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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

死……了。

鴉雀無聲。

薛進一匕首差點紮進自己胳膊,一眾將士麵麵相覷,尷尬氣氛從每一個人眼中蔓延。最後終於有人打哈哈道“這樣啊”“沒事”,又有人一言揭過了話題。

他們常年在軍中,也沒什麼壞心思,自覺戳到人傷心事,望天望地再不望殷臻,裝作若無其事地接著跟身邊人攀談。

月光滿溢,人聲嘈雜,和宮中冷清截然不同。

殷臻放在沸水中的心靜了下來。

他隱約笑了下。

“王爺怎麼知道孤死了太子妃。”他袖手,慢吞吞問。

宗行雍咬字:“太子。”

沒關係。

殷臻冷靜地想。

孤隻要小心一點,不被抓住把柄。

沒有什麼東西是藏不住、戒不掉的。

篝火燃儘,冷煙上竄。天邊圓月光暈朦朧。

褲腳被枯草上露水染濕。

坐太久,殷臻腿麻,起身時差點跌倒。他忍著酸脹去揉腿,小口抽氣。

宗行雍:“又抽筋?”

殷臻低低:“嗯。”

宗行雍在他麵前彎腰:“上來。”

殷臻又一愣。

“孤自己走。”他直起身。

宗行雍回頭,要笑不笑:“想本王抱你?”

“……”殷臻默默攀上他後頸。

大部分人打著哈欠回了軍帳,場地隻剩寥寥幾人。

“明日本王會傳令,軍中見太子如見本王。”宗行雍道,“想查什麼去查,有問題來找本王。本王解決。”

嘈雜聲遠去,周遭靜下來。殷臻趴在他背上,忽然道:“孤從來沒有……過太子妃。”

聲音很輕,還是飄到宗行雍耳中。

他沒說“孤沒有”,他說,孤從來沒有過。

宗行雍腳步一停。

“告訴本王乾什麼?”宗行雍問。

殷臻在他後背閉上眼,不說話。

宗行雍非要追根究底問個答案:“跟本王說這件事乾什麼?”

殷臻被問得不耐煩:“孤今日看見了空營帳,要……”

“不行。”宗行雍拒絕得很快。

殷臻:“孤話還沒說完。”

“想都彆想。”

宗行雍:“本王讓你出去查張衛的事就夠了,你還想住出去?”

話音剛落他耳朵被擰了一下。

宗行雍:“……”

殷臻再次重申:“孤要住出去。”

“住出去住出去。”宗行雍眉心直跳,“大不了本王天天去爬床。”

等等,他眯了眯眼:“為什麼要住出去?”

殷臻:“……張鬆有什麼嗜好?”

他捏著宗行雍耳垂,猶如掌住一頭野獸的命脈。

宗行雍:“賭。”

殷臻皺眉:“軍營附近有賭場?”

“怎麼沒有?”

“軍中生活乏味,睜眼不知道能不能見到第二日太陽。本王從不限製一切能發泄精力的行為。”宗行雍渾不在意,“隻要不賭到本王跟前,本王一概不管。”

睜眼不知道能不能見到第二日太陽。

殷臻心裡一顫。

舉目望去曠野無垠,二十七城池河山儘在腳下。他伏在宗行雍背上,明明想說什麼,卻忍住了。

他想問你有沒有後悔苦守邊關四年,想問你是不是很喜歡很喜歡孤,想問能不能不造反。

最終緘默地、無聲地收回了手。

孤沒有立場。

殷臻想。

且宗行雍完全不在意孤的感受——真古怪,他腦子裡隻有“本王喜歡你,那你就是本王的人”這一連串邏輯,對方的感受如何,是不是接受,對他毫無影響。

殷臻覺得不太對勁,又具體說不上什麼地方不對。他在感情上的空白更甚於宗行雍,身邊又沒有任何可供參考的範本。

他能知道他跟宗行雍先滾上床再認識的事不對都不錯了。

宗行雍再回頭人就睡著了,白天太累,手指還勾著他一截衣角,呼吸清淺,麵龐沉靜。

——想跟本王分床睡。

宗行雍心中斬釘截鐵,不可能。

籬蟲進到主將軍帳中時宗行雍仍在處理軍務,他身後床帳拉下,油燈被挑暗,影影綽綽露出人影輪廓。籬蟲隻抬頭一瞬,立即低頭。

“張鬆在軍中三年除了嗜賭外並無異狀。張衛死後軍中發了一大筆撫恤金,全給他賭沒了。賭場少東西聞息風曾來過一次,來要人。”

兩年前宗行雍重傷昏迷,他抽身去找闕水,因此並不知具體情形。

“此事暫緩。”宗行雍道,“本王要你回京,確認一件事。”

籬蟲作為死侍首領,唯一職責是保證宗行雍安全,他這些年隻離開過兩次,第一次是攝政王府那一年寸步不離跟著殷臻,這是第二次。

宗行雍:“去看看東宮小皇孫,他今年應該剛過四歲生辰。”

四歲。

籬蟲猛然抬頭:“此事不用告訴家主?”

宗行雍向後一靠:“本王的人,跟他有什麼關係。”

“是。”

籬蟲神色多有猶豫,他飛速看了一眼帳中人,道:“少主造反的事……”殷臻既然是太子,他心中疑慮宗行雍的計劃還會不會正常繼進行。汝南宗氏上下對宗行雍戍邊四年耿耿於懷,他甚至不知道宗行雍對殷臻四年多前的重創抱何種心思。

宗行雍眼底幽暗一閃而過:“繼續。”

“那少主會如何處置太子?”籬蟲問。

“彆用那個詞。”攝政王不滿地,“本王看起來像動不動處置彆人的人?”尤其是殷臻。

籬蟲噤聲。

攝政王思索半天,又反問道:“皇帝很好做?”

這話籬蟲不敢接。

“做攝政王妃不好嗎?”宗行雍麵露不解,“本王給他最大限度的自由,讓他有享不儘的榮華富貴。就一個要求,在本王手心好好待著,彆總往亂七八糟的地方跑。”

籬蟲仍然不敢說話。

攝政王一旦下定主意無人能更改,他有自己一套既定的行事準則。對殷臻好是真的,喜歡這個人也是真的,想讓他做籠中雀也是真的。他不在意殷臻這個人對他是什麼感覺,因為最後的路殊途同歸,無非是過程波折。

造反和奪人在他心中毫無衝突。

“算了,”宗行雍舔了舔犬齒,理所當然道,“本王要替他築一座最華美的金籠。”

黑暗中,殷臻睜開了眼。

他袖中刀片極快翻轉,在帳中閃過冰冷的銀色。

半夜三更,宗行雍終於批完他比山更沉重的文書——他不耐煩這文縐縐屁話沒有的請安折子很久了,偏偏還要忍著惡心屎裡掏金,免得一不小心錯過什麼重要軍情。

不過今晚好歹被窩不是冷的。

攝政王美滋滋摸上榻,剛脫一件外衫,心口猛然一痛。

電光石火間他迅速握住刺向胸口的刀片,手上青筋頓起。

殷臻咬著牙:“你是不是有病,老想把孤關起來。”他不能理解這件事很久了,比造反還不能理解。

整整四年這人念頭毫無變化。

被戳了一刀,反正是皮肉傷。宗行雍沒感覺,湊近了點捏住他下巴。殷臻吃痛,狠狠皺起眉。

“所以——”

宗行雍歎氣,把他環進懷中,一寸一寸往外抽刀:“太子記住了,再往危險的地方跑,本王一定找……”

“世間能工巧匠,做最密不透風的籠。”

月光穿透床帳,流水般灑滿一地,低低矮矮地越過窗。

宗行雍俊美眉眼籠罩在一層月色中,陰霾深重,明顯不是開玩笑。

但殷臻在那一秒忽然明白了他生氣的真正源頭。

不是那一棍子。

是他在涼州城羌女手中受的傷。

他手鬆了力氣,緩慢向下滑。

本來也沒用太大力。

“行了。”宗行雍把他手中刀刃抽出,深深望向他,“現在,來談談太子東宮中那個……小皇孫。”

“若本王猜得沒錯,他有一雙綠色的眼睛。”

殷臻瞳仁猛然驚縮。

第28章 28(補10.16)

◎孤想要皇位。◎

“有。”

殷臻仰躺在床榻上, 冷淡道:“他是有一雙綠眼睛。”

“東宮牢不可破。”他接著說,“即便攝政王親至,也無法帶走他。”

“本王要帶走他乾什麼?”

