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噓——◎
——“孤要上你”。
這四個字一出, 帳內落針可聞。
宗行雍耐人尋味:“想上本王?”
殷臻無所察覺,坐姿端正,眸光皎潔。
他喝醉後變得大膽, 警惕性直線降低。直勾勾而冒犯地盯著宗行雍一雙墨綠瞳仁,眼含春水流波, 情意含蓄。
油燈一晃。
宗行雍倏忽轉身, 往帳外走。
蚩蛇抱刀守在帳外,迅速站直, 聽見他交代:“明日所有事交給於疆,午時前本王帳中不得有人靠近。”
“從均給本王攔住了。”
蚩蛇一愣, 很快道:“是。”
“兩桶熱水, 一桶立刻抬進來,能多快多快。”宗行雍把珠串摘了往他懷中扔, 言簡意賅, “叫素溪, 本王找她。”
他說完沒有停頓, 折返帳中。
帳內碳火溫暖, 帳外寒風凜冽。
宗行雍目光牢牢鎖住殷臻, 走至近前鬆了鬆手腕,重複問:“在上麵?”
殷臻沒來得及回答他, 頓住, 向下看。
宗行雍在他麵前屈膝半蹲, 左手扶住他小腿,右手托住他錦靴, 略微一用力脫下來。
接著是雪白的綢襪。
指腹熱度透過薄薄一層絲綢傳至腳跟, 殷臻忍不住回縮:“你唔……”
宗行雍護住他後頸凶狠地吻。
口中空氣被野蠻掠奪, 不留一絲緩衝。身後是軟榻, 殷臻被迫吞咽,提不起一絲力氣。他變得茫然,手指蜷起又鬆開。
“本王四年沒碰你了。”
宗行雍慢條斯理將袖子卷起,視線一寸寸掃視他全身,宛如惡龍巡視自己的領地。
“——在此前,太子要清醒清醒。”
帳外素溪聲音平穩:“少主。”
宗行雍大步往外,掃過素溪手中東西。他顯然沒什麼耐心。素溪領著一眾侍女深深彎腰,欲言又止。
宗行雍:“本王知道你要說什麼。”
他拿了東西往回,帳簾唰然落下,遮擋住一切情形。
他很快返回榻前,單手把殷臻抱起來,殷臻身體懸空,抓住他肩膀,那裡的血管在掌下跳動。
殷臻微愣,側頭去瞧他,見到他脖頸青筋忍耐暴起。
“嘩啦——”
浴桶中濺起大片水花。
殷臻浸入水中的刹那酒醒一半,條件反射後退,“砰”一聲撞在堅硬桶壁上。
他現在還處於將醒未醒的過渡期,遲緩地眨眼,眼睫毛上一滴晶瑩水珠承不住,“唰”往下落。
宗行雍俯身親掉了那顆水珠,在他下巴上捏了一把,低笑道:“怕什麼,你自己招本王的。”
——他原本沒想這麼快,這人身體太糟糕,他真怕那截腰肢折在自己手中。
四年多了。
攝政王幽幽想。
撐在身側的手臂肌肉塊塊壘起,勁瘦而不誇張——殷臻知道其中蘊含的恐怖爆發力,絕不是花架子,是常年刀槍血雨中練出的壓倒性力量,一拳能擂倒猛虎,掰斷鷹犬爪牙。他在宗行雍麵前之所以站上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對方不想傷他。
宗行雍不想他受到一絲一毫傷害。
榻上除外。
殷臻對這件事不排斥,也不理解。他不理解宗行雍一天天哪兒來那麼多精力折騰他,不理解試新衣時宗行雍漸深的眸色,不理解自己隨便一眼的巨大誘惑力。
隻要這事不太頻繁和長久,讓日夜昏沉顛倒,太子是可以接受的。
這並不妨礙他察覺到危險。
宗行雍驟然彎身,鼻尖和他相抵,呼吸沉沉:“本王不做酒後亂性的事。”
他一邊說一邊抬手從浴桶中舀出一大勺溫水,水線立刻降下一截。濕衣貼在殷臻腰部,幾近裸-身,一覽無餘。
綽約牡丹在水中搖曳,深紅綻開,開到糜-爛。
涼風吹進殷臻脖頸,他霎那要後退,想起什麼僵住,緩緩抬頭,和宗行雍對視。
“彆躲。”宗行雍居高臨下,語氣輕飄飄,“太子知道本王習慣,今夜本王說了算,明日起來要跪就跪,要抽就抽,要本王往西絕不往東。”
水從肩膀往下淋,水流蔓延至領口,四麵八方無阻攔往下。
殷臻微微打了個哆嗦。
酒意和溫熱水流遍至全身,令他渾身綿軟。
宗行雍手指壓在他脖頸,順著左肩,鈍刀磨肉一般緩慢下移,重重壓在一線瑰豔牡丹花瓣上,顏料因濕水而深重色氣。
他另一隻手開始鬆殷臻領口,在鎖骨上來回摩挲,很快,上端現出紅痕。
“真漂亮。”他喟歎。
殷臻頭皮發麻,腳底顫栗。
這種時候逞能反抗沒有任何意義,反而會招致千百次嘗試過的苦果。
算賬可以第二天,服軟一定要快。
殷臻揚起頭,猶豫了一會兒,在懸殊的力量差距以及人趨利避害的本能下,果斷且迅速地伸出手臂,環住宗行雍脖頸,飛快踮起腳,擁濕漉漉的唇碰了碰對方的臉:“……輕。”
“看太子表現。”
宗行雍看他良久,一把將他從水中撈了出來。他這時又顯出非同一般的寬容來,正人君子地詢問意見:“在上麵,嗯?”
