佛上前一步就能踩上去。

殷臻注意力難得不集中,一邊回憶一邊走。兩年前他在宗行雍昏迷時見過那十一人中大多數,隻要再見一麵,能一一和身份地位對上臉。

有三個人,表現略異樣。

他一心二用得太明顯,踩了宗行雍後腳跟。

“……”

攝政王回頭,瞧了他一眼,看表情不像是要說什麼好話,殷臻率先道:“張衛,偷走了一封信。”

“兩年前孤進帳中後見到了兩個人,另一個砸碎了茶碗,可能是意外。”

宗行雍:“兩人?”

“不對勁的有三人。”

殷臻:“第三人是死侍,出帳極快,難以辨彆。”

死侍。

宗行雍瞳仁一凝。

隨即不太在意地笑:“太子記性不錯。”

“但本王有一個問題。”

殷臻:“說。”

“死侍將本王營帳密不透風圍住,太子如何進得,又在裡麵做了什麼?”

他道,“本王高燒不退,做了場夢。”

殷臻:“孤進去了。”他被問得煩了,毫無感情,“被一把拽上了榻。”

“……”

宗行雍一時失語——他還模糊記得自己把人怎麼翻來覆去折騰,兩年恨意和情傷加之重傷攪得他理智全無,腕間勒出一道道紅痕。

他心裡暗火隱隱壓不住,手指焦躁地按壓。

氣氛古怪。

殷臻睡意全無,繞著軍營外走了半刻鐘。再回去時黑山白水攔在宗行雍軍帳前,前者和煦:“殿下今日有地方住下,請隨屬下來。”

營帳內燈滅,一片漆黑。

殷臻:“讓開。”

白水心中一驚,飛快和黑山對視,退開半步:“殿下恕罪。”

殷臻抬袖,拂亮一盞油燈。

三秒過去,拂亮第二盞。

帳中亮堂起來。

宗行雍靠在堆滿軍情的案幾和床榻間,用左腕串珠有一下沒一下敲擊地麵,幽碧瞳仁中閃過嗜殺。

“想殺人。”他雙臂自然展開,搭垂榻邊,珠串摘了,腰間環佩全拆,赤條條一人,又重複道:“本王心情不好,想殺人。”

殷臻視線微微停頓。

“殷臻,”宗行雍壓著額角,聲音忽啞道,“本王頭痛欲裂,要殺人。”

殷臻安靜看著他。

這類語氣他很熟悉。

宗行雍從生死擂台上下來,心情惡劣到極端會這麼喊。

帳中另一邊掛了一整套黑沉盔甲,上麵全是縱橫刀劍劃痕。燈火一輝映,泛出森森血光。虛幻白骨鋪滿宗行雍腳下地麵。

他坐其上,猶如一尊真正從屍山血水中爬出的閻羅。

殷臻往前一步。

幾乎是他一動,宗行雍眼神瞬變。猶如餓虎撲狼,猛然將他掀至榻上。掌控十足扣住他脖頸,殷臻被迫仰頭,“唔”了聲,高高揚起脖頸,姿態如仙鶴引頸受戮。

手指猝然收緊。

急切而混亂的吻一路從眉心往下,在喉結處重重反複、啃食。

呼吸被掠奪。

殷臻抓住他頭發迫使他離開,艱難喘息:“孤未見過陵渠。“

宗行雍糟糕情緒兜頭被冷水澆滅,意外好說話:“想見?”

“太子想拿東西走人?”他手指順著敞開衣襟往下,觸摸到牡丹花蕊。虎口帶了薄繭,觸摸到嬌嫩皮肉,所過之處顫栗無比。

殷臻抬袖遮眼,呼吸愈亂,不成字句:“是又如何?”

“從本王手中拿走,算太子贏。”宗行雍移開他手臂,憐愛地吻掉他眼角濕漉漉水光,“凡事該有失敗代價。”

“贏則走,輸了——”

宗行雍:“在邊關陪本王至少四個月。”

殷臻冷靜道:“你想造反。”

“是,”宗行雍跟他鼻尖對鼻尖,手掌覆在他小腹,內力借由每一寸皮膚將熱意推入,毫不避諱道,“你做太子,本王得想個法子娶太子。”

舉兵借口而已。

“孤從不輸。”

“巧了。”宗行雍道,“本王也從未輸過。”

殷臻把他從身上掀下來,一句話結束:“賭。”他躺下來才發現自己無形踏入宗行雍私人領地,整個榻間全是攝政王身上重香的氣息,帶著股不知從什麼地方飄過來的香火味,幽幽盈在全身。

宗行雍:“沒不讓你睡,你睡你的,本王抱本王的。”

殷臻沒同意也沒拒絕,宗行雍當他默認,伸手,把人往懷裡擁。

殷臻麵對床角,持續不動——經驗告訴他,這時候一動夜就會無限拉長。

耳朵被一揉。

殷臻忍。

耳垂被扯了扯。

殷臻再忍。

溫香軟玉在懷,宗行雍悵然發表感悟:“本王覺得有點不真實。”

殷臻立刻回頭,在他虎口上咬了一口。

宗行雍:“……”

