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哢”的一聲,腰上的安全帶將孟婧箍住,身體不再跟著顛簸,心跳卻漏了幾拍。
耳塞從耳道中脫落,飛行時的嗡嗡聲撞擊耳膜,她終於意識到,自己是在飛機上睡著了。
渾身脫力般鬆開胳膊,摸到冰冷的金屬卡扣,孟婧啞著嗓子,感覺喉嚨被灼著:“你…”
“你發燒了。”梁珞唯不給她說話的機會,“能坐起來嗎?”
孟婧的座椅是完全放倒狀態,一會兒要測體溫吃藥,不能再躺著。
“我來吧。”一直等在梁珞唯身後的空姐上前一步,“謝謝梁先生,氣流還沒有結束,麻煩您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係好安全帶。”
梁珞唯嗯了一聲,拇指在孟婧眼角處揉了揉,起身回到和她相鄰的位置。
空姐將耳溫槍放到小桌板上,溫柔地幫孟婧升起椅背,輕聲解釋:“剛才遇上氣流,想叫醒您係好安全帶的,可是怎麼都叫不醒。那位先生說認識您,主動過來幫忙。”
“是認識的。”可能是吃了助眠藥的緣故,孟婧昏昏沉沉,“謝謝。”
被椅背推著起身,視線下移,孟婧這才看到機艙全貌。公務艙內幾個乘客都在休息,除了梁珞唯頭頂的閱讀燈亮著,眼前的一切都帶著層灰暗的朦朧。
她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時間,發現自己尚無法思考:“請問…還要飛多久?”
“目前看來,還有六個小時落地哦。”空姐幫她測溫,橘色的液晶屏在黑暗中亮起,“38.8度,有點高了。您身上有帶退燒藥嗎?機組這邊可以提供冰塊為您物理降溫。”
“嗯。”孟婧有隨身攜帶藥盒的習慣,布洛芬屬於常備,“麻煩給我一杯溫水。”
“沒有問題,請稍等。”
趁著空姐去準備的空隙,孟婧猶豫再三,降下隔板。
梁珞唯冷冽英俊的臉逐漸露出,他上身穿了一件白色T恤,外搭深藍色亞麻襯衫,襯衫袖口微微卷起,露出結實有力的手腕。
敲完最後幾個字,梁珞唯抬頭看她,筆記本電腦屏幕的光映在金絲眼鏡的鏡片上,映出女人略顯蒼白的臉。
這是孟婧第一次看到梁珞唯戴眼鏡,矜貴的鏡架款式柔和了麵部的鋒利,讓他整個人平添一分斯文和清冷。
孟婧餘光看了一眼他骨節分明的手掌,想到自己剛剛的越界,窘迫地捋了幾下劉海:“你怎麼在這裡。”
梁珞唯似乎並沒把剛才的事放在心上,他合起電腦:“和孟小姐一樣,都是不可說的私事。”
他的聲音不大,將將抵過飛行中的噪音,即便如此,“不可說”三個字依舊被加重了音量送進孟婧的耳朵。
孟婧知道他還在介意,這是意料之內的,她甚至樂於聽到這樣的不滿,對方能表達出來,反而減輕了她的內耗。
“剛才…是我夢魘了,抱歉。”孟婧感到臉頰越來越熱,不知是燒的還是彆的什麼,“梁先生這次出來,什麼時候回去?”
“怎麼,怕我跟蹤調查?”梁珞唯摘掉眼鏡,又變成以往的難惹麵孔,“孟小姐放心,如果再遇上,我也隻會說一句好巧。”
孟婧嗓子很痛:“我不是那個意思。”
“什麼意思都無所謂。”梁珞唯關掉閱讀燈,整個人陷入陰影中,“我說過了,孟小姐想要結婚,新郎必須是我。”
又是一個氣流,耳塞在顛簸中掉落在地,孟婧來不及去撿:“你說什…”
沒有等她說完,梁珞唯便將座椅調平,身形逐漸隱藏在逐漸上升的隔板之後。
“您的溫水。”空姐放下杯子,彎腰將耳塞撿起,“如果有任何需要,請隨時按呼叫鈴。”
“好的謝謝。”孟婧將隨身的背包抱在懷中,若有所思。
梁珞唯剛才的話…是她理解的那個意思嗎…
不知是藥效發揮了作用,還是梁珞唯的那句話成功轉移了她的焦慮,朦朧中,孟婧很快睡去,而且沒再做任何一個夢。
再次醒來時,額頭汗濕一片,孟婧用手背試了試溫度,已經降下來大半。
“我們已經開始降落…”廣播開始提醒旅客做好相關準備。
孟婧暗自驚歎於時間之快,再次將椅背調直。隔板依舊在,她也沒有將它降下來繼續攀談的打算。經過冗長一眠,她已經想明白,無論梁珞唯此行的目的是什麼,反正所有事情已經說開,她內心坦蕩,無懼任何。
半小時後,飛機落地。
倉門打開的第一時間,梁珞唯拿起包,下了飛機。
男人雖然衣著低調,但由於身材比例和深邃五官在人群中太過突出,從到達口走出時,還是引得了無數驚豔目光。
“William!”一個瘦高女人揮了揮手中的牌子,往他的方向走了幾步。
梁珞唯皺眉看著牌子上的內容——上麵寫了他的中文名字,名字後麵還畫了一個歪歪扭扭的愛心。
“Anna.”梁珞唯點點頭,示意她放下,“這是Mike的主意?”