水珠順著殷臻臉側往下滑,從脖頸掉落。
很快被舔舐。
帳中燃了銀霜碳,“哢擦”一聲斷裂。
……
一枝紅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
“遲早把貓爪子修了。”宗行雍不用回頭都知道後肩抓撓如何長,不躲不避去親他耳垂,“明日起來本王親自修。”
一樽淺口的玉杯,總有人不斷往裡倒液體。等待盈滿的過程又太熬人,體驗過頭脹和無止儘。
有手近乎無力地攥住床帳,想找到另外支撐點。
被強硬地抓回,一寸寸拖回去。
帳中猛獸湊上來愛憐地吻他濡濕的眼睫毛,動作卻毫不含糊。
還未抽身就陷進下一個漩渦。
夜晚還非常長。
時間會人為延長到無法承受的地步。
……
太子從昏睡中醒來,心中有一萬句娘要罵。
他瞳孔在日照下變淺,外衣整齊地遮住整個脖頸,斑駁吻痕深深暗暗,無法見人。
想坐想躺想殺畜生。
殷臻一把拔出榻邊長劍,這劍開了刃,嘩啦啦雪白光線湧入。他靠在角落,身上香膏的味道四溢,存在感強到不容忽視。
太子神色冷峻地嗅了嗅,馥鬱香氣頃刻將他拖回望不見儘頭的夜晚。
他動了動身體,驟僵。
“宗……”殷臻咬牙切齒發出一個字,沙啞得不像話。
他捏了捏眉心,抬手間寬袖下滑,細白手腕自上全是殷紅痕跡,一路向上疊加。
太子麻木地坐了一會兒,大腦終於開機。
他開始反思這件事怎麼發生,並試圖杜絕後患:其一,此後他絕不沾酒;其二,絕不在攝政王麵前開口要在上麵,他覺得累,不如躺著,抱起來走都比在上麵強;其三,他要想個辦法,讓宗行雍喊停就能停。
前兩者容易做到,後者……
殷臻眉頭緊皺。
他這酸痛那脹痛的,躺著思考不費勁。往後仰躺,盯著頭頂床帳上牡丹的紋繡,一根手指頭都懶得動彈。
腰線直抽。
殷臻伸手,指尖壓在發燙眼皮上,自閉。
攝政王壓根沒想到他會醒這麼早,臨近午時渾身舒暢去演武場轉了一圈,指點了兩個小兵。是個人都看得出來他今日心情好,和顏悅色得不像平時那個千裡殺神,一個個更害怕了。戰戰兢兢上前認錯,宗行雍大手一揮全賞了,拍著人肩膀讓好好練。
被拍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將,差點腿軟跪下去。
一眾兵:“……”
宗行雍不跟他計較,帶著身後浩浩蕩蕩一群冷麵死侍繞過大半營地,特地去感謝了什麼都不知道的庸醫,庸醫正琢磨這毒和這草怎麼用,聞言莞爾。
他目光似乎穿透宗行雍在看什麼人,最後道:“我與你們一同進城。”
帳簾掀開。
日光照在身上,暖意烘烤。
“啪!”
“彆碰。”殷臻拍掉宗行雍的手。
宗行雍往榻上單膝一跪,瞧見象牙色皮膚上一抹曖昧的紅。他故意,脖頸也留了痕跡,此刻人醒了,滿麵不悅。
攝政王壓根沒把他手中長劍放在眼中,他上汝南宗氏鬥獸場,學的第一件事是赤手空拳擒虎。力求木劍如利器,嫩葉如刀片。
“餓了?叫人擺膳?什麼樣的糕點都有,做成花瓣和兔子形狀,瞧一眼?”
殷臻一言不發,長劍架在他脖子上,冰涼殺意透過劍刃侵襲臉頰。
“出去。”他沒有一句廢話。
“不是如意了?”宗行雍歎氣,任由劍刃在臉頰邊,“宮中選妃宗氏女落選,本王帳中造風月沒功夫管,太子一連插了三個人進去。”
殷臻:“……”
“宗氏女是自願落選,與孤無關。”
宗行雍倒是提醒了他什麼,他鬆了劍,道:“王爺昨夜不是說要跪就跪,要抽就抽?”
嗓子不舒服,殷臻調子慢慢,不明情緒道:
“那跪吧。”
攝政王又不是沒跪過,跪天不行跪地不行,跪媳婦怎麼了。他從善如流跪在榻上,給殷臻揉腰的手不安分起來,從後腰滑至臀尖,又至小腿。
殷臻刹那不動了,人木然:“……鬆開。”
宗行雍倒也沒那麼禽獸,他稍微在小腿筋脈上停留,心有餘悸:“昨夜抽筋了。”他好言道,“喝湯,就一碗,喝完撤走。”
濃白骨頭湯端上來,配了清粥小菜。
香膏氣息無處不在,殷臻鼻子發癢,行走坐臥被覆蓋。袖間攏著盈盈花香,滑膩觸感揮之不去。他掃到一邊見底空罐臉更僵,捏緊勺子恨不得把人捶進湯中。
宗行雍給他遞銀箸,手指一個沒忍住順著手腕摸進了袖內。
殷臻:“……”
“孤昨晚喝醉了。”
宗行雍懶洋洋捏他手腕,有一下沒一下:”本王知道。”
骨湯暖流湧進胃中,殷臻用一方帕子擦嘴,絕情且篤定:“是意外。”
“嗯,是意外。”
好說話得過分,事出反常必有妖。殷臻警惕地看他。
“本王不介意再意外。”
殷臻被湯水嗆到,大片灼灼日光照得他眼花,光顧著震撼:“午時!”
宗行雍眼疾手快撚了一塊梅花糕往他嘴中送,殷臻正巧沒閉上嘴,被塞了個正著。他費勁往下咽,想咽得更快。
唇邊一熱。
殷臻詭異地停住。
宗行雍一點不耽誤地吻走糕點沫,暢快大笑:“所以有‘白日宣淫’。”
“……”
“彆提褲子不認人。”攝政王勾著他發絲懶散道,“本王一般不對你生氣。”
殷臻思考問題時微側著頭,他在想解決辦法,事情發生後再糾結對錯和原因沒有意義。他想啊想,想啊想,手中銀勺泄氣地撞到碗壁。
“孤不知道。”
他淡淡:“你想怎麼辦?”
宗行雍平和地將他肩上長發攏起,隱約笑了下:“在本王想出辦法前,沒有下次。”
“下次沒這麼輕易放過你。”他道。
殷臻眼睫一顫。
攝政王語帶揶揄:“能走嗎,還是本王抱?”
