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政王一時生了興趣,駐足。
身形清瘦的青年被圍在中央,手中隻拿了一塊魚乾。他顯然對這種狀況束手無策,不知道到底該喂給哪一隻,苦惱地猶豫半天,蹲下來,給每一隻咬一口。
到嘴的食物豈有被奪走的道理,每一隻貓主子咬住了就不肯鬆口。偏他一個人非常公平,鐵麵無私,從每一隻貓口生生奪回來半截魚乾,在每一隻貓懵逼的眼神中一路貓口拔食,堅守原則喂到最後一隻。
攝政王那時候就想,這人有點意思。
宗行雍本想跨過佛門淨地,問他是哪家的公子。那念頭隻在心中晃過一瞬,他覺得好笑,腳步一轉,走了去往虞氏女屋子的路。
人的預感很奇怪。
中計時攝政王模模糊糊地想。
如果必須讓本王選一個,本王希望是他。
“睡一覺。”宗行雍伸手,蓋住他滾燙眼皮。向他保證,“睜眼時本王在。”
殷臻能挺清楚他說的每一個字,但無法理解句子的確切意思。
他實在太累,閉眼暈了過去。
做了夢。
夢到在大金寺見到宗行雍前的事。
美色確實有強大無比的助力,但當他並不具有保護自己的權勢時,那會成為負擔和累贅。
薛照離那張臉,足以引起達官貴人興致。
他先遇到了一個很惡心的人。
能讓太子用“惡心”來形容的,其實程度不止。
宮中野貓眾多,都不親人,見到人就會撓一爪子。大金寺的貓不同,他去後廚要了一隻小魚乾,想等攝政王和虞氏女談完,再找他。
不巧,遇見了當時的大理寺官員,虞氏的大公子。
此人好男色,府中多臠-禁,有施虐癖好。他當時並不知道,聽得陪同對方的人低頭哈腰稱呼一句“虞大人”,也跟著叫了一聲。
吸引對方注意的,是聲音。
那人打量他的視線很奇怪,狎昵而飽含淫-欲。開口問他要不要跟他,以後金銀珠寶供著,一生不愁吃穿。
殷臻記得自己客氣拒絕了。
他被捏住了下巴,對方淫邪目光掃過他的臉:“你這樣的……沒個靠山,隻有被玩死的命。”
後來他死了,死於車裂,殷臻親自下的旨。
……
殷臻夢到很多事。
他夢到討來的紙筆,夢到忍饑挨餓換來的書卷,夢到明亮的學堂,夢到學堂中一雙碧綠深瞳的氏族公子,閒來無事腳邊放了隻叫聲嘹亮的蛐蛐。
夢到在攝政王府那一年,夢到王府中那棵柿子樹,結出碩大的果,沉沉墜在枝頭;夢到呱呱落地的綠眼睛,夢到他甜軟的包子臉,夢到他偷偷摸摸爬上榻打滾被抓包後狡黠神情。
夢到大紅灼灼婚服。
大夢十年。
殷臻斷斷續續睡,斷斷續續醒,他喝了水,吃了粥和湯,吞下不那麼苦的藥。又陷入另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大片光亮照射在眼皮上。
殷臻睜開眼,驟然有不知身處何地的茫然。
他緩緩坐起來,環顧一周,瞧見熟悉的擺設定下心,這才揉著額角沙啞:“孤睡了多久?”
從均紅著眼:“三天三夜。”
“孤好多了。”殷臻一頓,安慰道。
他眼前一陣陣發黑。要問什麼,又想起一旦宗行雍回來,擊敗西涼隻是時間問題——攝政王的身體素質堪稱恐怖,掉到隻剩一滴血都能在一覺之後恢複清醒。
從均知道他要問什麼:“勝仗。”
殷臻精神很好:“你有何事要跟孤說。”
從均一咬牙,道:“殿下,京中來人求見,今日午時至。攝政王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擾,屬下看他神情焦急,應是大事。”
“京中?”殷臻皺起眉。
帳外平和,蚩蛇抱刀冷冷盯著在原地打轉的人,見殷臻出來顯然一僵。
大雪,雪如鵝毛。
殷臻抬起袖,遮住眼睛,慢吞吞望向那個衣衫襤褸的傳信人:“孤是太子,你要跟孤說什麼?”
“聖上病重。”來人跪地,急促,“宮中消息封鎖,秦大人請殿下速速歸京!”
殷臻梭然看他。
以傳信速度看,晉帝病危之事至少發生在十日前。
“備馬。”他當機立斷對從均道,“孤立刻回京。”
從均迅速:“屬下去探路。”
四周靜得落針可聞。
殷臻緩緩回頭,冰涼的唇緊抿:“孤要走。”
宗行雍深深地看向他,半晌,勾唇笑了:“本王沒說不讓你走。”
——自醒來後,他們隻說了兩句話。
殷臻不再看他,大步朝前。
他翻身上馬,身後跟了三百死侍和七百精兵,皆出自攝政王麾下。
風雪未止。
殷臻緊握韁繩。
“籲——”
從均勒馬攔在軍隊前,坐下良駒馬蹄在原地焦躁打轉:“殿下,雪太大了,此時離開太危險,需要清路。”
墨發被吹得漫天飛舞,殷臻自馬背俯身,一字一句問:“要多久?”
“至少兩個時辰。”
大雪白茫茫一片,落地如席。
兩個時辰。
殷臻驟然翻身下馬。
“兩個時辰後出發。”他扔下一句話,接著轉身往後。
從均見他奔跑起來,怔在馬背上。
——自五年前太子居東宮,行走坐臥便自覺有儲君儀態,喜形不露於色。而此刻,他在皚皚白雪中奔跑,氅衣旋開,像一隻鳥,狠狠撞入了宗行雍懷中。
“孤還有兩個時辰。”
宗行雍仿佛早有預料,張開臂膀一把將人接住。滾燙溫度自手心傳來,攝政王難得怔忪,聽見殷臻在他耳邊喘息,呼吸急促:
“你想不想確認,兩年前重傷後那一夜,是夢還是……”
殷臻揚起頭,眉心痣豔麗。
“真實發生過。”
宗行雍呼吸一窒。
第34章 34
◎他心尖上美人有一張大殺四方的臉◎
天旋地轉。
宗行雍二話不說把人攔腰往帳中抱。
邁入帳中時殷臻一頓。
目光長久停在角落。
箱蓋掀開, 整整齊齊兩套婚服重疊其間,金色小珠串懸掛領口,繁複華麗。跟著主人在關外黃沙中浴血四年, 依然難掩光芒。
宗行雍隨口:“好看?”