殷臻一頓。

扣住脖頸的手有老繭, 有意無意抵在他喉結上,熱度一路灼燒。

“他在太子那兒待得好端端的……本王不是要問這件事。”

殷臻鼻尖微微一涼, 宗行雍俯下身, 靠近他。

在他認識到自己對宗行雍有感情前這樣的觸碰對他來說不算什麼,畢竟更親密的事做過太多。但此刻, 他渾身湧上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感受,那種感受讓他想逃。

他僵硬地側了側身。

宗行雍用鼻尖蹭了蹭他, 低低:“本王應該更早認出你, 至少早到你下豸獄那日。”

後一句很輕,帶著歎息。

“你一點不會照顧自己。”

他說:“本王應該在你身邊的。”

殷臻怔怔看他。

身側的手攥緊了。

——是這樣嗎?

東宮中有一整個宮殿的宮女太監, 飲食起居有禦膳房的人看著, 太醫院的人每日來請平安脈。

宗行雍比他更清楚, 一國太子身份之尊貴。

孤明明將自己照料得很好。

“想要什麼。”宗行雍問他, “本王補給你。”

殷臻雖不能理解那句話的具體含義, 但他捕捉到了宗行雍對他的愧疚。

他不明白那種情感從何而來。

但宗行雍問他有什麼想要的。

他隻有一件想要的東西。

殷臻:“孤想要皇位。”

“宗行雍。”他靜靜地看著宗行雍, 問,“你會奪來給孤嗎?”

夜清月明, 燈火驟靜。

宗行雍撫摸他長發的手一停。

片刻後宗行雍道:“除了這件事。”

“一年之內本王會將讓你父皇禪位於最小的皇子, 再一年後, 小皇帝會染病去世。”他耐心將一切打算告訴殷臻,“本王知道你對他們毫無感情, 不會手下留情。”

殷臻:“為什麼?”

這句話沒頭沒尾, 奇異地, 攝政王理解了他的意思。

宗行雍傲慢:“因為刺激。”

“這世間隻有兩樣東西能叫本王從骨子裡生出興奮。一件是皇位, 本王享受鮮血、殺戮以及上位的過程。”

“另一件是你。”

“不是想知道本王什麼時候認出你的?”宗行雍伏在他頸側,慢條斯理地勾起他一縷墨色長發,“從本王再見你的第一麵。”

宗行雍道:“本王從不覺得自己會愛上兩個人……隻有一個可能。”

“你就是他。”

殷臻仍然看著他:“若孤執意要搶,你會如何?”

“本王沒有試圖比較過你和皇位。”宗行雍道,“太子可以試試,試試本王會退讓到哪一步。”

殷臻:“孤會試。”

宗行雍短促笑了一聲。

“王爺。”帳外有人稟告,“孟副將軍今夜從獅子嶺趕回,前來拜見王爺。”

“讓他給本王等著。”

此時三更半夜,萬籟俱靜,居然仍有人來見宗行雍。

殷臻:“孟忠梁,孟婕妤的兄長?”

“張衛和張鬆這一對兄弟分屬本王兩個副將,死去的張衛為他做事。”宗行雍刮了刮他鼻子,“他從本王帳中帶走了太子口中的‘信’。”

“為什麼?”

宗行雍:“那不是一封信。”

“是一張敵情圖,詳細記錄了滂水以南敵軍規模及踩點。”

戰前不偷反而戰後帶走。

殷臻倏忽道:“有假。”

“圖上最關鍵的一點被做了改動,滂水之南是一片沼澤,非草地。”宗行雍一言揭過,“死傷慘重。”

殷臻:“孟忠梁有異。”

滂水之戰一旦失敗,朝廷問責即刻會至。唯一獲利者隻有軍中副將。消息放出去後宗行雍身邊副將七名,隻有一人深夜來訪。

他有不得不來的理由。

最大可能是擔心張鬆說出什麼,來試探宗行雍懷疑到什麼程度。

“治軍和朝政是兩碼事,本王需要證據。”

“人證和物證,人證本王已經有了。”

宗行雍:“明日去找張鬆。”他一掀開被子把人密不透風地裹進去,幽幽歎了口氣,“太子。”

裡麵跟火爐一樣。

殷臻頭都被埋進去,幾根手指頭抓住厚被,艱難地探出半個腦袋:“說。”

“夫妻分床……”宗行雍說得跟真有那麼回事兒一樣,肅然,“影響感情。”

殷臻:“……手拿開!”

宗行雍從背後抱著他,雙手從上衣底部往裡伸,直到徹底環抱住才堪堪停下。他手上溫度不低,然而貼在肚腹上還是輕而易舉能感受到涼,殷臻瑟縮了一下,不動了。

宗行雍極舒服地喟歎了一聲。

“塞外夜晚漫長難捱。”

殷臻耳邊的聲音低下去,是疲累後沙啞而倦怠的嗓音:

“本王什麼都不做。”

他忽地喪失了掙紮的力氣。

“彆動了,陪一陪本王,嗯?”

窗外月涼如水。

殷臻睜著眼睛看了一會兒,把自己更深地縮進了熱度的來源裡。

一小會兒。

他小聲對自己說,就一小會兒。

翌日。

宗行雍讓孟忠梁在帳外等了整整一夜。

一夜未睡加之心中煎熬,他心理防線幾近崩潰:“王爺,不知末將犯了何等錯,竟……”

宗行雍這才像是忽然見到他,詫異道:“昨夜不是讓你走了?”

孟忠梁臉頰狠狠抽動了一下。

“本王這幾年記性越發不好了,昨夜與太子秉燭夜談,”宗行雍歎氣道,“竟連這等大事都忘了。”

殷臻拿了張手帕擦手,不緊不慢:“孟將軍大人有大量,不會跟王爺計較。”

孟忠梁的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從牙縫裡擠出來兩個字:“自然。”

“張衛。”

殷臻不錯過他臉上一絲一毫表情變化:“你可記得此人?”

“臣手下管著幾千人,叫張衛的不知幾何。”孟忠梁反應迅速道,“殿下此言何意?”

殷臻:“隨口一問罷了,孤昨日見到他一母同胞的親弟弟,閒談了兩句。”

孟忠梁心臟猛然提起,急切道:“他可有說什麼?”

“說倒是……說了。”殷臻慢慢地,“他失去兄長心中苦悶,與孤說了兩句。”

“孤見他可憐,打算就近再去瞧瞧,賞他一錠金子。”他又道,“孟將軍以為,如何?”