殷臻固執下地。
一隻腳剛點地,不可言說的酸軟猝然侵襲全身。他沒撐住往下跪,被一把帶上榻。人沒反應過來,緩緩移向自己發抖的腿。
不是孤的腿嗎?他茫然地想。
很快他發現是。
從腳踝至大腿內側,抖得無法踏出一步。
殷臻:“……”他再也不自省了,用殺人的眼神看罪魁禍首。
宗行雍:“……”
攝政王摸了摸鼻子:“睡一覺,睡一覺。”
直到午睡起身,殷臻渾身仍然使不上勁。他勉強同意攝政王伺候,伸手等著人給他一層層穿衣。餘光瞥見身上痕跡又惱怒,一聲不吭抿緊唇。
宗行雍耐心給人綁好衣帶,把玉飾環佩一一往上掛。
“哦。”宗行雍想起什麼,“中州來的蠢——”
“劉什麼鬥。”攝政王道,“在本王軍帳前兜兜轉轉好幾日,怕是要見太子。”
劉什麼鬥。
殷臻:“孤見他。”
宗行雍:“一個蠢貨有什麼好見的,白白浪費時間。”
“彆一整天跟在孤身邊。”殷臻無情把他胸膛推開,“孤要一個人呆著。”
攝政王給他理了理領口,哼笑一聲。
他倒是沒再說什麼,給殷臻留了塊清淨地。
殷臻坐在高位上,微支頷,手邊放了清茶。
他聽劉升鬥大放厥詞。
黑山白水立在他身後,表情微微扭曲。
劉升鬥一早上在這裡喝了半天茶,終於憋不住炫耀:“五殿下的正妃人選這就定了,是定遠將軍齊北和的嫡次女,定遠將軍誰不知道,那可是赫赫威名的老將。端陽齊氏更是位列八大氏族,門第顯赫,光是嫁妝單子流水般拉不到頭……五殿下出身高貴,母族同樣勢大……”
中心意思:五殿下殷程有國相支持,更有強大姻親,把你從儲君之位上拉下來指日可待。你四年前上位不過是走狗屎運。爭什麼皇位,不如洗洗睡。
殷臻要笑不笑聽著,指尖在茶杯上輕點。
愚蠢的敵人就是朋友。
他半靠休息,正好借劉升鬥之言聽聽他五哥動向,一直坐到日頭西斜,不見慍色。
劉升鬥意猶未儘。
黑山白水:“……”
殷臻和宗行雍關係所有死侍心知肚明。
他二人默默在心中想:
汝南宗氏位列氏族之首,豈是虛有其表的八大氏族可比;宗行雍手掌兵權和一半虎符,在邊關朝中根基深厚,擁兵自大,雖遠赴邊城攝政之名不在,一回城必然腥風血雨;嫁妝……
黑山白水對視一眼,噎住。
姑且算是嫁妝。
汝南宗氏富有天下礦山,掌經濟命脈。家主宗紳曾放下豪言但凡有人把獨子拿下,願拱手讓出一半家私。
“嗒!”
茶杯蓋清脆地磕在杯沿。
殷臻終於不耐,眉眼鬱鬱:“說完了?”
劉升鬥沒說完,但都是宮中的人精,心知再留下去沒準殷臻給他治個“以下犯上”的罪。
他一個人待在這鬼地方,說是協同太子抗敵實際屁大權力沒有,每天吃飽了撐了摸著肚子到處逛,太無聊。
軍營裡的兵有什麼好看的,一個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劉侍郎心想,他得找個正常人說話,免得自己變蠢。
他這腦子可是家裡老人在佛前上供幾年求來的,千萬要保護好了其中聰明才智。
劉升鬥目的達成,圓潤地滾了。
耳邊呱噪消失。
殷臻揉了揉眉心。
他從劉升鬥的話中得出兩個關鍵信息:一,國相給五殿下選了正妃,對方家世不低;二,國相和殷程的聯合比他想象中強,但沒那麼強。
張隆自己有個獨女,他沒將女兒下嫁說明對殷程器重有限。
另外,還有一件事。
三年守喪期臨近。
殷臻感到頭痛。
攝政王進來時他眼皮劇烈一跳。
“太子又做了什麼虧心事?”宗行雍腳步一轉往桌案走。
殷臻輕咳:“沒有。”
“最好沒有。”
窗“啪嗒”“啪嗒”響。
他倆視線同步外移。
一隻信鴿拍拍翅膀落在窗外,綠豆大的眼珠滴溜溜轉。左腳綁著不起眼的信筒,外圍繞著幾圈細細的紅繩。
殷臻略一抬手,將它抓進手心,取下信。
他見到那根紅繩時神色有微妙的變化,頓了頓,看向宗行雍,又看向手裡未展開的字條,垂下眼。
掙紮幾秒,屈指敲了敲攝政王案牘堆積的桌案。
黃昏灑下大片金光,宗行雍擱筆,挑起眉。
殷臻默不作聲將手心攤開,薄薄一張紙條出現在掌中。
宗行雍掃過一眼,微頓。
上麵是一筆一劃稚嫩筆跡,顯然落筆之人腕力不足,筆尖抖落墨汁。
隻三個字:想、等、回。
殷臻:“綠——”咽回去。
閉緊嘴,不說了。
宗行雍心腸有一刻的發軟,將字條從他手心拿起。
癢。
殷臻掌心一蜷。
“像太子嗎?”宗行雍問。
殷臻想了想,客觀道:“像。”
除了眼睛,其餘都像。
東宮沒有人懷疑這個孩子的出身,都說小殿下像他,不像外人。
隻有殷臻常常能在他身上找到另一個人的影子。
一開始他把人丟在隔壁宮殿,很奇怪,綠眼睛從不哭鬨,安靜得不像尋常小孩。等長大一點在奶娘懷中吮吸著手指朝他陽光燦爛笑,瞳膜邊緣花紋漂亮得不可思議。
玉雕一般的小仙童。
後來宮女告訴他小殿下會走路了,隔了好幾日他突然想起,去見了一麵。
偌大宮殿中對方正蹣跚學步,見到他眼睛“唰”亮起,張開藕節似的手臂迫不及待往他腿邊衝,跌跌撞撞又急切。
殷臻僵硬著身體,沒躲開。
他小腿被一把抱住,沉甸甸掛了個什麼東西。
殷臻一動不動低頭,跟小人兒對視。