他掌心不帶任何色-情意味貼著殷臻小腹,隱約笑了:“怎麼不咬深點,本王背上還有牙印,正可惜在背上,沒地兒展示。”

殷臻:“……”

殷臻閉眼,小腹熱度遊走周身,他找了個舒服姿勢,安安靜靜閉眼。

宗行雍也閉眼。

“明日孤要見陵渠。”他想到什麼,半炷香後提醒宗行雍。

“行行行。”宗行雍正跟周公約會,順手把他腦袋貼近自己胸口,心臟跳動聲“砰砰砰”隔著耳膜傳至血液,殷臻耳根一抖,很輕地挪開。

第二日。

晨起乾燥,東邊升起一輪鴨蛋黃太陽。

從均提前從涼州城至駐軍地,久久徘徊。

周邊守衛森嚴,難以再進。

殷臻瞥見了他,頭略痛。

他確實在關外待得太久,事務堆積都是小事,一旦皇帝起了疑心,事情難以解釋。還有國相張隆,秦震……

殷臻掃到左邊一根木棍,孤零零落在地上。

攝政王信守承諾,向他展示陵渠,苦口婆心相勸:“在哪兒都一樣。”

陵渠被妥善放置在巴掌大兩指深的木盒中,木身雕刻藤蔓紋路,盒蓋打開,露出深處存放寶物。

表麵像花,乾花。

殷臻不感興趣地掃了一眼,抖了抖袖子。

在他抖袖子當即宗行雍眼皮一跳,他沒想到殷臻動手如此快,眼前一陣白色粉末揚過——

迷藥。

殷臻心中低罵一聲。

分量不夠。

宗行雍內心複雜。

殷臻一秒沒有停頓,往上親。

那甚至不能算吻,他撞到了宗行雍的牙齒。

宗行雍立刻有了反應,他用力把人往懷中勒,沉沉一笑:“生疏了,太子。”

“要本王再教一遍……怎麼接吻?”

殷臻衝他粲然一笑。

他眉眼無一處不漂亮,有心勾引時叫攝政王想到那句盛讚牡丹的詩——除卻解禪心不動,算應狂殺五陵兒。

色令智昏。

攝政王心念一動,明知有詐還是壓身下吻。

唇相接刹那,殷臻陵渠到手,腳尖勾起地上木棍,毫不遲疑,劈頭往下砸!

疾風呼嘯而下。

宗行雍猛然回頭,右肩“砰”被砸響,趔趄後倒:“殷——”

“臻”字消失在喉間。

他轟然倒地。

這一下電光石火,連不遠處急速趕來的從均都愣了。殷臻迅速站起身,力氣太大帶倒身後椅子,語速快得像有鬼在身後追:“立刻返程回京。”

隻需宗行雍手中令牌,二十七城暢通無阻。

從均艱難地:“殿下。”

殷臻心頭油然而生不好的預感。

“劉侍郎今日午時已到涼州,身邊跟著聖上身邊紅人宣公公,現下已至軍營,說是……聖旨到。”

殷臻心頭一跳:“什麼聖旨?”

一陣雜亂腳步聲傳來,為首劉升鬥挺著個大肚子,乍一看牙間還有未剃完的魚肉菜葉。他得意洋洋地:“太子,還不快接旨?”

等等等等會兒——地上那個,是……

劉升鬥表情刹那驚恐,下巴上的肥肉抖動起來。

殷臻:“你當跪孤。”

營帳被半掀開,為首正紅太監服老人嗬斥:“劉升鬥,見當朝太子而不跪,是何居心?”他身後陸陸續續站了一眾宮女太監。

劉升鬥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眾目睽睽之下他咬牙,跪地:“下官劉升鬥參見太子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跪完要起身,殷臻淩厲:“孤讓你起了嗎?”

身邊太監什麼離奇事兒沒見過,掃了一眼又離開,扯著嗓子:“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邊關內亂,特令太子……前線……與攝政王共同抗敵……”後麵的話殷臻一句沒聽,壓住抖動眼皮。

深吸一口氣。

下一秒,他梭然低頭——

一隻手抓住了他腳踝,狠狠往下扯!

被結結實實抽了一棍子的人幽幽斷字:“……殷、臻。”

【作者有話說】

老婆投懷送抱,迎麵當頭一棒

橫批:栽在同一招手上

寫出來了我躺了我被榨乾了今天不是更新了怎麼明天還有明天真的還能有嗎

第26章 26

◎“親完再打,本事見長啊。”◎

腳踝被抓住那一刻, 殷臻後背毛都起來了。

他默不作聲地觀察宗行雍,企圖從他表情上看出點什麼。

宗行雍從地上坐起來,視線沒有第一時間給他。他環顧整個軍帳中的人, 右手扶住左肩活動了一下,扭轉脖子, 這才陰沉沉地道:“各位在本王帳中開大會?”

