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默默看著自己的左手腕兒,時間從95漲到了100,然後停下了。
“默默你看,你就是有事不跟媽媽講,咱倆換回去的時間又變長了,你說你這麼下去什麼時候是個頭兒啊。”
何雨“咣咣”地敲門,讓女兒出來跟她聊聊,何默默還是拒絕了。
“媽,工作賺錢就當我是社會實踐了,也不差這幾天,您也彆擔心了,我真的沒事兒。”
何雨能不擔心麼?聽見女兒這麼說,她差點氣死。
第二天一早,何雨仿佛行竊成功一樣地衝出了家門。
校服兜兒裡裝的是屬於“何雨”的手機,是她趁著何默默起床上廁所的時候從女兒臥室裡換出來的。
好好的一個媽,現在成了“女兒”不說,還混著混著成了賊,何雨心酸的不得了,早自習上了一半,她揣著手機進了廁所,找出左心,給她發了條消息:
“昨天我沒給你們添麻煩吧?”
七點半正是左心剛起床的時候,不一會兒她的語音消息就傳了過來。
“能給我們添什麼麻煩啊?何姐,我覺得姓林的這個挺好的,是個公務員,退休待遇好,等默默上大學了他陪你的時間也多……”
默默哭是因為林存勳?何雨覺得不太對。
站在廁所的隔間裡,她很後悔,無論如何,她應該早點跟女兒把身體換回來的。
一個嫁過人的單身女人在這個社會上會經曆什麼,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是永遠不會理解的。
讓默默去經曆這些,光是想到,何雨就恨不能把手上這個破表用火給烤化了。
林存勳的微信早被她拉黑了,何雨猶豫了一下把他從黑名單裡放了出來。
“林大哥,真是不好意思,昨天給你添麻煩了。”
要想試探什麼,這句話可以說是萬用靈藥。
打掃衛生的阿姨把衛生間裡外都打掃了一遍,敲敲何默默在的這個隔間門說:“上完廁所趕緊出來啊,躲在廁所裡玩手機我告訴你們老師了。”
何雨把手機收起來走出隔間,還裝模作樣地洗了手。
回到教室,值班老師正站在裡麵。
“何默默,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何雨點點頭,老師就放過了她,還囑咐她不要過分堅持,覺得撐不住了一定要請假去醫院。
這就是絕對優等生令人眼紅的待遇了。
在座位上捱到早自習結束,何雨第一時間掏出手機,林存勳已經回複了她,是長長的一段語音。
“本來想等你心情平複一下我再聯係你道歉,沒想到你先找我了。何雨,是我的錯,我沒照顧你的心情,就跟你說了讓孩子去找東維的事,我昨天沒說,其實前一段時間東維聯係了我,他一直以來還是關心你和孩子的,他也一直覺得很對不起你們,你是知道的,在你們離婚這件事情上,我一直都站在你這一邊,我也批評了東維當年極為不負責任的做法,東維提出希望能夠對孩子進行照顧,如果你願意,他可以讓孩子去美國讀最好的大學,這份心是真誠的……”
時新月正像個小老鼠一樣啃著夾了鹹菜的餅,身邊突然傳來的聲音嚇了她一跳。
“我□□爹的真心比這個真多了!操#¥*&……&”
聽見“何默默”竟然爆粗口,時新月成了被嚇呆的小老鼠。
何雨覺得自己的肺都要氣炸了,林存勳他說的人話?還有李東維 ,他就是個沒有心的畜生!昨天他就跟默默說了這個是吧?!
手張開又握緊,何雨恨不能把眼前的東西都砸這兩個男人的身上。
一個狗男人他真敢想,一個狗男人他還真敢傳這個話!
拿起手機,何雨手指在上麵幾乎要敲出火來:
“林存勳,這麼多年我叫你一聲林大哥,你是李東維的同學,年輕的時候也是一起玩過的,你比我大,我這些年也算是尊敬你。但是你做的事不地道,你是什麼意思你以為我不知道麼?默默上大學要花錢,她花多少錢我供著,我沒道理供了她十幾年我就供不起了。你們現在說我辛苦,是真的覺得我辛苦麼?那我當年供李東維出國學習供了兩年,他回來就為了綠卡要跟我離婚跟彆人結婚,你的批評又在哪兒呢?不過是現在你看上我了,想跟我處,覺得我女兒礙眼了,李東維那個畜生不如的東西又想花點錢就白賺挺大的個女兒回來,兩個不要臉的一拍即合了就把我們母女倆安排明白了。我希望你以後離我遠一點,李東維當初說他什麼都不要,現在就不用再惦記彆人的孩子了,以後不用再聯係了,再見!”
