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5章 殺父
瘦梅綠枝下布著一張石桌, 石凳上坐著個俊美無儔的男子,方才說話的正是他。他的麵容蒼白如紙,修長的指節都能冒出青氣來, 仿佛再走近些,就能聞到身上的藥苦味。
他一頭烏發僅用根梅枝隨意盤起,柳閒隱在遠方的陰影下, 看著那張被散落的黑發擋了些許的眉眼——
他想,這就是和雍國名動京城的國師大人了。
可是這個人為什麼會有一張和他一模一樣的臉?
他驚恐地盯著這人。
“天資既足,技巧也會,又何必急於一時功力?”國師白衣如雪,他一手支著頭,一手輕點著盛放糖糕的血玉碟:“不如先坐下來休息片刻,小心著涼了。”
“好。”謝玉折聽話地收了劍走去,和體弱無力隻能散漫坐著的國師不同, 他坐得極其端正,雙手接過國師遞來的碗,似乎想將裡麵氤氳著熱氣的薑湯一飲而儘。
可喝第一口時,他又因為太著急嗆到了嗓子裡,輕咳了一聲後便緊咬著牙,強行咽下了咳嗽的衝動,雙目忍得通紅帶淚, 終是沒有咳出來。
那碗薑湯隨著他的動作灑了大半,終究全沒入口, 謝玉折強忍著咳意,淚眼婆娑地看著國師, 喉嚨發癢,歉疚得半晌說不出話。
國師身披雪白厚狐裘, 見此攏了攏手上的湯婆子,溫聲問:“你是覺得咳嗽聲會嚇到我,還是覺得會影響到你的美譽英姿?”
忍得太狠了,謝玉折失神了良久,眼角最終劃出一行淚來。他終於輕咳了好幾聲,啞著嗓子道:“對不起,哥哥。是我太心急想把它喝完,沒想到反而費了這碗湯。”
他接過國師遞來的手帕擦掉了臉上汗與淚,垂著眸,低聲問:“可今日是十五,從前每月此日您都在宮中,這次怎麼回來了?”
許是沒有料到他會問這個問題,國師短促地“啊”了一聲,看著天上圓月高懸:“陛下憐我,特批了我一天假,讓我回家陪義子過過中秋,也算體恤謝將軍。”
國師將謝玉折養大,二人的關係的確稱得上是義父子。
屋角有寒鴉飛過,謝玉折閉了閉眼,眉心跳了跳,像是在掙紮什麼,他道:“陛下大恩,玉折沒齒難忘。”
國師身懷不治之苦,如畫的眉目間總攏著一層灰,此時映著月亮幽幽的光,更顯得深邃。他笑說:“好不容易能陪小玉過個中秋,怎麼能荒廢掉呢?”
他朝謝玉折伸出手:“把你的佩劍給我吧。總是看你舞劍,今日我也為你舞一支。”
嗆得太狠了,謝玉折站起身時微晃了晃,他拔出佩劍,盯著雲霧般單薄縹緲的國師,三指抵著冰冷的石桌,用力穩住了自己的身形。
他手提長劍走向國師,劍尖明暗顯隱萬千,他的每一步都很穩。
國師笑得輕鬆,舒展著蒼白修長的指節,做好了接劍的勢頭。
而後草木隨風動窸窣作響,劍光映著月色,“歘”的一聲,攜著如虹之勢竟然直直穿過了國師的胸膛,腥紅的鮮血頓時噴濺而出!
風聲蓋不住利刃破空刺入心臟的悶響,那抹白像終於有了重量似的,砰的一聲倒在了地上!
而後謝玉折又毫不猶豫地拔出了帶血的劍,他默然地盯著那具笑意未消的屍體,連風都停止了呼吸,隻有殷紅的雪順著鐵劍劍身,一滴一滴跌落在青石板上,綻開了朵朵妖花。
國師的心口破出了一個洞,汩汩地往外流血,雪白的狐裘被血染成了深黑色。
而後長劍哐啷一聲墜地響,謝玉折脫了力,雙手死撐在石桌上,深深垂著頭,臉在陰影中看不出半分神情,脊背卻不住地顫抖!