對方葡萄般大眼睛裡蓄滿水光,口齒不清:“抱……抱。”
大太監黃茂急得直跺腳:“殿下,你快抱抱他,抱抱他。”
糟糕,要哭。
殷臻隻想把腿抽出來。
他剛一用力就被發現,不知怎麼,綠眼睛對人情緒的敏銳遠遠高於同齡人。他似乎知道眼前人不喜歡他哭,癟嘴使勁兒把眼淚逼回去,仰起小臉,掛著珍珠淚眼朦朧笑。
殷臻終於不忍心,伸了手。
綠眼睛歪頭,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用不及他四分之一巴掌大的手努力去夠他手指。
夠不到,眼巴巴。
殷臻彎下腰。
食指被緊緊握住,怎麼都不肯鬆。
綠眼睛三歲時迅速俘獲東宮男女老少的心,從殿外一路爬到太子榻腳。他聰明得異乎想象,最開始抱著蹴鞠站在殿外,被準許後進入殿內,不哭不鬨不吵不叫,光著白胖腳丫往殷臻懷中拱,雙手抱著殷臻腰,臉側貼上去,很快呼吸漸沉。
大太監黃茂又在旁邊囉哩吧嗦勸,說帶在身邊養吧,用膳時殿下能多吃一碗。
殷臻政事實在忙,真跟在他身邊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他拒絕。
綠眼睛眼淚吧嗒吧嗒掉,他很少很少哭,哭也不出聲,白軟麵頰上掛著淚花。太漂亮我見猶憐,綠眼睛水光泛濫。
殷臻:“……孤答應。”
行為動向簡直似曾相似。
就這麼一路進了主殿,抱著一床小被子“哼哧哼哧”躺上了榻。
太子前二十年隻跟一個人同過榻,翻身總怕踢到他,不得已把人放到身側。
冬日猶如揣了個火爐,暖得他心口發燙。
殷臻:“你去東宮見他……孤沒意見。”
天天在東宮上躥下跳上房揭瓦,有事沒事爹爹長爹爹短,
宗行雍頓了頓。
“有另一件事。”
攝政王眼力太好,視線危機地轉向殷臻手中。
字跡是和幼子截然不同的飄逸,同樣深懷情意。
——展信佳。
“久不通函,至以為念。東宮安好,小殿下無恙,常問殿下去處。”
殷臻耳垂一痛,剛要發作聽見宗行雍驀然加重的語氣,帶了玩味——
“三年喪期將至,太後擬為殿下選妃。”
“……還請殿下慎擇之。”
“桓欽,留。”
第32章 32
◎本王珍愛你。◎
“桓欽是何人?”攝政王咬著字眼問。
殷臻不為所動:“好友。”
擔得起“好友”二字, 此人在他心中分量不輕。
宗行雍暫時揭過:“選妃?”
殷臻頓了頓:“三年喪期將至,孤確實要選妃。”
“太子想選妃?”宗行雍又問。
殷臻垂眼,想了一會兒, 實話實說:“不想。”
東宮多出一個人,不知底細, 會很麻煩。
況且……
殷臻心平氣和:“孤不打算成親了。”
“為什麼不?”
殷臻心煩:“不關王爺事。”
斜陽幽幽一線, 他支頤看過來,烏發如緞, 眉眼濃如墨畫,含嗔帶怒。坐高台明堂之上, 話音很淡。
抬手間如有暗香盈袖, 那香氣本該濃鬱於帳中,此刻卻外溢, 一絲絲、一縷縷, 將心臟纏繞。
攝政王生平第一次知道什麼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他想起入宮教學那年溽熱的酷暑, 想起那句“世間最被人低估, 最無法輕易被抵抗的東西是美貌”, 想起十四五歲少年鮮紅的眉心痣, 想起學堂窗外驚心動魄的一眼——
過去十年,那隻貓兜兜轉轉, 落回他掌心。
他無法對此人說出拒絕的話, 正如四年前若是殷臻坦白, 以薛照離身份站在他麵前,令他自請戍邊五年, 即使是在極端憤怒之下, 他依然會答應。
宗行雍:“太子是在引誘本王?”
殷臻奇怪地問:“孤需要引誘你?”
宗行雍一怔, 旋即大笑出聲。
“太子不是想知道那裡裝著什麼?”他大步往角落走, 將箱蓋掀開,空氣中頃刻浮現灰塵。刹那間一片金光閃爍,灼灼大紅將帳內映出緋色,那顏色幾近刺目,紮進殷臻眼底。
殷臻喉頭堵塞,艱難無比:“那是……什麼?”
“婚服。”
“太子以為本王放著滔天的攝政大權不要,千裡奔赴關外是為了什麼?本王當真懼怕那一紙謀反的證據?”宗行雍嗤笑道,“不。”
“若不是顧忌太子下落不明有孕——”
宗行雍:“本王四年前就反了。”
“另有一件事,太子實在高估本王對子嗣的態度,本王不關心他死活。”宗行雍道,“五年前本王給你下生子藥,究極目的隻有一個——”
“太子應該清楚。”
殷臻心神驟然一晃。
朝中大局已定,他沒有必要待在攝政王府。宗虞兩大氏族姻親流言漫天飛,他自覺自己能順利抽身,於是在一個雨夜和宗行雍告彆。
真是愚蠢——他後來回想。
“你想走?”
殷臻客氣且疏離:“是。”
攝政王倒還耐心問了:“本王對你不好?”
殷臻當真回想,然後搖頭。
“那走什麼?”
此間複雜非一言能說清,殷臻為此事煩心已久,乍一聽見他要成親之事大鬆一口氣。
當斷不斷,必受其害。
於是他果決:“要走。”
攝政王手腕珠串有一下沒一下輕叩,望向他的眼底晦暗叢生。
危險來臨的前兆。
他耐心徹底告罄,一字一句地道:“你當攝政王府什麼人都能進,什麼人都能走?”
