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棲村夜裡降了雨,斷斷續續到次日天明時才歇了,村子裡的路幾乎全成了泥道。
師瑜停在田埂上。
他麵前擺著隻土陶花盆,裡麵裝著泥巴,被水攪和得稀而渾濁,沉澱過後水浮在上層,而泥巴積在下層。
看著很像播種前的水稻田。
師瑜將手上的秧苗隔著等距插進泥水裡,扣著土陶盆微微用力,花盆下端陷入泥濘裡固定好,回頭就看到站在田邊的扶央。
也不知道往這個方向看了多久。
“小魚。”
師瑜看著他:“你什麼時候來的?”
扶央笑著:“我都看了半天了,你才發現麼?”
“找我有事?”
“想請你喝杯茶。”
師瑜看著他。
扶央輕聲道:“順便再問一遍昨天那個問題的答案。”
師瑜舀了瓢水洗掉手上沾到的泥:“我記得我已經回答過了。”
扶央沒有說話。
師瑜問道:“你不相信?”
自然是不信的。
天道選中的都不是膽小怕事的人,又怎麼可能會不想當主神。
扶央沒有回答,隻是說:“你還記得天道召集的時候跟我們說的話嗎?”
“嗯。”
“持論公允,守正不阿。”扶央呢喃似的重複了一遍,“有時候真覺得天道一直在自相矛盾。”
“為什麼?”
“你見過乞丐嗎?”
師瑜抬起眼眸。
“我出生的地方叫梨水溝,長輩說因為那一帶曾經生長過一大片梨樹,一到春天就會開滿白色的梨花,一旦刮風,花瓣會像下雨一樣掉下來。當然我沒見過梨花花瓣下雨,也沒見過哪怕一顆梨樹,我從出生開始見到的就隻有一條五六米寬的河流,住在那裡的人沒有鐵鍬這種東西,人死了都是直接扔進河裡,後來河水乾了,也徹底臟了。”
扶央和他對視:“我以前一直認為過每天吃從垃圾堆裡翻出來的剩飯是理所當然,睡覺的地上又一片木板遮擋就該心滿意足,要學的是怎樣從每天倒過來的垃圾裡找出能填飽肚子的東西,要做的是把每一個從我手上搶吃的人摁在地上往死裡打。直到後來我從梨水溝來到了京城,見過了天子腳下的繁榮昌盛,那裡的人可以吃冒著熱氣的食物,可以穿錦緞做的衣服,有婢女小廝跟在身邊伺候,一句話就能叫路邊臟了他們眼的乞兒死在奴才的拳腳之下還能逍遙法外。”
師瑜靠牆站著,安安靜靜地望著他,眼裡誰都看不出是什麼情緒。
扶央抬手指著田埂:“你看看那裡。”
遠處的田地裡已經有了村民,披著剛剛爬上山頭的霞光在泥地裡弓著腰前行。
“這裡的人類從早到晚都要待在地裡,因為他們要耕種,要務農,要養家糊口,還要應付所有不可控製的天災人禍。隻要太陽一秒不下山,他們就要扛著鋤頭再多揮一秒,因為他們肩上背著的徭役和賦稅放不下來,隻要皇帝令下的達摩克裡斯之劍還吊在頭頂,他們就注定隻能縮在底層苟活,永遠翻不了身。”
扶央看著稻田裡晃蕩的水波:“我們被天道扔到這地方,說是要融入人群,可實際上彆說我們自己,普通人看見我們眼裡也藏不住豔羨,因為他們知道我們和他們是不一樣的,他們需要下地耕種的時候我們能站在旁邊談天論地,我們實地訪談的內容也永遠逃不開他們的吃飯喝水和家裡長短。”
“天道說要選主神,可天道自己掌管下的塵世卻還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雙方相對的時候,總要有一個人站著另一個人卻跪著。”
師瑜沒有說話。
“我想當主神。”扶央轉過身來,“既然這世間注定成不了眾生平等,我便要造一個平等。”
平地起了風,將枝頭的葉子一連刮下來四五片,打著轉落在水淋淋的稻田,落在滿是塵土的地麵,落在人的發間。
師瑜抬手將掉在頭發上那片葉子拿下來:“說完了嗎?”
扶央目光微凝。
“要沒彆的事,我先進去了。”
師瑜側身推開門,剛踏出一步,身形便一頓。
他垂眸看了眼自己被扣著的手腕:“還有彆的事嗎?”
扶央沒鬆手:“你看見現在田地裡這些村民,心裡是什麼感受?”
師瑜沒出聲。
扶央向前一步:“憐惜嗎?心疼嗎?會心生悲憫嗎?會想要幫他們擺脫困境嗎?會希望他們某一天從天子鞋底的泥巴變成高堂供奉的金子嗎?”
師瑜終於開口:“沒有。”
扶央緊緊盯著他的眼睛:“那就是覺得他們天生卑賤沒有任何結交的意義?所以你來靈棲村這兩個月裡才會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把自己關在封閉的屋子裡完全切斷和外界的聯係?”
“沒有。”
扶央幾乎是進攻的姿態:“所以你看他們就相當於在看一塊石頭一粒沙子甚至是一具屍體?”
“沒有。”師瑜抬眸看著他:“我去看石頭,就認為我看到的是石頭;看見沙子,就認為我看到的是沙子;而他們是人類,所以我看見的他們就是人類。有什麼問題?”
扶央定定地看著他。
“生在泥濘暗巷也好,生在鐘鳴鼎食之家也罷,無論是大富大貴的還是在天子腳下掙紮苟活的本質上都一樣是人,物種沒有變過。”
師瑜嗓音不帶情緒:“你說這世間不公,那又怎麼樣?最初女媧造人從來沒教過人類貪榮慕利,給塵世劃分階級的明明也是世間生靈自己。這世間最初誕生的原始時也是人人和諧相處,但既然發展到現在變成了這樣,那也是曆史的必然。”
扶央收緊手:“他們決定不了出生,一開始就被命運放在最底層,你就一點都不可憐他們?”
師瑜反問道:“我為什麼要可憐他們?”
“也不覺得他們過得慘?”
“他們慘不慘,與我何乾?”
※
門開了又關,師瑜走進屋內,看見了貼在牆邊不知道聽了多久的元祭。
對方一瞬間站直了:“我……我不是故意……”
元祭也沒想明白自己怎麼每次都能撞上這種場麵。
直接跳出去昭告自己的存在顯然不合適,可另一方麵他又的確克製不住自己就這麼輕易離開。
可偷聽是一回事,被人抓包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磕巴了半天也沒找好理由解釋自己怎麼就恰好出現在這裡了,最後隻能認錯為上:“抱歉。”
“我知道。”
元祭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
師瑜往後屋走:“如果不是因為你恰好站在門後,他也不會突然和我說那些。”
元祭:“……什麼?”
師瑜進去後隻待了半分鐘,接著捧出一隻瓷碗,碗裡裝著碧綠的黏稠液體:“你身上的天道氣息太重了,隻要見過天道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元祭試著理解了一下:“他……扶央不會是把我當成天道了吧?”
“天道不會來塵世,他應該以為你是天道派來負責考察的人。”師瑜再次推開後門,原本站在外麵的扶央已經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