看著謝玉折突如其來的滅親之舉,原本還想阻止他遞劍的柳閒緩了腳步,因為已經不需要了。
他悄然坐到先前國師坐著的石凳上,腳邊的國師流了一身黑血,逐漸腐化發出滋滋的烤焦聲。柳閒嫌惡地把這個和他一模一樣的人踢開,朝瀕臨崩潰謝玉折遞了一顆糖。
柳閒無所事事地捏起碟裡糖糕,撚撚又放下,彎腰探頭看了眼謝玉折的表情,見他雙目泛紅,試探性地眨了眨眼。
他見謝玉折雙眸有片刻的茫然,那顆糖掉在地上,而後猝不及防地撞進了一個懷抱,那雙堅實的手臂用力禁錮著他,連呼吸都不暢,像是要把他揉進骨血之中!
他見他在抖,聲音被棉柔的衣料封了個含糊不清,柳閒不解問:“謝玉折,你在害怕嗎?”
謝玉折的聲音從頭上不真切地傳來:“是。”
柳閒的聲音清越好聽:“你在怕什麼?”
謝玉折不答。
鼻尖緊蹭著他身上的薄棉服,柳閒能清楚地感受到謝玉折身上精實肌肉的輪廓。隻有幾絲光能透過布料縫隙照入他的眼睛,被清冽的鬆香環繞,繞是大咧咧如柳閒,也一時不知該怎麼繼續下去。
罷了,剛親手殺了自己義父,崩潰點也正常,為了保證主角死前的心理健康,就讓你抱吧抱吧。
他大發慈悲地允許謝玉折任性地摟著他,側著耳朵,新奇地聽著謝玉折怦然有力卻紊亂無比的心跳聲,他跟隨著他心跳聲眨眼,心道這一切真是新鮮極了。
居然有人剛殺了人就去找彆人求安慰,而這個被找的對象竟然還是他,他還和被殺的那個人長得一模一樣。
還以為真善美的主角會想到彆的方法破開夢境,沒想到他直接一劍殺了自己義父,是果斷還是無情?總之是讓人刮目相看。
許久後謝玉折終於鬆開了緊箍著他的手,扶著他薄薄的雙肩上下打量,緊張的神情漸漸緩了來,他紅著眼眶,連聲音都在打顫:
“柳閒,我剛剛很害怕,我怕真的是你死了。”
“怕我死?”柳閒皺著眉問。
竟然不是因為殺了國師而傷心,而是害怕我死?很少有人對我說這種話,他為什麼會這樣?
有人曾對他說“上仙慈悲”,說“請上仙開恩助我”,說“求上仙與之一戰”,那些人希望他能拚勁全力拋頭灑血,人之常情,柳閒能理解。
但這還是他第一次聽到有人說“我怕你死”,不由得匪夷所思。而這樣的一句話,是那個代號為“國師”之人留給他的。
那片刻柳閒的靈海竟然有點空,他目不轉睛地抬頭看著謝玉折淩厲的下巴,漠然道:“如果你是把我當成國師了,請不要這樣,既然我沒有他的記憶,就不是他。”
謝玉折有些落寞,不忍地道了聲“好”。
其實他隻是從根源上不想讓眼前這個人死去而已,不論他是誰,可柳閒不明白。他本想開口解釋,卻看到柳閒冰一樣的眼神深處,愕然發現,這人似乎缺少了一些東西,一些能讓他理解這些的東西。
“不廢話了,先去把那兩位找回來吧。”
謝玉折胡思亂想時,柳閒卻毫不在意剛才發生的一切,拍了拍他緊繃著的後背示意出發,愜意地往前飄。
謝玉折跟上去,柳閒又好奇問他:“你是怎麼清醒過來的?難道你根本沒有忘記?”
主角這樣的話,也不奇怪。
謝玉折卻搖了搖頭:“剛恢複意識的時候,我的確以為這就是我的生活。”
他本以為一切都是真實的,過去他本就在日日國師府練武。他沉浸在能放鬆一切的美夢中,可當看到瘦梅下坐著那個人時,他立即就清醒了。
他斂眉道:“國師從來不看我習武。”
雖說他從小和他同住,可國師總是很忙,能見上一麵已是極好,體弱到連走路都需代步的他,又怎會於風中樹下觀劍、甚至為他執劍一舞?