殷臻為“要走”兩個字付出了巨大代價。
他整整三日沒出過門。
……
宗行雍:“本王知道你能走。”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薛照離背後牽涉黨爭,但無意深究。有些事攝政王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本王為太子儲君之位做出的退讓……”宗行雍緊盯著他眼睛,道,“隻為了一件事。”
在儲君爭奪的後期他幾乎站在殷臻身後。
殷臻袖中手指驚跳了一下,愕然看向他。
“本王感謝你將他送至攝政王府。”
“本王珍愛你。”
帳內有瞬時的靜止。
風聲雪聲悉數遠去,殷臻耳邊隻剩下最後那句話。他僵立原地,渾身血液冰涼上湧。
“少主,西涼使者至。”蚩蛇在帳外低低。
殷臻手掌蜷縮了一下。
他看著宗行雍,濃烈情感和昭昭愛意將他淹沒,宗行雍和他截然不同,他天生就有表達愛的本領,每一個字都能將人砸得暈頭轉向。
是他人生二十幾年來從未感受到的,毫無理由的偏愛。
角落箱蓋仍然敞開,多年塵封一朝開口,奢華濃金流淌過眼前。殷臻伸手,觸摸到光滑平整的勾線。
他很輕地想,宗行雍,大概真是很喜歡孤。
孤明明可以對他提要求。
但孤開不了口。
殷臻從帳中出去,從均跟在他身後,將一封信件遞給他:“殿下,肅州那邊消息,江清惕約您在朝辭亭一見。”
殷臻簡潔:“備馬。”
從均一頓,看向黑山白水。
“彆跟著孤。”殷臻想起什麼,警告。
黑山白水:“是。”
朝辭亭位於青州外,是從關外至中州必經之地,無數人在此地送彆。百年前詩人路過,有感而發,揮筆提“朝辭”二字。
朝辭此地,思未有重見之日。
殷臻見到江清惕第一眼就認出他是瀛洲賭坊聞春。
“找孤何事?”
“想和太子打個賭。”江清惕道。
殷臻漫不經心:“你拿什麼跟孤賭?”
“與西涼惡戰在即。瀛洲賭場所蓄積錢財,是一筆巨大軍餉。江某願拱手相讓。”
江清惕:“不論輸贏,肅州城不需一兵一卒,願遞降書。”
殷臻敲擊的指關節驀然一頓。
“賭什麼?”
江清惕:“江某二十年前,和那名庸醫,與太子和攝政王是同一種關係。”他笑了下,唇角卻冷冷下垂。
二十年前的春日,肅州城主和夫人雙雙死於一場刺殺。他一夜之間父母雙亡,在靈堂前哭瞎一雙眼。
少年庸醫就是那時敲開他的門。
他目不能視物,隻聞到很淡的草藥氣息。一雙冰涼的手遮住他眼睛,將灼燒感消去。
朝夕相伴三百多個日日夜夜,換來一把瞎眼毒藥。
“江某不信真情。”江清惕麵露嘲諷,“想與太子賭一件事。”
“攝政王統帥三軍,擁兵為王。”他道,“會不會為小情小愛動搖。”
殷臻冷冷:“孤不做賭徒。”
他起身欲走。
“太子當真覺得自己能從二十七城全身而退?”
殷臻頓住。
江清惕:“昨日戌時,江某和所有城池主人得到同一指令,除攝政王與太子王同行,每一座城門守死令不得打開,違令者斬。”
“他要將你鎖在身邊。”
殷臻眯了眯眼。
“與城主何乾?”他手攏袖中,緩緩笑了,一笑如晴光映雪,“城主日日若無事,不如去找十幾年前庸醫。”
“肅州城門為殿下敞開。”江清惕道,“殿下會來找我的。”
……
素溪進來時殷臻在走神。
夜色昏蕪,帳中燭火明滅。
素溪用一把牛角梳細細給他梳頭,關懷道:“殿下還不睡?”
殷臻不說話。
他身上痕跡簡直觸目驚心,素溪瞥見,一頓。
殷臻:“孤心煩。”
素溪道:“殿下如今年紀尚輕,不該憂心的。”
“孤聽說汝南宗氏一生隻有一妻。”殷臻突兀道,“是嗎?”
素溪一愣,接著笑了:“殿下,是。”
“從大金寺回來那日,少主很高興。”她用溫和的聲音道,“殿下跟著他回府那日起,就是唯一的攝政王妃。”
殷臻:“孤是太子。”
“那有什麼。”素溪說,“讓他做太子妃,一樣。”
殷臻擰緊的眉毛鬆開。
素溪:“家主和老夫人都是很好的人,夫人早逝,有些東西沒有教給少主,殿下若有不高興的地方,說給我聽。”
“孤沒有不高興的地方。”
他隻是沒有任何經驗,對宗行雍感到手足無措。他覺得事情像是走進死胡同,沒有解決辦法。
素溪將牛角梳放至一邊,手指順著他一頭烏發,道:“殿下辛苦了。”
“沒關係。”她跪在榻邊,又說:“少主很喜歡您,您要是喜歡他,那很好。不喜歡也沒什麼。”
殷臻眼睫飛快地顫動:“孤……”
那個詞說出口,一切都會失去掌控,他沒有走錯哪怕一步的機會。
他梭然看向帳外——
雄渾號角聲響徹營地四麵八方,殷臻眼皮劇跳,厲聲:“從均!”
從均和黑山白水全部出現在帳外。
“怎麼回事?”殷臻一把撈過外衣往身上披,“用最短的話解釋清楚。”
從均儘可能簡單明了:“攝政王扣押了西涼使者,大戰在即。”
“兩軍交戰不斬來使,他不知道?”殷臻一頓,漆黑眼珠掃過黑山白水,“他要開戰?”
