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一站在講台上,巡視著坐在教室裡的每一個人,他們或嘲諷、或不耐,或玩味、或心虛。
他們被俯視,卻仍舊維持著高高在上的體麵,他們在汲取文明的地方釋放惡意,他們用付諸他人痛苦的方式為自己尋求歡樂。
林小一竟感覺一時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山裡還是山外了。
他低頭,將手裡的小條本打開,隨便翻開一頁,似乎看到有意思的內容,忍不住輕笑一聲。
大多數人是第一次見到他笑,還沒細想,就見他語氣平和而詭異地開了口,將紙上的內容讀出聲。
“有誰不知道嗎?林小一是羊淮村出來的,就是那個專門騙女的去生孩子的羊淮村,救援人員進去都出不來,全村老少都是犯.罪.分子的羊淮村……”
林小一抬頭看了眼,有人表情變了,低頭接著讀道,“林小一當年接受采訪,說他幫忙鎖過自己親媽,他媽被迫生了好幾個,如果是女孩剛一出生就會被掐死……”
話音一頓,手指陡然收緊,厚厚的小條本下半部分被林小一捏得皺在一起,語氣卻不變,繼續念:“真是太惡心了,為什麼把這種人放在我們學校……”
“這人有病吧自己讀?”有人出聲打斷。
“什麼東西。”有人輕視。
“傻逼。”有人謾罵。
“想英雄救美唄~”有人調侃。
“早就受夠這個逼了。”有人厭煩。
一聲接著一聲。
一聲高過一聲。
“呸!拐騙犯!”有人喊,“裝你媽呢!”
隨著聲音飛過來一本本英語書,堪堪擦過林小一的耳朵,砸到黑板發出重響。
“孫哲!搶下來!”後方發出指令,講台正前方被點名的小眼鏡立馬回過神,從座位站起身去摸林小一手裡的小條本。
林小一抬手躲了。
他目不轉睛繼續念:“要我說,林小一就應該直接關進監獄,或者精神病院,一想到我跟他正在呼吸同一個班級的空氣,我就想吐……”
沒想到另個同在第一排的微胖女生出其不意衝上台去搶,林小一捏得緊,但小條本不堪重負,撕拉一聲,被一分為二扯去後半本。
那女生是——趙研寧。
剛剛被戲稱為趙八戒的那個女生。
林小一想笑。
被施暴者與施暴者的身份轉變似乎往往隻在一瞬間。
有了她開頭,更多人從座位起身跑上來。
林小一被四個男生共同禁錮住四肢,死死壓在黑板上。
“誰有你們惡心?”林小一質問,“你們知道什麼?!”
他眼底逐漸充血泛紅,額頭青筋暴起,歇斯底裡的重複詢問:“你們明白什麼啊你們就惡心!!?”
林小一把手攥得太緊了,將小條本從林小一手裡摳出來的時候,紙張都被扣爛了。
同學的臉逐漸變得扭曲變形,當下發生的一切,在林小一眼裡都好像都變成了緩慢播放的黑白默劇。
他感覺自己有點像那個什麼,哦對,靈魂出竅。
中止這一切的是突然推門而入的班主任,她身後站著在哭泣的王媛。
王媛是什麼時候跑出去的?她為什麼在哭?班主任在說什麼?
不知道。都不知道。
林小一耳邊不斷回蕩的,都是剛剛男生按住他時,在他耳邊七嘴八舌吐出的惡意詢問。
“你不惡心誰惡心?”
“拐騙犯,害死自己媽媽你不會做噩夢嗎?”
“你有幾個妹妹啊?”
“他們都死了嗎?”
“你怎麼沒死啊?”
“你為什麼沒死啊殺人犯!?”
分不清是誰在說話,分辨不出是誰的聲音,青春期的男聲逐漸與腦海深處母親嘶啞慘烈的叫罵重合。
“你怎麼不去死啊林小一!”
母親掐住他的脖子。
“你去死吧!”
林小一的臉莫名漲得通紅,整個人由內而外不同尋常地劇烈震顫,幾個男生嚇壞了,因驚恐而鬆手。
“我們什麼都沒乾啊老師!”“是啊是啊!”
鬆開的瞬間林小一癱倒在地。
他躬成一團,雙手痙攣著攀上自己的脖頸,像是在阻攔空氣中無形的某些東西,又像是想直接扼住自己。
畫麵一黑。
“小一呀,”是奶奶的聲音,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很暖和,風呼呼地打在窗子上,發出玻璃與木質窗框的輕微碰撞聲,“柴火快沒了,奶奶上山撿柴,飯坐在鍋裡,等會記得給媽媽送進去……”
說著深吸一口氣,空氣滑過蒼老的喉嚨,聽起來像廚房年久失修的風箱發出的那種刺啦聲。
“送完就鎖上,大雪天的,跑出去可就沒命咯……”林小一很困,頭還藏在被子下麵,迷迷糊糊“嗯”了聲。
後來奶奶回來了嗎?怎麼記不清了……
畫麵又一轉。
“小一,你放媽媽出去,就透透氣,我不跑,求你了。”女人在屋內拍打著門框,門上僅剩的另一塊玻璃早些日子也碎了,但那兩塊玻璃尺寸太小了,不足以讓一個成年女人鑽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