從看到他在樹下的那一刻起,謝玉折就意識到,這不過是一場依著他的意願的旖旎春夢,他必須清醒過來,去找真正的柳閒。
所以他連國師遞來的薑湯都沒入口,借著咳嗽的理由全灑了,而後就動了劍。
“人家披的可是國師的皮。剛與故人重逢,就算他是假的,隻是想為你舞劍而已,你就舍得穿了他的心,不多看幾眼?”
謝玉折定定地看著他:“國師從不看我習武,更不可能為我舞劍。見可疑之人便殺之,這是你教我的道理。”
這句話的確是他說的,柳閒啞了口。原隻是他頗惡劣的一句提醒,沒想到謝玉折竟執行得如此好,真不知該說他聽話還是心狠了。
能毫不猶豫地殺死前一秒還言笑晏晏的“義父”,他突然發現,主角似乎不隻是書中描寫的那類正道之光。
未來他想殺自己的時候,眼裡也會有方才那團濃鬱的黑嗎?
片刻後他笑道:“的確。這花妖殺人十分講理,不會殺不自願去死的人。但在他們心中,你答應了他的請求,就是同意了他殺你,你把劍給他,現在倒在地上的就是你了。”
謝玉折了然:“這是我的夢境,又該去何處找另外兩位前輩呢?”
柳閒道:“爛漫迷境通常是夢境之主為自己打造的美夢。但想要使用花妖的力量,就要為他們獻上鮮活的靈魂,供它們吸食。所以在附近吸入了迷香的我們,都被拉了進來。”
“所以在夢主為自己製造的夢境之中,我們都各自有著自己的美夢,目的是讓裡麵的妖邪殺了我們?”
柳閒點頭:“殺了妖邪會讓你們的夢境破碎;而夢主是鑰匙,隻要殺了他,我們就能回去了。”
“這是由所有人的夢境拚湊起來的地方……”也不知道謝玉折聽懂了幾分,他抬眸時目光灼灼地問:“既然你已經醒了,那你夢到了誰?”
“怎麼突然問這個,你希望我夢見誰?你?”盯著他澄澈的雙眸,柳閒笑說:
“可惜了……我從來不做夢。”
第026章 “美夢”
我並非想讓他夢見我, 我僅僅是想知道他的夢境而已。
可是,原來柳閒不會夢到彆人嗎?
謝玉折悶悶地發出“嗯”的鼻音,可回過神時餘光又瞧見柳閒略詫異的眉頭, 急忙磕磕絆絆地解釋:“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柳閒淺勾了勾唇:“哦。那走吧。”
謝玉折無聲點頭,垂眸跟在柳閒身後, 連自己都沒察覺到自己的失落。
踏出府後,柳閒站在石獅子旁回頭,最後瞧了眼這座恢弘的國師府,這是他越獄後第一次親眼見到這座府,不過,隻是個幻象。
若非上麵懸著濃鬱的妖氣,一切都真得讓人挑不出錯,國師賞花, 少年舞劍,這裡就不冷清了。
可夢破後,紅磚砌的高牆就連同著其中一切,無聲無息地化為了烏有。每往前一步,眼前的光景都毫無規律地變化著,晃得人眼睛疼,正是在踏入其他人的夢境。
大約走了五十尺後, 周圍環境才穩定了下來。
天色昏黑,黑雲都快沉到地麵, 空氣中厚重的塵埃清晰可見,隻能聽到驚雷的哀鳴。
枯樹被蹂.躪在地, 空氣黏膩到好像有長長帶刺的舌頭在舔舐來者的身體,腥臭的水霧就要落在身上, 好在柳閒早已要劍意將二人圍成一個球,將汙物隔絕在外。
看著眼前的永夜之景,他驚異道:“這可不像是個美夢啊。”
他沒有夢,謝玉折的夢已經破了,那這個可怖的夢究竟來自真明珠還是周容恙?
從小養尊處優的小公子,潛意識裡竟然會把這樣的地方當做美夢。
要想進入真正的迷境裡,首先要從這個小夢裡出去。可這地方連個活物都看不到,去哪找那兩人?
謝玉折戒備地握著劍柄,另一隻手指著不遠處一個黝黑地道:“或許有人在裡麵。”
他們疾行而入,地下石塊搖搖欲墜,仿佛下一秒就會轟然坍塌。
入地洞如黑夜入水,隱約有窸窣人聲,附有煙草點燃的焦甜香,似乎都能想象到有人在裡頭執著杆煙槍,黑暗中僅有火星子亮。
可惜他們還沒走近,洞內已白光大盛,地麵劇烈晃動,巨石裂開從頂上墜落,謝玉折一下往左把柳閒撲到了地上。
他道:“小心!”