黑山白水雙雙低頭,默認。
“肅州就在十裡之外,動輒腹背受敵。”
殷臻驀然起身:“馬上帶我去見宗行雍。”
出帳門殷臻就被狂風吹了個趔趄,四麵八方火把在寒冷冬夜中彙集,往點兵台去。
殷臻腳步一頓,止步。
“西涼人說了什麼?”他一寸寸轉過頭。
從均:“他們願意簽署十年休戰協議,有兩個要求。”
“肅州不能奪。”殷臻猜到了,他心中隱隱有不好的預感,“第二個是什麼?”
“西涼最小的公主,要嫁入中州,做攝政王妃。”
殷臻狠狠皺眉:“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若隻是此事,宗行雍拒絕即可。
“少主拒絕了。”黑山板著臉替他解惑,“西涼使者又問,當今儲君可有正妃。”
東宮太子,未來帝王。
兩國聯姻。
這是挑不出錯的決定。
殷臻額角抽搐:“他也不至於——”
白水:“因為少主不確定。”
殷臻一怔,緩緩看向他。
“他對攝政王妃之位提議無動於衷,是因為他不會迎娶西涼公主,但殿下會。”
“十年休戰協議,意味著兩國戰事停歇,十年內雙方井水不犯河水。”白水繼續道,“朝廷苦於邊境騷擾多年,殿下會考慮此事。”
【作者有話說】
晚上九十點還有一章!
第33章 33
◎孤還有兩個時辰◎
“宗行雍在關外二十七城占據壓倒性優勢, 比起通過聯姻方式維持和平,打到西涼人心生畏懼更容易。”
白水頓住。
——他和白水印象中的儲君不同,也和外表呈現出的柔和不一致。
殷臻平靜道:“孤告訴過宗行雍, 孤不會選妃。”
事情既然已經發生再探究沒有意義,戰爭號角聲響徹四麵八方。再解釋無意, 殷臻問:“他人在哪兒?”
白水:“點將台。”
使者扣下後舉兵必須快狠準, 不能給對方一絲一毫反應機會。殷臻狠狠閉了閉眼,話中森寒:“從均!”
“把闕水帶上, 跟孤進肅州城。”
他要確保江清惕沒有投誠西涼的念頭,即使有, 也必須扼殺。
“殿下要帶我進城?”闕水粗布麻衣立在夜色中, 輕輕笑了,“不怕我死在城內?”
“必要時孤會殺了江清惕, 最後一麵……”殷臻對他道, “你確定不跟孤一起去見他?”
闕水歎了口氣:“殿下果真鐵石心腸。”
宗行雍打贏第一場仗時殷臻混進肅州城, 時間正是江清惕大婚當日。殷臻一柄長劍挑開新娘蓋頭, 他身後立著闕水。
滿堂賓客皆驚, 假新娘尖叫逃跑。殷臻信手殺了三個混跡其中的西涼人, 鮮血流淌過腳底。
“孤知道你要什麼人,送來給你, 隻有一個要求, 戰爭結束前你不得和西涼人有任何交涉。”
江清惕直勾勾看向他身後:“殿下何意?讓我眼睜睜看著肅州……”
三把長劍架在他脖頸, 殷臻耐心告罄,道:“要麼應, 要麼死。”
“好一個先禮後兵。”江清惕撫掌大笑, “憑什麼?”
殷臻:“你隻有一個選擇, 將肅州奉上。不過是奉給誰, 以什麼方式奉。”
江清惕不發一言。
闕水倒是苦笑:“我就這麼被殿下賣了?”
殷臻沒功夫在這兒摻和彆人愛恨情仇,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頭也不回:“江清惕跟孤說他愛慕你多年不得,貼通緝告示是為了找你,他早知道一雙眼睛是你一年後折返治好,黃道吉日,孤看你們最好今日成親。”
“對了,江城主當年沒死全靠庸醫心軟,他接下的任務是殺人,後來不僅殺了同伴,還斷了一條腿,就為了保你一條命。”
什麼都沒說、完全不知道的江城主:“……”
三兩句大庭廣眾之下被揭露秘密的闕水:“……”
宗行雍第二場仗開始時殷臻控製整個肅州城,他壓下暗中來訪的西涼奸細共十三人,斬首示眾,頭顱懸掛城牆之上,以儆效尤。
所有異族麵孔全部暫時收押。
他站在城牆上,看向烽煙黑沉的天際。
闕水:“殿下不必擔心,少主所向披靡,從無敗績。”
“孤有不好的預感。”殷臻壓著跳動眼皮,“很不好的預感。”
第二場,宗行雍依然勝了。
勢如破竹,連取三員猛將首級。
事情斷裂在第三仗後,關外第一場暴雪,群山綿延處,巨響至。
曙色熹微,蚩蛇深夜策馬疾馳至肅州城池。他渾身浴血,在殷臻身前深深叩首:“殿下,少主失蹤。”
“雪崩。”殷臻沉默後道,“西涼人在等這場暴雪。”
蚩蛇雙膝跪地,他手上沾血,極艱難地開口:“虎符,請太子坐鎮三軍。”
宗行雍本有脫身的機會,他一旦後退,背後上千士兵將埋沒在雪崩之下,和當年滂水之戰將他送出沼澤的所有將領一樣。
殷臻立在茫茫雪山前,身後是七百死侍,黑衣如鬼魅站立。深冬風如狼嚎鬼哭,從山穀中灌出的寒意蔓延四肢百骸,他下半身失去知覺,錦靴因灌滿雪水變得沉重。
太子深深彎腰,胸口抽痛。
他知道此時應該往回走,知道一旦大肆派人尋找,主帥失蹤之事隨時可能暴露。宗行雍在軍中地位如同定海神針,一旦消息傳出去軍心不穩,敵軍得勢,局麵將糟糕到無法挽回的程度。
理智告訴他應該回去,情感上他卻無法邁出一步。
他知道雪崩後十二個時辰是救人的最佳時間,他站在此地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活活消耗對方的生命。
殷臻想,他必須馬上做決定。
