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麵一度寂靜。
麥克風大抵離白無思很近,她寫字或是略有動作的響聲都會收錄,可此時此刻,先前一直存在的清淺呼吸聲也暫時停止。
僵持。
停滯。
黑暗中,遊司梵的心一點一點往上提。
等待未知的過程,遠遠比知曉結果本身更難耐。
他垂落身側的手攥住衣服下擺,那團棉質布料的質感並不粗糙,現下卻像礫石般擠壓他的指肉。
胃酸在翻湧,眨眼也變得艱澀,持續的每一秒寧靜都在折磨遊司梵。
他仿佛回到不久前與聞濯麵麵相覷的情景。
那次沉默的對峙,遊司梵一敗塗地。
因為他的自大,當時完全沒意識到自身糟糕的著裝。
然而現在呢?在現在這場有關於薪資的討論與博弈裡——
——他會贏嗎?
“咕嚕。”
唾液吞咽的聲音。經由麥克風放大後,在寂靜中略顯突兀。
是白無思發出的動靜。
它好似一道驚雷,驟然敲落遊司梵惴惴不安的心弦。
“……”
遊司梵稍微昂起下頜,腰背繃直,脖頸的曲線修長而優美,如同黑夜裡應激的炸毛貓咪。
“600元不行,不行嗎?或者我們可以再談……”
但他躊躇的話尾直接被白無思打斷。
“姐!姐姐!!白箏,白箏你聽到了嗎!快把合同拿出來簽約!”
白無思激昂萬分,一邊用麥大聲演講,一邊眼疾手快,“啪”的一下開啟所有燈光。
噔——!
遊司梵被忽然大亮的光一刺,眼眸難耐地閉起,生理性的清淚沾濕小扇似的長睫。
他立於大堂中心,射燈的光束儘數集於身上,那些冷感的白色耀光一映,眼睫末端的淚滴宛若被歲月潤澤的南珠,閃爍源自光陰沉澱的色彩。
遊司梵恍然間似乎成為某個故事的主角。
沒有高貴冷豔,沒有隔閡,唯有搖搖欲墜的破碎,看起來脆弱又可憐。
是鄰家很好說話的小貓,學一聲四不像的貓嗚,也能把他喚出來。
可以揉耳朵,摸摸腦袋,順時針搓揉毛絨絨的肚皮。
遊司梵不會生氣。
他就是這麼好性子,一些微不足道的叛逆和反骨仿佛全然留在過去,在遊蘭和司麓安葬的瞬間,與他的父母一道深深埋入地下。
墓碑的黑白相片燦爛大笑,半米之外,15歲的遊司梵頭發還沒留長,僅僅及耳而已。
他唇角勉強勾起一抹難看的微笑。
那天萬裡無雲,天色蔚藍無際,X城冬日難得一見的暖陽高懸空中,近乎曝光的亮度充斥墓園每一個角落。
嗡……
有蟲豸翅膀震動的細響。
極小的黑蟲恍若是跨越生與死的蜉蝣,自鬆葉頂端躍至另一側,四季常青的針狀葉上下一顫,像為即將入土的夫妻兼鄰居問好致意。
X城習俗,亡者皆會在墓前擁有一棵屬於自己的鬆樹,遊蘭和司麓合葬,他們的樹也並排而植,緊緊靠在一起。
如同生前一般。
遊司梵穿著黑色羽絨服,長睫在陽光照射下現出近乎燦金的透明。
那日當真是極好的晴天,大麵積的清晨陽光灑落整個墓園,燦爛的,過曝的,白色而耀眼的。
但遊司梵感受不到絲毫暖意。
不存在的寒風透過羽絨服的縫隙,直直刺入骨髓和心臟。
他好像被定格在原地,父母的生命止步於此,而他什麼也做不到,挽救不了。
遊司梵隻能睜著紅腫乾澀的眼睛,目視黃土落下,目視兩個潔白的骨灰盒逐漸被掩埋,徹底退出他繼續向前的命運。
生死永相隔。
往後許多年,便隻是他們與新栽的樹互相作伴了。
“節哀順變。”
“你爸媽還這麼年輕……天不遂人願,真是可惜。”
“不要太傷心啊,小梵,你往後的路還很長呢。”
不甚相熟,浮於表麵的安慰,流水一樣挨個掠過遊司梵。
“聽說司麓就一個弟弟,而遊蘭那邊早就和家裡斷來往了?那遊司梵怎麼辦,天可憐見的,又還沒成年,連多一個能依靠的親戚都沒有。”
“那邊幫襯著操辦喪事的男人就是司麓他弟,遊司梵應該是暫時寄養去他家吧。”
“費用那些怎麼說?親兄弟也要算明賬,何況那隻是一個尷尬的侄子?難,難啊。”
“所以你看那孩子不是一直哭麼,也不知道是在哭爹媽,還是哭自己。”
遠處雜七雜八的低聲討論,感慨有之,歎息有之,揣測有之,並未特意避開被議論的當事人遊司梵。
“唉,他們走的這麼突然,又沒留下個一言半語,瞧把孩子給難受的……再這樣哭下去,眼睛和身體不得垮掉?”