殷臻收回視線,輕輕點頭。
他沉默一會兒, 問:“想看孤穿嗎?”
宗行雍喉中湧上難言的渴意。
帳中昏暗, 流淌一地深紅。
過於漂亮的人帶來的視覺衝擊是震撼的。
攝政王從前就知道,他心尖上美人有一張大殺四方的臉。
殷臻赤腳, 身披燙金正紅婚服,寬大袖袍下探出一截纖細手腕和足踝。烏發如雲, 頸項修長, 眼瞳明亮如清水,完完整整倒映出他的影子。
和想象中一樣美豔, 一樣蠱惑人心。
此人從上到下, 從裡至外每一寸, 都有他留下的印記。
宗行雍的眼神幾乎是立時變了。
殷臻沒有躲。
【……】
“為什麼放孤走?”
“本王攔得住你嗎?”
宗行雍俯下身, 手撫上他臉側。混著濃重欲念的聲音變得沙啞:“不如找人護你走, 免得日夜心驚膽戰。”
殷臻自榻間仰頭, 定定看著他:“孤再問一次。”
“一定要造反?”
宗行雍哼笑一聲。
他有時覺得殷臻天真,這樣的天真放在彆人身上他會覺得愚蠢, 在殷臻身上, 他想嗬護, 又想摧毀。
帶粗繭的手落在下頷,宗行雍收了力, 殷臻依然吃痛“嘶”了聲。
攝政王頗有些漫不經心:“皇位和你, 都會是本王囊中之物。”
他並非自大, 汝南宗氏獨子有這個手段, 也有這個能力。他從不將虛無縹緲的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比起和殷臻合作,發展良性關係,把人和大權牢牢掌握在手中才是他一以貫之的行事風格。
極短暫的沉默。
殷臻烏發散開,伸手一點點合攏領口,斑駁紅痕消失在抬高衣領間,露出明月光暈一般柔和的頸。五官漂亮、明媚、難以抵抗,帶著剛從□□中抽身的糜豔。
他笑了:“此後孤做東宮太子,王爺做攝政王,井水不犯河水。”
被滿足的男人是很難生氣的。
“井水不犯河水?”
攝政王手從他尾椎一路向上,懶洋洋:“太子跟本王睡一覺,就想說這些話?”
殷臻掙脫開他的手,下榻,彎腰去撿散落一地的衣物。
背後視線如影隨形。
即使早有準備殷臻指尖還是顫抖了一下,他眼前發黑,閉了閉眼。
——孤什麼都還給他。
有一件算一件,所有孤覺得有虧欠的地方。
殷臻克製著情緒,回過頭。
宗行雍依然沒有動。
碧綠瞳仁深不見底,神色難以捉摸。
二人隔著一室旖旎對視。
帳內氣氛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本王有時覺得你實在膽大。”宗行雍鬆了鬆腕關節,姿態像極一隻暫時被安撫收攏利爪的虎:
“走之前說這些話,想本王把你留下來?”
殷臻無動於衷:“你留不下孤。”
不止。
一旦回到皇城,宗行雍對他的桎梏將大大降低。攝政王遠離朝堂四年多,東山再起需要時間。極短的時間,也夠殷臻喘息。
他們將成為徹底的敵人。
殷臻袖中五指攥緊:“再見麵孤不會手下留情。”
他知道他成功將宗行雍激怒了。
宗行雍眼中有風暴彙聚,沉沉:“殷臻。”
他靠近了一步。
“王爺最好離孤遠一點。”
殷臻手攏袖中,眉眼冷淡至極:“或者王爺想孤動手?”
……
“就這麼放人走了?”闕水和宗行雍一道站在寒風中。
他和宗行雍一起長大,深知此人骨子裡極強的掌控欲。他會放殷臻走,實在出乎意料。
宗行雍手腕珠串一顆顆朝下撥,他深深凝望馬蹄消失的方向,道:“放走而已。”
他放殷臻走,和他放過殷臻,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闕水頓了頓,道:“倘若他有一天站在金鑾殿上,兵戎相向——”
“本王等著那一日。”宗行雍道,“他從本王身上學到了足夠多的東西,本王期待那一天到來。”
“你會退讓?”這才是闕水真正想問的。
攝政王緩緩搖頭。
氏族和皇權矛盾由來已久,他若是不舉兵,遲早有一天高懸在氏族門第之上那把刀會重重落下。從他的立場,他沒有理由不謀反。
三日前闕水問出這句話宗行雍會給出他確切答複,但他忽然想起山洞中殷臻蜷縮在懷中的模樣,很勇敢,也很招人疼。所以他沒說話。
他了解殷臻,心知他主動是想將一切結束,徹底了結在關外。
也毫不意外從他口中說出的話。
隻是……
井水不犯河水。
井水,不犯,河水。
宗行雍回憶起殷臻說這幾個字的神情,依舊無法遏製地暴怒。
他站在一望無際枯野荒原上,忽而冷笑出聲。
——當真是知道怎麼激怒他,每一句話都能精準踩中他死穴。
宗行雍:“籬蟲。”
籬蟲後脊梁骨升起一陣涼意。
“整頓兵馬,收拾完殘局。”宗行雍道,“不日歸京。”
“慶功宴——”他抵了抵犬齒,陰沉道,“既是太子令本王遠走戍邊,理應讓他操辦。”
“本王要一份大禮。”
“讓太子看著辦。”
夜色漆黑,塞外寒風呼嘯過二十七城。
昭示風雨來臨前夕。
二十日後,殷臻風塵仆仆抵達皇宮。
大太監黃茂急急跟在他身後,手裡攬了一件冬衣:
“殿下,可要先歇一歇……”
朱紅宮殿層層疊疊,頭頂是四方的天。殷臻腳踩在土地上,沒有絲毫停歇:“沐浴更衣,麵聖。”
再出來時桓欽候在殿外,表情顯而易見的憂慮:“殿下。”
殷臻一邊朝外走一邊問:“情況如何?”
