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升雖不易, 但若被奪去機緣, 再無一分機緣可能,於修仙之人來說,是再殘酷不過的懲罰了。
陸折衣微頓, 問道:“既然如此,此界大能為何不出手阻止?”
縱是那陰魂奇遇再多, 護身的手段層出不窮, 也抵不住整個修真界集合之力。
“事關本身氣運, 他們無法感知。”鬼王卻是搖頭, 麵上情緒沒有分毫波動, 似並不憐憫這一界的修士, 隻帶領陸折衣向陰氣最重的那一處行去。
此間中世界氣運衰弱,恐怕過不了多久就會覆滅成為多個小世界, 生活在此地的修士固然倒黴,卻也不是全然無辜。
都是冥冥之中, 因果所至。
世子至十八歲便到了分府的年紀, 而這位陰魂所李代桃僵的世子,卻是至二十二歲還未分府出去,隻居住在皇宮之中, 貪歡作樂。
陸折衣來到這處宮殿麵前, 也不由得驚歎匠人的巧奪天工,便是在修真界中, 也少看到這般精巧輝煌的建築, 簡直是用金銀玉石堆積出來的神跡, 也不免讓人猜測其中耗費了多少民脂民膏。
隻是在精巧的建築背後,紫薇星氣卻黯淡至極,連著整個皇宮都死氣沉沉。陸折衣甚至看見了漂浮在回廊與殿宇中,混沌無知的半透明陰魂,哪裡像是皇氣聚集的皇宮,倒如同養蠱的陰牢。
那位名叫趙書的佞臣陰魂,已是堂而皇之占據東宮,吸奪屬於原本世子的氣運。
陸折衣身後有鬼王撐腰,他本身修為也不差,便想到那卷宗之上,對趙書做出的決斷——
肉身與神魂皆滅,永世不得超生。
誅魔劍被他悄無聲息地抽出劍鞘,劍鋒雪亮,看似軟劍一般輕薄,實則鋒利可斬殺萬魔。
陸折衣施了隱蔽身形的術法,一路過來的凡人都視若無睹,偶有幾個築基期的修士也被騙了過去。
詭明沉默不言,他看著劍修好像是打算直接殺了那趙書,這才意識到他挑的卷宗太簡單了,沒有分毫難度,不利於兩人之間發展感情——
事實上的確沒什麼發展感情的機會。
東宮大門僅隔一道,陸折衣打算闖進去時,才發現這趙書雖然養在皇家之中,養尊處優地活了幾年,卻並沒有喪失應有的警惕。麵前宮殿被施了高階法陣,這陣法起碼是出竅期大能布下,頗為精妙,強破還要費些時間。
正想著,背後卻是傳來冰涼的冷氣,濡濕的觸感,像是軟舌一般的物體在後頸處滑動著,如同厲鬼上身一般——
詭明的目光微動,他之前倒是感覺到了“那物”的接近,原本打算在“那物”碰觸到陸折衣時便抬手讓其化作灰燼,但動作到一被半卻是有了些遲疑。
……若是能讓陸折衣主動求助於他,不是更好?
懷著隱秘的小心思,鬼王不但收了手,還主動為陰物遮掩了氣息。在他頗為期盼的目光之下,那物也膽大妄為的在鬼王的默許下,肆意接近了劍修。
鏗——
劍身發出極清脆的聲響,黑發劍修頭都未回,那劍卻是劃出一個漂亮的弧度,往後翻轉,將試圖靠近自己的陰物斬了個屍首分離。
詭明:“……”
好利落。
誅魔劍所回饋出來的觸感卻不大對勁。
陸折衣極鎮定地收回了劍,卻是先一步檢查那癱軟在地上,好像被自己劈中,又好似逃過一劫的陰物。
他注意到了一旁站著的鬼王,眉頭微微蹙起,像是有些疑惑:“鬼王殿下……”
難道沒發現這隻小鬼?
