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男人脫離了家族,回到他們曾經的小院,度過餘生二十年,還在院子裡種了一棵枇杷樹。”易卿塵說。
“枇杷樹?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楊原野想起上學時的語文課文《項脊軒誌》,順口背了出來。
“嗯,就是這樣。”易卿塵說,“很平淡的故事,但後勁兒很大。”
“一棵樹,讓時間有了度量,讓思念變得可數,確實後勁兒大。”楊原野說,“不過現在人們壓力都大,都很難再接受悲劇的故事了。”
易卿塵點點頭,“嗯,我看的這幾個恰好都是悲劇。這個是死彆,我再給你講一個生離的故事。”
“嗯嗯。”楊原野吹著海風,認真地聽。
“這第二個故事說的是男生和女生在咖啡店一見鐘情,感情慢慢升溫,卻發現男生有婚約在身,而結婚的對象就是女生的姐姐。”
“男朋友變姐夫?這麼刺激!”
易卿塵笑著點頭,“對。兩人愛得義無反顧,中間男生幫助女生擺脫了家庭的困境,還治好了她的抑鬱症。眼看一切向好,卻因為衝動分開了。多年後再重逢,已經是男生和彆人的婚禮了。”
楊原野等了半天,沒有動靜,於是難以置信地問:“完了?”
“嗯。完了。”易卿塵眨眨眼。
“我去!這第二個故事比第一個還慘。”楊原野慨歎。
易卿塵問:“所以生離和死彆,你最怕哪個?”
楊原野看著狂浪,內心卻不那麼強悍,他不欲再在易卿塵麵前偽裝,坦白道:“……我都挺怕。你呢?”
“我?”易卿塵思忖良久,抬頭看著楊原野的眼睛說:“我都不怕。”
“不管是生離還是死彆,隻要故事的最後兩人還對彼此抱有好感,就都不算太壞……我給你講講這第三本小說,你就知道我說的意思了。”
“好,我聽著呢。”
易卿塵拉緊了身上的襯衣,吸了口氣,開口說道。
“故事發生在京北,一個十九歲的年輕女子,水靈俏麗,是那一片兒單身男人眼中的肥肉。一天傍晚,鄰居小夥子把她拖到車棚裡侮辱了她。很快她發現懷孕了,母親給了她一頓打,帶著她去男的家裡鬨。
男的跪下起誓說真心愛慕她,願意娶她,等孩子生了就領證。女人丟了工作,患上抑鬱症,懷孕八個月的時候,一天竟撞見男的和另一個女人翻雲覆雨、白日宣淫,還嘲諷她‘賤貨隻得賤賣’。她失了智,抄起桌上的水果刀……”
易卿塵一時竟講不下去。楊原野看著他望向大海深處的眼睛,瞳孔裡裹著化不開的哀切,睫毛微微打顫,嘴唇抿得很緊。
楊原野眉心突跳,小聲喚他:“易卿塵?”
隔了兩秒,易卿塵回了神,語調平靜地說:“我接著講。”
“……她抄起桌上的水果刀,對著男的後背捅了進去,足足七刀。男人赤身裸體,渾身是血,倒在另一個光著的女人身上,死了。”
易卿塵又陷入了短暫的靜默,故事該是講完了。
楊原野緊聲問:“後來呢?”
“後來,女人被判了三十年刑期,出獄的時候已經精神失常。”
“生活果然比書裡寫的更殘忍。”楊原野邊說邊盯住易卿塵的眼睛——一道墨玉色在他眼中驟現,又很快被遮住。
易卿塵抬手蹭了蹭被涼風吹得發熱的眼睛,笑笑,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哪裡,全都是小說而已。”
海浪拍打著礁石,發出低沉的嗚咽聲。月光灑在海麵上,照亮了波濤的起伏,也映著海的深邃和無邊無際。
楊原野的肩膀時不時地碰著易卿塵,說:“你看的這些書都太酸澀了,看多了心情都變差。回頭我給你發幾本,盜墓、緝毒、星際冒險,都是拔尖的。”
易卿塵笑著點點頭,“好啊。”
楊原野接著說:“或者可以看看我配音的動畫片,膜拜一下本少爺?我可是個多點開花、全麵發展的兩棲明星。”
易卿塵被他逗笑,“你下次演個水陸兩棲的烏龜,我一定支持票房。不光買票去院線看,還去豆瓣上給你寫個五星長評怎麼樣?”
“說好了,必須給我寫出真情實感來!”楊原野咯咯地笑。
第二天一早就要開工錄影,兩個人又閒聊了一會兒就往回走了。兩人在酒店的房間一個在南樓,一個在北樓。行至酒店大堂,易卿塵脫下襯衣外套還給楊原野,跟他道了句晚安。
“早點休息,明天見。”易卿塵剛轉身要走,就被楊原野拉住胳膊。
此時大堂裡零星有幾個人,兩人又都沒有戴口罩,怕被人認出,楊原野很快便鬆了手。
易卿塵微微歪頭,“怎麼了?”
“你……那個孩子……他後來怎麼樣了?”楊原野問。
易卿塵一頓。
“……你……說什麼?”
“那女人坐了幾十年牢,那她的孩子呢?”
“……”易卿塵怔愣一瞬。
他果然聽懂了他的故事。
他不想楊原野卷進他的麻煩裡,又忍不住用這種隱晦的方式對楊原野坦白。
易卿塵緩緩地伸手掠一掠頭發,假裝不在意地反問:“我怎麼知道呢?書裡又沒寫。那樣的小孩,大抵就不該出生吧……不是每個生命都被人期待。”
他就是那個帶著原罪的生命,無人期待。
楊原野垂下眼簾搖搖頭,拎起襯衣外套,臂彎繞過易卿塵的耳旁。夜風中混著楊原野身上清冽的氣息,縈繞在易卿塵鼻尖。下一秒,那件帶著海風味道的襯衣,今晚第二次籠住易卿塵的身體。
“那個小孩知道這一切的時候一定很難過,甚至以為是自己的錯。但是父母的罪惡不是他的一部分,他來到這個世界是個獨立完整的人,要自己寫自己的故事。”楊原野認真的臉上露出淺淺的暖意,“我知道,關於他的那篇小說一定會很精彩,低開高走,不是悲劇。”
身上這件襯衣明明一晚上都是自己在穿,此刻易卿塵卻覺得楊原野的體溫正透過布料傳到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