三月未見,桓欽目光近乎貪婪地落在他身上。
久未得到回應殷臻腳步微頓,側頭看向他。
他和從前似乎有了微妙的差彆,眉眼間風情更勝以往,一顰一笑叫人心底直發顫。桓欽艱難地避開眼:“聖上鴻福齊天。”
“孤要聽實話。”殷臻道。
桓欽低低:“半年。”
“比孤想象中長。”殷臻淡淡,“兩個月夠了。”
“殿下想要的,臣都會做到。”桓欽笑了笑,將一方疊成四方的錦帕遞給他,“舟車勞頓,臣等殿下麵聖完,為殿下接風洗塵。”
殷臻“嗯”了聲。
他慣來如此,桓欽並不在意地收回手帕,目送他身影朝前。
華服的青年抬腳跨過太極殿層層玉階,門口太監一甩拂塵:“太子求見——”
頃刻間尖銳聲音傳向四麵八方:“太子麵聖——”
殿內死氣沉沉。
門窗緊閉,空氣不流通,視線昏暗,模糊而細長的燈燭影子投射在地麵。
晉帝今年五十有八,多年酒色掏空了底子。他臨近老年,篤信術士,想求長生,三個月前已經時而清醒時而混沌,一切朝事交給輔臣張隆。
各種熏香刺鼻,依然掩不住將死之人身上散發出的氣息。
殷臻跪地俯身,下拜。
候在一側的宮女掀開了床帳。
蒼老聲線響起:“回來了?”
殷臻:“回來了。”
長久的沉寂。
殷臻端端正正跪坐,目之所及是冰涼堅硬地麵。
他膝蓋隱痛,卻一動不動。
“你所有兄弟……咳咳咳……咳咳……來得都挺快。”殷成淵一邊咳嗽一邊撐著身邊宮女的手站起來,他就穿了一件單衣,久病後過瘦,眼眶深深凹陷下去,瘦得空蕩嚇人。
殷臻:“臣知錯。”
“臣?”
殷成淵在宮女攙扶下朝下走,隱約冷笑道:“出去一趟,連父皇都不喊了?”
殷臻:“父皇。”
“上前來,朕看看你。”
殷臻上前一步。
殷成淵微眯著眼,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他。
要不是五年前他受簇擁登上儲君之位,殷成淵甚至不記得自己還有這麼一個兒子。
他所有的孩子野心昭昭,表麵至少還和他保持客套。殷臻這人不同,他毫無柔軟之意,往前爬的每一步絕不依賴單薄的親緣關係。
若在年輕時,殷成淵會慶幸自己後繼有人,到現在,他滿心隻剩忌憚和懷疑。
殷成淵眼中晦澀難明:“朕讓你——上前來。”
殷臻看見他枯瘦如樹枝的手指,沉默一瞬,往前走。
“啪!”
響亮的巴掌聲。
殿內宮女太監噤若寒蟬。
那一巴掌力氣很大,殷臻被扇得偏過頭去,臉上浮現清晰的五指掌印。他微微抵了抵下牙,血腥味迅速在嘴裡彌漫。
殷成淵用了全力,站立不穩,不斷喘著粗氣。
殷臻半抬起頭看他。
“這一掌懲戒你未及時回城。”殷成淵心中舒坦了些,厭惡擺手,“滾吧。”
殷臻退至殿外。
他心無波瀾。
殿外正好站著人。
“好七弟。”殷程幸災樂禍地看著他臉,“這是怎麼了?”
殷臻頷首,情緒淡淡:“五哥。”
“誒,打住。”殷程道,“你是太子,我可受不起這一聲五哥。”
殷臻:“哦。”他繞過殷程走。
殷程沒打算這麼輕易放過他,亦步亦趨跟著:“哎呀,也難免父皇生氣,他膝下皇子有一個算一個,都跪在榻邊誠心誠意侍疾。一個個跪得比烏龜王八蛋還齊整。要我說,七弟就算是有什麼要緊事,譬如跟攝政王請罪什麼的,也不著急這一時半刻——”
跟攝政王……
跟攝政王請罪。
殷臻額頭青筋一抽。
見他有反應殷程以為是戳中痛點,畢竟攝政王和他這七弟不合的傳聞四年前就沸沸揚揚,最近一封關外捷報傳至皇宮在三日前,對方班師回朝在即,怎麼都是一場熱鬨可瞧。
五殿下少時真是被汝南宗氏獨子打手心罰抄慣了,任何敢在宗行雍麵前放肆的人他都心生敬佩。尤其是殷臻五年前敢孤身下豸獄,逼宗行雍遠走戍邊。
還他娘的成功了。
殷程把驚掉的下巴托回去,看殷臻的眼神充滿說不清道不明的同情:“七弟。”
“你我兄弟一場,哥哥會為你收屍的。”
他除了蠢沒有彆的缺點,是所有皇子中殷臻還算喜歡的一個。殷臻客氣道:“多謝。”
“不謝。”殷程大咧咧衝他擺手,目光憂愁地投向殿內,咕噥道,“誰樂意伺候那個老東西,老子回去摸舞姬屁股不比摸他那一身鬆弛老人皮來得——”
“五殿下。”
掌事太監笑眯眯地站在殿前:“進來侍疾吧。”
殷程被嚇得一激靈,灰溜溜進去了。
金磚反射出的冰涼映在殷臻眼底,他微不可聞笑了下。
遠處夕陽殘紅,將整座皇宮籠罩在密不透風的血色中。
“哎呦殿下,臉上怎麼搞成這樣。”大太監黃茂一見到他的臉就尖叫起來,心疼得碰也不敢碰,急急忙指揮滿宮殿人忙活起來拿冰塊擺晚膳。
殷臻用綢帕裹了冰塊在臉上敷,他敷得不怎麼上心,黃茂要不是顧及著主仆之彆都要上手來搶,一邊抹眼淚一邊道:“奴才真是對不起桓太醫的殷殷囑托……”
又開始了。
殷臻木著張臉:“停。”他一張嘴唇角傷口撕裂,眉心一抽。
冰塊化後順著他腕骨往下,血管都仿佛凍住。
殷臻:“晚膳不必擺了,孤吃不下。”
他用一方帕子去擦水跡,眼睫低垂,困乏的模樣。
一邊候著的宮女想說什麼,黃茂看她一眼,對方立刻噤了聲。
黃茂憂心忡忡:“殿下明早用些什麼,好叫禦膳房早準備。”
“一切從簡。”殷臻目光轉向一邊宮女,“有話要跟孤說?”