孟忠梁瞳仁一緊:“……殿下心善,理當如此。”

“孤還有事,就不打擾二位了。”殷臻笑了笑。

他去了張鬆營帳。

十人一帳,此時大部分人都不在帳中。從均替殷臻掀開帳簾。

殷臻微微彎身往裡,皺起眉。

碎銀和銅板擺了一地,背對他的人在翻箱倒櫃找東西,聽見動靜猛然一頓,一寸寸扭過頭。猙獰之色裂開。

殷臻和他對上視線。

看清殷臻臉的刹那,他像是猛然想起什麼,“撲通”一聲跪了下去,給他磕頭:“殿下,草民張鬆,家中有老母親生病,實屬不得已為之……還望、還望殿下看在我兄長馬革裹屍的份上,饒張鬆一命,不要……”他牙齒打顫,“不要將此事告訴,告訴王爺。”

殷臻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凝視著他,足足半炷香時間未說話。

張鬆俯伏在地上,偷偷抬起一隻眼。

晉太子心善,剛來被軍中混小子錯認成攝政王妃都未曾降罪。他在賭,賭殷臻是不是如傳聞慈良。

果然,殷臻抬了抬袖:“孤不會與旁人說。”

“從均。”他神色極淡,“給他一錠金子。”

從均:“是。”

那塊黃澄澄的金子出現在眼前時張鬆險些以為自己在做夢,他一把奪過來,放在牙口下狠狠咬了一口:“真的!真金子!”

殷臻隻是看著他,道:“寄回家中。”

“謝殿下!謝殿下恩典!”

張鬆拿著金子的手在癲狂地抖,雙目隱隱赤紅。

殷臻沉靜:“你若是有事便先走,孤來尋你營帳中另外一人。”

張鬆巴不得走,他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揣著金子往外,就在擦身瞬間——

他停住。

“承了殿下的情,告訴殿下一件事。”

從均手中長劍出鞘,橫攔在他脖頸,避免他再靠近一步。

殷臻輕聲問:“你要告訴孤什麼?”

“離宗行雍能多遠就多遠。”張鬆語調中帶了咬牙切齒,“他是一個——瘋子。”

“誰給你的膽子妄議當朝攝政王。”

殷臻表情變了,他像是忽然生了氣,冷冷道:“你看起來更像瘋子。”

張鬆咧齒,倒是笑了。頭也不回邁出了帳外。

他麵龐因賭而扭曲,看不清前路也不知來時路。殷臻立在原地良久,想起征兵時有多少人擠得頭破血流想進攝政王軍營。

“殿下,沒有找到那封信。”從均低聲。

殷臻:“你猜他會將東西放在什麼地方?”

“保命之物,絕不離身。”

殷臻笑:“是了。”

從均:“那攝政王為何……”

“他要去賭場。”殷臻道,“想支開孤。”

從均:“此舉何意?”

殷臻反問:

“最近的賭場在什麼地方?”

“肅州所轄其中一座城池青州,距此地二裡地。”

“殿下要去?”

殷臻舉步要走,忽而想到什麼:“這張臉太張揚了。”他拂去袖上灰塵,微微一笑道,“孤該用薛照離那張臉。”

那張臉……

從均後背冷汗一茬茬往外冒。

他簡直不知攝政王看見作何感想。

殷臻就是故意的。

他幼時機緣巧合師承接京中一位捏臉師,易容之術爐火純青,可以是任何一張臉,但他偏偏用薛照離那張。

所有圍在營帳外的死侍見到那張臉齊齊身軀一抖,條件反射退開一步。他們敢攔當今太子,卻不敢攔攝政王帳中人。

青州以賭出名,“瀛洲賭坊”四字高懸半空,瀛洲瀛洲,入賭坊如墜仙境。

人頭攢動,賭場前圍了數十個彪形大漢,與人一一核驗手中貴重之外,一百兩價值為分界線,往上和往下分彆收到紅藍二色的銘牌。

此地人流太多,魚龍混雜。宗行雍可以對軍營中有人外出賭錢的事視而不見,但絕不會親自現身。

青州非自己人管轄,牽一發而動全身。

從均:“我們如何找到……”

“要孤找什麼,”殷臻微微側頭,一線日光從他眉眼間掠過,“他會看見孤。”

果然。

他們在原地待了不到半炷香,賭坊對麵茶館立了一人,黑色窄袖上飛著青鳥:“少主請太子上樓。”

殷臻眯眼,往上看。

茶館二樓窗被推開,宗行雍自上而下俯視他,幽深碧瞳中情緒不明。

“本王不是讓你待在軍中?”宗行雍手腕上串珠在窗沿有一下沒一下磕,“守在帳外的人都死了?”

從進門至現在,他視線沒從殷臻臉上移開過。

殷臻:“沒攔。”

氣氛微妙而緊張。

“所有死侍退讓。”宗行雍盯了他很久,洋洋道,“太子可知這樣一張臉在本王帳中出現意味著什麼?”

“攝政王妃。”

“太子用了這樣一重身份,”他轉了轉手腕,似笑非笑模樣,“不該給本王一點好處?”

殷臻條理清晰:“王爺讓他們阻攔孤在前。”

宗行雍:“忘了。”

殷臻:“……孤要進賭場。”

宗行雍瞧了眼日頭:“再等一個時辰。”

“帶你去逛逛青州的短街。”

京中街市有嚴格管製,關外二十七城截然不同。無數攤販蹲在街邊,殷臻跟在宗行雍身後,走一步停一步,目不暇接。

他出宮次數寥寥,出攝政王府的次數也有限。

裹著晶瑩冰糖渣的紅果子、奇形怪狀的草編小動物,凝成琥珀色的糖人,簪釵鐲首飾……

居然有人席地而坐,懷中抱著一把琵琶。

殷臻走得很慢,在見到那把琵琶時明顯一停。

宗行雍袖子被輕輕一扯,他轉過頭。

“他為什麼坐在地上?”殷臻直勾勾盯著那把琵琶,用很小的聲音說,“孤從來沒有見過在地上賣東西的人。”

攝政王衣角被緊緊抓住,耐心地解釋:“他是賣藝。”

殷臻重複:“幕天席地?”

他對什麼都感到新奇,什麼都想問。仰頭時烏黑眼珠極亮,下意識靠得很近。

——攝政王隻在少數時候能感受到他確實年紀尚輕,和他相同年紀的世家公子早走南闖北見過許多,而他待在宮中的時間實在太長,一朝儲君輕易不能離京,出門動輒公事纏身,無暇出遊。再如何裝得遊刃有餘,心中也有不知所措的時候。

宗行雍回過神,看向那人懷中的琵琶,用青州話說了一句什麼。

那人看看他,又看看殷臻,殷臻無端緊張起來。

對方笑了,大大方方地把琵琶遞給宗行雍。

宗行雍接過來,問殷臻:“玩玩?”

殷臻快速地抿了下唇:“孤不會。”他有限的時間全用來學帝王之術,六藝裡撿著兩樣勉強學了,樂器隻會了常見的。

“見你好奇。”宗行雍豎抱琵琶,隨意撥弦,“本王試試。”

他出身鐘鳴鼎食之家,精通所有樂器,弱冠之後用刀劍更多。殷臻從未見他拿過琴,聞言一怔。

“到本王身前來。”

宗行雍:“手給本王。”

他溫和時似一隻休憩中的頭狼,利爪和尖牙都牢牢收進身體中。

殷臻猶豫了一會兒,伸手。

“放這兒。”

宗行雍把他手壓在了琴弦上,低而清晰的樂聲從指尖迸發。

聲音如玉珠碎盤。

和琴音很不同的聲音。

殷臻沒忍住多勾了一下。

聲音驟尖,他嚇了一跳。

宗行雍笑了,誇他:“回京後本王有空教你,你這麼聰明,一定一學就會。”

他語氣並無不耐。

殷臻安靜下來,低低“嗯”了一聲。

一個時辰後,賭場被圍。

宗行雍做事絕無可能低調,他確認張鬆和孟忠梁二人都進去後直接帶兵圍了賭場。站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賭徒並攏了光-裸大腿——他剛輸掉最後一件褲子。

殷臻視線一一掃過,看見了隊伍末端的孟忠梁。

並不如想象中驚慌。

“張鬆不在。”他抬眼看向賭場正門口——那裡站著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正激烈地跟蚩蛇說什麼。

“賭場少東家,聞息風。”

