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湉看著此人四十上下的年歲,又是頂著四品頂戴花翎,想該不會是彆人,正是李連英,可又怕出了誤會,於是笑道
“諳達說笑了,還不是從前虧得您給提點的多,不然我這愚鈍貨哪有今日,您近來可好呀?”
李連英踱步往出走,褚湉隨後慢慢跟著,西一長街這當兒沒什麼人,因著太後在宮裡稍作歇息,皇帝去了乾清宮開筆寫春聯,差事一應過節前辦妥,此刻正清淨。
李連英邊慢慢行著,邊道“勞姑娘記掛著,一切如舊罷了,倒是你……”
他說著正要歎氣,大概想到了這日子口兒,沒歎出口,隻道“你先前也忒好勝了,沒得得罪那個刁婦,她可正得寵呢,連我都得讓她三分,你可好……”
“把你弄去萬歲爺跟前兒這事,必是苦差一件,老佛爺當初一點頭我也不好再替你轉圜,我怕是得辜負你阿瑪的一片心了。”
褚湉聽這話頭兒,敢這麼形容秋姑姑的除了李連英怕沒第二個,不過敢情自己和他有些關聯,隻不過不知道具體,乾脆一不做二不休,順勢而下。
“您說哪裡話,除了您,這闔宮上下再沒人對傾瀾如此看顧,我這種性子在宮裡頭走到如今著實不易,若不是您,我怕是早趕回家了,哪能有今天的出頭之日。”
李連英笑睨著她,想不到往日裡隻在老佛爺跟前乖覺跟底下眼高於頂,不招人待見,家裡頭嬌慣壞了的八旗小姑奶奶,如今竟然開竅了,當初若不是她阿瑪人托人聯絡上自己,又用重金打點饋贈隻求保女兒有個倚仗,他才懶得花精力管這沒腦子的傻妞,就算聽聞她挨罰,自己也懶得出手平一平,這眼麼前兒居然搖身一變,突然換個性情,就連他人精似的,也愈發看不透了。
“行,有緩兒,你自個兒明白就好。”李連英點頭。
褚湉想著自己處境艱難,上有太後皇帝,讓自己夾在當中難做人,下有秋姑姑詩寧之流跟原主結仇,還真不能沒有一點倚靠,當初還為這事苦惱,現成兒這不就來了麼!
於是她思忖片刻,正色道“李諳達,您千萬彆跟從前的宋傾瀾計較,如今我活明白了,都懂了,再不敢惹是生非給您添麻煩,說句心裡話,您彆惱,若不是怕您嫌棄,又怕辱沒了您,傾瀾真想認下您這位大哥,報答您對傾瀾的知遇之恩。”
李連英低低的“呦”了一聲,怕是沒料到她有這份心,這宮裡頭巴結他的人數不勝數,就連朝廷官員都想轍搭上他,知道他多少是有些貪財的,饋贈金銀的多如牛毛,如今這說法,真真兒是頭一遭,畢竟宮裡宮女太監論兄妹姐弟,講恩論情是犯忌,她也忒大膽了。
“咱們可不敢當,姑娘見外啦,再怎麼著那也是你自己有造化,我可不敢居功。”
褚湉道“李諳達,您彆誤會了我,我是真心這麼想,沒有諳達我連儲秀宮的邊兒都挨不上,我也是誠心誠意的想報恩。”
李連英住了步子,褚湉見他猶豫不決,舉棋不定,心想這次時機過去,下次還不知道什麼年月,這當口自己絕不能含糊。
思及此,褚湉向他福了一福,開口道“傾瀾視諳達如兄父,私底下我就管您叫聲兄長,您往後有什麼吩咐傾瀾必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她說著,直起身子,微微頷首,頗有些大言不慚的模樣,道“兄長,傾瀾先回了,得空再來瞧您。”
