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二人一左一右地走了,她翻到包裡多出來的幾兩碎銀後,才突然意識到有什麼不對勁。
這幾兩塞口袋縫都不夠的銀子被紅布精心包裹起來,像它的原主人全部身家都隻有這點似的,而且她莫名其妙地覺得,這錢和她手上爹讓戴著的手串有幾分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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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情重,最多情處當屬酒樓醉夢長。
戲台上的歌女舞姿綽約,聲色嫣然,吱呀呀地唱著江南小調,婉婉水袖蕩起了滿室春水,吳儂軟語吹落了一地閒愁。
她唱道:
“都道是大雪來時遇新年,怨隻怨凡塵與君不相見。君勸我莫生貪嗔,恨耶、妄耶、念耶,皆隨雲散,拈花把酒笑看寒山耶。”
此時正值夜晚,人間第一大酒樓裡已經熙熙攘攘。
柳閒已經又換了一身鬆玉白袍,隱紋繁複,沈腰潘鬢,黑發僅以一隻簡單的木簪鬆鬆束起,白綢遮眼,僅有一邊耳朵上掛著紅流蘇耳墜。
他身旁還有個青衣公子,手搖水墨折扇,眼中神采溫潤。
當然,再在他們身旁的角落裡還站著一個黑衣的俊秀青年,看起來較他們二人青澀年少些。說來話長,此人正是謝玉折,他像塊甩不開的狗皮膏藥似的,一直跟著他心中的疑似國師。
他想殺柳閒卻連柳閒的頭發絲兒都斬不斷,柳閒聽了一百零七年佛經已學會了出家人慈悲為懷,於是兩人竟然一路僵持到了坐一起聽戲,不過謝玉折隻能站著。
醉裡看花好夢長,日進黃金有萬兩。
柳閒有一富商舊友名叫楊徵舟,其名下萬千產業之一,便是這醉夢長。所以他此番越獄後,正蹭著這層持續百年的關係,在這銷金窟裡頭免費享樂。
謝玉折雖然不缺聽戲的錢,但他跟著兩人,柳閒不允許他坐,楊老板也不發話,小廝還把雅間裡所有有個平麵的東西都搬走了,說是“小將軍您坐不了,楊老板說過如果柳公子不樂意就算陛下來了也沒用”,他隻好一臉黑地站著,還被二人視為空氣。
“吳儂軟語,你能聽懂嗎?”楊徵舟問柳閒。
柳閒正垂著眼皮,手邊控著柄一指長的劍影,很浪費地在用它剝葡萄:“聽不聽得懂有什麼所謂,好聽就行。”
“也是。”
他揉了揉耳朵:“你是不知道,我在那山上,整天被一臭和尚開光,耳朵都快磨出血了,那才是要了人命。”
在隻有水聲和梵文的寺廟裡,但凡有一條狗在他麵前狂吠,也算是人間仙樂了,更何況是這種酥到骨子裡的曲兒。
“那種事情不會再發生了。柳公子,往後都可以瀟灑度日,實現你做個風流紈絝的心願了。”
“我百年前的願望,你還記得。”柳閒輕笑一聲,餘光瞥見雅座外身披狐裘的其他富家子弟,再怪異地看一眼正在搖扇的楊家老板,問:“外頭正下雪呢,你很熱?”
“搖扇乃風雅之事。”楊徵舟適時扇了扇,用“你不懂”的眼神看著柳閒,問:“出來之後,你還有彆的事想做嗎?”
出來這個詞……難不成柳閒真下過大獄?謝玉折臉色一變。
柳閒手上正好剝完一顆葡萄,精準地把它投進嘴裡,說:“還能做什麼,跟著你混吃等死唄。”
說罷他又朝身後之人翻了個白眼,道:“不過這還有個認錯人的傻帽想殺我呢。”
楊徵舟看了一眼他被綢緞蒙上的眼睛,嘴唇抽動,無奈道:“看來我還得多勤懇幾年,不然日後連你的衣服錢都付不起了。”
柳閒找到楊徵舟時,這人像是早知道他會越獄似的,已經給他備好了紋繡形製不同的十套衣服,梨花一般清麗的白,紅色的隻留了幾隻耳墜。柳閒掙紮了很久,最終還是妥協穿上,白衣在他這妖孽身上,像個踏儘紅塵的謫仙,有種欲蓋彌彰的動人。
不過楊老板出手太大方了,這哪是什麼白衣服,這就是把閃得晃眼的金子穿身上了啊!
“他給我買的那一身也很好看。”柳閒用大拇指指了指謝玉折,“我喜歡紅色,你又不許我穿。”
楊徵舟不讚同地說:“為了不再做柳蘭亭而舍棄一些喜好,完全值得。”
世人都知道上仙柳蘭亭,此人常常紅衣拂身,用無常遮麵,無意間笑時便可斬破乾坤,年年歲歲於他而言不過是彈指一揮間。
大多數人都以為他老人家正在不周山上無悲殿裡俯瞰人間呢,殊不知柳閒在春山寺待了一百零七年,至今才出來。
他過去行事本就招搖,若還穿那一身紅衣,指不定怎麼惹眼。楊徵舟隻能慶幸,還好柳閒從前總戴著麵具,沒幾個人見過這張禍國殃民的臉。
楊徵舟道:“等你想死的那天再穿吧,我會冒死為你收屍的。”
“反正我也沒想多活。”柳閒輕點著下頜,沉思道:“給我收屍的時候,記得先用大紅乾麻布口袋裹著我,再用小火把我熬成細灰,我比較喜歡這樣。之後隨便丟哪都行,先謝謝你了。”
他聳肩道:“但若你實在不願意這樣的話我也沒轍,畢竟我都斷氣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