宗行雍嗤笑道:“這一個時辰,看來張鬆運氣不好,輸了一條命。”

“從他手中拿人很麻煩?”殷臻問。

“說容易也容易。”宗行雍順手把他衣襟往上提,免得風灌進去,“賭贏他。”

一走近,聞息風正據理力爭:“你以為你是攝政王?如此跟本公子講話。”

他將手中骰子往地上一扔:“本公子這地除了那煞神拔劍抵在本公子脖子上說要閉門,皇帝老子來都不管用。你又算哪根蔥。”

殷臻和蚩蛇雙雙眼神古怪。

明顯宗行雍看起來就像是領頭人,他一出現聞息風上上下下打量他,不屑道:“你又是什麼地方來的兵痞子,不知本公子堂姐就要做肅州城城主夫人?等本公子在她那兒告上一狀,頃刻叫姐夫鐵騎捉了你的人,通通關去下大牢。”

殷臻:“……”

多少有些膽大。

他用一種同情混雜憐憫的複雜神情注視聞息風,聞息風這才察覺到他,皺起眉:“喂。”

按道理說,他和殷臻素不相識。

聞息風抓住胸口金貔貅往裡塞,瞪眼打量他半晌,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完了。”

殷臻稍稍一頓。

“我姐夫最討厭你們這種長得文弱的中州人,他十多年前被一名瘸腿庸醫治瞎了眼,至今那庸醫的臉還貼在肅州城牆上,被一把魚腸劍貫穿。你來此地,沒有打聽一下此中糾葛?”

瘸腿,庸醫。

殷臻想到一個人,緩緩轉頭,看向宗行雍。

宗行雍負手道:“本王來找人。”

“今日有人拿著朝廷官家印的一錠金子來賭錢,被扣下了。”

“本王”二字一出,聞息風人差點跳起來。他驚疑不定地瞧著宗行雍:“本本本王——?”

宗行雍和藹:“可有不妥?”

他娘的,聞息風當機立斷一步跨回門檻:“關門!快關門!”

“小風,不可無禮。”賭場內有人斥道。

關了一半的賭場門緩緩打開,人群中孟忠梁趁人多混亂抬腳就欲走。

後背一涼。

殷臻道:“孟將軍走什麼?不留下看看孤為何要找此人?”

孟忠梁勉強笑道:“多年不見,殿下風姿一如當初。”

殷臻收回劍,對他話中深意充耳不聞:“孤讓你待在這兒,你最好一寸彆動。”

與此同時,他看向“瀛洲賭坊”牌匾下的人。

賭坊的真正主人,聞春。

他約莫三十出頭,標準的習武之人身材,聲如洪鐘:“原本隻是行個方便的小事,但瀛洲賭坊有自己的規矩,王爺口中之人欠了在下千金,得按規矩辦事。”

宗行雍慢悠悠:“哦?什麼規矩?”

聞春拱手道:“你們若是能賭贏我,這人才能帶走。”

“若是輸了,”他微微笑著說,“都留下剁手。”

“不知王爺和……那位一道前來的貴人”

“誰願和在下賭一局?”他緩緩道。

殷臻立在瞧熱鬨的人群中央,和他對上了視線。

“東南西北各個方位都有,約莫三十人。看身手二品以上刺客,人多尚可遮掩一二,一旦進入賭坊,殿下會暴露在攻擊範圍內。”從均在他耳邊道,“目前尚不清楚是賭場內的殺手還是國相的人,殿下千萬小心。”

殷臻揣著手,誠實道:“孤不會賭。”

聞息風瞳孔劇震,看向他老舅,結結巴巴:“孤孤孤什麼玩意兒?”

“十年前也有人對在下說過這樣一句話,但他贏了。”

聞春做了個“請”的姿勢,道:“老手總會馬前失蹄,新手倒是能出其不意。”

“既然聞老板這麼說了。”宗行雍道,“本王就不參與了。”

殷臻幽幽:“你想被剁手?”

“到時候一人少一隻,多相配。”

“……”

“想贏?”

宗行雍低頭,循循善誘:

“親本王一口,贏給你看。”

殷臻看了他一會兒,慢慢:“沒贏你就找孤要獎勵?”

【作者有話說】

稍晚還有,這章補昨天的

為什麼總有欠了很多債的感覺嗚嗚嗚嗚

第29章 29

◎“再說一句,一刀殺了你。”◎

——“沒贏你就來找孤要獎勵?”

真有趣。

他把一個前提條件變成事後條件。

等贏了還不知道有沒有。

宗行雍倒也不覺得被冒犯, 眉梢輕挑道:“太子最好信守諾言。”

聞春道:“二位請。”

賭場內很大,一層全敞開式,二層做了廂房隔開。聞春給他們上茶, 殷臻低頭刹那,嗅到雨前龍井清新怡人的味道。

看樣子這賭場賺了不少。

“怎麼賭?”他手指壓在桌麵, 問。

聞春道:“來者是客, 聞春經營賭場生意大半輩子,不好說出去叫人笑

話, 太子選吧。我那侄兒與您一般年紀,正正好賭一局。”

“世間賭法, 但凡有記載的, 殿下儘可一提。”

聞息風本來在他身邊縮著,嘴中默念“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猛然被點名嚇了一跳。

他和殷臻不同, 自小在賭場中混跡長大, 五歲能靠耳力辨認骰蠱中色子大小, 八歲坐上賭桌橫掃八方, 十三方圓十裡內再無敵手, 從此聲名遠揚。

關外二十七城極樂坊與瀛洲賭坊,並稱兩大銷金窟, 一旦踏入, 有去無回。

杯中熱意熏然。

殷臻指尖攏著瓷杯, 視線很淡:“骰子。”

他確實不沾賭,對賭的了解僅限於比大小。但他見過宗行雍賭——什麼時候不記得, 但結果記得很清楚, 宗行雍贏得了三座城池和一座鐵礦。

殷臻隻有一項東西強於在座大部分人。

他善學。

上至帝王之術, 下至街邊雜役, 好的壞的,什麼都學。

“孤不擅此物,比大小即可。”他說話不快不慢,和攝政王肆意坐姿截然不同,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儀態標準苛刻。

“三局兩勝。”他看向聞息風,唇邊浮現笑意,“你要與孤賭嗎?”

賭場光線昏暗,人驅散得差不多。賭徒沒人願意坐下來喝茶,這二位不一般。聞息風能見到空氣中漂浮的細小灰塵,雕花深木上坐的人偏頭看他,衣袖素白寬廣。眼如清水明亮,眉細而長。唇淡紅。

聞息風突然忘記他問了什麼。

他頭頂是賭場十幾年不變的庸俗雕花,深紅廊簷上刻著牡丹、梅花或是曇花?也可能是一段故事,紅拂夜奔亦或吹簫引鳳。

平時隻覺豔俗,此刻卻生出不同的風月意味來。

可能是一瞬,也可能過了很久,他終於成功吸引攝政王興趣。

自上而下的視線猶如刮骨刀,隨即而來的壓迫感猶如大山,聞息風雙腿一軟。

“看什麼?”

攝政王誠心發問:“眼珠子不想要了?”

