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
林幼荀手上一鬆,荷包沒拿穩,掉在棋枰上,她趕緊撿,不小心將棋局徹底攪亂。
孟月生帶著一種了然的淡漠,靜靜地看著她。
“孟姨,你彆這樣看我,我害怕。”
孟月生哼了聲。
林幼荀趁機從瓷瓶裡倒出一顆糖,送入孟月生口中,“孟姨,彆氣了,吃顆糖吧,可甜了。”
嘴裡說著害怕,林幼荀揚著明媚笑臉,親昵地蹲在孟月生身前,搖著孟月生的手臂,像她小時候那樣撒嬌。
孟月生再繃不住,手裡拈了許久的棋子落地,半惱半無奈地點向林幼荀的額頭,“這點子無賴勁,像足了你那爹。”
林幼荀不生氣,隻要孟月生肯說話,不再一味生悶氣,像林老爺就像吧。
說來,以林老爺當年的落魄,以一個小夥計的身份,娶到東家獨女——林幼荀的母親,全靠他年輕時生的一副好相貌,以及伏低做小、溫柔小意的做派。
林幼荀的母親雖是小門戶的姑娘,卻是林幼荀外公、外婆中年得來的獨女,當成眼珠子來疼。她母親胎裡帶來的體弱多病,不能受委屈,更不能受氣。
外公、外婆疼愛女兒,年輕時的林老爺長的確實好,單單瞧著就讓人心情好,又肯下功夫哄人,便將女兒嫁給了他。
不管林老爺現在變成了什麼樣,林幼荀母親在世的那幾年,林老爺確實用心疼她,且那時候林老爺容貌未殘,是個俊俏的白麵小生。
外公、外婆是在女兒、女婿和小外孫女的陪伴下,安然長逝的。
先後失去外公、外婆和母親,年幼的林幼荀機緣巧合遇到走投無路的孟月生,她問都沒問一聲林老爺,果斷拿出身上所有銀兩,聘孟月生作她的塾師。
本朝製度,兩京各設教坊司,京師教坊司又分東西二院。①教坊司歸禮部管,設左右韶舞、左右司樂,但宮廷舉辦禮儀用樂也是由教坊司負責,為了便於管理,宮中專門設一個太監掌管教坊司。
這位內廷太監才是真正掌管教坊司的人。
本朝開國初,將俘虜的前朝貴胄沒入教坊司,奪爵獲罪的公侯勳戚、官宦大臣的女眷也被罰入教坊司。
承平日久,籍沒大臣家眷進教坊司的越來越少。
孟月生的家族當年是在殘酷的政鬥中落敗,仇敵恨之入骨,故意用這種屈辱的法子折辱。孟月生不幸淪落京師教坊司,她活了下來,而京師教坊司與內廷太監、外朝官員關係密切。
曾是宦門才女的孟月生,沒入教坊司那幾年的遭遇,她諱莫如深。
彼時隻是小小商賈的林老爺,在孟月生眼裡,既無功名地位,又無才華氣度。
但林老爺彎得下腰,拉得下架子,對她小意奉承。再加上林老爺容貌雖比不上全盛之時,到底也是賞心悅目的。
位高權重、負才傲世的男人,孟月生見的多了,像林老爺這樣肯日複一日哄女人的,倒是不多見。
時間一長,林老爺歪打正著,竟對了孟月生脾胃。
後來,孟月生看透了林老爺,失望透頂之下,避入佛門。
遇到那黑心庵主,驚覺佛門也不是世外清淨桃源。孟月生有心機、有手腕,宦門之女的出身她終究忘不掉,這些年她衣食無憂,卻活得很擰巴。
“孟姨,你在佛門求不來內心清淨,隨我回林家吧。”
孟月生冷笑一下,“你爹那人,皮囊之下,讓人不忍直視。不,他現在連皮囊也沒有了。”
林幼荀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拚命忍住。
“孟姨,他是他,林家是林家。林家能積下這偌大家財,亦有你的苦勞,將來落入外麵那粗俗不堪的婦人手裡,孟姨,且不說我,你心甘嗎?”
被那等平庸惡毒的婦人折辱,孟月生閉上眼,她不甘心。
“孟姨,你肯回來,真是太好了。”林幼荀撲進她懷裡。
孟月生下意識地輕輕拍揉她的背,忽而想到,這些年林幼荀隻要撒撒嬌,自己什麼都要依她。
笑容悄然消失,孟月生麵色一陣變幻,不能太便宜了這丫頭。
孟月生抬起林幼荀的頭,故作嫌棄,“大小姐,你這撒嬌手段彆白白費在我身上,你啊,要使在該用的人身上。”
林幼荀疑惑看她。
“你剛不是說祁家公子今日離開揚州嗎,你該去送行了。”
為了說動孟月生,林幼荀將夜裡為她出氣的事說了一通,著重強調將林老爺氣得跳腳。可她隻是用用祁寰的幌子,沒想真為他送行。
祁寰態度冷淡,極難討好,眼神莫測高深,麵對他林幼荀頗有壓力。
“說了去,你就得去。”孟月生拿起解下的披風,給她披上,“去吧。”
林幼荀還在掙紮,“什麼都沒準備,再回府怕是來不及,總不能兩手空空去吧。”
這難不住孟月生。
“庵裡齋堂開得早,素點心出名的精致,我讓齋堂師父給你裝兩大食盒,正好送去做路菜。”
這年月車馬舟船慢,親友戚朋,送上席麵、肴饌,是很貼心的舉動。
孟月生行事利落,說到做到,很快就遣人抬了兩個大食盒,親自將林幼荀送出庵門,看著她上馬車。
還在苦苦等候的林老爺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卻沒人理會他。
孟月生轉身回庵,林老爺一個箭步緊緊跟在後麵,總算進了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