敲出了一長串的字,何雨並沒有摁下“發送”,她靜靜地看著屏幕,一會兒又一個字一個字地刪掉了。
時新月在一旁看著她,她身前身後的孩子們也都悄悄看著她。
何雨心裡苦笑,她女兒的體麵,她真是一點兒不剩地給敗完了。
說到底,她何雨,就從來不是個體麵的人。
發黃乾瘦的手指悄悄把紙巾放在了她的麵前。
何雨盯著了一會兒,笑了一下,新月這個傻孩子,她啊,是個不會哭的大人。
最終,她回複給林存勳的話變成了這個樣子:“林大哥,謝謝你對我和孩子的關心,我一直把你當大哥一樣尊敬。我自己一個人把默默帶大了,母女倆什麼都不缺,一直以來感謝照顧了,希望您把心思多放在自己身上,也早點兒給小南找一個新的媽媽。”
回複之後,她把林存勳的聯係方式徹底刪掉了。
馬上就要上課,老師已經來了,何雨用書擋著手機給左心發了條消息,然後她忍不住閉了一下眼睛。
默默這個傻丫頭聽見了那些話是怎麼想的呢?難怪昨天哭成那樣,是怕自己知道了讓她出國去吧。
要是……萬一……
數學老師邊說邊講,黑板上迅速鋪滿了公式。
何雨揪了一下胸口的衣服,她有些喘不上氣來。
要是默默其實想要那個爸爸,萬一她真的想要那個爸爸,想去國外讀書……那就,隨她吧。
何雨的眼眶紅了。
她終究沒有哭,畢竟,她是,不會流淚的大人。
下了晚自習,何雨還是跟林頌雪小姑娘一起回家的,進家門之前,她深吸了一口氣。
家裡餐桌上擺了兩碗小餛飩。
“餛飩我買了回來自己煮的。”
何默默坐在餐桌前,麵前還擺著一本厚厚的英語字典,明明是在自己媽媽的身體裡,她雙肩端正,兩腳並攏,竟然有幾分乖巧的樣子。
何雨現在看見“英語”就想到了“美國”,然後就想到了惦記自己女兒的前夫。
她鎮定了一下,說:“我之前忘了,今天替你把物理老師的書還了,老師把這本給我了。”
何雨沒說的是老師痛心疾首地把她說了一頓。
何默默接過書,表情放鬆了一點:“之前那本算是天體物理學入門的書,老師說看完了那本再給我這本。”
天體物理學……何雨脫下了校服外套,穿著短袖T恤坐在了餐桌旁。
“你買的哪家的餛飩?”
“小區對麵的。”
餛飩湯裡蝦皮紫菜香菜香油胡椒粉一樣不缺,何雨撈了一顆餛飩放在嘴裡,吃下去才說:
“你這幾天學習得太晚了,早點休息,彆硬熬著。”
“嗯。”
餛飩大概很好吃,在吃的兩個人都沒有感覺。
“今天……你那個同桌,小姑娘,時新月,她作文又被老師表揚了,你們語文老師真喜歡她。”
“她的感知能力很強,總是寫的很有感情,蘇老師最喜歡這種情感豐沛的作文,也特彆喜歡她。”
那位總是在課堂上講古的語文老師姓蘇。
“那她喜歡你麼?我記得你語文成績也挺好啊。”
“我語文成績主要靠是基礎部分不丟分,蘇老師總覺得我的作文就是為了考試寫的,我平時的作文分數不高,月考之類統一考試的時候就好一點。”
“憑什麼呀?”蘇老師本來是何雨最喜歡的老師,聽說她不給自己女兒高分,她立刻就把這個老師踹進了冷宮裡。
“作文評分的主觀性是很強的,老師喜歡一種不喜歡另一種很正常,她跟我說過,給我分數低一點是怕彆的同學也模仿我,她希望班裡的同學不要隻為了高考寫作,這個想法我覺得是對的。”
“那也不行,為什麼隻委屈你呀!”
“不要生氣,我雖然語文被壓分,平時考試的名次也不受影響。”
這頓宵夜就結束在了何默默哄媽媽的聲音裡。
飯後,母女倆一個進了房間繼續學習,一個坐在了電腦前麵。
一個門板的內外,她們幾乎同時鬆了一口氣。
睡覺之前,何雨看見茶幾上擺著“何默默”的手機,她從書包裡拿出“何雨”的手機,換掉了它。
第二天,“手表”上的時間變成了99,何雨盯著它,長長地吐出了一口胸裡的濁氣。
“單詞聽寫都準備好了嗎?”
班主任抱著教案進來,東西還沒放下,已經讓整個教室的氣氛都緊張了起來。
何雨看看自己麵前的英語單詞,恨不能這些東西趕緊住進自己的腦子裡去。
“默寫錯一個,第三單元的單詞帶注釋抄一遍,錯兩個,抄兩遍……全對的,今天晚自習的英語作業隻有練習冊。”
任老師一向獎罰分明,學生們都習慣了,隻有何雨,慌得頭發都快豎起來了。
一共聽寫了二十個單詞,何雨寫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大半竟然都還記得長了什麼樣子,偶爾腦子裡有不確定的,手上竟然也能順著寫出來。
午休的時候聽寫的結果已經出來了,同學對著名字一份一份地發,何雨有些緊張。
自習的時候一遍一遍抄單詞是真的有用,雖然這些單詞何雨還讀不準,寫起來竟然隻錯了一個。
隻錯了一個!