聞息風喉嚨一緊,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賭。”

“你侄子這雙眼睛。”宗行雍對一直作壁上觀的聞春道。

“若他輸了,本王一並帶走。”

聞春:“若他輸了,一雙眼睛要也無用。”

殷臻皺眉。

“聞掌櫃是爽快人。”宗行雍沉沉笑了,“倒是令本王想起一個故人。”

“太子。”

沉悶珠串敲在扶手上,一道聲音貼著殷臻耳邊響起:“彆用那種眼神看人。”

宗行雍抵著後槽牙:“本王會忍不住動手。”

美色一貫對降低警惕有強烈作用。

殷臻充耳不聞,端著茶杯,上半身遠離他。

“孤要怎麼贏?”他問。

宗行雍懶散往後靠:“想怎麼玩怎麼玩,玩開心,剩下的事交給本王。”

殷臻坐在賭桌上。

公平起見,他們拉了人群中隨意一人搖骰子。

比耳力而已,聞息風一開始是這麼想的。

但很快,他就發現了不對。

堂下掛了一串風鈴,殷臻去推開了窗,新鮮空氣飄進來,黃昏時分,隔壁有女兒出嫁,敲鑼打鼓聲一陣強過一陣。

聞息風在賭桌上九成的把握來自先天的聽覺,不管從什麼地方,來之前殷臻一定得知了這件事。

宗行雍莫名笑了。

太子啊太子。

從進來那一刻恐怕就在想如何贏。

真是不打沒有準備的仗。

突如其來的變故顯然打破了聞息風的節奏,他看向一旁和宗行雍同座的聞春,嘴唇囁嚅了一下。

第一次,殷臻忽問:“少東家確定,不改了?”

——他為什麼要這麼問我。

聞息風心想。

聽覺受到乾擾後他心中本就搖擺,全憑運氣太過僥幸,誰都無法保證老天爺會站在誰那邊。敲鑼打鼓聲越發靠近,一千蟬鳴蛙叫在腦海中。

“我聽錯了嗎”,太不禁懷疑自己:剛剛似乎有一枚骰子和蠱壁產生了細微、不易察覺的摩擦,變故會不會就出現在我沒有察覺的那一秒。

不對,他或許是為了乾擾我的判斷。

聞息風深吸一口氣,堅持道:“大。”

殷臻:“小。”

骰子開。

聞息風睜大了眼。

二二一。

小。

第二次。

殷臻又隨口:“確定?”

聞息風咬牙:“大。”

一二三。

大。

殷臻同樣猜對了。

豆大汗珠從聞息風頭頂落下,他能感覺到充滿鹽分的水糊住了自己眼睛,劇烈的疼痛和酸脹齊齊湧上來。

他咬緊了牙,齒關節嘎吱作響。

“大。”

殷臻依舊道:“你確定?”

他每一個字句壓得輕飄,仿佛懸在空中。聞息風無法從他麵上搜尋出關於骰子的任何信息,不管點數大小如何,他眉間神色毫無變動。

——一國儲君。

喜行不露於色。

聞息風癱軟在椅上:“我認輸。”

他蓋住眼睛:“殿下聽覺很好。”

“孤從來隻做一件事。”

殷臻搖頭否認:“你心不沉,注意力不集中。”

根本不用再找張鬆,被壓製的孟忠梁眼看窮途末路,一躍而起掙脫舒束縛,撞開人群往外衝。

殷臻即刻抽身往外,他一把抽走身邊最近人後背長弓和箭筒。宗行雍眼前一陣風卷過,手中茶盞漾起漣漪。

他極輕地眯眼,看向殷臻離開的背影。

蚩蛇:“少主。”

“跟上去。”

“籲——”

五裡路。

馬停下,殷臻左手持弓,冷銳箭尖對準孟忠梁後背。

“孟忠梁。”他一字一句。

孟忠梁霎時如同被按下暫停鍵,頹然鬆了雙肩。

他勒著韁繩回身,望著殷臻的眼忠閃過癡迷,語調急速:“久聞太子箭術,百步穿楊,下官……我今日是否必死無疑。”

殷臻拉弓,瞄準,道:“是。”

“四年前太子令我與薛進隨軍出征,如今我在軍中聲望遠高於薛進,為什麼死的人是我。”他不甘道,“薛進區區左將,根本無法撼動宗行雍在軍中地位。”

殷臻終於一停。

“孤是讓你一步步往上爬,”他思索片刻,不解道,“沒讓你通敵叛國。”

孟忠梁咬牙道:“最後一個問題。”

殷臻隱隱不耐:“說。”

“殿下既然願意給滂水之戰做人證,便是和攝政王早有合作,又為什麼在他身邊處處安插眼線。”

“孤告訴你一個道理。”

殷臻歎息道:“孤不信任何人。”

“隻信看得見的東西。”

他說完鬆手,耳邊驟然掠過一道疾風。

箭矢破空而去,刺破皮肉聲傳來。

不是他手中那一箭。

殷臻驟僵,梭然轉頭。

“殷臻。”

宗行雍立在他身後,長弓放下,分明是笑著的,眼底卻沒有任何笑意:“下次殺人滅口——”

“記得更快。”

電光石火間殷臻心中閃過無數個念頭——他都聽到了什麼,從什麼地方開始,從“孤四年前安插人”開始,還是“孤什麼都不信”那句,他會不會認為當年滂水之戰是孤授意孟忠梁所做,如今孟忠梁已死,死無對證。

他放下弓箭,剛要開口說什麼,眼神驀然一變。

埋伏在賭場外的那批刺客。

宗行雍反應比他更快,跨上馬背一扯韁繩一把撈住他腰:“走!”

殷臻身體驟然騰空,左手還拿著弓。

“三十七個人,”他眯眼,極其迅速地,“弓箭手十一,其餘是劍。”

“能甩掉多少?”

宗行雍:“二十。”

殷臻:“剩下交給孤。”

他側身從馬側長筒中抽箭,極快點數。

箭筒中不多不少,正好十一。

沒有失手的機會。

馬背上難以保持平衡,他隻能儘力一試。

殷臻眉眼冷峻。

他連射七箭,全部落在馬腿上。

“一箭不空。”背後馬蹄聲減少,宗行雍倏忽笑了,含義頗豐,“本王當初以為你什麼都不會。”

殷臻一句廢話沒有。

他有些喘,體力漸漸跟不上。

“能打贏幾個?”他勉力去夠最後一支。

“不止這些人。”宗行雍道,“甩掉一個是一個。”

“射空了。”殷臻手指發抖,果斷,“來殺你的,跟孤沒關係。”

宗行雍:“……怎麼不是殺你的?”

殷臻邏輯清晰,理由充分:“孤一個弱得不行深宮太子,勞煩不動這麼多人。”

“……”

他看過這一片的地形圖:“前麵沼澤,陷進去一個是一個。”

殷臻扔了弓箭挽袖子:“過了下來打架。”

輿圖宗行雍比他更清楚,勒馬轉彎,馬前蹄高揚,張揚大笑:“正有此意。”

一柱香後,死傷遍地。

攝政王以一敵百所言不虛。

殷臻提著從死人手中奪來的劍,劍尖垂地,往下滴血。

他真是累極,靠坐一棵枯樹邊喘氣。

天色徹底暗下去。

橫七豎八的屍體成半包圍狀在他身邊散開,禿鷲被血腥味吸引而來,起初是一隻,後來成群結隊大片,棲息在一具具屍體上。

不詳刺耳的鳥叫久久盤桓。

宗行雍拖著重劍行走在其間,驚飛隻隻禿鷲。

“乾什麼?”殷臻靠在樹下問。

剛殺了人,宗行雍身上戾氣未退,夜幕下身形猶如鬼魅:“有一人未死透,都會給本王招來數不清的麻煩。”

“張隆的人?”