劉升鬥下巴肉抖動:“王王王爺恕罪, 下、下官——”

宗行雍在朝中鬼見愁的名聲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沒人想在他帳中多待, 宣公公笑眯眯:“咱家就是來送聖旨,聖旨到了也該走了。這劉侍郎——”他細長吊梢眼不動聲色掃過殷臻, 道, “聖上旨意,說是與殿下一道, 做個幫手。”

恐怕是張隆旨意, 殷臻心中冷笑。

他接了聖旨。

早不來晚不來, 偏偏這時候來——殷臻大腦宕機, 所有所有要做的事兒飛到九霄雲外。他緩慢把眼神放到宗行雍身上, 又不願麵對地離開。

他剛剛敲了宗行雍一悶棍。

敲了……

他敲了敲了敲了……

攝政王。

一棍子。

還要再跟他相處, 待在同一屋簷下。

殷臻深深地絕望。

且窒息。

營帳中氣氛詭異。

“要帶的話都說完了,那咱家便自行離開。”宣公公說了句漂亮話, “咱家等著太子和攝政王大獲全勝、班師回朝那一日。”

劉升鬥離門最近, 他一個酒囊飯桶都能察覺宗行雍簡直是在爆發的邊緣, 本想討巧兩句的心思瞬間消了,大氣不敢出地溜了出去。

殷臻果斷跟在他後邊, 毫不猶豫、頭也不回, 充滿僥幸地往外。

十步。

九步。

七步。

四步……

還剩兩步——

“太子不留下, 跟本王一道商議商議抗敵之事?”宗行雍把棍子撿起來, 在手裡掂量掂量,幽幽涼涼,“走這麼快,背後有鬼追?”

“……”帳門就在一步之外。

殷臻瞪著那一步路。

他至少瞪了又十個數,才念念不舍勉勉強強地扭過頭——至少宗行雍眼裡是這麼個樣子,他氣笑了,連名帶姓:“殷臻。”

“親完還打,本事見長啊。”

殷臻身體更僵了。

——想當作聽不見。

他磨磨蹭蹭地轉過大半身子,看天看地就是不看攝政王,等宗行雍把棍子放到一邊,才終於想到良好的應對方式。

“是孤錯了。”他一頓,謹慎地看了眼宗行雍臉色,斟酌道,“孤不該……灑了你一臉粉。”

宗行雍點頭,示意他繼續。

“還打王爺,”殷臻艱難承認錯誤,“一棍子。”接著揣袖,閉眼,深吸一口氣。動作一連串,睜開一隻眼又迅速閉上,裝作沒看,豁出去:“……王爺打回來吧。”

宗行雍:“……”

他當時很想把殷臻腦子挖開,看看裡麵都裝了什麼讓他哭笑不得的東西。

他皮笑肉不笑:“太子不會後悔應該下手更重一棍子給本王敲暈個十天十夜……”

殷臻迅速否認:“沒有。”

“最好沒有。”宗行雍手指在案幾上敲了敲,後背那一棍子抽得他心涼了半截,驟然倦怠,闔眼,“這麼想走?”

殷臻不說話了。

他望著宗行雍,怔忪了片刻。

他很少見到宗行雍表露情緒的時候,晉攝政王所向披靡、無所不能,永遠昂揚。他竟然會在宗行雍身上感受到挫敗。

殷臻垂眼,盯著腳下三寸地。

這人行事作風雖然殘暴,但對他的容忍度前所未有的高,換個人——殷臻想,恐怕今日彆想活著走出營帳。

他說他喜歡孤,愛孤。

在此刻似乎是真的。

殷臻心裡難耐地發癢,似乎有什麼就要長出來。

帳中很悶,他張了張口,想說什麼,袖中手驟然一緊握,又抿緊了唇。

長久沉默。

宗行雍遮了眼睛,心中不可謂不失望:“出去。”

他到底殘存了希望,但殷臻頓了頓,毫不留戀地轉身。

宗行雍向後仰頭靠在椅上,半炷香過去,姿勢絲毫沒變。

仿佛過了很久。

帳門被掀開一個角。

“滾出去”的“滾”字停在口中。

宗行雍沉沉抬眼,視線攫住去而複返的人:“回來乾什麼?”

殷臻不說話。

他本來也不是多話的性子,氣得狠了才會多說兩句。

宗行雍看他猶猶豫豫往前挪,心中淤積的氣散了點。他心想本王跟他計較什麼,是要把自己氣死還沒人埋嗎。

開導是這麼開導,他背後被抽了一棍子的地方還發燙,陰陰沉沉地在案幾上敲佛珠,眼睛一錯不錯盯著殷臻,看他到底想乾什麼。

經過漫長跋涉,殷臻蹭到他身邊,顧左右而言他:

“國相要殺你。”

宗行雍從鼻子裡哼出一聲:“想殺本王的人很多。”他計較地想說句軟話不就行了,本王立刻原諒你。

殷臻又貼近一點兒:“秦震也想殺你。”

宗行雍:“本王知道。”彆蹭蹭蹭的,彆以為這樣本王就會……

殷臻:“孤現在不想殺你。”

宗行雍耳朵動了動,尾音揚起來:“嗯?”