天亮了!風真清爽!左邊坐的這小孩兒長得真順眼!老娘聽寫單詞二十個隻錯了一個你們知道麼!
第一次當銷售冠軍的時候有這麼開心麼?何雨早就想不起來了,她現在就覺得自己特想給默默打個電話,不對,先把這張紙拍下來留個紀念。
時新月去食堂買了午飯回來,就看見自己的同桌神采飛揚,滿臉都是笑。
何雨轉頭看她,眉毛都快飛起來了。
小女孩兒悄悄坐下,打開飯盒,仿佛是感受到了還投射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小心翼翼地問“何默默”:“你午飯吃了嗎?”
何雨就等著小孩兒問自己為什麼這麼高興呢,喜氣洋洋地說:“我帶了餛飩。”
前一天剩的餛飩早上熱水滾了一下,現在再倒點兒熱水就能吃。
吃個餛飩都這麼高興麼?時新月“哦”了一聲,轉回去在自己吃飯了。
嘿呀,這小孩兒真是不解風情,何雨叉腰看看周圍,沒找到能讓自己炫耀的人,於是又一次覺得自己女兒的朋友實在是太少了。
因為沒有人捧場,膨脹了兩分鐘之後,何雨拿著餛飩去接熱水了。
飲水機就在教室門口,何雨剛接好水,就聽見一個聲音在自己身後說:
“你中午就吃這個?”
直起身,何雨看見林頌雪站在教室門口。
女孩兒英氣的眉毛幾乎要擰在一起,她直接走進教室把“何默默”拉到了門外。
“這是怎麼回事?阿姨現在更忙了麼?還是忘了給你錢?”
何雨看看自己的飯盒,餛飩雖然是剩的,但是有麵有肉有菜,味道還不錯,熱水一泡也是熱的,不比彆人吃的差呀。
林頌雪抬手要把飯盒拿過來,她趕緊護住了:“裡麵是熱水,你小心燙。”
“一看就是……”話說到一半,女孩兒生生止住了,她看著“何默默”,表情變得有些為難,仿佛是組織了一下語言,她有些小心地說:
“你又要買什麼實驗材料嗎?還是書?”
她這樣問話,讓何雨突然想起了女兒說過了跟她一起去吃肯德基而省錢,說不定女兒當時對她就是用什麼書和材料當借口的。
“你放心,我不是缺錢,剩的餛飩放在家裡太可惜了。”
林頌雪說:“你不用跟我解釋,我知道我不應該乾涉你的私事。”
何雨:“……”那小朋友你問了我不解釋,咱倆不就晾在這兒了嗎?
林頌雪把拉過“何默默”手腕兒的手揣進了校服褲子口袋,聽見對方說:“我知道你是在關心我。”
女孩兒不自在地把頭轉向一邊,看見了窗外銀杏樹綠色的葉子。
“我點外賣的時候雞腿多買了一個,你要麼?我……轉賣給你。”
什麼叫多買了一個,明明就是給默默買的,看著她的樣子,何雨幾乎要笑出聲來了。
“我要。”
何雨從褲兜裡拿出手機。
“謝謝你記得找我。”
“是賣給你,沒什麼好謝的。”
“是麼?我覺得還是得謝謝你啊,這麼多人,你就記得把雞腿給我。”何雨的臉上笑眯眯的,不用照鏡子,她都覺得自己現在就是一副怪阿姨的模樣。
低頭用手機收錢的林頌雪似乎是笑了一下,即使不笑,開心也寫在了她的眉目間。
何雨覺得自己女兒挑朋友的眼光是真不錯。
晚自習結束,林頌雪還是推著自行車陪何雨回家。
路燈的光鍍在少女的身上,一切美得像春夜裡由花與月一同吟誦的詩歌。
“其實我想了很久你說的話,你是對的,我自以為是在幫你,其實什麼都沒做好,隻是仗著我爸有錢而已。”
“如果我都改了,你還願意跟我做朋友嗎?”
林頌雪的雙眸在燈光下熠熠生輝,何雨沉默地走向下一盞路燈,影子漸漸變長又漸漸變短。
女孩兒等待的心情也從高昂變得低落。
何雨在路燈下停住了腳步,她看著腳下屬於自己女兒的影子。
“可以的。”她對女孩兒說,“為什麼不可以,你現在還願意來幫我,不就是說明我們其實……一直是朋友嘛。”
燈光垂在林頌雪的臉上,這個明媚美麗到有了幾分豔色的女孩兒靜靜地注視著“何默默”。
何雨以為她會笑得比之前還好看,也做好了她哭了就安慰她的準備。
“你不是何默默,你是誰?外星人?”
林頌雪的聲音沉沉的,比今夜的風還要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