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之前有露陰癖騷擾學生的事件, 學校門口架起了幾盞新的路燈,白的,對於習慣了昏黃路燈的同學們來說亮得甚至有些晃眼, 何默默就覺得自己腳下的影子在白色的地麵上長長短短令自己很不適應。
時新月走在她的身邊,時不時會抬起頭看她。
都說燈下看美人, 屬於“何雨”的臉龐未施脂粉,也被這光映得明麗懾人。
四十歲的女人走在放學的人流中十分顯眼, 偶爾會有學生轉身回頭看。
“阿姨, 謝謝。”時新月不是傻子, 自然知道阿姨所說的“路過”是謊言, 她為人內向又言語拙笨, 昨晚在警局可以說是她十幾年來口齒流暢的巔峰, 走了幾十步才憋出了一句謝謝。
何默默轉頭看她。
在和媽媽交換身體之前, 她也沒跟時新月當多久的同桌, 老師希望她能帶動一下時新月的學習積極性,她也沒做過什麼。
她對時新月的最大印象是對方的語文成績十分突出,又偏科嚴重, 加上好像誰都可以欺負一下的性格, 客氣一點可以被稱一句“內秀”。
她從沒想過為什麼時新月會是這個樣子。
就像她從沒想過媽媽為什麼會是現在的樣子。
從小到大,何默默其實是個極為有求知欲的孩子,初中物理和化學課本、甚至是課外讀物上的的趣味實驗和有趣的自然現象,隻要條件允許,她都會做做試試或者驗證一下, 她想過為什麼蘋果是甜的, 梨子是酸的, 想過為什麼雪會剔透,而霧卻遮住人的眼睛, 她想過十萬個為什麼,她長久地渴望知道世間的一切原理,可她沒想過自己的媽媽,自己的姥姥,自己的同學。
她沉迷於實驗室裡的顯微鏡,心心念念天文博物館裡的望遠鏡,可她沒有用自己的眼睛去平視過自己的身邊。
“我明白為什麼語文老師會那麼說了。”
“啊?”
時新月抬起頭,不知道為什麼阿姨會突然說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老師說你的作文總是寫生活中很細節的東西,情緒都是真實又細膩的,我……何默默在這方麵確實差得很遠。”
“啊?不……沒、沒有。”
“明明就是有。”何默默語氣裡沒有情緒,長久的生活的痛楚,在這個和自己同齡的女孩兒心裡成了詩與酒覆蓋著生活的酸苦,與她們參加而過的這些同學不知道,自己坐在她的身邊也不知道,“你太了不起了。我今天花了五十七分鐘的時間來思考,如果我是你,我會怎麼樣……我做不到你現在這樣,不,應該說,現在的‘我’絕對不會存在,如果把你的遭遇創建成一個模型,最後能導向你這個結果的概率極低,更多的情況下是……糟糕的多情況,而我一定是更糟的那種……”
五十七分鐘就是她今天考試時候寫的作文,與其說是作文,不如說是檢討。
老師居然還認為自己能帶動時新月的學習積極性?她這個總是會自怨自艾被媽媽庇護長大的孩子,怎麼可能擁有比時新月更積極的態度呢?
“那是鮮血灌路才越過的荊棘,她的腳上應該白骨森森,可她走出來了,根據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我們知道在人間的路走起來很快,也知道在地獄的路,走起來會很長……所以她走了很久,很久。”
她今天在作文裡是這麼寫的。
“阿姨,您彆這麼說。”
何默默語氣堅定:“我說的是實話。”
時新月的耳朵已經紅透了。
走到路口,過了馬路就是車站。
紅燈亮了。
何默默抬頭看著那個燈。
“時新月,你還會繼續走下去吧?”終於忍不住了,何默默問身邊的人,她的語氣很輕。
“啊?”時新月抬起頭,她的身高比“何雨”矮一截,看背影甚至會被誤認為是小學生,“阿姨,您說什麼?”
“我說……特彆特彆了不起的你,一定會繼續走下去,對吧?”
高考3+3,時新月的數學成績還是有很大的提升空間的……她要有更好的成績。
燈光下,時新月看著“阿姨”的眼睛。
這個阿姨其實很奇怪,不看她的臉,聽她沒頭沒腦的話,根本感覺不到是一位長輩在說話,像是一個同齡人,一個很內心很柔軟很柔軟的同齡人。
時新月笑了,是抿著嘴那種很內斂的笑容。
“阿姨,我要考大學……”
“好好學數學。”
時新月:……
“我整理一些筆記明天給你帶過來。”
時新月:……
“一定要考很好的大學!”