“孤回京……”

殷臻很難開口,但他努力控製,然後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擋一擋。”

宗行雍沒反應,直勾勾看他。殷臻忽然就忐忑了,他還蹲在案幾邊,很懊惱自己為什麼會說出平時絕不會說的話。

但好在說出口後沒剛才那麼不舒服。

他不自然地:“孤錯了。”

下次還敢。

真是……

宗行雍磨了磨牙,用力地揉了一把他的頭,換來一個眼刀。

殷臻把他手扔下去,乾巴巴:“彆碰孤。”

宗行雍:“要陵渠做什麼?明知道本王是給你用的。”

殷臻靜靜看他。

他心中很困擾,也很煩躁。

宮中的綠眼睛,孤手裡還有一個大麻煩。

宗行雍看起來不太待見綠眼睛。

算了,殷臻道:“不要了。”再想彆的辦法。

宗行雍把木盒推給他,話中流露出狂妄:“本王在關外四年,除了行軍打仗所有心思都放在找東西上,一年前早已拿到另外一株,本打算……”他沒有繼續往下說。

“要不是聖旨到太子早能帶著通關令牌走。”

“你贏了。它是你的了。”

殷臻眼見鬆了口氣,他又故意——“但是。”

“本王氣還沒消,”宗行雍道,“一碼事歸一碼事,本王心硬如鐵,太子得想想,怎麼讓本王消氣。”

殷臻無言地瞧他,不想聽的話忽視。

……

一般情況下,宗行雍生氣是不用管的。

殷臻權當他話耳邊風,一下午逛完了整個軍營。

馬廄、瞭望樓、烽火台、演武場,最後是糧倉。

既來之則安之。

殷臻立在軍部沙盤縮略圖前。

滂水之戰中有西涼人奸細,此人身手非常好,且善於藏匿。更大可能就潛伏在宗行雍身邊,必須儘快找到。

涼州城後宗行雍下一步要拿下的城池是肅州,此城易守難攻,是一塊巨大肥肉,西涼人也虎視眈眈。

從均:“肅州城城主與羌女不同,他極其厭惡中州人,放話見一個殺一個。據說中州曾有一個庸醫,治瞎了他的眼睛。”

“十年過去肅州城對外人警惕有所放鬆,但中州來人還是會大受歧視,進城必然遭受重重盤問。”

殷臻:“無法得知城內兵力和糧草情況,不能貿然舉兵攻城。”

“涼州剛拿下,宗行雍不會立刻有大動作。”他視線落在地圖上某一點,“他要找內鬼。”

從均:“殿下說的是滂水一戰那個奸細?兩年過去還未找到?”

“孤兩年前的事記得不清楚,”殷臻按了按眉心,“容孤想想。”

“攝政王兩年都沒能把人揪出來,殿下一個人做這件事恐怕難度極大。”從均想了想,“不如和王爺聯手?”

聯手。

又聯手。

他軍中出了奸細孤找什麼。

殷臻木著臉想。

從均又勸:“近幾日瞧著殿下和王爺已經冰釋前嫌,”他想到早上那一幕,頓了頓,“殿下還是用最短時間解決關外的事,儘早回到京城,對大局有利。”

殷臻:“……孤自己找。”他寧願抓一百個奸細都不願跟宗行雍對坐一下午。

很快,事情就容不得他不想了。

軍中所有人受得是將令,太子身份基本無用。上午還好,殷臻沒感受到不一樣。等下午他找到人想問張衛——兩年前出現在宗行雍帳中的人,所有人都用一種想說什麼又不敢說的表情搖頭。

掌管軍籍的人發愁道:“殿下,不是我們不願意,實在是這東西要有攝政王手諭,再不濟口諭也行。私自外借是大忌,要砍頭的。”

軍營機密,動輒涉及敵人。一整個白天,沒有攝政王的許可,寸步難行。

一無所獲。

夜色漸晚,殷臻不得不來到宗行雍帳前。

門口正站著左將軍薛進,他跟弟兄們打賭輸了被推出去給攝政王上茶。“給攝政王送茶”,想想都可怕,薛進打了個冷戰,在門口給自己做足心理建設,想著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沒準兒現下攝政王心情好,他正心一橫準備往裡走,猛然一扭頭,看見臉色不好看的殷臻。

“殿下!”

殷臻一僵,提步要走。

“殿下!”薛進猶如找到救星,追上來連叫兩聲,“殿下!殿下可否幫我一個忙,這茶要給王爺送進去。”他撓撓頭,誠實道,“末將害怕。”

他一個大老爺們,長得比孤抗揍多了,讓孤進去。

殷臻麵無表情地想,孤絕不進去。

眼見他不為所動,薛進道:“殿下想要的軍籍和所有東西,今晚都送至了王爺帳中。”

殷臻額頭青筋一跳:“孤去。”

薛進囉囉嗦嗦:”殿下,這茶有些燙了,要放一放涼才能入口。”

當朝太子涵養甚佳。

殷臻端過茶,半天忍出一句:“……孤燙不死他。”

從均:“……”他猶如見鬼,半天沒反應過來。

薛進就在他旁邊,胳膊肘拐了他一下:“怎麼了。”

從均冷冷看他,眼神跟要殺人一樣。

茶解決了,薛進哥倆好地把他胳膊攬過來:“在王爺帳中能出什麼事,走,哥哥帶你去喝一杯。”

哥哥。

從均有兩秒知道殷臻為什麼繃不住臉,嘴角抽搐地站遠了。

殷臻一把掀開了軍帳。

他這下用了力,將簾子摔得“啪嗒”作響。

宗行雍正畫戰略圖,眼皮都沒抬,哼笑:“來了?”

