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不起身走走,柳閒覺得腿好麻腳好酸。他認真敲了敲腿,撣了撣身上爛絮一樣的袍子,又東翻西找,終於從腰間扯下了一塊不那麼臟的布條,隨手打個結,將就地蒙住了眼睛。
寺廟壁畫上用金塵玉粉刻著密密麻麻的符咒,三千年上古凶獸們伴著九千張倒畫鎮妖符——
用之鎮仙,鎮天下唯一的仙。
“……真醜。”他擰眉端詳了片刻,也不知道蒙著眼該怎麼看清這紛雜的畫。
用梅花枝尾割開手掌,他輕撫上壁畫,讓鮮血順著金玉紋路流散,逐漸長成一棵參天血樹,順著血跡一路的妖獸逐漸活躍起來,壁畫沸騰,金光大盛!
倒畫的鎮妖符鎮仙不鎮妖,此時妖邪受了仙的血,突然重獲自由,嘰喳笑著十分吵鬨,在萬妖圖中騰躍奔走,馬上就要破壁而出!
“大家放鬆些。”
很輕的一句話後,四周靜了。
星塵滾地,白光漫灑,他於其中巋然,倏地陣破。
暴動的妖獸終於破壞了所有陣法,五臟六腑的緊壓逐漸消散,柳閒滿意地看著那些實在算不上可愛的東西,輕拍了拍牆,嘴角勾起一抹甜絲絲的笑:“真好。”
妖獸也小心翼翼地笑,示意在他們牆外的同類割開牆,放他們出來。
柳閒回之以笑,“雖然我最厭惡妖獸,但你們對我有恩,我便親手送你們無憂的一程。”
在凶獸密密麻麻的注視下,他最後瞧了眼倒在地上渾身潔白的絳塵,笑著走了出去。金殿外的風吹起他破爛的衣袖,他沒有回頭,背過身朝著萬裡梅林走去。
而在他踏出門後,廟內無名風起,千萬股劍意從他割破的掌心奔騰而出,彙成九柄血色大劍,帶著山崩地裂之勢,從四麵八方朝佛寺直直插去,片息不留!
檣櫓灰飛煙滅。什麼壁畫,什麼山寺,這裡從來沒有過,隻餘一片殘灰。
“酒醒隻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複日……[1]”
沿著古道下山,他輕哼著不知道從哪裡學來的小調,赤腳踩在濕潤的焦土上,步履輕快,沒留下半點腳印。
自他走後,方才還殷紅的花林已全然衰敗,同漠漠天地一色。山貓不要命地奔竄入高樹,驚起樹梢上的黑鴉苦叫著撲棱飛走,空中浮落幾片鴉羽。柳閒抬手接下其中一片,合上掌心再打開,就隻剩一抔黑沙了。
他眼上蒙著白綢,身後長長的絲帶飄揚,終於見了出口。那柄淡色長劍仍然立在山口,劍氣化作一道浮光躍金的簾,將他與山外無邊的風雪隔絕起來。
柳閒抬手握上劍柄,那虛影霎時有了實體,化作一道通體瑩白的長劍。
他撫著劍身輕歎:“不周。”
而後長劍嗡嗡,他癟了唇角,心疼地抱著劍說:“我知道我都知道,這麼多年你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吧哭吧,我傷心死了。”
骨色長劍也跟著顫動了好久,仿佛在和他親昵交流。
“我?”柳閒指了指自己,毫不在意地反問:“我怎麼可能有事?”
百年來這把劍殺了不少人,劍身血氣滔天,他卻不嫌不畏,仔仔細細地用衣袖擦去劍上的塵土血跡,拿著左看右看,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對了!
之前劍柄上還掛了一枚他很喜歡的劍穗,如今卻不知道丟哪去了。於是他拿出唯一一根沒有化成灰的鴉羽,低頭掛在了劍尾。
他輕拍了拍劍身,眉眼彎彎道:“我們回家。”
他用劍尖緩緩地挑起了那道隔絕春山和冰原的簾。外頭狂風呼嘯,寒霜等不及地想要灌進來,在靠近他時卻又好似風月旖旎,溫柔得仿佛不是可摧折一切的風雪。
柳閒剛踏出腿去,雪便停了,冰原裡萬籟俱靜。
天地一色,光線頗有些刺眼,他打了個嗬欠,手上轉著從笑佛手中取下來的桃木念珠,抬頭見著冰原天上無日無月,腳下傳來哢哢的聲音,應當是誰人的屍骨。
他學著絳塵行了一個合掌禮,便踩著腳下那一大堆骨頭離開了。
哢擦——哢擦——,雪上多了點點紅梅,他一下也沒低頭。
*
冰原東邊最外層有一座邊陲小鎮,近日過節,很是熱鬨。
“掌櫃的,你看看我這串珠子,能值多少錢?”典當行門口突然跳出來一張鬼臉,嚇了李福一跳。
也不知道是打哪來的乞丐,爛衣血絮上落滿了雪,在鋪子外頭抖了好久的雪才進來。眼睛上綁個破布條,亂糟糟的烏發四散擋住了大半張臉,活似個來追命的惡閻王。
這乞丐見縫插針地把手上的念珠遞了過來,李福沒理。被這人嚇出短暫的心悸之後,他把那雙手拍開,低頭撥著算盤。
“我在算賬,可彆拿小玩意來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