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既唯帶著師瑜跳下雲渡池時,塵世裡正是傍晚時分,天邊潑了大片大片的火燒雲。
師瑜身上的傷耽擱不得,偏偏重傷至此的身體再無法承受一絲一毫的神力,為了防止失重和顛簸再加重傷勢,也不知被一路跟隨至雲渡池的神祗們加了多少道護體禁製。
從踩到塵世的大地將人送到醫院,看著穿著大褂的人們緊張地推著車子進消失在閉合的大門後,而搶救室上方亮起紅燈時,白既唯才像是終於回了神,脫力地後退靠在牆壁上,刺骨的寒意令他一個激靈。
周圍還有醫護人員停在他幾步遠外,眼神隱隱帶著警惕,提高聲音問他需不需要幫忙。
白既唯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肯定很狼狽,衣服上不是灰就是血,也知道自己應該好好解釋否則說不準待會兒就有警車跑過來把這家醫院圍了,隻是他張了張口,才發現自己居然失聲了。
耳邊嗡嗡嗡的聲音一刻沒停,他有點煩躁到底是誰在一直製造噪音,半晌才回過神發現那是他自己的手機。
右上角電量已經告危。
白既唯翻開看了看,薑嘉映和宋稚慈的名字交替出現,後者的次數甚至比前者還更甚一籌,簡直太陽打西邊出來。除此還間或夾著一兩個程霧野的電話。
他剛想回個信,電話這時候又進來了。
宋稚慈。
那頭開門見山:“你去哪了?”
巫爾不待他回答,幾乎是用質問的語氣:“你是不是去找我哥了?”
白既唯實在沒精力糾正她的稱呼問題,隻得應了一聲。
“你們現在在哪?”
“醫院。”
“哪個醫院?”
白既唯卡殼了一下。
恰好這是有小護士推著裝滿藥品的車子經過,他攔下問道:“這裡是哪裡?”
護士:“?”
白既唯解釋:“什麼城市,什麼街道,醫院的全名叫什麼?”
“……”
護士用看神經病的眼神看著他回答了。
電話掛斷之前,巫爾問了最後一個問題:“憑什麼你就能去找他,我就不行?”
白既唯靠著牆緩慢地滑坐下來:“你的身體可還在現實裡,怎麼去神界?”
和其他玩家們不同,他進入神域也是“身穿”,所以才能在發現光圈作用以後立刻靠著它去到神界;而相應的巫爾隻是人類玩家,進入係統內部的隻有靈魂,而非身魂一起,即便最後也及時抓住了傳送光圈,可最後依然被送回了現實。
……現在想想,師瑜當初會這麼布置,恐怕也是早就確定了人類玩家們不會在陣法啟動因為不小心碰到陣中的光圈被誤送到神界。
白既唯掛了電話,握著手機的指節用力到發白,最後頹然地鬆開。
※
白既唯沒有想到自己在知會了幾個同伴以後,最先過來的居然是程霧野。
之前手機上對方隻發了一條醫院地址就消失了,程霧野到了地方才有機會問:“裡麵是誰?”
白既唯手搭在膝蓋上,徒手挖出的血一點點染臟了褲腿:“師瑜。”
程霧野沒想到會從他嘴裡聽見這個名字,愣了好幾秒:“情況很嚴重?”
白既唯抿著唇,隻緊緊盯著搶救室上方的紅燈。
程霧野隻能換了個問題:“通知他家人了嗎?”
白既唯緩慢地眨了下眼,眼眶盯得生疼:“……一定要說嗎?”
“那不然手術你簽字?”程霧野看著他,“你能對他的命負責嗎?”
白既唯沉默了。
程霧野直接撈過對方鬆鬆握著的手機,很好,徹底沒電關機了。他乾脆放棄,戳開自己的撥號界麵:“知道他父母的手機號嗎?”
白既唯搖搖頭。
“那他自己的號碼呢?這你總不會不知道吧?”
白既唯張口便報了串數字。
這個熟悉的程度,也不知道背了多少遍。
程霧野一邊撥號一邊往窗邊走,心裡的措辭還沒醞釀完畢,就先因為對麵接電話的聲音聽得愣了一下。
那頭的人問道:“請問找誰?”
程霧野回過神:“師瑜是這個號碼嗎?”
那頭的童音應了一聲:“是我哥哥。”
程霧野隻當對方是個小孩,哄著道:“能幫我把手機給你家大人嗎?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說。”
那頭靜了幾秒,換了個人:“您好。”
程霧野遲疑了一下,還是沒想好要怎麼委婉,隻能開門見山:“他現在在醫院,情況可能比較嚴重,有時間過來一趟嗎?”