案幾上圖白紙為底,黑墨縱深,是邊關二十七每座城池的關隘。群山城樓大小和排列各有不同,一目了然。

——宗行雍居然將他們都記了下來,且分毫不差。

他目前進度快二十城。

僅剩七城。

一旦肅州攻克,依附於肅州的兩座城池不戰而潰。最後一步是連接西涼和晉邊界的胥州,一旦成功,他即刻能班師回朝。

比想象中更快。

殷臻把茶水放下,白瓷杯跟案幾相撞,發出一聲清脆的響。

“軍籍。”他衝宗行雍伸手,一個字廢話都不說。

他手很漂亮,指骨細長,指甲蓋兒幾乎泛著粉。宗行雍一下午沒管他,知道他繞著整個營地走了一整圈,現下微微流露出疲憊。

“等本王畫完。”

殷臻一聲不吭坐下來,盯著宗行雍筆尖。

他確實累了,坐了沒一會兒昏昏欲睡,勉強撐著眼皮。

等宗行雍再分出心神看他,他已然伏在幾案邊一個角落睡著了,雙臂枕在下麵,呼吸均勻,占了了小小一塊地方。睡夢中眉心也蹙著,心事重重的模樣。

帳外寒風呼嘯。

多了一個人,黑夜和寒冷似乎都不那麼難熬。

五年前這人就這麼毫不顧忌地睡在他書房,也占了這麼小一塊地方,就似乎要把他心臟不留一絲空隙地填滿。

再不能容進其他事和人。

宗行雍凝視他良久。

什麼都沒做。

殷臻在做夢。

他夢到去大金寺前的事。

他長相隨母親,從小就十分出眾。在冷宮時常常受到關照,以物易物,關照必然帶來一些其餘的東西,有人會動手動腳。宮裡太監身體殘缺,心思更是齷齪。他見過一些臟汙,但豫州喬氏拚死給他換來一線生機,他從冷宮中出去,被交由莊妃撫養。

莊妃後來瘋了。

她拿著禦賜團扇在門口癡癡地等,和他死去的母妃一樣,等到死。

她死前已然瘋癲,整整一個月在殷臻床頭念她和皇上當初如何如何相愛,披頭散發宛如女鬼。年幼的殷臻要吃飽肚子,要睡好覺,要偷跑去學堂聽課,成日提心吊膽被宗行雍發現提溜出去。不知道她為什麼有那麼多時間來想皇帝愛不愛她。

她富有一整個宮殿財寶,卻是餓死的。

……

殷臻猛然驚醒。

四周燭火壓得很暗,帳中有溫暖的安神香氣息,揮之不去。

不在宮中。

他劇烈跳動的心臟慢下來,注意力沒來由地停在幾米外,那裡有一個一人高的深黑木頭箱子,上了鎖。

很奇怪,出現在主將軍中十分突兀,不知道裡麵裝了什麼。

一隻手伸過來,往他眼前揮了揮,揶揄的語調:“太子睡得可還行?”

睡了一覺,殷臻人還發懵,下意識躲過了宗行雍的手,還惦記著睡前要做的事,一點威懾力沒有的啞聲:“軍籍。”

宗行雍不緊不慢收了筆,故意逗他:“沒墨了。”

殷臻視線移向硯台。

他頭腦不清醒,掙紮一會兒,挽袖子。

說了,這人確實乾什麼都很認真。

宗行雍眼見著他低垂頭,一絲不苟研磨。下頷緊繃著,一看就是自顧自生悶氣。挽起的寬袖垂下來,一蕩一蕩。手腕連著橈骨纖細,線條漂亮。盈滿昏黃柔光。

做什麼都賞心悅目。

案幾上點了燈,油燈將他影子拉長,再拉長,投在圖上,長長睫毛時不時顫動,掃得人心癢。

攝政王目不轉睛。

過了一會兒。

殷臻放下搗墨墨塊,長袖垂下,遮住胳膊。動作明顯地示意他:孤做完了,軍籍。

穿得可真嚴實。

宗行雍遺憾地收回視線。

“……”對太子來說這世間最可怕的事就是他時不時能猜到宗行雍在想什麼。

殷臻眼皮又忍不住跳:“軍籍。”

啊。

還沒摸到底線。

宗行雍慢悠悠:“本王忽然腿疼。”

“要太子揉一揉才能好。”

太子:“……”

殷臻麵無表情跟他對視。

宗行雍沒忍住,唇往上一抬。

殷臻額角隱忍抽動,心平氣和:“你想死?”

宗行雍揚聲大笑。

他笑完大筆一揮往硯台中沾墨,狼毫筆蘸滿墨水後飽滿脹開,一滴重墨懸滴在紙上,頃刻毀了那張不完整的圖。他卻渾不在意,落筆其上:“張衛兩年前已死,他有個雙胞胎哥哥張鬆,是薛進手底下的兵,正是你在門口見過的那人。”

殷臻:“年方幾何,出生何地家住何處,可有父母姊妹,嗜好如何。軍中與何人要好,又與何人交惡?”