“等……”柳閒製止他動作的手還沒伸出來。
原被劍意支著穩穩站立的他猛地倒地,差點被身上突如其來的重量壓得吐出一口老血。巨石還沒有落到身上就已經隨著白光一起消散了,他被嗆得一連咳嗽了好幾聲,委屈說:“你站不穩就站不穩,把我撲倒乾嘛啊……”
謝玉折原以為這石頭會砸到人身上來,他看著近在咫尺的這張臉,張了半晌的嘴都吐不出半句話。最終,他麵不改色地支起身,拍去身上並不存在的灰,抿著唇給自己找補,薄紅的耳垂卻暴露了一切:“是我下盤不穩,不是故意的。”
勉強從混亂的大腦掙脫之後,他才意識到自己有多口不擇言。
下盤不穩……柳閒大咧咧張臂躺在地上,擰著一雙好看的眉眼,聯想到從前他聽周在頤給人看病所說的話,“下盤不穩,多為腎中精血虧空”,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難怪其他的技能點那麼高,原來是在這方麵被削減了。
難怪他看了一半都不記得主角的感情戲,原來是因為他養胃。
“無妨。”他憐憫地搖了搖頭,肅穆道:“都是男人,我懂。這病說大也大,說小也小。雖然現在治不了,但未來或許有的治。”
“我沒有。”聽了柳閒明顯在借題發揮的一通廢話,謝玉折微瞪大了眼睛,硬著嗓子道:“我不是、我……”
後麵的幾個字他把嘴唇咬破了都說不出來。
不過謝小將軍言出必行,絕不是空口說大話的人,總有一天能找到機會,身體力行地有力證明“我不是”這三個字。
炮灰隻顧著笑話主角,卻沒意識到其實在自作孽。
見謝玉折又急又惱眼眶都紅了,柳閒咬牙收了笑意,可眼睛仍是彎彎的,他朝他伸出手:“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不是,拉我起來。”
謝玉折彆著臉不看他,有力的手臂卻乖乖伸了過來。
柳閒順勢起身之後,永夜已經完全消失,視野開闊明亮,這個夢已經破了。
這就意味著,真周二人之一,沒有答應親近之人的要求,還讓他們死在了眼前。
地道深處發生了什麼?二人不知,也不感興趣。雖說身份天差地彆,可他們對待無關緊要之人的態度總是出奇的統一。既然破夢的目的已經達到,便不用再分心於此。
夢破的速度比想象得快得多,果然還是和聰明人在一起才最舒心。過去柳閒也曾進入過爛漫夢境,那一次他同樣想救人,可那群人沒一個發現不對勁,全都甘心溺死於溫柔鄉,讓他費了好大的勁。
而這幾個人年紀雖不大,卻能靠自己醒過來,毫不猶豫地殺了日思夜夢的人,真是……後生可畏。
現在隻需要破掉最後一個人的夢,再一劍捅了境主就好。
四周一片青綠,柳閒給謝玉折貼了張匿形符,悄然走入樹林,卻看到了意想不到的兩人。
小築梨花開了滿春,東風吹過,玉雨飄香。
青石板路上有個拎著小竹籃的少女,她穿著嫩鵝黃裙,鬢角彆著朵泛了黃的小梨花。柔順的馬尾帶有些微卷,發梢隨著她的歡快的小跳步,一下下點在白皙的脖頸上。
石凳上坐著個織繡的成年女子,她衣著素雅,僅用一根竹筷盤起及腰長發。見少女回來,她把針線擱在手旁,溫婉笑問:“阿姝,今日帶了什麼回來?”
少女拿起竹籃,興奮地把收集起來的寶貝一個個擺在桌上:“王伯伯捏的糖人、李老道畫的護身符、路上小娃娃塞給我的鈴鐺……”
女子寧靜聽著,不時點點頭以作回應。最後少女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一股腦地推到她麵前,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師父,這些都是送給你的!”
少女注意到被她的禮物擠到一邊的刺繡,拿起來左瞧右瞧,驚訝道:“我今天路過一家貼囍字的人家,那個姐姐的喜服上也有這個花紋,原來師父也會繡!真好看!”