“這世間想本王死的人多了去。”宗行雍輕慢。

他完全沒有受傷,隻衣袍上濺了數不清的血跡,暗沉而深地泅做一團。

巨大昏沉天色下,孑然一身。

殷臻倏忽頓住。

他撐著劍起身,往前走。

這裡遠離軍營,同樣遠離任何一座城池。

“噓——”

殷臻腳步一停。

“第二波。”

宗行雍幽幽:“沒完沒了。”

“半裡路,有一座村莊。”宗行雍摘下腰間令牌扔給他,“找人。”

村民根本無法和訓練有素的殺手抗衡,無馬情況下在最短時間內返回至少一個時辰。

殷臻沒接,鬆了劍揣起袖子,雙手交握。

他指尖有點冷。

“冬日,附近有村落,也有野獸痕跡。”他看著宗行雍道,“賭一把。”

“獵戶陷阱。”

宗行雍幽綠色眼瞳盯著他,半晌,洋洋一笑。

情況不好不壞,那批剩下的刺客確實掉進去了。

他們掉進另一個。

周邊是乾裂堅固的土地,夜晚冷風猖狂,如蟲蟻生生鑽進骨頭縫裡,啃噬掉僅剩溫度。荒郊野嶺,洞坑估計是用來捕獵大型野獸,挖得極深,足有三人高。

手中刀片無法支撐足尖力道,殷臻抬頭朝外望。

他小腿已經感受到無法抑製的寒冷,腳底板生出的刺痛壓迫神經,膝蓋驚跳。

照理說,這深坑宗行雍應該能出去。

殷臻表情慢慢變了。

除非他受傷。

滾下來時他聽見一聲悶哼,當時隻以為是壓在他身上,看來不是。

這種捕獸陷阱中一般會有木簽、竹簽或鐵釘,最糟糕的是上麵有毒。坑太深,最下一截淹沒在無止境的黑暗中,根本無法看清。

殷臻少見有煩躁的時候。

強烈的、令人胃中翻湧的鐵鏽味散開。呆在這裡等人,不出半個時辰會先招來一頭野獸。

不能坐以待斃了。

黑暗中難以看見彼此眼睛,殷臻一步步往宗行雍的方向走,手中刀片焦慮得甩出殘影。

“本王一直忘了問一件事。”

宗行雍聲音平穩,如果不是愈發濃烈的血腥味,很難想象他受了傷:“太子四年前至攝王府,最初目的是——”

“想殺本王?”

殷臻:“孤不信你,這和孤想不想殺你沒有關係。”

他停在了宗行雍身前,蹲下去。

太黑了,伸手不見五指,殷臻全憑感覺,伸手摸索。

他肩頭一沉。

傷口感染造成的高熱,身側人吐出的呼吸渾濁而滾燙,殷臻微微側過臉,濕熱氣息纏繞在頸側。

宗行雍語氣中帶著奇怪的笑意,在黑暗中準確撫上他側臉,神色莫測道:

“想殺本王,你隻有這一次機會。”

有血從臉側往下滴,滴在他肩膀上。殷臻肩膀迅速被濡濕,血腥味久久不散。他心跳放得極緩,極緩。冰涼氣息和北地寒風一同灌至他耳畔:

“本王很久之前問過你,有沒有情動過。”

“太子說從未,本王就當真了。”

“本王受了傷,總要一樁樁,一件件,千倍百倍討回來。”

“一旦本王出去,你終生都逃不掉。”

很久很久之後——

“再說一句。”

殷臻喘息著道:“一刀殺了你。”

【作者有話說】

遲了一丟丟,榨乾(躺下

第30章 30

◎“孤、要、上、你。”◎

這句話落地後, 宗行雍居然真的閉上了嘴。

他盯著殷臻,仿佛在思考什麼。

殷臻沒管他,開始在他身上摸索到底傷在什麼地方。漆黑一片, 他隱約隻能見到一點微弱的衣襟亮光,全靠感覺往下觸碰。五指從下巴開始, 從脖子到胸口, 從起伏胸口到硬梆梆腹肌,再往下……

手腕被一把抓住。

雖然看不見人, 殷臻還是垂眼,和黑暗對視。

“殷臻。”

宗行雍幽幽:“你往什麼地方摸?”

殷臻簡潔:“傷口。”

“……”宗行雍費解, “你不能問本王傷在哪兒, 非要上手摸?”

殷臻手腕一掙脫,很快找到了傷口, 在小腿, 一共兩處。宗行雍身上大量的血腥味應該來自彆人, 他心中稍定, 冷靜地判斷失血程度和血液體量, 然後抬了下頭:“有毒嗎?”

“不是毒。”宗行雍懶懶抬了下手, 向他展示自己無力的關節,“是迷藥一類能讓野獸失去爭紮力氣的東西。”

殷臻摸到一手粘稠濕熱的血, 他眼睫毛一顫動, 從宗行雍衣衫下擺“撕拉”下一塊布。

“不是怕血?”宗行雍問他。

殷臻:“看不見。”

血緩慢止住。

能做的都做了, 殷臻權衡了一下洞的高度和宗行雍腿上的傷,決定等。

時間一秒秒流逝。

“箭學了多久?”宗行雍問他。

一片寂靜中, 彼此心跳清晰可聞。

殷臻有一點點冷:“不久。”

他時間有限, 必須花在刀刃上。騎術和箭術最精, 夜以繼日高強度的訓練折磨出來的結果。從他想要皇位那一刻開始, 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為了同一個目標。

過了一會兒,他說:“孤去大金寺是第一次出宮。”

當時費了點功夫才打聽到攝政王行蹤,為了避人耳目易容。

“本意是和你談談。”

“後麵的事……”他頓了頓,道,“孤在攝政王府能第一時間得知所有官員動向和立場。”

宗行雍的書房對他全然敞開,不如說整個攝政王府沒有他不能去的地方。

不是宗行雍毫不設防,是攝政王足夠自信。

殷臻:“孤不是去殺你。”

他身上有堅硬和柔軟交織的奇異氣質,微微彎著身,雙手環膝,綢緞剛抽下來給宗行雍綁傷口。長發如瀑,鋪滿整個後背。

“也沒讓孟忠梁殺你。”

該解釋的都解釋完了,殷臻不再開口。

宗行雍不知道信沒信,問:“腿怎麼回事?”

在攝政王府那兩年能跑能跳,逼急了還給他翻個牆,從院牆一顆高大柿子樹上縱身往下跳。

“南下江州治水。”殷臻輕描淡寫,“雨季潮濕。”

一點微薄月色映在洞壁上,映下菱形光斑。

宗行雍少見這麼沉默,殷臻甚至有幾秒懷疑獵戶給他下的是啞巴藥。不由得回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宗行雍低笑了聲。

“真不殺本王?”

問了一遍問二遍,煩不煩。

殷臻:“現在不。”

現在不,以後不一定。

“那走吧。”宗行雍從地上站起來,鬆了鬆腕骨,發出“哢嚓”一聲響:“出去。”他右腿確實受了傷,不過不至於站不起來。

殷臻呆了一瞬。

“騙你的,沒毒。”宗行雍毫不費力將靴中匕首往洞中央一擲,匕首不斷震動,狠狠釘進內壁。

“怎麼總上當。”

殷臻冷冷:“你有病。”

宗行雍托著他腰往上舉,好脾氣:“有病有病,本王是有病,一切錯都在本王……腳上彆踩空,用點力。”

殷臻上去後蹲在洞邊,他沒注意,撒下去一把土。宗行雍衣領裡勾進去少許,突然想到什麼,麵色複雜地仰頭:“本王來涼州城主府第一日,頭上屋頂年久失修,掉下來一截灰。不會是……”

殷臻清咳一聲,看天看地就是不往下看。

宗行雍:“……本王知道了。”

“當時本王說了句什麼話。”他似笑非笑道,“不就是說本王在中州早有妻室,太子不滿意?”