說完不給李連英絲毫喘息的機會,忙退了兩步,溜溜走遠了。
李連英在長街上怔了好一會兒,回過神才發覺人都已走遠,自己平白多出個妹子,他本想回絕,不過轉頭想,這丫頭本家家底豐厚,出手闊綽,如今看來人也機靈多了,怕是將來指不定有些說法,自己雖是太後心腹,但在皇帝那邊也不能枉做壞人,總要有個自己人從中調和,所以這妹子認了也便罷。
除夕家宴前,皇帝率宗室拈香,自奉先殿祭拜祖宗,又往寶華殿禮佛,最後在坤寧宮舉行接神禮,這時候內監們在用銅鼎爐焚鬆枝、柏葉,並往各宮院中撒芝麻秸,供宮中人踩踏,這叫跴歲,有步步登高的好意頭。
酉時,照例皇帝先率群臣向太後行辭歲禮,然後是命婦、福晉格格等等,最後才是宮女太監,分為十人一撥上前叩首行禮道吉祥話;儲秀宮此時正燈火通明,香風四溢,褚湉立在人群裡偷偷打量著,目光向那“大圓寶鏡”匾額之下的人掃去。
慈禧太後端坐在寶座之上,頭戴折花壽字鈿子,穿寬袖大裾的團壽紋氅衣,外套如意雲頭領,對襟華貴刺繡坎肩,前掛有彩帨和一串翡翠念珠,指上戴金累絲鑲寶石碧璽護甲套......
褚湉不免心裡感歎,這樣一個看似和藹的貴婦硬是握權不放,將大清國的命運玩弄於鼓掌之中,執政近半個世紀!而她旁邊坐著的正是皇帝,此時他正麵帶淡笑邊接受著拜禮邊和慈禧偶爾說上幾句話,顯得一派和樂融融......
袖子被人一拉,褚湉恍然回神,卻是雨蘅,原來是該上前行禮了,幾人整齊上前垂著眼睛一同叩首,大呼事先編排好的吉祥話,慈禧命人發給了每人一個“紅包”,眾人在次叩首謝恩,這才算完。
除夕家宴在巳時,皇帝太後駕臨保和殿,各落座在兩張金龍大宴桌前。
此時各色禦膳已擺齊,褚湉應慈禧的旨意正隨在皇帝一側,執著金鏨雲龍紋酒壺,往那嵌寶金鏨花萬壽無疆杯中斟酒。
皇帝自是沒過問她此刻為何安排在禦前,隻執起酒杯,起身向著慈禧朗聲道“子臣恭祝皇太後,福壽安康,吉祥如意。”
說罷,底下人呼啦跪倒,異口同聲重複著皇帝的話,皇帝說完將杯中美酒一飲而儘,慈禧也笑著喝了一杯,才免去了大家夥兒的禮。
侍膳太監已布好了菜品,太後皇帝隻淺嘗即止,菜便一道道往回撤,這時慈禧笑著道
“皇帝多吃些吧,我瞧你近來有所清減。”
皇帝畢竟年歲尚輕,隻粲然一笑,道“子臣近來長高了些,想是看著瘦了,是子臣的不是,合該多保重身子,免得讓您憂心記掛。”
慈禧看著皇帝的神色很是慈愛,如今的皇帝已長大成人,既聰穎又德孝,課業精通,偏偏模樣又比彆人生的好,她的親兒子同治皇帝卻是沒法與之比較的,她希望他長進,又擔心長進太過養虎為患,自己反複拉扯之下,她選擇了試探。
“聽你這麼一說,我就想起你小時候的模樣,一晃眼,真快啊!”她徑自微歎,眸光閃動
“再過一年皇帝合該大婚了,大婚即是親政,到那時候我就去園子裡頤養天年,離得遠遠兒的。”
皇帝聽得這話,溫聲道“那可不成,子臣年輕不經事,還要您幫襯著才行,國事冗雜,我要請教您的還多著。”
慈禧聞言放下手中的金嵌玉箸,笑說“你這些年曆練的不錯,我很放心,歸政之事在所難免,倘若我再握著不放,那些言官可有的說了,那我不是自討沒趣兒?罷了罷了,再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