宮女柳枝跪下來:
“小殿下聽說您今日回來,從一早就盼著用晚膳呢。殿下不如還是……見見?”
殷臻一頓:“還未睡?”
他披了件外衣,裡衣雪白。聲音如珠玉相擊,泠泠落下。
柳枝仍不敢抬頭,眼神嚴謹地停留在腳尖半寸地:“回殿下話,還未睡。”
殷臻揉了揉眉心。
“孤去看看。”
頓了半秒,又想起什麼
“抱過來。”
黃茂表情明顯一亮,翹著個蘭花指:“小廚房今日做了糖蒸酥酪,甜口,殿下跟小殿下一道嘗嘗,胃裡舒服些。”
殷臻眉尾微微動了動。
宮裡人各個是察言觀色的人精,黃茂衝宮女一揮手,殷臻還沒反應過來,有什麼已經一溜煙從殿外跑進來,頃刻順著他小腿爬上了膝蓋。
大腿一沉。
“殷臻殷臻,我想死你了!”
殷臻身體有瞬間的緊繃,他低頭,對上一雙剔透的綠寶石眼睛。
“下去。”殷臻嗓子發緊,乾巴巴。
兩條短短手臂攀上他脖頸,臉側濕潤,“吧唧”響亮一聲。
殷臻呆住,遲緩眨眼。
“不下不下。”殷無憂坐在他腿上,小眉頭一皺,用手去摸他臉側,嚴肅道,“這裡紅了,殷臻,你答應我不受傷的。”
他剛過四歲生辰,小小一隻,巴掌大臉上鑲嵌兩顆圓而明亮的深綠眼珠,認真瞧人時像兩隻貓兒眼,睫毛撲閃。
殷臻心裡柔軟地塌陷,他伸手碰了碰小家夥臉蛋,不自覺放輕聲音:“很快就消了。”
“很快是多快?”殷無憂認真問。
殷臻語焉不詳道:“三四天。”
殷無憂皺著眉,看起來還是不高興,他伸手去勾殷臻手指,悶悶不樂道:“我給你出氣。”
黃茂聽了這話額頭上冷汗立刻就下來了。
殷臻沒將這句話放在心上。
“我今天要跟你睡。”殷無憂在他懷中撒嬌,小小聲提要求,“要一起。”
殷臻拒絕的話到嘴邊,他又仰起頭,玻璃眼珠帶水光一般懇求:“好不好嘛。”
殷臻兩指並攏抵開他額頭:“離遠點。”
燈芯被挑得很暗,斜影晃悠。
殷臻能感受到殷無憂很困了,還是強撐著眼皮想跟他說話。他今日很黏人,始終握著他一截食指。
“你去哪兒了?”委委屈屈又粘粘乎乎。
他不會知道皇宮外有什麼,也無法理解關外二十七城。
殷臻:“很遠的地方。”
殷無憂在他身上嗅嗅嗅,半天才安下心。把毛茸茸的腦袋枕在他心窩,然後學著小時候宮女哄他睡覺那樣拍殷臻肩,他手掌很小,不到殷臻一半,落下的力道不夠,不知道在哄殷臻睡覺還是在哄自己。
殷臻目光落到他另一隻手掌心。
——掛著宗家祖傳的一百零八珠。
殿內溫暖如春。
殷臻以為他睡著,輕手輕腳想下榻,去看兩眼沒看完的奏章。他剛碰到對方,忽地聽見一句夢話,停下了所有動作。
“等了好久殷臻,殷臻,我等了好久,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殷臻半天沒動,最後還是躺回去,親了親他柔軟的麵頰。
回宮有非常多堆積的事,從下早朝到深夜,殷臻連軸轉了整十天才將事情理順。
他沒功夫想彆的事,直到去了一趟太後宮中,才驀然意識到將近年關。
“太後年紀大了,隻想膝下兒孫環繞,殿下多讓小殿下來玩玩,哄得她老人家開心,比什麼都強。”
殷臻:“褚公公心意,孤心領了。”
褚平笑笑:“太後高興,咱家心裡也跟著高興。”
“殿下宮中無人,娘娘憂心那些下人們粗手粗腳傷了小殿下。太子妃之位空懸已久。怕是要商議此事。”
殷臻一默:“孤知道了。”
褚平又道:“殿下若有中意的女子,在太後她老人家麵前提一嘴,不管什麼身份出身。娘娘出麵,還是管用的。”
他在太後做皇子妃時就跟在身邊,一言頂千句。
這話中暗示意味明顯,殷臻正待說話,褚平像是知道他要說什麼,遙遙望向皇宮巍峨金頂:“咱家知道太子重情,守三年喪期。隻不過新人舊人來來往往,總有看得上眼的,若再推辭,便是不識好歹了。”
“言儘於此,殿下,請吧。”
進門前殷臻微歎了口氣。
他知道對方為什麼對他格外關照。
因為殷無憂。
殿內炭火燒得旺盛。
宗太後倚靠迎枕上,一左一右各有宮女給她揉腿。她年逾五十,但保養得宜,看著十分年輕——汝南宗氏家主宗紳一母同胞的親妹妹,攝政王的親姑姑,一生含著金湯匙出身,出嫁前是整個京城最受寵的女兒,出嫁後是世間最尊貴的女人。
殷無憂的眼珠顏色正常人看不出來,但她從小跟宗紳一起長大,宗行雍又在她宮中待過一年,總有一日會發現。
殷臻開始頭痛。
“太子似乎更拘謹了些,怎麼?幾月未見哀家老了?變得可怕了?”宗令儀拿著玉製的小滾輪在眼尾細細地滾,幽幽感慨,“哀家今年都五十了。”
