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今天不是考試嗎?怎麼你這個小姑娘在外麵玩兒呢?”米粉吃了一半兒, 時新月的媽媽抬頭看這個坐在自己對麵的“小姑娘”。
何雨自己也不知道她怎麼就看見了時新月的媽媽然後叫住了她,說要請她吃飯。
本來她是要回家的,撇開了於橋西一起吃飯的邀請, 站在公交車站的時候她還打算去菜市場買點菜,給女兒做個芋頭排骨湯, 熱乎乎的一碗下去,她總能跟女兒說上兩句話, 時新月的媽媽就是在這個時候騎了個電動車從路上晃悠悠經過, 何雨還沒來得及想, 就叫住了她。
“小月跟我說你是你們學校第一名, 第一名就這麼厲害啊?都不用考試啊?那怎麼算第一名?老師直接就說你是第一名了?”
拌粉裡有油炸的花生米, 女人一粒一粒挑了放在嘴裡, 她是何雨在商場工作都極少會看見的那種女性, 黝黑, 粗糙,仿佛是生活在一座城市的陰影裡,明明她們就在這個城市裡轉圈兒, 光卻總照不到她們的身上。
“沒考試是沒名次的, 新月,她今天還好麼?”
“肯定好啊,也沒怎麼挨打,就掐了下脖子,今天早上早早就去上學了, 你們不用擔心她, 她呀, 看著不聲不響,心比誰都大。”
這家湖南粉麵館生意很好, 晚飯時間,密密麻麻擺開的飯桌上全是熱鬨,在這個嘈雜裡,時新月媽媽的聲音也很清晰。
她並不像一個人們傳統印象裡遭受了多年家暴的女人的樣子,可又讓覺得,如果不是這樣的一個性子,也不會逃走、賺錢,再用錢換來了離婚證和女兒。
在這個時候,何雨想到,如果淩晨在派出所的時候這個女人表現得更軟弱、脆弱,抱著孩子哭,是不是她就不會討厭這個人討厭到想打她。
“心不大,也活不到你去接她出來,對吧?”何雨自己知道自己說這個話是帶著火氣的。
“可不是,攤上那麼個爸,沒死都是老天爺賞的。”
何雨又氣了,是帶著疼的悶氣:
“你為什麼就不能對她好一點兒?你帶她走不行麼?你早點兒回去不行麼?你……”
“我跟那狗雜種,怎麼說來著,同歸於儘,說不定小月沒爹沒媽都過得比現在好,對吧?”
女人的一條腿撐在椅子的邊上,她往後一靠,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根燒了三分之一的煙,再摸摸口袋,她也沒摸到打火機,轉頭拍了拍鄰桌:“打火機有麼?”
鄰桌兩位男士嚇了一跳,看看她那邋遢樣子,都說沒有。
女人於是又把煙收了回去。
何雨出了名的能說會道,被女人那麼一反問,她挑著眉看著對方:“沒人想逼你死,不用把話說得這麼絕。”
“是麼?沒人逼我死,也沒人想我活呀。你這小丫頭知道挨打是什麼滋味兒麼?”
女人單手扒拉了一下自己的頭發,她一低頭,何雨就看見了她腦袋上的兩道疤,一道大概三厘米長,另一道更長,隱入了側邊兒的頭發裡。
“這是用鎬頭砸的。小月身上比我強點兒,那畜生知道她小身板兒一鎬頭下去就得稀爛,都是用鞭子,用巴掌、拳頭……我去接小月的時候,那女警察一頭很黑的頭發,她哭著問我:‘你為什麼不管你的孩子呀。’我回她說:‘拉倒吧,哪有那麼多為什麼呀?’我第一次挨打的時候我還硬氣呢,鬨著要離婚,那一條街上沒個不勸我的,我爸媽也勸我,後來呢?誰能替我挨了打?我媽也沒救了我啊,我問誰為什麼去呀。”
雖然討厭這個女人,何雨還是在這個話裡得到了共鳴,她不知為何到了這個地步的人生,除了怪自己,她也不知道為什麼。
這個女人和自己不一樣,就是因為她並不把一切責任都扛在自己的肩上。
世界質問她,她也質問這個世界。
何雨的心情很複雜。
有一些話如果不說,似乎就是默認了對方的道理,但是說了,也成了自己刻薄不講理,於是,何雨看著時新月的媽媽,看著她把腿從椅子上放下去又去吃米粉。
“你總是個大人,辦法比孩子多。”這是何雨終於說出口的話。
“還辦法呢,我就三條路,報警,繼續過,跑。報警我報了,結果說流了一頭血是輕傷,我要離婚,他爸給了我爸媽兩千塊錢,我再挨打的時候這也成了我的罪狀了……你知道人能多壞麼,我再說要報警,他就能把我綁在家裡,就綁在暖氣片上,狗一樣地綁著……報警我是不敢報了。繼續過……哈,所以我就跑了嘛,哪還有辦法?不跑就得死了。”
女人低下頭扒拉著把拌米粉吃完了,掏出了一個角上貼著膠帶的手機。
“你昨天晚上怎麼說也是救了小月,這頓粉兒阿姨請你吃……我知道你也看不上阿姨,粉好吃,你就記得多幫幫小月,我得走了。”
“你為什麼不讓新月報警?”
“報警能讓那畜生在牢裡呆一輩子?他出來了要是跟對付我似的把小月給綁了,綁得跟個狗似的,怎麼辦?”
何雨覺得女人說這些話的語氣裡充滿了一種不屑。
仿佛她自己是刀山火海裡衝過來的,受了痛,流了血,再不相信這世上有什麼東西能保護她。
“那你們怎麼辦呢?他已經知道新月的學校了,我們也已經報過警了,要是不起訴他讓他坐牢,他一次一次找新月怎麼辦?”
她一路跟著女人出了粉麵館,走到了三輪車的前麵。
女人戴上帽子,笑了一下:“你這小孩兒怎麼這麼多問題?不就是要錢麼,給他一萬,我再找幾個工地上的人嚇嚇他,他能消停兩年,等小月考上大學了,天南海北一跑,我也去彆的地方,他還能找著誰呀。”
這就是這個女人的解決辦法。
充滿著工地上的灰塵氣,嗆人的嗓子,又像是最粗糙的一個建築,鋼筋支棱,看著搖搖欲墜,碎磚淩亂,所有人都覺得不堪入目,卻能讓這個女人安身。
“你這叫什麼辦法呀!”何雨簡直想把這個女人罵醒,“給了錢他嫌不夠呢?工地上的人跟他打架萬一受傷了呢?他要是再知道了新月考的學校你怎麼辦?他再找到你了你怎麼辦?”
女人給何雨的回答極其光棍:“再說唄!再不行,花個四五萬,我找個人把他腿打斷了。”
何雨幾乎要氣死。
卡其色的褲子上一抹抹的白和黑都是乾活留下的,往車座上一靠,女人往前一蹬,沒蹬動。
在她身後,何雨雙手拽著她三輪車的後座,也不怕車上的灰粉弄臟了她的外套。
“你乾嘛?”
“你這破辦法不行!”
“小姑娘,你今天到底跟我折騰什麼呢?”
何雨也不知道自己在折騰什麼,於橋西那句“我爸媽沒教我什麼是家,你教給你女兒什麼是好好活著了嗎?”在她腦子裡打轉兒,轉到現在她至少知道時新月的媽這麼做不對。
“你這麼做不對,咱倆聊聊!”
“我跟你聊什麼呀?你趕緊起來,我這趁著人下班兒還得去收廢品呢。”
“嘭。”是何雨一抬腿坐在了三輪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