女子眉眼溫柔:“隻是近日偷懶,得了閒就把玩下針線。”
她伸出青蔥手指,把少女鬢邊快墜下來的蔫花取下,又隨手折了枝樹上棠梨,剝去紮人的尖枝,彆在她的發上。
潔白的花粒兜在少女長翹的睫毛上,幾下扇動後又消失不見。
她臉頰泛出一點淺淡的紅,低頭看著腳尖:“師父,我聽他們說,出嫁那天女子會給心上人送自己繡的手帕,可我還從來沒有碰過針線。”
她希冀抬眸,對上女子清麗的眉眼:“您能教教我嗎?我還能學會嗎?”
“當然能。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隻知道四處瘋玩,如今還不是被徒弟圍著誇讚?”
女子笑著摸摸她,豔羨道:“也不知道哪家的小公子,能收到我們阿姝一針一線繡的花。”
少女一把撲進她懷中,往溫暖的臂彎裡蹭了蹭:“在我心中師父都是永遠排在第一位!”
二人言笑晏晏,像在一場不會停滯的美夢。
而柳閒立在院門之外,身邊氣壓低到連草木都憋住了呼吸。他問身旁人:“你知道她們是誰嗎?”
謝玉折的答案脫口而出:“她們身上衣袍用的是上修界一百年前的服製,那位姑娘和明珠前輩的衣襟上都繡有繁複的棠棣,應該是明姝前輩。”
他頓了頓:“但另一位前輩的身份,我不知道。”
年紀稍大一些的那名女子,一身樸素,看起來隻是個民間普通溫婉的繡娘。
女子清淩淩的眉眼就在不遠處,柳閒避開她的眼神,臉龐隱在昏暗中半明半滅,影子被光拉的很長。
“穿針做骨,巧戲無常。”
他緩聲自答,可朝著那女子的方向,模模糊糊地又像是在叫她:“方霽月。”
眼中流動晝夜,他歇了渾身的風流勁兒,慢吞吞地、一字一句地講著故人:
“數百年難一遇的煉器天才,百煉穀第四代宗主,大乘巔峰,天下十絕,方霽月。”
第027章 境主
一宗之主, 十絕大能。
無論是她身上的哪一個名頭,都值得讓方霽月這三個字被永恒烙印在上修界的玉典之中,可有關她的記載卻寥寥無幾。
隻知道她出生極顯赫, 是先器宗宗主的獨女,受儘寵愛的掌上明珠。
可百煉穀宗主並非世襲可得,而是優勝劣汰, 能者居之。穀內彙聚器修大能,群星漫天之中,方霽月從不會被星光淹沒。
她是其中最閃耀的月,用淬毒彎刀偽裝起來的弦月。
器修以器為兵,煉機關、煉刀劍、煉符咒,而她劍走偏鋒,以器煉“人”,用針線製成傀儡。
青蔥指尖上用細絲懸掛木頭小人, 絲線連通關節,她用傀儡術操縱小人時,身負殺器的大型人偶就會跟著行動,無痛無懼、絕對服從,人形兵器,謂之兵偶,令人聞風喪膽。
也有人其實說她的傀儡並非木偶, 而是被她種了絲的活人。據說有人曾見她在戰場上起死屍控活人,意誌不堅之人稍微失了防備, 就有可能拜倒在其石榴裙下,淪為殺器。
指尖青蔥引紅線, 信手鑄成傀儡軍。刀光劍影之中,她隻需閒坐亭中, 靜靜操控幾根懸絲。
不過她從未被人抓到用活人煉器的證據,也從來沒有對彆人造成過傷害。疑罪從無,大家同樣都是煉器,隻是她喜歡把器做成人的模樣罷了,即使有些不人道,但也更好控製了,不是嗎?
因此她不曾被當做邪修通緝追殺,反倒憑著強悍的實力,在一次次角逐中,成了百煉穀千年來的第四任穀主。
謝玉折原以為她會是個和名聲一樣的冷麵修羅,今日一見,卻發現她和她的名字一樣,婉約如月華。
他不禁懷疑,究竟是傳言太不可信,還是她本就菩薩麵、狠心腸?