宗行雍擱筆,他也卷了袖子,窄袖收束便於活動。小臂勁瘦,上次傷疤剛剛結痂,露出一道猙獰傷口。

殷臻輕微移開眼。

“想知道?”

宗行雍道:“本王想找叛徒理所當然,太子也找,因何緣故?”

殷臻淡淡:“與王爺無關。”

“本王氣沒消。”

宗行雍飲儘冷茶,放下白瓷杯,慢悠悠:“被打了一棍子,現下本王背上多出一道淤痕。太子一杯茶就想將此事揭過?”

殷臻聽見他又道:

“想從本王這得到什麼,哄到本王開心為止。”

宗行雍:“想想辦法吧太子,你這幾個月還要跟本王呆在一乾屋簷下。”他低低笑,想撓撓殷臻下巴,手卻正人君子地收回去,引誘道,“素溪不是教了你很多?本王天生菩薩心腸,太子一做,本王立刻消氣。”

【作者有話說】

想想辦法吧太子

更!

第27章 27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素溪是教了他很多奇怪的東西。

殷臻冷冷:“孤忘了。”

“忘了?”宗行雍低笑道, “本王幫太子想起來?”

“……”

從某種程度上說,宗行雍真是捏準了殷臻。

他思考問題從來隻有解決和不解決兩個選項,除非山窮水儘絕不考慮放棄。他要拿到軍籍, 勢必要通過宗行雍,攝政王說一不二, 除非他服軟。

服軟和想辦法, 指向同一條路。

殷臻手指輕搭在桌麵,下意識地敲。

宗行雍放輕聲音, 光線幽暗的帳中無端透出纏綿誘哄意味:“做一做,做了前塵舊事一筆勾銷, 太子從前騙本王的, 本王都就此揭過。”

殷臻用力地抿了下唇。

漆黑瞳仁一轉。

宗行雍知道他會做。

——他雖容易害羞,卻有一些不知世事的大膽。在床笫之事上意外單純, 也很好騙。隻要好好說話就會自己掉進圈套, 受騙多次還是忍不住相信, 像一隻有戒心但不多的貓, 總攤開柔軟肚腹給人摸, 摸得用力就會生氣, 伸腳蹬人。

下次再不長記性地攤開,再被人翻來覆去地蹂-躪, 再重複。

宗行雍太愛這人主動。

這是他用心澆灌的花, 在愛中生長出一部分屬於他的血肉, 和他緊密相連。

他至此真正從此君王不早朝,知道什麼叫“牡丹花下死, 做鬼也風流”。

燈火幢幢, 映在營帳內壁。

殷臻含了一口水。

他真是漂亮, 三千青絲如烏墨綢緞, 膚白如象牙,黑與白形成極致反差,唇不點而紅。美人痣妖而豔,偏他坐在宗行雍腿上,神色正經得像是在做什麼大事。

從宗行雍的角度看他整個人從耳朵尖尖到後頸蔓開大片深紅,整個人差點埋進他胸口,解他衣扣的手在微微發抖。

攝政王護住他後腰,沒忍住笑了下,另一隻手撫摸他後背脊梁骨,語帶揶揄:“太子,你看起來像是要用毒藥把本王毒死。”

這種事做過很多,但在四年前。

殷臻沒覺得自己會有這麼大的反應。

他臉開始發燙,整個人和著火一般從頭燒到腳,腳背和腳趾尖情不自禁繃直了。

他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卻又形容不出來。

宗行雍每開口說一句話,一個字,他後背脊梁骨就抽出一道電流。

他忍不住想叫宗行雍彆說話,但忘了口中含著水,情急之下全部往裡咽。

“咳咳咳……咳咳!”

他反應很快,但水漬還是從唇邊狼狽溢出。攝政王心中直想歎氣,一手掌住他下頷,溫柔地吻了上去。

他瞧見這人隻覺得心中一片柔軟泛濫,喜愛得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哪兒還顧得上生氣。

殷臻簡直呼吸不過來。

“換氣。”宗行雍在他下巴上點了點,低低笑,“彆讓本王這個都教你。”

殷臻思緒陷在一片朦朧的水麵,在裡麵沉下去,又浮起來,再沉下去。

他吞進去不少東西,很艱難地要把宗行雍推開,但能活動的空間有限,不得不攀附在對方身上。

這世間他不明白的事多了去,譬如攝政王怎麼會這麼不要臉,又譬如他屋裡堂而皇之堆積的春宮圖。

宗行雍五指牢牢掌控住他,令他窒息之餘生出安定來。

仿佛回到此前很多個抵足而眠的日夜。

如果宗行雍不說話,事情會更好。

“啊,還有一件事。”宗行雍念念不忘道,“太子讓人燒了本王的春宮圖,那都是本王珍藏多年的孤品——”

殷臻跟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霎那:

“閉嘴!”