詭明身子微僵,也實在是想不出什麼好借口,解釋方才袖手旁觀的行為。
見到鬼王滿麵冰冷,不欲解釋(?)的模樣。陸折衣反倒想到了什麼,垂眸低聲道:“在下明白了。”
恐怕這是鬼王刻意的考驗,又怎麼會親自破壞他安排好的一出戲。
詭明僵硬地更加厲害,巫情明、明白什麼了?
不知不覺間,兩人之間的距離似又被推遠了一步,關係毫無進展。
沒再注意鬼王的反常,陸折衣以劍挑開地上那物——作祟的陰魂上裹了一層奇異的布料,像是由人的皮膚製成一般,還帶著彈軟的光滑觸感。
布的上半截一挑開,是一個木製的頭顱,還帶著粗糙的肩背形狀,空蕩蕩的眼珠盯著陸折衣,裂開的唇形成了一個詭異的笑容,那笑容看得人背後發冷,直恨不得砸了這詭異之物才好。
陸折衣注意到的卻是這木製頭顱的下半身,是被整齊切割而過的斷口,心下了然,自己果然未砍到正主,隻是讓這木傀儡承受了一擊。
隨即挑開布的下半截,展露在眼前的,卻是一個形體完整清晰可見,至多不過十二三歲的……少年陰魂。
他長得極為纖弱,臉頰瘦削而蒼白,且身上十分乾淨,半點沒有凶煞惡鬼的模樣。此刻陰魂舉著隻剩半截的木傀儡,死死咬著牙,淚水卻已經“啪嗒啪嗒”地滾落下來,好似強忍著恐懼一般,頭發是一頭亂糟糟未打理的卷發,卻更顯出一股少年的氣息來。
就是一個怎麼看,怎麼不凶惡的小鬼。
鬼王心眼可多,見到那陰魂竟是一幅“楚楚可憐”的模樣,當即語焉不詳道:“有些惡鬼,會偽裝成幼年人類麵目姣好的模樣,以騙取彆人的信任,一旦放下警惕。”他望著瑟瑟發抖的陰魂少年,高傲睥睨,神情冰冷地道,“便會露出原本的醜陋模樣,將人吞吃入腹。”
當然,麵前形體清晰的陰魂少年並不屬於此類情況,但並不影響詭明閉著眼睛自由發揮,將陸折衣往那方麵引導。
少年這才睜開了滿是水霧的眼睛,竟是先瞪了詭明一眼,壯著膽子惡狠狠道:“我才不是醜八怪,我也不吃人!”
麵前的兩個修士,一名白衣一名黑衣。
那白衣的劍修身上雖無血腥煞氣,劍意卻鋒利無比,神情冰冷得如峰巔積雪般不可觸及,一看便是讓人繞道、不好惹的人物。
那黑衣修士也看不出什麼深淺來路,但少年感覺到他身上的氣息使自己極為舒適,反倒不太害怕他。
此刻見白衣劍修雖神色冰冷,卻是將劍收回了鞘中,緊緊提著的心放下了些,也不像之前那樣軟在地上發抖了。
少年小小瞥陸折衣一眼,發現那人還長得挺好看,臉頰莫名地漲紅了。他暗中將那上半截斷裂的木傀儡也收進了懷中,便要溜之大吉。
一道劍氣擦過少年身邊,差點將他的形體打散。雖未直接傷人,卻也牢牢將他懷中的木傀儡釘在了一道漆柱上,腳下重愈千斤,不得移動。
少年僵硬在原地,心下複雜萬分,心道命中一劫,恐怕是躲不過去了。
那黑衣修士還十分配合他心中想法,極冰冷的一聲嘲諷:“想走?”
隨著步伐聲漸近,陸折衣走了過來,看著如同炸毛幼獸一般的陰魂少年,輕輕觸了觸少年的眉心。
少年像是一塊鋼板,僵在原地毫無反應,隻惡狠狠望著陸折衣
指尖傳來的凝實觸感十分鮮明,這一小鬼身上,竟是有紫氣護體。陸折衣端詳著少年,突然道:“你生在皇宮之中。”
“……”
“你是真正的澧國世子?”