他不由得又想到久負盛名的柳蘭亭,真實的、不是活在彆人口中的上仙又是什麼樣的呢?畢竟人不可能隻有那一麵的。
他有些苦惱地發現,自己總是莫名其妙地太過關心上仙了。
驟見故人,柳閒用冷淡壓製了刻骨的煩躁,問謝玉折:“你知不知道方宗主如今在哪兒?這個,隻是在一百年前的夢境中的她。”
難得聽到柳閒對一個人毫不作假的敬重,甚至於可以說是忌憚,謝玉折詫異答道:“聽聞是常年坐鎮山中,非要事不出,並沒有彆的消息。”
恍然間他似乎聽見柳閒舒了口氣,還轉移了話題問:“這地方可真奇怪,怎麼沒看見那兩位小公子?”
謝玉折蹲下身,撿起嵌在泥裡的一顆圓潤的珍珠,擦淨後遞給柳閒。
他指著身旁那叢雜亂的花說:“這裡有被人壓過的痕跡,泥土的顏色也和其他地方的不同,像是被重物摩擦過。”
柳閒用二指捏著那顆價值不菲的珍珠,緩聲稱讚道:“我發現,你的眼睛總是很好用。”
那輕飄飄的語氣飄進謝玉折耳朵裡讓他頭皮發麻,好像下一秒他的眼珠子就不會在眼眶裡好好待著,而是變成兩顆珍珠被柳閒握在掌心把玩似的。
柳閒卻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凶神惡煞。他看著夢境中心的小屋,淡然問:“看來真小公子被打昏關進那裡麵了。剛才那兩個人裡,你覺得誰是鏡主?”
“我猜不出來。”謝玉折搖搖頭,眉間不解:“還有一個人的夢沒有破,我們怎麼會進入真正的夢境,遇到鏡主?”
柳閒答得理所當然:“萬一那個人也不喜歡做夢呢。”
“境主造夢時從未想過會活著醒來,他們的願望就是永遠夢黃粱。隻要一直有活人吸入迷香,靈魂被蠶食,美夢就能一直持續。”
這是種自私而殘忍的邪術,如果放任不管,隻會害更多的無辜之人葬身於此,淪為花的養料,必須搗毀。
柳閒補充道:“也因此隻有先讓誤入之人從自己的夢境中清醒過來,他最終才能夠回到現實世界。”
不過他很也清楚,所在之地是境中境,所謂現實世界也不過是一場百年前的無為天,就算在這裡救了真明珠和周容恙,他們的結局也不會有絲毫改變,頂多變了變過程。
可他今天和這東西杠上了,就算是無用功也要把這兩個人弄出去,而那位真善美化身的想法,更是不必問。
柳閒想起他在那個地洞裡聞到了熟悉的煙味。他記得,楊徵舟總是喜歡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拎一杆煙槍,懶臥美人塌。
而楊和這兩人是好友,在剛剛那個詭異的夢裡死去的人,或許就是他。
他們一行四人,他無夢,破了兩夢,既然在這裡發現了真明珠遺落下的珠子,或許他從一開始就落在了真正的夢中,被境主察覺抓走。
這麼說來,剛才那個猶如地獄的夢就是周容恙的,境主則是這兩名女子之一。
現世的真明姝不知所蹤,方霽月又杳如黃鶴,要真從這兩人中認定一個境主,很難。
柳閒施施然走向小屋:“在這兒的每一秒靈魂都在被花妖蠶食,再逗留下去你也要變成傻子了,走吧,先去把真小公子叫醒。”
混亂的夢境很難察覺出氣息的波動,一旁的境主又沉浸在師徒之樂中,匿形的兩人很快就摸進了小木屋中。
不出所料,真明珠果然沒聲地躺在木席上,可出了所料的是,他旁邊還躺著個周容恙。而本該渾身沾滿了泥的真明珠,身上仍舊乾乾淨淨的。他們身上見不著一絲狼狽,都安寧地合著眼,像隻是睡著了一樣。
怎麼會都在?
難道是因為這兩個人太弱,又沒有謝玉折這種主角光環,連生成夢的能力都沒有,花妖吃不飽就撐不住,夢境錯亂,才出現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不過這種說法挺扯的。
還有一個說法講也得通,那就是躺在地上的這兩個人裡,有一個人在裝。
第二個夢境成而又破,不可能沒有主人。在現實世界,迷香炸開的那一瞬間,柳閒就已經給四周布了結界,絕不可能蔓延到彆的地方,因此主人隻有可能是這兩人之一。
那個人在破了自己的夢境後,匆匆趕到小屋裡躺著,裝出和那片死地無關的模樣,是在試圖掩蓋什麼?夢裡的“楊徵舟”又是怎麼死去的?