“砰——”
對麵一聲巨響,不知什麼東西重重磕上桌角。
※
巫爾和薑嘉映幾乎是前後腳趕過來,甚至來不及寒暄一句,搶救室的門忽然打開了。
護士不愧是在搶救室工作的,哪怕一出門就被眾人團團圍住也沒因此失了方寸,捏著通知單語速飛快:“病人必須馬上進行手術,你們誰能在這裡簽個字?”
字音落在地上,卻沒沒人能接住。
護士皺起眉:“難道你們都沒有通知病人家屬嗎?”
程霧野手裡的屏幕還維持在通話界麵,電話那邊的人跟怕他結束通話就跑了似的死活不肯掛斷,他也隻能由對方拖著耗費電量,上麵的計時顯示已經超過了三個小時。
電話開了免提,他低頭問道:“你們什麼時候能過來?”
那頭靜了幾秒,才有人慢慢回答:“我們也簽不了。”
背景裡的風聲太響,程霧野不確定對方究竟是不是帶了哭腔。
對方說:“他的父母都不在了。”
※
護士估計也沒想到自己能拿到這麼件麻煩差事,見他們一個二個全說不出話來,隻得拿著通知單又跑回搶救室。
關門的聲音“哐啷”聲所有人都聽到了,白既唯愣了幾秒,聲音有一點點抖:“他……不簽字的話會怎麼樣?”
薑嘉映把他摁回去:“我們簽不了,他們當然就是去找能簽字的人來了。”
“不會不……嗎?”
“你在想什麼?”薑嘉映說,“彆說這裡現在隻有我們,就算這裡現在一個人也沒有,隻要病人需要手術醫院一樣得做。警察,醫院負責人,簽字的人隻要想找總能找得到。不然你讓那些出車禍昏迷不醒還聯係不到家人簽手術通知單的人怎麼辦?等死嗎?”
像是為了印證他的話似的,走廊儘頭的電梯打開了,有人從裡麵跑出來,身後還跟著一個不知道是助理還是彆的什麼身份的人。
搶救室的門與此同時也打開,來人匆匆朝他們出示了醫療機構負責人的證件,在通知單上簽下了大名。
一張病床從裡麵被推出來,上麵金屬架上掛滿了瓶瓶罐罐和透明管,足足五六個醫護人員各站病床兩邊,推著病床跑向手術室。
幾人誰都不敢上前攔路,薑嘉映自覺和落在後方的醫生交流情況,而白既唯隻在後方匆匆一瞥,看見了對方在透明呼吸機下毫無血色的臉。
手術室的燈徹夜未熄。
薑嘉映是幾人中唯一的九九六,昨天趕過來已經是請假的結果,趁著天還沒亮跟其他人告彆,臨走前拉著餘下三人裡情緒最是冷靜的程霧野好一通叮囑:“小六啊,三哥走了以後咱這個家就靠你了,你要記得大哥智商最低,你每個小時要注意提醒他上廁所免得不小心拉在身上;二姐手腳最殘,你辛苦一點給她喂飯喂水,另外還要換鞋遞衣服,一直不睡覺的話記得給他們唱小兔子乖乖。”
程霧野:“……”
薑嘉映繼續叭叭叭:“偶爾他們哭鼻子了可以念一念小紅帽的童話故事,或者泡兩瓶奶粉……”
“砰——!!”
一柄美工刀貼著他的耳朵直接插進了牆壁裡,刀柄搖搖欲墜幾秒,嘩啦一下砸在瓷磚上。
巫爾眼裡冒火:“薑三,你皮癢了?”
“還有精力玩飛鏢,看樣子他們應該暫時不用你照顧。”薑嘉映歎了口氣,轉頭對上那邊的死亡凝視,“這裡可是法治社會,咱們就彆用遊戲裡那一套了,況且你們也不想師瑜還沒出來你們就先因為殺我滅口被關大牢吧?”
見那邊兩位不出聲,準確拿捏住了兩人軟肋的薑嘉映拍了拍程霧野的肩膀,轉身離開前最後一句話是:“他要是出來了,記得給我打電話。”
程霧野知道那個“他”指的是師瑜。
他轉眼看著那邊兩人身上的氣息重新萎靡下來變得死氣沉沉,頓了頓,到底沒去勸說什麼,也沒像薑嘉映那樣故意惹他們發火好讓人麵上多點活氣,找了個有插座的角落,給自己因為通了一晚上電話而自動關機的手機充電。
充電開機後那邊的電話就過來了,問他醫院的具體地址。
※
程霧野發誓自己決定下樓去接人的時候隻以為自己會接過來一直和自己通電話的那一大一小。
完全沒想到會麵對這種情況。
小光團第一個聽出他的聲音,飛快地跑到他麵前,吸吸鼻子,眼睛有點紅:“大人在哪?”
