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熱氣騰騰的街邊麵鋪,叫賣聲不絕於耳,來往熙攘嘈雜,揚起塵埃,方才擦淨的桌上不多時便又落了一層薄灰。
這是她特意挑的,這種江湖平凡人的生活,他這位向來錦衣玉食的公子哥兒嘗嘗便知道受不受得住。
“驚雪,我今日去夢梁的分鋪視察,你可同我一道?”他擦了擦筷子遞給她,臉上並沒有露出嫌棄之色。
“叫梁姐。”她打了個哈欠,接過筷子。
他又是擺著那一副哀戚戚,慘兮兮,黯然神傷的淒苦神情。
她招架不住,扶著腦袋道:“好好好,隨你隨你隨你。”
“那,同我一道嗎?”
“同同同。”她夾起一筷子送入口中,狼吞虎咽,含糊不清地敷衍道。
隆隆的馬蹄聲自身後漸近,如擂鼓一般,席卷塵土而來。
“好了,這回真沒法吃了。”
她咽下這唯一到嘴的一口,放下筷子,望著揚長而去的馬屁股,恨恨說道。
“咱們換一家吧。”戴黔放下手中握了許久的筷子,趁機建議道。
“再來一碗!我還不信,這麼巧還能再來一隊馬吧。”
“以概率而言,並沒什麼區彆。”戴黔見她執意,便笑著應允了。
兩碗熱氣騰騰的麵端了上來,她還在做賊似的前後張望,戴黔已經熟練地替她挑掉了蔥花。
“還記著呢?”她望著乾乾淨淨的素白裡微微泛黃的一碗麵,不由得心生愧疚。
“不吃香菜,不吃蔥花,不吃薑,小時候在你家吃了那麼多回飯,自然熟記。”他自在接道。
“還怪感動的。”她說著撈起一筷子麵。
“不妙,我好像聽見什麼聲兒了。”她再度咽下一口,匆忙起身護住麵碗,轉頭向後看去,一隊士兵又是策馬而過。
“店家,這街上跑的什麼人啊,這還讓不讓人做生意了?去衙門投訴他!”她皺著眉高聲問道。
店家左右張望,見四下無人注意,便低聲道:“姑娘,小聲點兒,這是定遠將軍府上的。近幾日這將軍回來了,巡邏得自然勤快。那最前邊兒帶頭的多半就是。”
“定遠……將軍?你聽過嗎?”她目光已然追趕不及那人的身影,隻品嘗著這來之不易的麵,漫不經心隨口問道。
戴黔正愁這麵難以下咽,此話正中下懷,便立即放下筷子道:“聽說過,在洛京赫赫有名。當年國戰還朝,立了頭功,風頭一時無兩。聽說,還是個極其俊秀的男子,多少京中閨秀都想得見一麵。”
她呲溜一口,隻聽見了俊秀二字:“沒成親嗎?這般招搖惹人惦記?嘖嘖,不守男德。”
戴黔雖是略略點頭,卻反駁道:“此言差矣,男子先立業後成家,也是情理之中。”
她雞賊地笑了一笑,眼裡閃著光望向他:“那你把你的業立立好再考慮成家,先走出大周,走出宇宙,成嗎?”
那店家手頭沒活兒,湊近了八卦地低聲道:“倒也不是沒成家,聽說是夫人死了,福薄啊。”
“死了?”她抬眼看向店家,嘴裡也沒閒著,接著呲溜。
“昨兒幾位將軍府的官爺來吃麵,我聽了一耳朵,是說有位沒過門兒的夫人,前些日子不明不白地死了。那幾位官爺說,將軍痛不欲生,要在將軍府設下靈堂,還要守節一年哪。”
“守,守,守……守節?這沒過門兒的媳婦兒死了,也要守節?”她匆匆咽下一口麵,迫不及待接話,這勁爆消息反倒是讓她結巴了。
“反正就那個意思。”店家拾掇好碗筷,拿著抹布抹了抹桌子。
“沒想到這將軍還是如此情深義重之人。”戴黔點點頭讚許道。
“情深義重未必見得,炒作倒是有一手。”她摸著下巴,一派洞若觀火的全能先知模樣。
“何意?”戴黔並不理解她怎地初聞便對人家下此結論。
“真要是守節,自己守去唄,在府上大張旗鼓的,絕對有鬼。不是為了虛名就是想掩蓋什麼。說不定,他那夫人都是他殺的。”她神神秘秘,湊近了俯耳道。
“這話隻能關起門兒來說,外頭都是他的耳目。”戴黔四下望去,複而神色緊張地掩麵道。
“對對,為了小命,快吃快吃。”她敲了敲碗催促道。
林府。
“什麼!守節一年?”
在紫檀木的雕花躺椅上懶懶躺著的嘉平聽此一語,頓時驚得坐起身來,手裡狠狠捏著軟墊一角。
“錯不了,一直盯著將軍府的人來報,說瞧見有人出門采買這些個東西,生等著人走了,套店家話的。”呂茶在一旁低眉順眼,恭敬道。
“沒過門兒他守什麼節。他,他就這般放不下那女人!”她眸中秋水翻湧而起,抬手便怒打翻了呂茶遞來的茶水。
“我以為,有蹊蹺。”
呂茶並不顧及茶水沾濕他的衣裳,而是輕輕按著她坐下,揉捏著她的肩,語調緩慢而繾綣。
“昨日,還有人瞧見,將軍去訂做了幾身女裝,打探過了,大約是那女人的身量。在將軍府上這般大張旗鼓,毫不避諱。其實……無非是做給郡主看。”呂茶說著,手上輕柔伺候的動作也沒停。
“做給我看?我吃了他嗎?”嘉平又惱又急,更不解。
“我的郡主呀,您是嚇著他了。李將軍不得不出此下策,保全名聲啊。”他又複跪下,隔著她石榴紅的羅裙,輕輕按著她白皙光滑的小腿肚兒。
“我!誰要壞了他名聲!”她望向呂茶,口中埋怨著,嗔怒的眸子中還留著半分不解。
“其實,以呂某之見,您不該那日家宴便袒露心意。這李將軍一回夢梁,便遇著了這一出,他如何能知曉,究竟是您和郡馬爺合夥演的這一出,還是您心裡有他呢?他自然是嚇得鬨這一出了。”
呂茶微微笑著,溫和親善,毫無諂媚之色,這是他這幾年來待人最慣常的神情。
“什麼一出又一出的,我早便說了不妥,林謙文非說哪有男人不好美色,肯定管用。如今好了,都白搭。”她心底的怒火全都轉向了那位同床異夢的丈夫。
“也無妨,守節是做給人看的,這榻上守不守的,誰知道呢?”呂茶替她穿上鞋襪,緩緩道。
嘉平恍然大悟,點了點頭笑道:“總之,我不壞他前程名聲,叫他看見我的真心,他還能如何拒我千裡之外?”
“正是此理。無論男女,沒有人會拒絕送上嘴的白食,尤其是,這位年輕有為,卻不得賞封的……大將軍。”
將軍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