“是我想的。”Anna是位三十歲的華裔,做Mike的助手已經很多年,“你有陣子沒來了,我想隆重一些。”
梁珞唯回頭看了眼空蕩蕩的大廳,和Anna說:“走吧。”
Anna開的是黑色高爾夫,副駕座位放不下梁珞唯的長腿,他把座椅往後調了幾檔,一個蜘蛛俠玩具模型掉在腳邊。
梁珞唯拿起來端詳,是小孩子才喜歡的款式。
“William,麻煩幫我放到車門的收納格裡。”Anna啟動車子,主動解釋,“我最近正準備收養一個孩子,她很喜歡蜘蛛俠。”
梁珞唯一向不怎麼和人聊天,根據Anna對他的了解,話說到此,就應該結束了。誰知男人將東西放好後,居然麵無表情地再次開口:“你再婚了?”
Anna愣了一下:“沒有,我現在單身。”
梁珞唯在剛剛的航行中,緊張過,悸動過,心疼過,也口不對心過。過山車般的情緒被強烈壓抑了十幾個小時,找不到宣泄的出口,變得一點就炸。
這話不知戳中了他心裡的哪一根刺,他將車窗放下看著窗外,皺著眉問:“就那麼想當單身母親,很快樂嗎?工作那麼忙,怎麼兼顧?萬一以後再嫁人呢?即使對方…即使對方不介意,但如果你們還要有自己的孩子呢?會不會傷害到這個孩子,你想嗎?”
Anna被他突如其來的質問嚇得差點追尾,不過她知道,既然下了飛機就要直奔診所,肯定是身體出現了什麼嚴重的問題。雖然她不清楚梁珞唯的具體病情,但從現在看來,他的情緒問題應該和感情相關。
作為Mike的得力助手,Anna也是持有資格證的專業醫師,她將駕駛位的車窗也搖下來,一邊讓前排空氣對流,一邊用安撫的語氣說:“William,如果你的問題問完了,可以聽聽我的解釋嗎?”
戾氣抒發完畢,又被Anna刻意安撫,梁珞唯煩躁地做了個深呼吸,懨懨地說:“抱歉,剛才…其實不是針對你。”
“理解。”Anna溫柔一笑,“沒想到你看起來酷酷的,心思卻這麼細。”
車子駛入高速,路邊的風景和上次來時一模一樣。梁珞唯主動將車窗關上,靜靜等著Anna的解釋。
“你也知道,我上段婚姻破裂是因為生育問題。”Anna一臉輕鬆地說,“上個月,我前夫又離婚了,還是因為生育問題,隻不過這次是女方提出來的。”
梁珞唯問:“他不行?”
“嗯,被逼著去做了檢測,精子活躍度幾乎為零。哈哈,我在唐人街開的那些中藥都白喝了。”
梁珞唯嘁了一聲:“離了正好。”
“是啊,海闊天空。”Anna笑著,“可同時我也對婚姻感到了厭倦。”
“我就是被一對老夫婦領養的,現在他們都去世了,留我一個人在這邊生活。我工作穩定,收入尚可,還有現成的大房子,完全可以獨自負擔一個孩子成長的物質條件。”
“我喜歡孩子,為了要一個後代吃了那麼多苦,連我自己都沒想到,當得知自己其實具備生育能力之後,卻突然不想生了,不論用什麼方式。”
“延續基因變得沒那麼重要,我知道之前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達到某種自我救贖,而且當我看到她的第一眼,我明白,她就是拯救我的天使。”
“William,你懂那種感覺嗎,當一個人擁有了選擇的權利,做出的選擇才是真正的決定,不然,大概隻能算是對現實的妥協吧。”
Anna握緊方向盤,認真看著前方的路:“我為自己的決定而感到驕傲,並且願意承擔它帶來的一切後果。”
“選擇的權利麼。”梁珞唯看著窗外風景變換,自嘲地說,“我不懂。”
他不需要選擇的權利,也不想思考什麼叫對現實的妥協,他隻知道自己病了,需要治療,需要恢複成為一個正常人,這樣才可以靠近和保護一個人。
僅此而已。
一路再無對話,十五分鐘後,車子到達目的地。
Mike所在的診所是當地一所著名醫學院下屬機構,麵診和治療隻占其中一小部分,園區其他建築多是高端實驗室,所以往來的人並不多。
臨行前一晚,Mike在電話中明確表示過,梁珞唯五年前的病情並沒有什麼隱瞞,隻是精神受到刺激後的應激反應,這幾年他恢複情況不錯,足以證明Mike所言非虛。
但梁珞唯就是沒來由地感覺不對,哪裡都不對,如果不親自來一趟,恐怕沒多久又要發病。
Anna今天調休,隻是臨時去機場接人,所以遇到同事總被問上幾句。梁珞唯提出自己過去,被她拒絕。
“Mike特地囑咐讓我親自送你。”Anna看了一眼時間,“我也不是很著急,去看看那孩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