他渾身血液一寸寸凍僵,握住虎符的手失去知覺,神經末梢顫栗起來。
直到有什麼溫熱的液體順著指縫往下流。
“殿下!”從均立刻上前,掰開他的手,虎符一角將他掌心紮破,刺目鮮紅血液一滴滴往下流。
滴落在雪層上,盛開一朵朵鮮紅小梅花。
“籬蟲。”殷臻聲音沙啞得像是鼓風箱抽動,他伸手攔開從均,每一個字都相當艱難,“孤一炷香內讓你變成宗行雍的模樣,虎符孤交給你和蚩蛇。你回到營地,立刻坐鎮三軍,和西涼打第三仗。”
籬蟲猛然抬頭。
“屬下領命。”
殷臻衣袍獵獵,生生咽下口中鮮血:“勝負孤不在意,孤要你——”
他一字一句:“生擒敵將,取項上人頭,以泄心頭之恨。”
“蚩蛇。”殷臻極其清楚,“西涼糧倉至少有三處,在攝政王桌案上以朱砂標注,你帶兵,放火燒,搶,炸藥,孤要動靜,越大越好。”
蚩蛇:“屬下領命。”
七百死侍立在這場巨大風雪中,靜默如死者。
一旦宗行雍身隕,他們將為汝南宗氏獨子殉葬。既定命運如巨大陰霾,籠罩每一人心頭。
“從均。”殷臻沒有停頓,眼神始終看向層層壓蓋的雪嶺,他心中穿了一個巨大的洞,不管什麼都從裡麵穿過去,五感變得麻木,站在這裡像做夢。
殷臻冷靜得絕情:“孤要你以太子之令從曲水調兵,一日時間,違令者就地格殺,孤許你先斬後奏。”
曲水是離中州最近的駐兵城,有精兵騎兵三千,一旦肅州軍餉至,西涼軍隊若不能在短時間內攻打營地,戰場上將凍死成千上萬的士兵。
從均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屬下遵命。”
從均:“殿下,您……”
“孤有件事沒做完。”
殷臻一步一步朝風雪中走,輕得幾乎呢喃:“孤去找。”
“殿下!”從均立刻跪在他身前,焦慮,“不可!”
他話音剛落脖子上架了一把長劍,劍氣刺破皮膚。殷臻聲音細聽在發抖,袖中握劍的手也在抖,長劍偏移,他眼尾一片深重紅色,啞聲:“滾。”
從均緊咬牙:“殿下不知攝政王方位,此番前去如大海撈針,何況此地隨時有二次崩塌可能,殿下若執意如此,屬下——”
“嘭!”殷臻手起刀落敲暈他,“把人帶走。”
他用了不到一炷香時間將籬蟲潦草易容,籬蟲轉身,身後七百死侍悉數後撤。
走出幾十米,籬蟲腳步驟然停住,忍不住回頭,空曠荒蕪雪山間一片白色,殷臻身影消失在天地一色中。
很快,大雪覆蓋住他前行的腳印,一切痕跡都消失。
“首領。”籬蟲身後人道,“我們……”
籬蟲:“少主有令,一切聽從太子命令。”他長刀鋥亮,映出一張麵無表情的臉,“有人想回去,我絕不手下留情。”
……
殷臻迎著風雪往前,大腦因寒冷而格外清醒——從籬蟲口中轉述的地形位置中他迅速在腦中構築立體圖,推測雪崩可能造成的兩種情況,分彆指向左右兩種不同的路徑。他隻能賭一把,賭接下來走的那條路能將他帶到宗行雍身邊。
他在抉擇地長久停留,遲遲無法走出那一步。
宗行雍。
殷臻在心中緩慢地想,告訴孤,往什麼地方走。
孤不知道。
絕望壓得殷臻生理性作嘔,他精神瀕臨崩潰,想吐。
而他必須要走。
他選了左邊。
越往前走殷臻心越沉,心臟被一隻無形的手捏緊。
無法判斷時間和方向,隻能漫無目的往下走。他可能走對了,也可能走了完全相反的方向。為了找到人之後在最短時間內折返,他必須保持絕對的清醒和對東南西北的高度敏銳度,這對他來說不難,怕得是從一開始他就選錯了方向。
殷臻渾身開始僵硬。
他走得很慢,也很困難。江州潮濕之地治水令他雙腿無法忍耐一絲一毫寒意,密密麻麻痛感穿刺每一寸皮膚。
人在恐懼的時候,身體上的痛微不足道。
眼前大片白色。
殷臻閉眼,再睜開。
依然是找不到方向的白。
過去了很久,又像是睜眼閉眼一瞬間。
殷臻停下來。
他吃力地喘氣,雙手撐住膝蓋。
——孤可能走錯了。
他茫然地想,孤運氣其實很不好。
孤出身不好,脾氣不好,運氣也很不好。有兩個宮妃養孤,都倒黴失寵了。孤一點不討人喜歡,孤嘴笨,說出來的話難聽。孤對宗行雍也不好,孤利用他,傷他心。
不知道宗行雍喜歡孤什麼。
孤好累,走不動。
孤好沒用。
殷臻全靠微薄的意誌力支撐,他雙腿如灌鉛——沒關係,孤再往前走一點點,走一點點。隻要到前麵那個小山包,沒事,再往前,過了那個小山包會更近。
越往前走殷臻越絕望。
四周沒有人聲,風聲也在某一刻停止。腳下踩到大雪下枯枝,“哢擦”每一聲都讓他產生錯覺是有人回應。他開口喊了宗行雍名字,但自己都無法感受到喊出口,或者沒有——孤到底喊了沒有,他喉嚨劇痛,吞咽如咽刀片。
十步之內,孤必須回頭。
十步又十步,十步又十步。
十步再十步。
殷臻怔在原地。
——他看到了一縷黑煙。
從不遠不近的洞穴中飄出來,是焚燒物所致。
大腦嗡鳴。
殷臻至少在原地站了十個數,來確認那不是幻覺。他胸口抽痛,太陽穴跳動,大悲大喜後強烈情緒叫囂,衝擊每一根岌岌可危的神經。
他儘力走快,每一步猶如走在刀尖上,紮得雙腳鮮血淋漓。
——孤從未見過宗行雍如此狼狽的模樣。
殷臻將洞外光亮遮住大半,思緒遲鈍地想。
石壁邊他靠著,臉色青白,脫了外衣焚燒,長腿長腳蜷縮,臉色白如金紙。
孤要做什麼?