宗行雍這人有讓所有人開不了口的本事,沒有下限,隻有無下限。

見真要把人惹毛宗行雍遺憾地閉嘴,表情可惜。

殷臻沒想搭理他。

宗行雍“嘶”了聲,呲牙咧嘴:“本王的背。”

殷臻:“……裝的。”

攝政王哼哼唧唧。

殷臻冷漠:“再叫打人。”

宗行雍停了下,沒兩秒,真很痛楚地抽了口氣。

——這回好像是真的。

殷臻占了一個角落,原本坐姿挺直,後來歪了點,又歪了點。他眉心皺成一個結,把這輩子宗行雍對他好的事都想了一遍,在心裡開始比較到底補一棍子還是……

看得出來他下決心的時間很長。

殷臻踹了宗行雍一腳,乾巴巴:“滾上去。”

榻上距離桌案很遠,幽幽燈燭的光不足以照亮臥榻。宗行雍躺在榻上,雙手枕在腦後,仰麵興味盎然地注視他。

這人從弱冠之年落在他手中,此後長達一年住在攝政王府,一切反應他都了如指掌。

攝政王去了一趟大金寺,宛如打開新世界大門,不禁唾棄自己人生前二十幾年過的什麼狗屁日子。在此之前他對男女之事毫無興趣,沒意思透頂,殷臻出現後他見著人就忍不住犯賤,變著花樣逗人玩。

可真有意思。

他把人供在手心上養,時不時縱容人騎到自己頭頂。毫不以為恥,反而引以為傲。

本王的王妃。

光是齒間念過這五個字,宗行雍心底就躁動起來。

殷臻吸氣:“你根本不——”誰背疼還仰躺。

他話沒說完宗行雍快如閃電出手,將他往榻上扯,他常年混跡軍中,力氣不是普通人能抗衡的。殷臻重心不穩往下摔,隻來得及堪堪撐住上半身避免倒下去。

烏發如綢緞落下,將二人籠罩在私密空間中。

又上當,殷臻翻身就要往下。

“沒騙你,是真疼。”

殷臻猶豫了半秒,怕壓到他,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

宗行雍指著胸口,故作可憐:“心疼。”

沉默震耳欲聾。

殷臻:“……”如果把他最想讓宗行雍做啞巴的時刻排序,那一定是此刻。

宗行雍虛扶著他腰和腿,歎了口氣:“不能認真點對本王嗎?”

殷臻一頓。

宗行雍深綠近黑瞳仁中倒映出他的影子。他能從中看見自己,是一張柔軟的、毫無防備的臉。

心臟在胸腔中不甘寂寞地跳動起來,“砰砰”、“砰砰”,一聲比一聲激烈。

——孤喜歡他。

所以不抗拒和他親近。

連日來的種種妥協有了解釋。

殷臻指尖血液都開始變涼。

他心中掀起驚濤駭浪,一時間都忘了從宗行雍身上下去。那種陌生的感受遊走全身,令他後背激出冷汗。

宗行雍幾乎是瞬間就發現了他的異狀,手順著他後背往裡,摸到汗津津的骨肉臉色一沉:“怎麼回事?”

薛進掀開軍帳:“今日外麵有烤全羊王爺要不要一起——”戛然而止。他瞳孔地震,倒退兩步,“唰”放下帳簾,臉漲紅:“王爺恕罪,薛進不是有意……”

他看見太子跨坐在攝政王身上!

宗行雍臉皮厚,毫無所謂。

殷臻反應巨大地從他身上翻下來,腳落地發出“咚”一聲響,差點從榻上栽下去。被一把撈住腰帶回去。

宗行雍仍追問:“怎麼了?”他擔心殷臻有什麼地方不舒服,語氣不由得加重。一手牢牢掌住殷臻腰側,控製欲和掌控欲顯露無疑。

他聲音和平時毫無差異,卻像是無數羽毛鑽進耳朵裡,往更深處灑下種子,迅速生根發芽,一路癢進心裡。

殷臻驚疑不定地看他,瞳仁都睜大了。

宗行雍:“你用什麼表情看本王,本王是什麼洪水猛獸?”

殷臻一把甩開他放在自己腰間的手:“——彆碰孤!”

他對宗行雍說過那麼多次這句話,隻有這次非常淩厲,宗行雍眸色瞬間暗沉:“殷臻。”他一字一句。

殷臻脫離他立馬接連往後退了好幾步,腦中亂七八糟閃過很多念頭——孤馬上就要回京,一刻都待不了,馬上斬斷和宗行雍的一切聯係,綠眼睛扔給他……

他深深吸了口氣。狂跳不止的心臟令他大腦嗡鳴。宗行雍正要靠近,被一胳膊橫攔住。他向下看,緩慢地眯了眯眼。

殷臻:“孤沒事,”他喘了口氣,“心悸而已。”

他瞬間和宗行雍拉開了距離。

宗行雍還待說話,門外薛進做了半天思想鬥爭,苦哈哈地再次喊:“王爺。”

殷臻袖中手攥緊了,幾乎掐出一道血痕。他清楚無比地再次重複:“孤沒事。”

宗行雍目光從他身上挪開:“進來!”