他倆一人在坑底一人在洞沿,明晃晃月光漏下去。殷臻抿緊了冰涼的唇,他顯然又不高興了,乾巴巴:“沒有。”

宗行雍插著那截匕首往上爬,還有精力開玩笑:“真話,本王跟太子隻差一杯交杯酒。”

殷臻瞪著他:“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話是這麼說,宗行雍爬上來時還是伸手拉了一把。

指骨細長,瘦如瑩瑩竹節。脈搏在指下跳動,微弱但有力。

宗行雍沒忍住笑了下。

沒中毒是好事,所以被騙也沒什麼。跟他在一起久了,很容易猜出他大部分的心理活動,這人生氣來得快去得也快,通常因為一些很離譜的原因——至少在攝政王看來很離譜,譬如不洗手脫他外衣,生氣的原因居然不是他動手動腳,是他沒在跟前洗手。

背上牡丹勉強算是好看,氣了幾日壓根忘了有這一回事。攝政王口頭保證以後伺候他沐浴更衣,絕不讓第三個人知道,這事兒揭過去了。要吃柿子要吃螃蟹,又懶得弄臟手,於是接受投喂,隻要宗行雍湊過來親他時不吃掉他嘴裡太多食物,他就不炸毛。秋天時掉頭發,蹲在門邊一根根數,數到一百根被興致上來的攝政王往榻上拐,暈了也不生氣,第二日睜著紅腫的眼睛告訴宗行雍,每日晨跑。

根本起不來,特指把人纏住的攝政王。

很有趣,也很好玩。

不止在攝政王府時喜歡,如今的殷臻他仍然喜歡,且更甚。從前宗行雍覺得有趣,當府中多出隻嬌生慣養的貓,愛寵說到底是寵,他不需關心寵物的喜好心思;這種固定思維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沒有改變。但現在,攝政王忽然隱約認識到,不能。

宗行雍從來沒有在乎他人感受的習慣,此時月色太好,神差鬼使,他開口:“在本王府中那一年,開心嗎?”

殷臻一頓,無聲地望向宗行雍。

宗行雍沒有逼問的意思,又道:“開心嗎?”

他沒能聽到回答,馬蹄聲自東麵響起,一群衣袖上繡青鳥紋飾的死侍策馬疾馳而來,悉數翻身下馬,頃刻在二人麵前跪了一地。

蚩蛇額頭上冷汗冒尖:“少主——”

從均隨後而至,急切地看向殷臻:“殿下!”

殷臻唇原本要張開,倏忽緊閉。

“噓,噤聲。”宗行雍一抬手,側頭,“太子?”

殷臻:“答案不重要。”

“不重要?”

火把林立。

“死一個太子罷了,對本王來說不是困難的事。”

“死了太子,留下殷照離。”

跳躍的深橘黃光影中,殷臻徹底看清了宗行雍的臉。他一手壓在脖頸後,遺憾地淡笑:“太子應該慶幸,本王改了主意。”

殷臻後脊背悚然一涼:“你打算做什麼?”

宗行雍溫和道:“說錯一個字,太子喪訊在三日後午時抵達京城。等本王大勝回朝那日,迎你進府。”

可惜。

他從“孤從來沒有過太子妃”還有“孤不想殺你”兩句話中獲得了全新的、從來沒有的感受,這種感受對他的吸引力遠超過把人困住的欲望,快感超過殺人。他並不能具體明白那是什麼,卻有探究的興趣。

他決定等一等。

至少搞清楚那是什麼。

殷臻笑了一笑,調子壓得慢極:“宗行雍。”

“真有那麼一日,你會死在孤之前,孤保證。”

頭頂烏雲遮蔽的彎月露出尖尖一角,恰似當年月光。

而他們都不是當時人。

“殿下,可有受傷?”

“沒有。”殷臻揉了揉眉心,“張鬆如何了?”

從均:“押進軍營牢獄等待問審,拖出來時沒了手。”

“軍中遣返後將無處可去。”

殷臻並不意外,他走在回軍帳的路上:“賭坊主人聞春,查到什麼?”

“此人神秘,十幾年前落腳青州,開了賭坊。屬下探查消息時聽到一件事,聞息風有時叫他舅舅,有時又叫他伯父,還有人說他們曾聽聞息風叫他姐夫。”

“能知道先後順序嗎?”殷臻沉吟片刻。

從均搖頭:“不知。”

“聞息風看上去不小,他要嫁入肅州城主府的堂姐,可有此人。”

“確有此人,雙十年華,據聞兩家已在議親,婚期定在下月初八。”

殷臻慢慢摩梭自己右手凸出的腕骨。

肅州城城主江清惕,今年三十有七。他厭惡中州人,因為十幾年前被中州來的庸醫治瞎了眼,聞息風說他舅舅討厭文弱病秧子,問他為什麼沒有跛腳……

醫術、跛腳、文弱。

周圍有一個人完美符合所有條件,而他近日在涼州城出沒。

殷臻:“江清惕如今還未成親?”

“未曾。”從均給他肯定答複。

殷臻想不到:“十幾年不成婚的人一日忽然要成婚,你覺得是因為什麼?”

從均老老實實:“屬下不知。”

“公孫大人若是在,應該會知道。”他道。

公孫良一路押著圖魯回京,他在對方手中吃了不少苦頭,從把對方推上囚車開始摩拳擦掌。

殷臻:“隔日去城牆上撕一張庸醫的通緝告示。”

他腳步一轉往宗行雍帳中走,正好瞧見從門口出來的闕水。

闕水停下,笑著衝他道:“殿下這幾日見著氣色好些了,想必是藥有些用。”

殷臻視線在他跛腿上停留。

“孤有一件事想請教。”

闕水將醫箱往上提:“殿下去我帳中喝一杯?胡地烈酒,饞這一口許久了。”他回頭瞧了一眼,露出狡黠的笑,“彆告訴攝政王。”

殷臻雙手交握,認真道:“孤甚少沾酒。”

“一點點,不礙事。”闕水道,“驅驅寒。”

闕水帳中有草木清香,混著單薄藥材氣息。他腰間拴了個錢袋,上邊繡了常見的魚鳥紋樣,裡麵鼓鼓囊囊,放著的東西不像錢幣,像棉花。

真是烈酒,酒氣熏人。

殷臻麵前放了白玉杯,裡麵盛著淺淺一層琥珀色酒液。闕水不知在裡麵放了片什麼草葉,小船兒一般從這頭滑到另一頭。

“見怪,沒來得及收拾。”闕水稍微整理了案幾,露出一塊空地,“殿下請坐。”

杯中酒加了一片小小葉子,怎麼這麼好看,殷臻低頭瞧了一會兒,心想。

“殿下有什麼想問的便問吧,一會兒我怕有人來帳中找人。”

殷臻自動忽略後半截話:“你來過此地?”

“來過,”闕水將袖子卷起,伸手去給眼前草藥做分類,有一搭沒一搭回他的話,“好多年前,隨當初的主人一起來關外,待了段時間。”

“來做什麼?”殷臻問。

他一點兒不客氣,有問題真問。

倒也不讓人覺得討厭,比坐這裡半天打太極好得多。

闕水笑了:“來給一個父母雙亡哭瞎了眼的少年治眼睛,那時我醫術不精,把人治瞎了。”

酒的味道在鼻尖散開,殷臻覺得喉嚨乾,微微舔了舔下唇。

“肅州城城主江清惕?”