這時候她不需要人接話,殷臻接過宮女手中茶盞,垂眼盯著上邊漂浮的茶葉。
宗令儀換了隻手拿玉滾,長歎一口氣:“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等到攝政王給哀家弄出個侄孫。”
茶盞一晃。
牢騷發完宗太後這才想起他,和顏悅色地:“太子今年二十四了,身邊理應有個人照顧。可有看中哪家的女兒,要是沒有明年開春哀家替你辦一場賞花宴,跟行雍那臭小子一塊把終身大事解決了,也好了卻哀家一件心事。”
宗行雍。
僅僅從他人口中聽到宗行雍的名字,殷臻心中就感到不自在,舉止失常。他飛快地抿了下唇,在心裡告誡自己彆想。
宮中清寂,宗令儀也不是非要他回應,就是想找個人說話。她想起什麼,看起來比殷臻更頭痛,支著額頭自言自語:“哀家想起來了,要給臭小子找滿朝上下最好看的——他喜歡男人。那不成,你倆不能混在一起選妃。最好看的,讓哀家想想……”
她忽然一頓。
最好看的——一聽就是攝政王用來敷衍的托辭。
殷臻心知肚明。
他剛喝一口茶,在漫長且詭異的停頓中不明所以抬頭。
極好顏色的一張臉。
要說全天下最好看的,眼前倒是有一個。
那個念頭隻在心中一晃而過,很快,宗令儀放下玉滾,直視他:“哀家有件事一直忘了問。”
殷臻指尖緩慢在杯沿上叩擊,他平靜下來:“太後不妨直說。”
“昨日出了太陽,殷無憂來哀家宮中用午膳。他的眼睛——”
宗令儀不錯過殷臻臉上任何表情,緩緩道:“顏色似乎有些不同。”
殷臻沒說話。
他一直在想這件事到底該不該讓宗令儀知道,一旦讓對方知道,他將會有更大的奪嫡籌碼。
但……
殷臻淡淡:“太後應該是看錯了。”
殷無憂還太小,瞳仁顏色又偏黑。太陽一晃,加之人上了年紀,宗令儀的確不能確定是不是自己老花眼。她手中玉滾有一下沒一下在桌沿滑,心中好笑自己為什麼會生出這種荒謬的猜測。
“行雍半月後就將回京,哀家聽說你和他多有矛盾,正好接風宴你來辦,緩和關係。”宗令儀帶了細長指甲套的手指刮過桌麵,她微微停頓,神色柔和了幾分,“正好外邦小國進供一株血珊瑚,是他喜歡的品類,算是慶賀他凱旋。”
因為這件血珊瑚,後三日所有大臣都發現太子頻頻走神。
“殿下,這是南邊那條河渠的修建圖紙,冬日枯水期正好測量,明年開春便能派人去……”
“今年戶部擬用的官員名字和身份背景,請殿下過目。”
“殿下。”
“殿下——”
“……”
說完沒一個人走,待在原地你撞我胳膊我捅你腰,眼神示意。
終於有人忍不住;“……殿下,攝政王將歸朝,您還是早做打算為好。”
殷臻一個字沒聽進去,他一隻手搭在桌沿,聽見最後一句終於回神:“什麼時候?”
站了一排的大臣你看我我看你,沒琢磨出這句。
最後開口的人終於想起來,偷偷瞧他臉色:“怕是不到七日。”
“砰!”
殷臻手中玉佩一下磕在桌沿。
他心煩意亂道:“讓孤一個人呆一會兒。”
出了東宮大臣齊齊鬆一口氣,揩著袖子上冷汗:
“完了。”
五年前被攝政王支配的可怕猶在眼前,他們紛紛打了個哆嗦,又想到自己作為太子的人免不了被擠兌,都如喪考妣。
領頭的悲觀道:“明日我們一道去投了河,省得擔驚受怕。”
“我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幼子,彆說投河,投井都得自個兒爬上來。”
一片愁雲慘淡。
“……”
大夥唉聲歎氣,相互鼓勵,邁著沉重步伐從東宮走了出去。
殷臻頭隱隱作痛。
他自覺和宗行雍將一切說得很清楚,但對方是宗行雍。
要指望他按照常理辦事根本不可能。
——他還敢向孤要一份大禮。
殷臻冷著臉想。
“殿下,湯池放了水。”黃茂進來時他還坐在原處一動未動,案幾上奏折批了一半。
他勸道:“沒看完的且先放一放。”
殷臻站起身,頭腦有片刻眩暈。
整個人浸入熱湯中,他緊繃的神經才鬆懈下來。
水波晃蕩,熱氣蒸騰。
殷臻昏昏欲睡。
直到某種陌生而熟悉的氣息將他包裹,他猛然驚醒抬頭——
“這麼困?”攝政王戲謔的聲音響起,“本王把你一路從湯池抱過來,完全沒反應。”
“你不是——”
宗行雍湊近了點,聞他發間幽香,心不在焉:“剛到,太子是第一個見到本王的人。”
殷臻對自己降低的警惕心感到懊惱,他揉了揉太陽穴,啞聲:“你怎麼進來的?”