“彆哭了,司梵,彆哭了啊。”
有人走上前,輕輕擁抱遊司梵瘦削單薄的肩頭。
她的掌心很溫暖。
“好端端的,怎麼哭起來了?麵試這麼委屈嗎?”女子的言語不疾不徐,很有安定人心的力量,“彆擔心,白無思剛才嚇你的,我們不是康樂大酒樓那樣的坑人黑店,不會真按周薪600元這個黑心價雇傭你。”
遊司梵揉揉眼尾,換來滿手濕潤的淚痕。
“我以為,以為這個薪資太高了?……”
他小小聲地吸鼻子,羞澀地抬頭,卻見一位與白無思長相極其相似的女子,正朝他微笑。
白無思叮叮咚咚地跑過來,遞給遊司梵一份合同。
“日薪350元,包工作餐,夜場加班有雙倍補貼,”白箏簡明扼要,雷厲風行,“這幾天我會組織上崗培訓,工資照常按出勤算。”
“怎麼樣?白無思的鄰桌同學——”
“來不來我們店做NPC?”
遊司梵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
反複確認待遇、工作時長、工作內容都沒錯後,他暈暈乎乎,在那份看起來很規整的合同簽下大名。
遊司梵。楷體。白紙黑字。
“梵”的落尾,他習慣性地往上輕輕一勾。
猶如一株攀附破舊牆壁的倔強野花。
一眼望去,這三個爛熟於心的字,仿佛和高考密封線外,曾經工工整整填上的姓名或者考號,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
都隻是他而已。
簽完合同也才12點不到,白無思說什麼也要留他一起吃飯,遊司梵推脫不過,唯有恭敬不如從命,和剛剛形成雇傭關係的老板們共進一餐從康樂大酒樓叫的外送。
“這叫有始有終。”白無思如是道,“他們家薪資黑心,食物卻是很好吃的。”
“司梵你快嘗嘗,爭取早日吃垮他們!”
她搖頭晃腦,表情煞有其事,配上極其哥特的麵飾和耳飾,仿佛下一秒就要拔出長刀,帶剛剛義結金蘭的新朋友衝去反派家裡打臉虐渣。
遊司梵真切地笑了。
他眼眶仍然帶有濕潤的潮紅,深黑色的長睫經過淚水浸潤後,分作小三角似的一縷縷,很像漫畫裡濃墨重彩的筆觸。
“謝謝,無思,謝謝你。”他眉眼彎彎,飽滿的唇揚起可愛的弧度,臉頰抿出淺淡的漩渦,藏在角落裡,要很仔細才能看清,“不是說要加雁書好友麼?我來加你,好不好?”
菜式是不是真那麼好吃,遊司梵沒有太深的印象。
麻辣鮮香的滋味在味蕾滾過一遭,他的心思很快被旁的事物牽走。
在白無思的強烈建議下,遊司梵一整個下午都在試穿NPC服裝。
白無思親自上陣,說到做到,為他整理裙擺,梳頭,編發髻,化妝,她樂此不疲,還在他要離開時幫忙卸妝和重新紮辮子,戴好口罩,才允許他走出店門。
“快回去吧司梵!天氣預報說50分鐘後會下暴雨,夠你回家啦,沒帶傘也不用擔心!有事雁書聯係!”
隔去大半條街,白無思踮起腳,朝遊司梵歡快地擺手再見。
“拜拜——還有,你穿裙子真的很漂亮哦!超級,非常,巨巨巨——好看!”
遊司梵又笑了。
他剛想說點什麼,手機卻微微一震。
[雁書:尊敬的年度SVIP用戶,您有來自“白無思”的新消息。]
[W城綜合大學你就不能垂憐我嗎]:我說的都是肺腑之言,絕不摻假~
[W城綜合大學你就不能垂憐我嗎]:終於和你成為朋友啦,好開心好開心(Q版小老虎咆哮.jpg)
踏實而充盈的愉悅於遊司梵胸腔漫開,他微微垂著頭,指尖點點屏幕,唇角微笑不覺加深幾分。
[cheese]:小黑貓轉圈圈.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