從那種地方出來,汙物可以用清潔咒消掉,受的傷卻好不了。可這兩個人,一個挨打都不還手,另一個先天體弱,是怎麼從那種夢裡安然出來,又怎麼避開境主的探查的?
想不出來就懶得想了,此刻柳閒隻想把這三個小祖宗帶出去。
他用食指抵著二人的手腕,渡入一絲冰涼的劍氣刺激其醒來,不消片刻,就對上了兩雙齊齊迷茫的眼神。
真明珠大喇喇從席上蹦起來,揉了揉自己酸疼的肩,驚恐問:“我不是在找明姝嗎,怎麼跑這裡睡覺來了!”
而周容恙安靜許多,他沒說話,隻目不轉睛地端坐在原地,眉頭微微蹙起,眼底藏著幾絲疑惑和茫然,似乎在試圖想清楚來龍去脈。
顯然,都不像演的。
柳閒覺得還是自己想太多。百年前這兩人年紀都不大,哪有這麼多歪心思?小概率事件也有可能發生,或許真的是因為太弱了,連形成夢境的精神力都沒有,因此也死不了,加重了夢境的負荷,就生成了一些奇奇怪怪地東西。
畢竟哪有人的美夢是長那樣子的?
輕輕鬆鬆就找回了三個金貴的小公子,在場最不值錢的炮灰笑彎了眼:“諸君都到齊了,那便隻剩最後一步了。”
念及這地方太過脆弱,他怕它直接塌了,便隻從芥子袋裡拿出了一把極普通的鐵劍。
他一手提著劍,垂眸朝屋外走去,鐵質劍身冷冷地反射著屋外的棠梨,好像把上古神劍。
謝玉折對著他的背影問:“你已經知道是誰了?”
“那兩人裡一個是妖邪,另一個是境主,死了誰都不會出錯。”
木門吱呀呀地一聲後,柳閒與正好推開房門的少女擦肩而過,他側頭笑道:“而且,她不是都來了嗎。”
第028章 天落紅梅
真明姝手裡還拿著個搗藥罐, 正一邊走一邊篤篤搗藥,見屋裡突然多了幾個不速之客,她舉起手臂擋住自己, 戒備問:“你們是誰?怎麼會在這兒?”
見到妹妹,真明珠驟然亮了眼睛,他衝上前想要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卻被她手上的搗藥罐給擋住了。
他隻好縮回手,輕輕地拍拍妹妹的肩膀,笑說:“明姝,我找了你好久,原來你在這裡!”
真明姝睜大了杏眼,訝然嘟起紅唇:“哥……?”
真明珠笑得很開心:“是我。”
“我好想你!”真明姝激動地給了哥哥一個大大的擁抱,眼裡閃爍的卻是沉鬱的淚花,“還以為, 再也見不到你了。”
真明珠擔憂問:“你過得好不好?我們一起回家吧?”
“我和師父一起生活在這裡,過得很好呀。”
真明姝視線一轉,把手上的藥罐藥杵遞給明珠,笑顏如花地做了個搗藥的動作:“師父身體不好,我正在為她搗藥,很有趣,你要試試嗎?”
真明珠正要接過, 卻被人抬手用劍鞘擋住了,謝玉折冷聲道:“不能幫她。”
“為什麼?”真明珠不解。
要在這種時刻向他做出解釋無疑很困難, 謝玉折言簡意賅地開了口:“這裡是幻境,再待不久我們就會死在這裡;她極有可能是境主, 要想出去,得殺了她。”
柳閒原以為謝玉折說不出這種讓兄弑妹的話, 沒想到他比想象中決絕多了。她用劍挑走了真明姝手中的搗藥罐,將它平平穩穩地放在桌上,執起了劍。
柳閒的劍鋒指著真明姝,真明珠愕然地看著他,卻也好脾氣地沒有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冒犯而動怒,隻問:“我們都好端端地站在這裡,為什麼要讓好不容易重逢的明姝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