程霧野一時沒反應過來他話裡的“大人”指的是誰,反應過來後又疑惑為什麼對方叫的不是“哥哥”。
沒等他發出疑問,一旁的玄星便伸手把小蘿卜頭拎回去:“抱歉,他就是太著急了。”完了才問道,“可以現在帶路嗎?”
對方的聲音和被風吹過似的,有點沙沙的啞。
程霧野聽出這兩位就是跟他通話的人,又把目光投向他們身後。
帶著眼鏡的男人率先表明身份:“我是聽他們說了才過來的,準確來說我們都是,趕的都是最近的高鐵,就一起過來了。”
對方接著補充:“我算是他的……代理律師。”
站在這位律師先生旁邊的人背著挎包,自我介紹更簡練:“我來看看我老板。”
再旁邊那兩人,其中麵相偏冷的那位正想開口,旁邊麵相偏暖的那位卻忽然出聲:“你是程霧野?”
程霧野:“?”
季從陽眯起眼睛:“你就是第一場遊戲裡給我偶像灌藥的那個斷臂俠?”
“……”
眼看季從陽就要忍不住對著人家的臉一爪子撓過去,喬厭及時伸手將人拖回來製止即將發生的慘案:“請帶路吧。”
※
程霧野到底還是將這一群人領到了手術室前。
其實帶到了也沒什麼用,畢竟在場的誰也不是醫生,沒法對眼前的情況帶來任何幫助,反倒是讓彌漫在空氣中的焦慮成幾何式增長。
眾人除了最初的對視寒暄以外,剩下的就隻剩下不約而同地靜默。
時間最是能消磨人的耐性。
而不知道結果的等待更容易叫人滋生負麵情緒。
過程中倒也不是沒有人從裡麵出來,事實上次數還不少,拿藥物的,推儀器的,拎輸血袋的。
偶爾有人會衝上去攔著跑出來的醫護人員探聽情況,隻是醫護人員們沒法具體解釋,而其他人也怕耽擱太久影響治療,每每說不上兩句話又得分彆在冷白的金屬大門前。
代表手術中的燈始終沒有熄滅。
臨近中午,跑腿拒絕了其他人叫餐的詢問,背著包回去繼續處理工作。
程霧野對這位先生最大的印象就是拿著手機站在窗邊打電話的身影,從來手術室開始到中午四個小時,有三個小時對方都是在電話裡和人談論,也不知道對方究竟哪來那麼多話要說。
離開前對方問他要了手機號。
程霧野估計是對方為了隨時從他這裡得知師瑜的消息,還沒來得及解釋自己和師瑜嚴格來說也才認識幾天,就眼睜睜看見對方當著他的麵把他的號碼備注成了“老板的看護”。
跑腿將這種行為美其名曰向上看齊。
程霧野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對方這到底是在向哪個“上”看齊。
第二個離開的是那位自稱代理律師的溫先生。
非常神奇的是,對方同樣問他要了號碼。
這一次程霧野倒是解釋了,說他也不一定能時時刻刻留守在這裡,為什麼他們偏偏就認定要了解情況必須找他?
溫律師笑得很斯文:“因為你那兩位朋友應該也比較需要治療。”
程霧野看了看自家那兩位。
白既唯依然靠著牆扮雕塑,眼睛盯著手術室的燈牌,眼眶發紅;巫爾則握著美工刀,指腹按著按鈕來回推動刀片,整個人的氣息陰鬱得厲害,叫人懷疑下一秒就能被拍進法製節目。
程霧野接受了溫律師的理由。
眼看著溫何似消失在走廊,玄星忽然從椅子上站起身。
“他到底怎麼了?”
白既唯一頓,緩緩將視線移到他臉上。
其他人顯然也沒想到突然來這一出,不等有人詢問,玄星便直接道:“你是在哪裡找到的他?係統裡?還是神界?”
跑腿和溫何似離開了,剩下的人不是玩家就是神祗,全都知曉神殿的存在。
白既唯看著他,半晌才回答:“神界。”
玄星沒有絲毫要掩飾的意思,措辭也沒了一貫的委婉:“具體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