薛進老老實實進來,視線絕不多往殷臻身上多看一眼:“王爺,附近牧民送來的羊,今晚殺了,正在火上烤著。”

羊肉。

腥膻味。

殷臻以袖掩唇,胃裡猛烈地一抽。

宗行雍:“本王知道了。”

薛進從帳內退了出去,殷臻肩上一沉,厚重大氅蓋在身上。他看向宗行雍,宗行雍坐在榻邊,看也沒看他道:“伸手。”

“風大,彆給本王著涼。”

殷臻發怔地看他。

外麵狂風呼嘯,北地風卷草折。

他原本不想去。

卻沒拒絕。

空地上邊圍了好幾圈人,每一圈中心火堆上都架著一隻被烤得滋啦作響、直冒油光的肥羊。幾百雙眼睛齊刷刷望過來,全是軍中大老爺們,一個個熱情似火。

殷臻手指尖縮進衣袖中,搜尋距離宗行雍儘可能遠的地方。

宗行雍第一時間察覺到他的抗拒,他冷笑了聲,陰沉沉:“太子。”

“你想本王當著這麼多人麵把你從那頭抱到這頭?”

殷臻一哽。

在場都是他不認識的人,他在冷風中吹了半刻,心知剛剛惹怒了宗行雍。

喉嚨裡生出無法遏製的癢意。

他心煩意亂,然而在場所有人都注意著他一舉一動。他進退不得,隻得跟著宗行雍入座。

殷臻神思不定。

軍中酒宴不比皇宮,眾人稱兄道弟勾肩搭背,酒水辛辣味道穿腸過喉。他滴酒未沾,卻被空氣中濃鬱酒香熏出醉意,頭腦發熱。

宗行雍就在他右手邊,盤中烤羊腿香氣撲鼻。攝政王拿把匕首熟練地切割,很快盤中摞起一疊疊焦黃的肉。

他甚至片成一小片一小片,每片不過毫厘厚度,以此來發泄情緒。

不需要刻意去看身邊人一舉一動就無限放大,殷臻對這種陌生感惶恐。由於所有人圍坐一圈,他不可避免會碰到宗行雍的胳膊,每碰一下心臟就急速地尖嘯,耳膜鼓噪。

一切都亂套了。

他一刻都呆不下去,忍耐到極限後立刻要起身,眼皮底下卻突然多出一盤烤肉。

色澤金黃,上麵灑了不知名香料。並不如想象中腥氣。

殷臻眼睫狠狠往上一掀。

腹中饑餓後知後覺翻騰上來。

“吃完再走。”

“羊肉性熱,溫補氣血。”宗行雍說了八個字。

殷臻猛然看他。

所有的恐懼突然在這八個字中潮水般退去。

他默不作聲低頭。

酒足飯飽,不由得生出其餘心思。

軍中私宴向來不拘小節,左手邊腮絡胡的將軍喝得上了臉,打著酒嗝兒醉醺醺問:“王爺,屠洪山天今兒就替大夥問了,王爺如今還未娶親,什麼時候各位將軍們能吃到汝南宗氏的喜酒……”薛進眼疾手快捂住他嘴,沒防住,“——王爺今年都三十了!”

三十。

還未娶親。

宗行雍手腕一翻羊肉翻了個麵,懶洋洋:“你問太子。”

“……咳咳咳!”殷臻細嚼慢咽,羊肉還是差點卡住喉嚨。他止不住地咳嗽,宗行雍長臂一展拍他後背,一點沒耽誤地問:“太子覺得本王是什麼時候能娶妻?”

殷臻僵著臉往一邊讓。

這話一說大家沒深想,隻當宗行雍有心敷衍。單洪山一把拉下薛進的手,瞪著銅鈴似的眼睛:“太子不是已大婚成家?”

殷臻和宗行雍齊齊一頓。

“殿下,這一圈坐的都是家中沒個媳婦的,”有人搓了搓手,咽著唾沫問,“是啥感覺啊。”

殷臻眼神中流露出茫然。

他一時沒聽明白,輕“啊”了聲。

“對啊,聽說殿下有個深愛無比的太子妃,小皇孫都三歲了。”又有人羨慕且渴望,“太子妃長得啥樣啊,好不好看?”

任何謠言經過一波一波的傳都變得離譜,譬如說當朝太子至今沒立太子妃,是因為在民間有個國色天香的意中人,身份低微不便帶進宮;有人就說讓一國太子神魂顛倒的這得是啥人,傳來傳去變了味,說東宮有隻狐狸精。

殷臻呆滯地聽一群軍中將領七嘴八舌講,這個說完那個說。他沒跟上眾人節奏,眼前無數張嘴開合,耳朵不知道先聽哪一個人說話。

直到聽見“狐狸精”三個字,終於反應慢半拍地眨了眨眼。

周邊氣壓變低。

即使已經從彆人口中知道殷臻並無太子妃,攝政王的心情依舊不見得多好。

尤其剛剛殷臻對他表露明顯拒絕的情形下。

宗行雍往麵前盤中羊肉上插了一刀,肉從正中央劈開。

坐他身邊的薛進情不自禁抖了一下。

幾十雙眼睛目光炯炯,殷臻臉被冷風吹得發僵,吃了一嘴大氅的毛。他招架不住這種熱情,含含混混:“好……”

他在寒風中揣穩了袖子,神差鬼使地,往宗行雍的方向瞧了一眼。

咬了咬舌尖:“不——”

殿下的太子妃好不好看?

好不好看?

殷臻想,似乎是好看的。

一直沒說話的宗行雍涼涼:

“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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