攝政王理直氣壯:“翻牆。”
又提建議道:“東宮院牆太低了,容易進賊。”
殷臻:“……”
他咬著牙:“宗行雍。”
幾天沒被連名帶姓叫了,宗行雍倍感親切,再湊近,陰影將殷臻完全籠罩:“太子說,本王聽著呢。”
殷臻很白,此刻仰了頭看他。敞開衣領間鎖骨若影若現,晃得攝政王心猿意馬,他微微低下身,想伸手碰一碰,又擔心身上寒氣重,收回手。
目光倏忽一凝。
殷臻臉側有一點模糊的暗紅色,突兀又紮眼。
宗行雍一切動作頓停,直直盯著那道將要消散的掌印,陰鷙:“誰乾的?”
他抬手欲觸碰殷臻臉,被躲開。
殷臻偏頭得很及時,但宗行雍指腹依然劃過他顴骨靠下的地方。十天過去其實痛意不明顯,但他依然瑟縮了一下,烏黑瞳仁有些驚嚇地睜大了。
攝政王一口銀牙險些咬碎。
“彆躲。”
“本王問……”宗行雍再度伸手,掌心徹底覆蓋住他左臉,動作是和口吻截然不同的輕柔,輕柔到毛骨悚然,“誰乾的?”
殷臻不覺得有什麼,一言揭過:“沒什麼。”
他不明白宗行雍為什麼對這種小傷在意,回得冷淡。
“殷照離。”宗行雍胸腔積壓著股惡氣,連名帶姓叫。
“孤跟王爺沒什麼關係了。”殷臻後退,和他隔出一條涇渭分明的線。他垂著頸項,眉眼顯出拒人千裡之外的冷漠。
宗行雍直勾勾盯著他,在燈火一線中臉色沉下去,再沉下去。
半晌,他情緒莫名地問:
“你想要皇位?”
【作者有話說】
短文,正文想寫的都差不多了,還差幾章收尾。這一周太忙了太忙了,明天恢複更新,實在抱歉
第35章 35
◎本王大概是愛你◎
“想要皇位?”
殷臻頓了一下。
東宮種了許多寒梅, 寢殿窗外便有一株,枝頭紅雲如血,在冰天雪地中盛放。綽約樹影細枝丫投射在薄薄一層窗紙上, 兩三筆勾出攝政王俊美五官。
他在生氣。
可孤並沒有做什麼。
殷臻不理解地揚起頭,在“為什麼生氣”和“孤要皇位”中猶豫了一下。
後者不是什麼很要緊的事, 他很早以前告訴過宗行雍。
殷臻袖中雙手指尖觸碰, 又很快分開,他看向宗行雍, 直截了當:“為什麼生氣?”
“你問本王為什麼生氣?”
宗行雍欺近,寒風夾雜鹽堿的氣息將殷臻密不透風包圍, 衝散了殿內銀霜碳燒出的熱度, 掠奪他一呼一吸。
“本王真是想不明白,太子怎麼能把自己照顧成這樣。”
他靠近了說話, 一字一句壓著怒意。
殷臻有短暫的一刻從犄角旮旯翻出宗行雍對他的唯一要求, 從始至終沒有變過。
攝政王希望他“不少一根汗毛”。
“孤沒辦法不受任何傷。”殷臻不習慣地解釋, “……很難。”
殷成淵越不喜歡他, 張隆對他的警惕就越小, 可供動作的餘地將更大。稱不上不擇手段, 是用最簡單的代價換最值得的結果——一直以來,他都是這麼做的。
一時半刻沒辦法糾正人固有的思維邏輯。
開口就算是進步了。
“抱一下, 本王就不生氣。”宗行雍深深看著他, 張開雙臂, 開口沙啞,“本王一口水都沒來得及喝。”
他歸京心切, 把兵馬甩在身後, 體驗了一把對方當初橫跨二十七城池到邊關的距離極限。到東宮見到人一口氣鬆了一半, 現在徹底鬆了下去。
他臉上倦意掩不住, 披一身深重夜色,風塵仆仆。
殷臻心裡顫了一下。
宗行雍看著他,雙臂一直伸開,是個等不到回應會一直保持的姿態。殷臻手指發麻,想動又強行壓製回去,他迅速地抿了下唇,聽見什麼潰塌的聲音。
——孤根本做不到拒絕。
殷臻很輕地想。
孤不知道拿這個人怎麼辦,他看著宗行雍那雙深碧的眼睛,再一次有強烈的失控感。
“本王很累了。”宗行雍倏忽道,“像太子兩年前從皇宮走水路陸路狂奔至邊關那十二日一樣,本王花了十天。”
殷臻渾身一震,一刹那他像是失去所有保護殼,無措地定在原地。
宗行雍不給他緩衝的時間:“本王想通一些事。”
他一路朝南,在馬背上反複記起零散而混亂的片段:滂水之戰後高燒不退的深夜,有人來確認他是不是真如密報所說將死。傷口過大,血水一盆盆往外端,伏在他榻邊的人手在發抖。他其實無法清楚那時殷臻對他抱著什麼樣的複雜感情,畢竟他在深宮養了太久,很有趣,也很不同。
洞穴中他將乾燥大氅裹了人往外走,在雪地延伸出的一條血跡中往回,心中隻剩下撼動。殷臻走了太久太久來到他麵前,太久了,久到四肢凍傷,失去知覺。
懷中人很輕,卻又很重,壓在心口時超過一切。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攝政王一生與陰謀陽謀打交道,而對方坦誠至此。
從不掩飾,
毫不矯揉。喜歡了就是喜歡了,不會但肯學。從不說出口,隻做。
本王得到一樣很珍貴的東西,宗行雍依稀想。
攝政王一向聰明,無師自通明白了自己想要的回應,反推出或許他應該給予的。
他一路心中積壓了很多情緒,幾欲要爆發出來,落到空曠殿中、殷臻耳畔卻變成一句話,塵埃落定般落下:
“殷臻。”
他道——
“本王大概是愛你。”
月光澄明如流水,一如當年關外圓月如餅。
殷臻背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跪坐在榻上,看向宗行雍的眼睛,那裡藏著他從弱冠之年至今年華,快得像南柯一夢。他腦中一片空白,相關字眼此前或許聽過,或許沒有。但帶給他的感覺遠勝以往任何一次。
他聽見心跳衝破胸腔的尖嘯,刺耳得讓靈魂不穩。異樣感受從四肢百骸遊走,血液躁動地奔流。
“還有另一件事。”宗行雍道,“本王承認,和你相比,皇位不重要。”
不重要。
殷臻頓住。
“現在可以抱了麼?”宗行雍再次伸開手,耐心等待,“殷臻。”
很久,也不太久。
攝政王一向秉承“山不來就我我去就山”的原則,但他這次沒動,依然在緩慢流逝的分秒中等待。
殷臻終於動了。
他伸手,抱住了宗行雍。
……
數日後,攝政王回京消息傳遍朝野上下,他入宮給太後請安。
彼時宗令儀對將要發生的一切渾然不覺,依然對著黃花鏡細數自己眼角多出的皺紋。
宗行雍來時她屏退了所有下人,準備好好勸對方選妃。
幾日間頻頻有人來,殿裡多了些活人氣。
宗令儀詫異:“回來得竟這樣早。”
“回來見人。”宗行雍道。
他環視一圈,殿中多了許多稚齡幼子的物件,零零散散這裡一件那裡一件。
宗令儀倒還不至於認為他要見自己,生了興致:“見什麼人?”