何默默轉頭注視著路對麵的紅燈,說話的語速越來越快。
“一定要有很好的人生!”
“一定要變成最好最好的那種樣子。”
“……我求求你。”
時新月頓了一下,才小聲說:“好。”
她的語氣很堅決。
何默默的語氣還是很平淡的,連剛剛的求人她都說得平淡:“嗯,很好,我會幫你的。”
紅燈變成了綠燈,模糊又變得清晰。
一隻手擦過何默默的臉龐,帶走了水漬。
“阿姨,阿姨,你彆哭。”
那是眼淚嗎?剛剛沿著臉龐的輪廓劃過的,原來是眼淚啊。
何默默自己抬手擦了擦臉,她想笑一下的,可她笑不出來。
時新月笑了,短暫地露出了一點白色的小牙齒。
“阿姨,你真的好像何默默呀。”
紅燈再次變綠的時候,她們過了馬路。
時新月主動拉住了“何雨”的手。
“阿姨,我一定會,一定會很好……我活著,就是為了……”
為了什麼呢?時新月沒有說出口,她的步子邁得很大,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什麼上麵。
在路邊等了一分鐘,新月要坐的公交車到了,她上車之前還對著“何默默”的媽媽擺擺手。
“阿姨!謝謝你!”
車子開走了。
何默默在原地站了一會兒。
一輛很酷的自行車停在她的麵前,一包紙巾出現在她鼻子底下。
“何默默,你都沒為我哭過。”
說話的人語氣裡有那麼一絲絲的委屈。
何默默雙手放在外套兜裡。
“你一直跟著我們?”
短短的句子讓林頌雪的眉頭揚了一下,她收回紙巾,從自行車上下來。
“誰和你‘我們’?你和你同桌?我聽說了,昨天她被一個說是她爸爸的人打了,阿姨帶著她一起跑,今天就換你來保護她了是麼?”
何默默不想回答這些問題:“你該回家了。”
林頌雪:“我不。”
不光是林頌雪該回家了,何默默也轉身往家的方向走,林頌雪提了一下車頭,推車上了人行道。
“何默默,你想做什麼,我可以幫你。”
“不需要。”
“隻可以你幫我,不能我幫你是麼?何默默,如果你隻是一味地想保護我,我是不是可以認為你還把我當朋友?”
“不是。”
何默默徑直向前快步走,林頌雪毫不氣餒地推著車與她並行。
“何默默,如果有一天我被我爸打了,你會為我流眼淚嗎?”
“中年女人”的腳步停下了。
“林頌雪,這樣的假設一點兒意思也沒有。”
林頌雪也停下了,路燈的光照在她的背上,有一半影子落在了何默默的身上:“你突然單方麵跟我絕交,不允許我關心你,隻可以你關心我,你告訴我你又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同學我也是可以關心的。”
眉目清貴的女孩兒揚了揚下巴,笑著說:“是啊,我們的友情也是從你關心我開始的。”
何默默又繼續往前走。
林頌雪還是跟她並肩而行。
兩個人都沒在說話,隻有林頌雪一直在笑。
“你要想去陪新月放學你早點兒跟我說呀,我又沒事兒,我去多好呀……”
何默默一進家門,何雨就趕緊迎了過來,又接著說:“我看你卷子做了一摞,這麼累了就彆出門了。”
“沒事。”
聽見女兒隻回答了兩個字兒,何雨這才想起來她們母女倆在“冷戰”呢。
換了鞋,何默默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默默,晚飯吃了什麼?”
“牛阿姨做的陝西拉條子。”做拉條子的阿姨姓牛,是陝西西安人,何默默問過,已經記住了。
“好吃嗎?”
“嗯。”
“默默呀,媽媽有個想法。”
站在女兒房間門口,何雨一點也不在乎女兒的態度冷淡,笑著說:“默默,我明天還是沒事兒,我打算去找找律師,問問時新月這個事兒有沒有什麼辦法。”
掏出了一本書打算睡前看的何默默抬起了頭。
“但凡有辦法,最好是不影響新月,咱們就幫她們辦成了,錢嘛……正好明年的房租要來了……把那個畜生送大牢,你覺得怎麼樣?”
何雨知道,女兒一定會答應自己的提議的。
“媽,一個非211、985畢業的文科生就業麵很窄,考公務員和事業編製是一條她們舍不得放棄的路,如果有個坐牢的父親就很難通過入職前的審查。”
考試的間隙,何默默搜了“爸爸進監獄”,然後發現了這一條。
“阿姨應該就是因為這個,所以不願意報警、見警察、起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