要上前去摸一摸他還有沒有脈搏?
殷臻被凍僵的大腦重新運轉起來。
他外衣氅袍拖曳在地麵,和細小沙粒接觸,發出窸窸窣窣聲音。
狂風暴雪急速而至,拍打在耳邊。
殷臻半跪在宗行雍麵前,僵硬地抬起手,做了個試探呼吸的手勢。
微弱而不明顯的熱度卷過指尖。
殷臻有足足半秒沒有動作。
他重重咬住下唇,保持清醒。隔了很半晌,抖著手去解厚重而聊勝於無的氅衣,接著是絨衣,接著是外衣。
脫了一地。
殷臻心中升起奇怪的慶幸——還好孤聽話,穿得很多。
脫完一件件往對方身上披,手指順著幾乎變成冰塊的手臂朝上,打了個哆嗦。
他和宗行雍的溫度實在相差太大,幾乎是一從火碰到了曠野一望無際堅冰,很快火苗禁錮在冰中,無法散發一絲一毫熱源。
殷臻雙手攏住麵前人腰,將自己緊緊縮了進去。
冷得他牙關打顫。
不太夠。
好慢。
殷臻焦躁地揚起頭。
裡衣依然冰冷,唯一的熱度來自他自己。
他幾乎纏在宗行雍身上,眉眼變得決然。
伸手攏緊了垂落在地的大氅。
最後一件貼身衣物滑落。
殷臻將自己整個縮進去,意識變得模糊。
——他隱約感受到自己身上溫度高得不正常,可能是在發燒,緊貼的肌膚變得不再毫無人氣,耳邊心臟跳動緩慢恢複正常。
好久。
孤要睡覺了。
殷臻光-裸手臂向上攀附,勾住宗行雍脖頸。
被虎符刺破的手掌依然在流血,他定定盯著傷口瞧,將手掌費力地抬起,湊到宗行雍唇邊。撐起上半身,往他嘴裡灌。
宗行雍本能吮-吸。
好暈。
殷臻內心掙紮地想,孤再堅持一小會兒?可是孤真的很想睡,孤找到人了睡一小會兒沒事,可是他萬一醒了孤沒發現……
他勉力撐著精神,很沒安全感地湊上去,親親毫無動靜的宗行雍薄唇。
沾了血,口中滿是鐵鏽味。
過了很久,很久。
宗行雍似乎是從一個噩夢中混沌地醒來。
“本王要死了。”耳畔呼吸冰冷緩慢,殷臻被抱緊,聽見他低低笑,不成字句地道,“太子……不該……高興嗎?”
溫度下降,他聲音也降下來,像某種華麗擊打樂器泠泠敲在耳鼓上,不含情緒。
攝政王以為自己將死,在做夢,用得力道生生要將他勒入骨血,同生共死。
殷臻被勒得喘不過氣,想去掰開他的手,一伸手凍得他打了個寒噤。太冷了,他疑心自己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冷,骨頭縫裡泛起一陣陣恐慌。他向來不耐寒不耐熱,卻忽然什麼都克服了。
“五年前在大金寺,換另一個人,孤會殺了他。”呼出的白氣將他眼前模糊,殷臻很輕,很輕地道,“宗行雍。”
“你不一樣。”
你從一開始就不一樣。
“孤求你,彆睡。”
宗行雍耳中像是塞了棉花,他頭痛欲裂,模糊捕捉到一點細微的哭腔,很難過,很絕望。
——本王從未聽過他求人,也從未聽過他哭。
即使是在最疼痛的時候,最受不了的時候。
攝政王打起精神,手指摸了摸懷中人耳朵,熱度燙得他心中驚跳——高燒,這麼燒下去人有沒有命還另說。
他縱使有一千個一萬個想就此睡過去的念頭,那一刻簡直是活生生嚇醒的。
三魂六魄一下回了神。
宗行雍後背驚出一身冷汗。
什麼太奶奶太爺爺他親娘全部在召喚的黃泉路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僵冷的四肢急速回溫,全憑借強大的生理素質強迫自己回到現實。
——他娘的。
攝政王一低頭,罵了一句。
他看著燒得昏沉卻不肯閉眼的殷臻頭重腳輕,差點失手把人摔下去。懷中人像拚命燃燒的火爐,燙得他胸膛後背冰火兩重天。
殷臻放下心,抓住他一截衣角,小小聲:“孤要睡覺了。”
掌心蜿蜒血跡激得宗行雍太陽穴凸凸跳動,要說他剛剛還有三分睡意,現在就是魂飛魄散。
宗行雍厲聲:“彆睡!”
殷臻呆呆愣愣睜眼:“為什麼?”
“你為什麼凶孤?”他抓住宗行雍衣角,不依不饒地問。
縱使此刻宗行雍嗓子在冒煙,他依然努力道:“本王錯了。”
殷臻笑了一下,大度:“孤原諒你。”
手指發僵。
宗行雍伸手又收回,血液緩慢流向心臟:“剛剛……說什麼?再說,一遍?”
殷臻費力地想了一會兒,前言不搭後語:“孤放了信號彈,留了記號,從均很快會過來。”
宗行雍的角度能見到他粉白的頸,他將人抱緊,胸膛中兩顆心臟貼得極近:“不是這句。”
“你不一樣。”殷臻看著他的眼睛,困倦地閉眼。他燒得睜不開眼皮,依然執著地,不留餘地重複,“孤剛剛說,在大金寺那日,換一個人,孤會殺了他。”
宗行雍心中有什麼膨脹起來。
他乾裂的唇瓣貼上殷臻額頭,很慢地說:“本王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大金寺。”長句子對他來說過於困難,他儘可能地道,“本王第一眼,見到你。”
秋日,寺中落葉金黃,鋪滿一地。
他被虞氏女纏得不勝其擾,借口約了人跟著小沙彌離開。路過偏殿時頓住。
寺廟中有好幾隻皮毛順滑的貓,被大慈大悲的和尚養得油光水亮,全部趴在草上四腳朝天地打滾,五六雙貓眼兒眼巴巴地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