“當朝太子。”
宗行雍:“本王有個四歲的兒子。”
有個……
兒兒兒兒子。
宗令儀瞠目結舌:“……你說什麼?”她大腦簡直打結。
“本王說,東宮小皇孫,姑母見過的,是本王的兒子。”宗行雍道。
“你是不是……”宗令儀勉強把“腦子壞了”四個字吞進去,“那是殷臻——”
等等。
如果是他的兒子,那雙色澤熟悉的眼睛,肖似的性格……一切解釋得通了。
太後臉部表情驟然空白,唇角抽搐。
她年紀大了,瞪著眼艱難消化了半天,憋出一句:“你確定?”
宗行雍淡然:“本王有什麼不確定。”
宗令儀深吸了一口氣。
她不傻,很快想到接踵而來的許多問題。
“姑母隻問,你想好了?”
宗行雍:“本王知道什麼重要。”
爭不爭奪皇位,那不是根本的問題。
不管龍椅上坐著誰,對氏族的忌憚都會存在。他對自己有足夠的自信,保宗氏族群百年無憂。即使殷臻登上皇位,對他來說也沒有任何區彆。
他不願意殷臻繼位,是因為皇位必然伴隨陰謀詭計和諸多傷害,需憂心天下社稷,受常人所不能承受之壓力。
推上金鑾殿的若隻是傀儡,不需他分出一絲一毫心思。
但顯然,殷臻有想做的事。
他也並不想被牢牢護在羽翼下。
皇位罷了。
宗行雍閉了閉眼。
本王希望他一切目的達到。
退一萬步想,不管他坐雲端或是埋地下,本王都能護他安穩。
“姑母。”宗行雍笑了笑,“本王在得知他是太子那一刻,就有奇怪的預感。”
宗令儀眼眶一熱,有淚水要從裡麵滾落出來。
宗行雍叫了她“姑母”。
他很少叫自己姑母了,身份之彆,他該稱呼自己“太後”。多年來都是如此,不曾改變。她看著他長大,背負汝南宗氏一族期望走到如今,這條通往權勢的路他走了很久,走得無比艱難,不是一蹴而就。他如今掌攝政大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有了肆意妄為的資本,卻始終孑然一身。
宗紳想他有王妃,不是害怕宗家從此絕後,畢竟要不是宗行雍娘一意孤行造出生子藥,宗家早在三十年前就該絕後。宗氏家主從喪妻那一日開始腐朽,他唯一的願望隻是想要有人陪獨子說話,他深知那種望不到儘頭的孤獨會將人逼瘋。
他不想宗行雍步他後塵。
“本王一直在退,隻等一日退無可退。”宗行雍道,“權勢對本王來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本身。”
——清晨身邊有人的感受很奇妙,本王希望睜眼看到的第一個人是他,殺戮和鮮血不能平息本王經年來腦海中緊繃的弦,但名為“殷臻”的那個人能做到。
本王僅僅是看到他,就覺得安定。
宗令儀何曾聽過他說這樣的話。
但她有不得不提醒的事,她換了個姿勢,斟酌道:“自古以來……皇位更迭,龍椅上的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舉刀向忌憚者,何況你手握兵權,又功高震主。”
“假使他登上皇位後第一把刀落在宗氏,“宗行雍負手,傲然矗立道,“本王從未輸過。”
“本王等著那一天,順理成章將他從皇位上拉下來。”
宗令儀:“你想姑母做什麼?”