闕水將草藥放進搗藥罐中,細細地轉:“如今我的通緝告示恐怕還貼在城牆上。”

殷臻伸出指尖碰了碰杯壁,一心二用:“可他沒有瞎。”

“是沒有瞎,殿下。一年後我又回來,把他的眼睛治好了。”闕水耐心回答每一個問題,“沒等他睜眼就走了,他還以為害他的和治他的是兩個人呢。”

“下一個問題孤不知道能不能問。”

闕水終於抬頭,看了他一眼:“我也有一個問題,不知該不該問。”

殷臻道:“孤問你,你自然也能問孤。”

一點君臣的架子都沒有,闕水見過的上一個王公貴族讓他在雪地跪了半個時辰。

那人最後死了。

“殿下先問吧。”他對殷臻道。

畢竟是彆人身體上的殘缺,殷臻指甲蓋壓在瓷杯上,為了緩解緊張喝了一口,辛辣感自舌尖喉頭炸開,他差點被嗆到,以袖掩唇咳嗽:“咳咳……咳咳。”

“孤想問……你,”他緩了會兒,道,“腳是怎麼跛的。”

闕水三言兩語交代:“我以前的主人是一個毒師,他效忠權貴之家,當年我們任務失敗,他死了,我受到波及,逃跑時腿上留了傷。”

“被少主救了。”

殷臻坐直了身體,剛剛那口穿腸入喉的感受很好,他沒忍住瞧了眼酒杯。

又瞧了一眼。

縮在袖中的手冒出指尖。

“輪到你了。”他正襟危坐道,“你有什麼想問孤。”

“不是什麼大事。”闕水道,“想問殿下知不知道少主帳中那個半人高的木箱子中裝了什麼。殿下要是看了能告訴我,那就更好了。”

殷臻想了想:“孤看了再決定能不能告訴你。”

闕水不置可否,他看了殷臻麵前見底的酒杯:“殿下今日應該能睡一個好覺。”

殷臻尚不能明白他話中深意。不過此時帳簾被一把掀開,一道寒風湧進來,吹的他打了個哆嗦,宗行雍那張黑如鍋底的連出現在麵前。

——好怪,他是怎麼一下在外麵一下在裡麵的,殷臻頭腦不清醒地想。

他揣著袖子端坐,睜大眼。

宗行雍沒有第一時間發現他的不對,倒是先聞見空氣中極淡的酒香。他拿起酒杯嗅了嗅,臉上表情變得奇怪:“你給他喝了酒?”

闕水:“不多,剛好夠睡一覺。”

宗行雍:“明日本王找你,江清惕大婚,給幾家氏族遞了請帖。”

闕水分錯了草藥,仔仔細細挑揀回來:“知道。”

“你不去?”宗行雍道,“請帖遞到本王手中,讓轉交闕氏闕水。”

闕水:“再看吧。”

——殷臻上一次喝酒在攝政王記憶中沒那麼清楚,喝太多,既然沒喝太多事情應該不大。攝政王心存僥幸這人喝醉了應該不會因為洞中話找自己麻煩,心安理得又帶忐忑地把人帶走了。

殷臻這時候還顯得很正常,跟在他身後往外走,隻不過出帳時絆了一跤,趔趄了一下。

眼疾手快扶住了。

從這裡到宗行雍營帳,一路上殷臻沒說一句話,安靜得反常。他腳步較平時遲緩了些,不仔細看也看不出來。

宗行雍還有堆破事要處理,他一箭給孟忠梁留了活路,對方的口供和張鬆手中物證要一同拿出來。

殷臻又占了案幾一個角,靜靜地觀察。

不知道長什麼樣的下屬問:“王爺,我們是不是照原本計劃先潛入肅州城內探查一番?”

什麼計劃,孤不知道。

殷臻眉心皺起來。

彙報的下屬一張削瘦的唇開合,殷臻勉強捕捉到關鍵詞:城主大婚,城門敞開,戒備較鬆,裝作來往商旅,或許可以一試。

宗行雍:“先這麼做。”

嘴上這麼說一直在觀察殷臻動靜,沒聽見一句有意見的話,眉梢挑起來。

他府中倒也有瓊漿玉液,殷臻下過酒窖,喝多了悶頭就睡,一點不惹事。相比之下這次太少,沒到能把人醉暈的程度。

宗行雍試探地喊了聲:“太子。”

殷臻遲半拍地扭頭。

跟他四目相對。

“你不去?”攝政王問。

殷臻沒說話,抬抬下巴:“箱子裡裝了什麼?”

口齒清楚,看來沒醉。

宗行雍漫不經心:“自己去看。”

殷臻扶著桌案站起來,走一條筆直的直線來到箱子麵前,那箱子半人高,底部褪了漆,大約是常年跟著輾轉的緣故。

箱蓋重,殷臻反應一會兒,站在那裡不動了。

接著轉頭,看宗行雍。

“打不開就彆看。”宗行雍懶懶,“本王腿傷了,走不過去。”

殷臻目光落到他腿上,往回走。

他坐到跟剛才一寸不差的位置,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不動了。

腦子裡神遊天外,想肅州的事。

然後:“你打算怎麼進去?”

宗行雍:“有個交好的胡地人,七日後要帶著貨物進城一趟,喬裝。”

“怎麼,太子想去?”他準備就寢,開玩笑,“他有個夫人,要跟他一道。太子要女裝,也不是不行。”

殷臻一直靜靜坐著,此刻仿佛突然回了神,湊到他領口嗅了嗅。

靠得極近了。

宗行雍麵前是一排睫毛,蝶翅一般扇動。

他視線順著殷臻微敞領口至一線玉色鎖骨,頓了頓。

用怕驚擾的聲音問:“找什麼?”

“土。”

他埋頭專心致誌找了會兒,把宗行雍衣襟翻得亂七八糟,還提起來抖了抖,沒見著一點灰塵,百思不得其解:“怎麼不見了。”

宗行雍任由他在身上翻找,終於沒忍住:“……本王換了。”

以殷臻現在的大腦的清醒程度還需要消化這幾個字,他腦袋暈人也暈,一個宗行雍在眼前模糊成無數個。

“一二三。”他正兒八經數數,衝宗行雍燦然一笑,“八個。”

他褪去了易容,剛洗過臉,如清水出芙蓉,眉眼彎著,不停笑。

宗行雍把他腦袋按住,啞然道:“闕水到底給你喝了什麼?”

不對,上次他在酒窖喝了太多,說是醉了不如說是暈了。

這是真喝醉。

殷臻一聽這話像是觸發什麼關鍵詞,猛然捂住嘴,小聲:“不要告訴宗行雍。”

“……”

攝政王磨了磨牙:“為什麼?”

殷臻左顧右盼上看下看,謹慎地:“他……煩。”

真就除了“煩”“滾”沒彆的話罵人。

怎麼看怎麼招人疼。

第二日醒來恐怕要羞憤得一劍殺了他。

不管,那也是明日。

宗行雍捧起他臉狠狠親了一口,“啵”一大聲。

殷臻立刻露出僵住的表情,狠狠擦了下臉。他藏在發間的耳朵紅透了,可能是熱,默默伸手,遮住了耳骨。

他皺眉:“你把口水蹭到孤臉上了。”

“擦乾淨。”他命令。

宗行雍弄來一張濕帕子給他擦臉,索性擦了整張臉。攝政王第一次伺候人,不熟練。殷臻被悶得難受,把帕子沒收,蓋在頭頂。

“本王出去找人給你熬醒酒湯,待這兒彆動。”說完宗行雍要走,又不放心地回頭,“數十個數本王就回來。”

“不。”

殷臻忽而驚醒,一雙漆黑瞳仁直勾勾盯著他,眼尾因酒氣而熏紅,拖出長長一條豔色。

他一把抓住了宗行雍衣角。

燈火晃動下美人麵如芙蓉,眼中流出的魅意令人心驚。他什麼都不做,光是待在榻上,攝政王就有什麼都捧到他麵前的衝動。

宗行雍喉結上下一滾,

阻力大,他走不了,故意逗他:“怎麼?太子舍不得本王?”

這人實在討厭,什麼都不會告訴他,為什麼孤不能做?

殷臻拽住他衣角的手用力。

他抿唇,氣沉丹田,積蓄反抗力量。

宗行雍跟他對視,聽他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表達訴求:“孤要……”

真稀奇,五年來他從未對本王提過要求。

這時候攝政王還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於是他哄著人道:‘要什麼?說出來,本王都滿足——”

戛然而止。

殷臻鏗鏘:“上你。”

【作者有話說】

第一次連載日更不適應,聽取大家意見決定隔日更六千,隻多不少。固定時間十二點,隻提前不推遲。下一章在後天中午十二點,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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