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的某個傍晚。
教室窗外天空昏黃,空氣裹著泥沙,樹葉搖擺沙沙作響,烏雲翻湧而下。
下午四點過半,天黑個透,是個十足的壞天氣。
彼時林暮不叫林暮。
未能符合家人期待降生,他擁有一個隨便且簡單的名字——小一。
林小一。
像路邊撿來阿貓阿狗,又像什麼物品的編碼,總之跟同學們費儘心思飽含深意起的名字不一樣。
他沒那麼在意,考試的時候,甚至總能比彆人寫名字寫得更快一點。
而林小一呢,正望著窗外胡思亂想。
想到漂浮在水溝上的浮萍,想到紮根在城市角落下水道旁的苔蘚,又想到超市門口堆放的過期發黴的變了質的罐頭。
想到一切一切正在腐爛的,變壞的東西。
最後想到自己。
不多時,豆大的雨點劈裡啪啦打在窗戶上,甚至稍微蓋過了班主任枯燥的講課聲。
“好了,這節課就上到這。”班主任扭頭看了看窗外,“同學們帶傘了嗎?”
同學們七嘴八舌的接話,喜悅與哀嚎混成一片。
旁邊帶傘的同桌正沾沾自喜,林小一翻開書包,那柄陪著他兩年多小破折疊傘安安靜靜地躺在書包底層,他卻沒辦法體會到同樣開心或慶幸的情緒。
“安靜!”班主任拿起教尺敲了敲黑板。
“還有三分鐘下課,今天天氣不好,取消晚自習,提前放學。抓緊收拾東西,作業彆忘記帶了啊!明天中秋休息一天,周一正常上課,收拾完就可以走了。”
對於一群半個月沒休息過哪怕半天的高三學生來說,放假的消息無異於過年,點燃了所有人的興奮勁兒,有人書包已經背在身上,恨不能馬上衝出去。
班主任往外瞧了瞧,一盆冷水澆下:“沒人接的繼續留在班裡自習。”
“沒帶傘也沒帶手機想聯係家裡人的,a組組長開始,往後依次排,到前麵來用老師手機給家裡打電話。”
陸續有人起身離開教室。
林小一是第二個,他拎著書包,剛走到後門,被人叫住。
轉過身,班主任皺著眉頭,正在用一種很不認同的眼神看著他。
她又重複了一遍剛剛說過的話:“沒有家長接的同學,留在教室晚自習,等雨停了再走,或者——晚點老師開車送你們回去。”班主任像是說給全班聽,目光卻一直落在林小一身上,家長兩個字咬得格外重。
開始有人小聲地討論。
“嘖,老劉又開始熱臉貼冷屁股咯。直接說想送林小一回家就得了唄,淨整事。”
“你當人老劉願意,人上學是被資助的,有領導盯著,懂吧。”
“我媽說林小一天生災星,誰沾誰倒黴,家裡人全給他克死了,劉老師攤上他分到咱班也是倒黴……你瞅你瞅,看著就一臉黴樣。”
“又不關咱事,管他呢。你放學準備吃啥啊?”
自以為的小聲,林小一聽得清清楚楚。
“帶傘了,謝謝老師。”說完不等回複,頭也不回地走出教室。
議論聲在教室後門合上的瞬間爆發,那又如何,林小一不感興趣。
到教學樓門口,拉開書包,取出小傘撐開。
這柄傘的傘骨在很久之前就斷了兩根,現在隻有一半能正常撐開,另一半沒精打采地耷拉著。
他沒在意,漫不經心地把傘搭在肩膀上,跟著大部隊一起往外走。
身邊學生很多,學校門口塞滿了私家車,雨刷不知疲倦。
有的父母在家焦急等待,有的人約好了朋友一同出去玩,隻有他不急不緩,顯得突兀。
住的地方離學校不遠,走二百米進胡同,拐兩個彎就到。
下半身很快被雨淋透,小破傘在瓢潑大雨中搖搖晃晃,隻能勉強護住頭和肩膀。
胡同拐角處的垃圾堆被暴雨衝開,黃的綠的汁水淌得滿地都是,雨水稀釋一部分,仍有很多源源不斷流出來。
沒有路燈,胡同裡很暗,垃圾堆旁有個蜷成一大團的暗影,遠遠望過去就像個大號的黑色垃圾袋。
他蹲在地上,伸手扒拉著什麼。
走近了,林小一才看清,他手裡正抓著一塊被人踩過的午餐肉。
身上的半袖破破爛爛,被雨衝的直淌泥水兒,依稀能看出本色是白的,牛仔褲磨爛了邊兒,膝蓋一個破洞,露出一塊黑乎乎的膝蓋,光著腳。
隻有那一雙眼睛是亮亮的。
林小一在原地頓了一下,心裡升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鬼使神差地撐著傘,走過去。
對麵的人始終望著自己,像呆住了那樣,眼睛被雨淋得睜不開,一直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