“出宮。”
“皇城將亂。”宗行雍道,“百密必有一疏。”
宗令儀頃刻間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讓她帶殷無憂出宮,解後顧之憂。
當初在她膝頭玩耍的少年,已經不需要任何蔭蔽。
宗令儀活了這麼多年,早看清了許多事。宗行雍當然不是簡單來找她坦白,是要借她的口告訴宗紳。
兄長唯一的子嗣,宗令儀心想,他從前想要皇位,如今想要皇帝,又不是要天上的星星,有什麼不答應的。
宗令儀知道還有其他事。
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進宮時有人向她承諾過,卻毀約了。
而宗令儀想起東宮那人,隻是說:“行雍。”
“你眼光很好。”
“本王眼光一向好。”這是宗行雍離開前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
日頭西斜,宗令儀眼瞧著暮色爬進來,一絲絲占據偌大冷清宮殿。
她眼裡布滿血絲,早已不是年輕時風華萬千模樣,她看夠了殘景,終於起身。雍容宮裝和象征太後身份的步搖華麗、貴重、上天下地僅此一份,彰顯曾經也有人那樣珍視過她。
“褚平啊。”宗令儀扶著鬢角,道,“我是不是長了許多白發。”
褚平替她扯掉一根銀絲,道:“太後在咱家心中,一如當年。”
宗令儀走神了片刻,像是下定某種決心:“拿紙筆來。”
“哀家要寫一封家書。”她道。
與此同時,國相府。
“本官擔心什麼,隻等做收漁翁之利。”張隆看向手中宣紙,收筆。
上麵隻有碩大一個字——等。
一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十天過去了。
朝中風平浪靜。
攝政王一封奏折告了假,皇帝依然半死不活,一切平靜得詭異。
不像宗行雍行事作風。
皇城中有什麼一觸即發。
殷臻下了朝,回到東宮,他醒得過早,現下不太清醒,在銅盆中淨了手。
黃茂輕手輕腳進來,問:“殿下,桓太醫來了。來給殿下診脈。”
殷臻:“進。”
一切與往日沒什麼不同,桓欽將手指從他脈搏上放下來,眉頭舒展:“殿下身體大好,應是涼州城有奇遇。”
殷臻不置可否,他將寬袖放下去。桓欽不經意一瞥,深紅吮-吸痕跡猝不及防落入眼中,他霎時頓住,嗓子隱隱發緊。
殷臻:“可還有事?”
桓欽澀然道:“太醫院越發忙碌,臣來請安的次數怕是要少。”
殷臻微頓,說:“好。”
桓欽心中發苦,有種不見黃河心不死的決然,他問:“同一個人?”
殷臻想了想,眉梢晃過笑意,他答:“嗯。”
明晃晃日光棲息在他眉心美人痣上,桓欽很少見他情緒如此在路的時候。他和以往很不同,身上堅冰在無形中一點點消散。
那種不同是他所不能給予的。
桓欽低低:“臣知道了。”
半夜,殷臻桌上燈燭一晃。
他揉了揉太陽穴,半點看不進去字了。
“見了那個太醫?”攝政王對翻牆跨窗這事兒駕輕就熟,落地矯健。他鼻子靈得跟什麼一樣,當即皺眉。
殿中藥味兒濃得讓他覺得對方是故意。
攝政王小心眼地揣度。
常年久居高位,即使有意識收斂,殷臻依然感受到他身上由內自外散發的壓迫感。
有點奇怪的冷,不知是什麼地方一直往外“嗖嗖”冒冷氣。氣氛緊張的時候殷臻注意力越發不集中,他腦子裡想到底是什麼地方的窗子沒合攏,還是宗行雍身上太涼,影響他對溫度的感知。
晨時宮女鋪了榻,太整齊,以至於被褥離得遠。他在宗行雍眼皮子底下往後磨蹭一截,又警醒地觀察宗行雍臉色。
宗行雍往他身後掃了眼,笑了一聲,卻沒什麼笑意。
“想跑?”
殷臻手縮回去,放棄。
審時度勢太子還是會的,尤其是靠近榻邊的時候。他搜尋一圈,想找個什麼搭在腿上——
漆黑眼珠直勾勾盯著宗行雍。
一秒,兩秒。
宗行雍醞釀一半的怒火莫名其妙消失了,他真是沒辦法對這人生氣,沒好氣問:“乾什麼?”
下一秒他衣擺被往下一扯。
攝政王低頭。
殷臻默默拉過了他衣擺,端端正正蓋在腿上。
再仰頭時一副很真誠的“孤不知道”、“你說,孤聽著”的模樣。
他犯了什麼錯,迂回曲折表示“孤知道錯了下次還敢”的時候就這麼個反應,企圖蒙混過關。
宗行雍:“……”無奈中又透出好笑。
宗行雍換了遲早要麵對的話題:“你要把本王置於何位。”
漫長的思考。
殷臻眉心舒展,終於找到解決辦法。他簡潔有力,顯然預謀已久,隻等宗行雍問。
“你做——皇後。”
你做……
你做皇後。
“……”
空氣至少安靜了十個數。
宗行雍涼涼道:“太子說什麼?”
殷臻:“二選一。”他伸手,去碰宗行雍喉結,最開始隻是單純的觸碰,後來虛虛握住了,像是拿捏住猛獸的命脈,力道卻輕得像某種暗示和挑逗:
“東宮和……未來的太極殿……”
他做出退讓:“孤準你隨意進出。”
攝政王沒有第一時間拒絕。
事實上被碰到喉結瞬間,他看殷臻的眼神已然變了。
“還有呢?”宗行雍懶洋洋問。
凸起喉結在掌心震動,殷臻手心發癢,微微蜷縮。他想了一會兒,伸手,虛虛抱了宗行雍一下。
他不說話,意思很明顯。
“不太過分的都能答應?”
宗行雍似乎在思考,又像是考慮真假。隔了半晌沒忍住握住殷臻的手,低笑:“這麼大犧牲?”
他很隨意地:“本王答應了。”
殷臻沉默,然後道:“孤明白一個道理。”
“天上不會掉餡餅,孤需要付出什麼?”
宗行雍笑了,用堪稱溫和的語氣道:
“太子要明白一件事,本王從出生起就生活在血腥和廝殺中,對征服和掌控有極強的渴求欲。皇位之所以吸引本王,在於它與生俱來的動蕩、挑戰和不確定性。”
“戰爭和權力。”
“這些年本王勉強找到了平衡。”
“一旦平衡被打破。”他道,“太子能想出什麼辦法,阻止本王?”
說了太長一串,殷臻一時沒聽明白。事實上,太子的理解力還是優越的,可能從某種程度上,他隻是不相信宗行雍說這麼長一段,就是為了——
耍流氓。
殷臻眼皮瘋狂跳動起來。
攝政王幽幽:“一句話。”
“沒事多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