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年歲也大了,頭發花白,厚厚的指甲蓋裡藏著泥垢。近來天氣寒冷,便在粉紫色的毛衣外麵套了件深藍色的碎花棉馬甲,家裡更厚一點的棉襖套在自己身上,對五歲的林小一來說有點長,拖在地上,磨破了邊兒。
小門是木頭做的,上半部分嵌了兩塊玻璃,其中一塊碎了,從裡邊貼著還珠格格的舊海報。
裡麵太安靜了,奶奶掀開海報的一角,往裡瞧了瞧,林小一仰著頭,也想看,但他太矮了,看不到。
奶奶摸了把林小一的頭,顫顫巍巍地從馬甲兜裡掏出把鑰匙,開了鎖。
門檻高高的,到林小一膝蓋那裡,邁過去時候差點絆個跟頭,被奶奶揪著領子扶了一下,才穩住手裡這碗飯。
米飯散發著豬油的香氣,裡麵應該還拌了醬油,搗了碎碎的雞蛋黃進去。
這一碗都是過年才能吃到的稀罕物,林小一止不住分泌口水,但他不能吃,得給媽媽,奶奶說媽媽肚子裡揣了小娃娃,是比他還小的小寶寶。
房間很小,除了一席炕和炕上垛著的被子以外,什麼都沒有。
窗戶從外麵被木板釘上,擋不住的月光從縫隙裡一簇簇透進來,照不亮這個逼厭漆黑的小屋。
奶奶在身後拉了燈,林小一這才看清炕上蜷縮在角落的女人,她穿著很舊的白襯衫,已經不能算白了,甚至有點破破爛爛的,黑黑的長發混亂地貼在臉上,聽到聲音也沒回頭,隻呆呆地向外望著。
“媽媽,”林小一的聲音小小的,墊著腳把飯擱到炕沿上,叫她,“吃飯。”
女人沒有反應,林小一哼哧哼哧地爬上炕,爬到媽媽跟前,牽媽媽的手。
老太太悄悄退了出去,關上了門。
女人太瘦了,隻有小腹微微突出,即使瘦到有些脫相,美得還是像春天的花一樣。
可膚色卻蒼白到像冬天才能見到的雪。
林小一小心地把飯碗捧過來放在旁邊,盛了一勺,像小狗一樣放在鼻下聞了聞,仿佛這樣就能解饞。下一刻抬手喂到女人嘴邊。
女人條件反射地打飛勺子,往已經不能再後退的角落又躲了躲,下一秒看清麵前的林小一,才突然爆發了一樣,把林小一拽到懷裡大哭出聲。
林小一長得九成像她,她見到林小一,就像見到另一個自己。
她哭的很傷心,林小一就靜靜窩在這個叫作媽媽的女人的懷裡,偷偷地感受著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被媽媽抱住的感覺。
後來女人哭累了,不哭了,抱著他慢慢地搖晃,像搖著心愛的寶物一樣,透過縫隙指著窗外,很溫柔地說:“你不屬於大山,你應該走到外麵去,去看看外麵的天。”
林小一聽不懂,卻問:“媽媽想出去嗎?”
女人呢又哭了,邊哭邊笑著說,我出不去啦,出不去啦。
林小一還是不懂,但他感覺很難過,女人瘦到突出的骨頭也硌得他很疼。
他想起女人肚子裡的小寶寶,雖然很舍不得,還是從女人的懷裡鑽出來了。
林小一把勺子撿回來,摸摸她的肚子,捧起飯碗,說“媽媽吃飯,”挖了一勺再喂過去,又說,“我帶媽媽出去。”
女人不哭了,呆住了那樣,片刻後反過來,搶過飯碗,開始主動往嘴裡一口一口塞已經涼透了的米飯。
豬油涼了很膩,雞蛋的味道也很腥,女人忍不住陣陣乾嘔,卻生生忍住了,將飯吃了個乾淨。
林小一將之前打落在炕上的飯一點點撿到手心裡,遞給女人,女人搖了搖頭,林小一這才喂進自己嘴裡。
他感覺這飯沒有想象中的好吃,卻也是他截止五歲為止,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了。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女人都會主動吃飯了,那間房門上鎖的時間越來越短,後來鎖可能是丟了,再也找不到了。
女人始終對林小一重複同一段話,從夜晚到白天,從春夏到秋冬。
同年冬天,女人肚子裡的寶寶也丟了,找不見了,女人好像徹底瘋了,什麼都不記得了。
隻有那一段重複了成百上千次的話,那句隨口許下的小小諾言,深深刻在林小一的腦子裡。
每日每刻都不敢忘。
·
睡醒的林小一神情呆滯地對陳淮說:“原來我還有一個弟弟……”說完把頭埋進枕頭,整個人痛苦地蜷成一團。
也有可能是個妹妹。
林小一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