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這是你屋子嗎?你這兒,多久沒住人了?”她嗆了兩口,揉了揉被灰迷了的眼睛。
“好幾個月了,我回來以後也沒進過屋子。你扶著門站一會兒,彆進來,免得再被嗆著了。”
“那你晚上睡哪兒?你不會練你那個什麼功,晚上不用睡覺,跑去曬月亮吧?”她退了兩步。
“……”
他打開藥匣,擦了擦灰塵,並沒多想,自顧說著:“除了有一夜,我在亻……在她屋子裡坐著,便昏昏沉沉睡著了,其餘,都是在書房短榻上對付的。不過是暫且安置肉/體罷了,在哪裡都一樣。”
她接過藥油,在原地沉默了許久,才低聲道:“這樣深的感情,若能被插足,世人也不必相信愛情了。”
說著,便自己瘸著腿,頭也不回地落寞離去。
“你腳踝沒事兒?”他放回藥匣,連門也沒來得及關,便追了出去。
“確實崴了,但沒到不能動彈的地步,誆你的來著。謝你的藥油,我自己回去擦了。”她沒有回頭,亦沒有停下步伐,隻是淡淡地這般說著。
“你又在倔什麼?我哪句話惹到你了嗎!”他覺出她驟然之間情緒的變幻,上前兩步攔在她身前。
她勉強擠出一個笑來,搖了搖頭:“沒有,是我自己,不自量力。既不願意做彆人的影子,又渴望能擁有那樣的真心。既要又要,恬不知恥。”
他急了。
“你怎麼這樣說自己!你知不知道,你比她要幸福得多,她是被我的愛害死的,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步她的後塵!”
她垂下眼眸,望著手裡的藥油,失神地道:“若能這樣死,也挺痛快。”
他心如刀割,用隻有自己才能聽得見的音量喃喃自語:“你若都記得,便不會覺得痛快。你如今是初聽不識曲中意,可我早已是曲中人。我怎能,將你再度拖入輪回曲中。”
他清清楚楚記得她拔出他當胸一劍時滿眼的冷漠,甚至不屑於給他一絲絲怨恨,隻是冰冷,和劍一樣冷,甚至厭惡他的血臟了她的劍。
“罷了,或許你我之間,緣分隻夠做恩人吧。如今這般,對彼此都好。”她扯出一絲笑來,勉強應付著。
他悵對著,隻點點頭,再度彎下腰勾起她的腿:“走吧大恩人。你說的,心中坦然,看什麼都坦然。”
她的手肘撐在他的背脊上,抱著兩個紙袋,儘可能保持些許分寸:“嗯,我才不是在一棵樹上吊死的人。以後我若是成婚,定邀你來隨份子,你得從現在就開始攢。”
李焉識邁著步子,輕輕笑了一瞬,打趣兒道:“那你萬一不成婚,我還隨不出去了?”
她冥思苦想片刻,驟然間眼前一亮,打了個不大響的響指:“那就等我辦白事兒再隨。這成不成婚不一定,成幾回也不一定,死肯定是要死一回的。”
李焉識撲哧笑出了聲,方才的悲傷一掃而空:“嘴裡沒遮沒攔,沒半分忌諱,在我麵前說說便罷了,出去要被打的。”
她昂起臉辯解道:“誰能揍得了我呀,我就算是癱了不能走,我還可以放袖箭,一手一個,又準又狠。”
“嗯,知道你武藝高強。可世道艱險,歹人當道,待你腿傷好了,還是回家吧。一個小姑娘家,孤身一人走江湖總歸不安全。”
“哼,你小瞧我。我之前在絕雲派山上,被兩個王八蛋暗算套進了麻袋,我照樣一箭一個,我就算沒有武藝,也還有一點點機智好嗎?”
她像個沒事兒人一樣,輕飄飄說著。很是得意地誇張比劃著自己是怎麼解開的繩索,劃破的麻袋,怎麼在黑暗中騙到了那人的方位,反殺二賊,力證自己的機智。
仿佛是在講話本子裡的故事。這件事於她而言已經揭過,不再是無法麵對的傷痛。反而像是,勳章。
“對不起。”他囁嚅著,鼻頭一酸,眼眶之中竟微微濕潤起來。
他大概地知曉這件事的輪廓,可從她自己嘴裡這樣說出來,他無比地憎惡自己。她那夜經曆了什麼,恐懼,害怕還是絕望,怨恨。自己不僅沒在她身後守護,還是促使這一切發生的始作俑者。
從最初暗示裘夫人埋下禍根,到小生薑的報複激破她的封印,再到三番兩次阻止她見龍鐘月隱瞞身世,她的毒發失去武功,再到抓了蕭影逼她不得不向自己發起決鬥,她的苦難都是自己所謂的愛帶來的,自己分明就是個畜生。
可看見她的奔赴,這個畜生現在又徘徊了,根本無法按捺住,隻想吻著她,對她說一萬遍我愛你。在屋子裡說,在太陽下說,在屋脊上說,在長街上說,在人群中說,在床上說,一邊熱烈吻她一邊說,一邊擁抱她轉圈一邊說。
可這個畜生他不配!他如今若接受她,這叫乘人之危!
“那個嘴裡乾淨一點的就紮了他一箭,讓他死得痛快些,嘴裡不乾不淨的我至少紮了他七八十下,整個脖子都爛乎了。”她磕著瓜子兒,愈說反倒是愈發輕鬆。
“你不害怕嗎?”他的聲音不可避免地沾染上顫抖與潮濕。
她並沒注意到他的失常,隻是嗑著瓜子兒,點點頭:
“怕呀,那時候可怕了,還想哭來著,但不是都過去了嗎?你都不知道我殺他們的時候有多痛快!他們也算遭報應了,隻是可惜他們的罪名沒有昭世,那個裘夫人也沒得到應有的審判。那些被欺淩枉死的人也無法魂歸安息了。”
“不追根到底,這不像你的性子。”
她沉吟片刻:“我的性子,你了解?我記不清了,隻大概記得他們掌門給我療傷,還讓我穿她的衣裳,好香好軟,好喜歡。或許我色令智昏了吧嘿嘿。”
“真希望你永遠這麼開心。”
“我有吃有喝就很開心。”
他語氣鬆快:“那你跟那狸子一個路數。”
她頓了頓,目光沉了下去:
“狸子……可以鑽你懷裡,我不能。”
他咽下喉頭的酸澀,黯然道:
“狸子可以隻圖自己快活,我不能。”
他的腳步停了下來,她這才抬起微微濕潤的眼睛,朝前看去。
“二呆子?”
那人佇立在她門扉之前,看起來已經等了許久。
“她腳崴了,沒有旁的,彆誤會。”他有些慌張,無措地將她輕輕放下。
戴黔沒有接茬,隻是將一路上反複醞釀吞咽的話擠出口來:“我……我將你落在客棧的東西送來了。還有……我後日早晨準備回洛京了。”
“後日?這麼倉促?你爹你娘催你啦?”戴黔要回去的消息著實讓她心裡一輕,故而語氣神情都輕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