少年陰魂雖強自鎮定,唇瓣緊抿著,那副像是要哭出來的表情卻暴露了他的真正情緒。
果然如此。
麵前這少年就是被那趙書強占了身體,倒黴至極的真正的小世子。
“沒想到還活著。”詭明的表情平靜,沒有分毫誠意地感歎著,實在讓人懷疑他是不是真的對這件事一無所知。
小世子鼓著臉頰,見這兩人沒有對他動手的意思,心下更是大驚大喜都曆經了一遍。
這兩名看上去就很厲害的修士,難道是來收拾那個奪舍的野鬼的?
此刻小世子還沒意識到,這陰魂能奪他肉身興風作浪,絕不是普通的野鬼。
卷宗上對趙書做出的裁決是身魂皆滅,可現在趙書用的是世子肉身,便決定了哪怕趙書已死,真正的世子卻也無法回到身體之中,隻能守在這一方殿宇中,慢慢消磨神識,直至魂飛魄散。
陸折衣本身對小世子並無同情之意,但真正的正道君子“巫情”,絕不會對一個遭遇不幸的凡人幼童束手旁觀。鬼王便在身邊,關於人設問題還要仔細斟酌。
劍修向來道心堅定,對所行之路決不會有一分猶豫。因此這難得的遲疑落在詭明眼底,實在是新奇極了。
他知道巫情在為這小陰魂的去留猶豫,不免心底有些發酸,語氣滿是冰冷:“次次對孩童如此留情,巫情真人軟弱得不像個劍修了。”
話出口,詭明自己倒先愣了片刻。
……次次?
除了麵前這次,還有哪一次?
黑發劍修神色冰冷,如同九天之上的煞神一般,實則心性柔軟得可笑,對重傷的少年悉心照顧,傾付全部的場景不時在麵前閃現,虛幻與現實交織,讓詭明有些分不清,現在站在他麵前的白衣劍修與孩童都是誰。
頭疼欲裂,有什麼重要的記憶在腦海中肆意衝撞,零星的回憶碎片拚接成一幕幕畫麵,卻始終看不清晰。
詭明捂住了心口處,鑽心的劇痛從手掌下滲透出來——那並不是受了什麼創傷,反倒像是自心底的恐懼衝擊而成,讓鬼王幾乎無法冷靜自持。
“不要走。”
“鬼王殿下!”
劍修的聲音近在耳邊。
鬼王醒過神來,此刻黑發劍修半靠在他的懷裡,微一側首便能看見那人白皙的臉頰。昨夜藥膏的沁香還未散去,撲了滿懷,手底下柔軟的觸感甚至讓詭明又忍不住收緊了一些。
這時鬼王才尷尬地發現,並不是巫情要靠在他的懷中,而是劍修根本抵不住他的力道,硬生生被他按進了懷裡。
詭明隻好假裝無事發生過地鬆了手,遲疑地解釋道:“方才……我將你當成另一人了。”
他內心極為焦躁,卻還是將這個借口說出了口。
陸折衣表情倒依舊很平靜,他微微按了按自己的手腕處,低聲道:“沒想到鬼王殿下也是癡情之人。”
這句話比起讚揚倒更像諷刺了,詭明聽完心中更亂,剛想解釋,卻見旁邊那小世子睜大了眼睛望著他,兩隻腿不自覺地浮在半空中輕輕擺動,一幅好奇神色,頓時無言。
他麵色有些僵硬,將那小陰魂提到自己麵前,陰惻惻警告道:“你……”
小世子卻是先一步道:“不讓看就不讓看,反正我早就看厭了。”
他還有些許得意洋洋,便是做陰魂的日子裡吃了不少苦頭,那與生俱來的傲慢矜持還是沒有被消磨掉多少:“在宮裡,經常有兩個男人說著說著便抱在一起。哦……他們還和你們不一樣,一邊抱還一邊親著呢。”
陸折衣:“……”
詭明更加尷尬了,麵上卻有如百裡冰封,看不出分毫異樣。他這次穩穩桎住了小世子,餘光卻是落在陸折衣身上,道:“這陰魂便由本尊帶回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