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老先生倒也不推辭,先拿出一把銀勺子來,在內裡攪了攪。見底上也無甚沉澱,銀勺子亦未變色,方舀起半勺來,用眼觀之,色黃清透,微微泛著一股紅色來;湊近鼻端一聞,有明顯的土腥味;再輕抿了一口,入口甚苦,還伴辛辣之味。
老先生看了二人一眼,道:“以老夫經驗,雖不敢擔保全辨出來,但還是能認出十之八~九來,裡頭至少有當歸、川芎、大黃、蜈蚣、牛膝、茯苓六味來,隻不知是治療何種病證?”
江春不語,剩下的就已經很明顯了。
倒是高洪,斟酌了一下問道:“敢問老先生,若是剛小產八~九日的婦人,服此方,會有甚不好?”
老先生一副看白癡的樣子看著他,“這湯藥呈清透的黃色,光是大黃就用了不止一兩;土腥味如此濃重,蜈蚣亦不會少於十條;另外當歸、川芎都是活血之屬,牛膝引藥力下行……這樣活血峻猛之方,怎能用於小產婦人?這豈不是害命?”
高洪雖已隱隱約約有所猜想,但親耳聽大夫說出來,還是心驚的,就是這一罐東西送了她的命。
江春更加肯定,舅母的離世,誠然有與舅舅的置氣、對高平的失望等因素的作用,但這更明顯的卻是一場有人精心導演的人禍!
那條被血浸透了的褻褲,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攆走自己曾寄予厚望的兒子,關上門來的她,該是怎樣的絕望,才能令她忍著大失血亦一聲不吭,寂靜地死去?
江春知道,宋代計量單位中,十六兩為一斤,可以推斷,其一兩至少是三十一克。大黃具有泄熱導便、活血祛瘀的功效,三十幾克大黃下去,其活血祛瘀之功無法想象;再加十條蜈蚣,現代婦產科常用的宮~外~孕保守治療方中,蜈蚣八條就已經足以打下胎兒了……
而且後世劑量均是分三次、六次服用的……她將六次服用的劑量濃縮於一罐藥湯中,這分明是一個精心布下的局!她沒有用常人皆知的桃紅之屬,而是選了婦人不常用的大黃和蜈蚣,勢必將置劉氏死地於無形……如果是一般醫者,卻是不一定辨的出來的……這說明要麼就是她背後有高人指點,要麼就是她自己是熟諳藥理、甚至婦人病之人。
夏家是蘇家塘土生土長的農人,世代無人習醫,除非她是像自己一樣穿越的,否則不可能平白無故就熟諳藥理。
江春想起前晚高平所說的,“找回春堂大夫開的藥方子”,忙匆匆謝過老先生,拉上舅舅往回春堂去。
這是縣裡除了熟藥所以外少有的藥店了,以前熟藥所未立時,可算是金江縣藥企頭羊了。隻見它樓高三層,占地甚廣,門前雕梁畫棟,門開數尺,確實是大店了。
舅甥二人進店,自有小夥計上前招呼,問二位是看病還是買藥,江春道是來找坐堂大夫的。小夥計又問是找哪位大夫,看來是不止一位大夫。江春道自家還從未來過,想先四處看一下,小夥計就自退散了。
江春圍著進門處一排大夫簡介看起來,回春堂有三位大夫坐診,今日當值的隻兩位。他二人上了二樓診室,連續往兩間裡問了八月十五至二十四之間,可有一夏姓婦人前來開有蜈蚣的方子。
因為她的謀劃定是在劉氏小產後才實施的,而這十日裡頭,無論是一次性購買還是分批次購買,她蜈蚣與大黃的量都是紮眼的,大夫會有印象的。
兩位大夫倒也不錯,還翻著自己的坐診記錄冊子查看,大黃倒是常用,處方數目不少,但用量均不大,亦非同一人開的。而蜈蚣卻是未翻到的。
江春隻得把希望寄托在另一位趙大夫身上。
二人下得樓來,江春想起什麼,又去藥房問藥工,可記得八月十五至二十四之間,可有夏姓婦人來買蜈蚣,幾個夥計皆搖頭。
江春想了一下,自懷中掏出五錢銀子來,塞給了藥房掌事的中年男子,懇請他翻一下藥房出賬記錄,可有大量蜈蚣的售出記錄。男子看了一眼無人注意這邊,遂查了一下,依然沒找到記錄。
高洪已經放棄了,看來她是真的沒有來買過那藥方子了……難道真的不是她?
但江春又想起什麼來,又給掌事的塞了五錢銀子,請他翻一翻店裡醫生購藥記錄。因一般藥店裡自家員工都有員工內部價,利潤不同,故做賬常與尋常病人的分開另做。
果然,掌事的拿起抽屜中一本更薄的冊子翻起來,說是二十二那日,趙大夫買了十三條蜈蚣,因那日不是他當值,也是現在翻了出賬記錄才曉得的。江春又借過賬本一觀,隻見上頭記著:當歸二兩,川芎二兩,蜈蚣十三條,大黃一兩三錢,川牛膝八錢……後頭有“趙士林”字樣的簽名。
高洪也不知是何感想。
嗯,很好,趙士林,我記住了,江春~心想。
果然,接下來兩日,江春日日來找所謂的“趙大夫”皆無果,第三日,店裡夥計忽雲他已告了半月的假。
江春覺著不對,打聽到夏寡婦的夫家去,她家婆亦道夏荷早已回娘家四日了,但夏荷娘家就在蘇家塘,蘇家塘亦無人見過夏荷歸家。
至此,江春可以肯定,那夏荷與趙士林狼狽為奸,精心導演了這場人禍,二人現已逃之夭夭了!
不過沒關係,天大地大,她咬咬牙,她相信,總有一日,她會找到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