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何似嘴上說著休假,實際上隔天便再度約了新的客戶,轉頭就投入了工作的浪潮,忙得天昏地暗竟然還記得打電話提醒人吃飯。
這天正是小滿,外麵雨下得很大,行人拿手聊勝於無地擋在腦袋上,紛紛跑向近處外翹的屋簷。
師瑜換了身衣服,翻出折疊傘出了門。
樓下的電子玻璃門外站著人,一個小姑娘拉著個比她還矮一個頭的男孩肩並肩躲雨,手裡還拿著支沒舔完的牛奶冰棍。
大人一般不會讓小孩子隨身帶著出入磁卡。
小姑娘舔冰棍舔得嘴邊一圈白奶油,聽到身後門鎖被打開的動靜,轉身正要上前,結果就看清了出來的人的臉。
男孩已經用背靠著抵住了玻璃門,不懂自家姐姐為什麼突然停下,疑惑地抬頭,乖乖叫人的聲音稚氣十足:“漂亮姐姐好。”
師瑜垂眸看他一眼,沒應聲,隻點了下頭,撐開傘走進雨幕裡。
身後的動靜透過雨聲傳來:“姐姐進來呀,我們回去啦。”
“……下次看見他不要理他。”
“為什麼?”
“爸爸媽媽說,他是啞巴,腦子有問題。”
“為什麼?”
“爸爸媽媽說,他要是個正常人一個男的為什麼要留長頭發?”
“啊……原來他不是姐姐?”
“不然呢?反正爸爸媽媽說了要離他遠點,你以後記得就行。”
玻璃門關上了。
小區外的路邊停著輛出租車,司機從後視鏡看到有人上車,關掉手機上的廣播:“手機尾號多少?”
師瑜報了串數字。
司機驗證了叫車人的身份,調出導航看了一眼目的地。
明昭公墓。
這傾盆大雨的,跑到那裡去做什麼?
司機壓著好奇心沒多問,安安分分地開車。
墓園門口設有安保係統,車輛不能進去,加上其本身建在這座城市的外圍,從踏進去第一步起到目的地多費了點時間。
墓碑前砌著石圓筒,每次有人拜訪裡麵的花就會多一支,早的已經凋零枯黃,而晚的還隻是剛剛犯蔫。
若是溫何似在大約能認出來,碑照上的女人正是當初師瑜將他聘請為廚師的那兩個月裡,日日去送飯的5032的病人。
女人是傳奇的女人,這一點主要體現在她二十四歲那年同丈夫離了婚,卻獨自穩住搖搖欲墜的公司,在商界斬頭露角,從溫室嬌養的小白花變得冷硬,變得果敢,變得說一不二,變得雷厲風行,變成所有生意夥伴不容小覷的女總裁。
不過再傳奇,她最後仍舊是敗在見她發達後重新從國外回來死纏爛打的男人身上。
長久的壓抑和晝伏夜出挖空了她身體的底子,後來遇上那根本來已經可以不在意,卻偏偏在那個緊要關頭回來礙她眼的最後一根稻草。
師瑜對她的印象始終很如一,寡淡又稀薄,哪怕對方從血緣上算是他的親生母親。
接到女人當中咯血進醫院的消息時他還在學校上課。
掛斷電話,他跟老師請了假,走進病房時,女人已經從手術室裡出來,獨自躺在雪白的病床上。
中間一陣長久的無言,屋外驀然一聲驚鵲啼鳴。
女人像是驟然折斷了在眾多等著看熱鬨的外人麵前強撐十幾年的傲骨,第一次對著他哭出了聲。
師瑜從始至終都沒說一句話,隻是任由她抱著,聽著她流淚,聽著她歇斯底裡。
記憶中孤傲的勁草一朝倒下,哪怕低頭都能從她眼角看出病態的蒼老。
離開病房後,師瑜避開人群走了安全通道,然後就在三樓的樓梯平台上遇到位剛剛民法專業碩士畢業的律師。
律師不僅會做飯,擅長照顧病人,巧的是,還不久前剛剛收拾完病逝的母親的骨灰。
為一份醫藥費折腰兼職廚師後,那位律師同女人之間相處得比母子還親。
不過相處再好也隻維持了兩個月,律師便一頭紮進了女人身上那樁案子裡,再抽不出時間去探望;後來案子落幕,律師有了自己的名聲,身上背著債務的情況下工作越來越忙,就更沒有時間了。
女人同慢性病磨了整整五年,最後死在一個下著小雨的午後。
“她走的時候沒什麼怨氣。”女人的母親看著生疏的孫子,啞聲道,“小瑜,你也彆怨她,她過得太苦了。”
女人過得是苦,這點毋庸置疑;她對得起父母,對得起婚姻,對得起朋友,若一定要說她有什麼對不起的,就隻有那個她生下卻從未養育過的兒子。
她沒參與過他的生日,沒參與過他的家長會,沒參與過他的畢業典禮,不知道他一個人在學校在社會學過什麼知識,交過什麼朋友;就如她同樣不知道自己倒下後,對方究竟是憑什麼能在剛剛成年的年紀卻能在男人覬覦下保下她打拚那麼多年的成果。
直到她入院那天病房門被敲開,看見門外的少年,方才驚覺對方早已成人,是獨立的,自主的,安靜的。
是她全然陌生的。
老人還道:“她走之前其實想過給你打個電話,也不為什麼,就想和你說說話。可又不知道你在做什麼,怕打擾你。”
師瑜隻回了一句:“我沒怨過她。”
※
師瑜將之前從小區樓下帶來的天堂鳥插進石筒裡:“媽。”
從小就有人說他和她長得一點都不像,說她是溫婉斯文的大家閨秀,而他生得太過招搖;說既然她男人在她孕期還能搞大彆的女人的肚子,天知道他到底是誰的血脈。
而現在,背德的男人被請來的律師一張嘴說進了監獄,而傳奇的女人則早早落幕,被埋葬在南方城市的土地裡。
師瑜沒在這裡多待,離開時經過長長的台階,兩旁也都立著墓碑,而離階梯三四米外的那塊碑前還站著一個人。
那個人不知道心理經曆了幾番周折,忽然脫力似的蹲下身,抱著麵前的墓碑哭出了聲,肩膀抖得宛若枯葉。
這個聲音……
師瑜抬起傘麵朝那邊看了一眼。
想起來了。
是當初在神域五口街上那個戴漁夫帽,一指就能指中一萬積分的獎券,一開寶箱就是最高級彆道具的歐皇。
那時運氣好到叫人羨豔,麵對著周圍觀眾笑容滿麵的人,現在卻跪在冰冷的墓碑前,哭得撕心裂肺。
※
公墓地處郊區,來往車輛少,行人也少。
司機要乾活兒吃飯,不可能留在這裡等大半個小時。
師瑜也沒有叫對方留下來,出了公墓後拿著隻剩下2G網速的手機走到路口,等了二十分鐘也沒等來一輛恰好經過的車子。
他撐著傘,思考現是繼續等下去還是直接去兩裡外的車站坐公交兩個相比哪個更快一點,卻在這時,雨幕裡慢悠悠地駛來一輛捷達。
捷達在他麵前停下,雨刷器“滋啦滋啦”地工作,駕駛座的車窗降下一條縫,露出的人嘴裡叼著根煙:“要搭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