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閒懶得解釋,剛想直接下手,可靈海突然劇痛起來!
少女嘻嘻笑著:“對呀,仙君您好狠的心,為什麼要我死呢?”
他的視野裡浮起黑點,頭顱像被插了一根鋼筋,腦花被攪得天旋地轉,靈魂正一片一片被撕離軀殼,他腿軟得站不住,繃直了雙腿才隻是微微晃蕩。
他眉頭緊皺,執劍的手還沒來得及刺入就已經軟趴趴地垂落下來,幸好謝玉折在他要重重墜地時朝他退了一步,讓他大半個身子都支在他身上。
柳閒模模糊糊地看到真明珠接了那個搗藥杵,喉間湧出一抹腥甜,他咬牙低嗬:“真明珠,快躲開!”
與之同時他強召出小劍刺向真明姝,卻隻見少年胸口已經被一雙手穿了個大洞,那雙手十分秀氣,指間青蔥,上麵全是淋淋的鮮血。
而後那手又毫不留情地拔了出來,霎時鮮血噴濺,真明珠還沒來得及回頭看妹妹最後一眼,已經站不住地向後倒去,碰倒了搗藥罐,發出厚重的一聲響。
倘若不是境主,於夢境中身死之人,則於現世中魂破。柳閒作為唯一一個有能力阻止境主的人,卻因一時懶散鬆懈沒能成功,讓真明珠落得個回到現實世界隻能做植物人的下場,他用力地咬了咬唇,差點磨出血印子來。
靈海裡有一道縹緲於遠方的聲音輕歎輕歎:“救己而救人,你尚不能救己,何以救人?連靈魂都穩定不了,下場終是如此。”
隻有柳閒聽到了這個突如其來的空靈之聲,可他竟沒有半分不滿,反倒用儘最後一絲氣在心中恭敬回道:“老師,我僅是行我所欲之事,並未妄想救人。”
“老師”沒再開口。
靈魂仍在撕扯,柳閒無力地彎腰趴在謝玉折肩上,湊近他耳邊,微喘著氣輕笑道:“原還想救個人積積徳,沒想到要把自己搭進去了。”
無論何時都脊背挺直的柳閒,此時卻弱似無骨地扒拉著他。謝玉折怕他倒下,一手緊緊地抓著他圈著自己脖頸的手,另一手支撐著他的脊背。
耳垂感受他慢慢變涼的呼吸,他飛速思考著,該怎麼治療他突發的惡疾。
不料眼前光景如破鏡化塵,柳閒探出手,想要拿起藥罐,卻隻穿透了一片輕盈的空氣。用力眨了好幾次眼睛,他驚異道:“謝玉折,夢……破了?”
天地晃動,謝玉折將他拉得更緊,兩人已肌膚緊貼。他還以為是柳閒氣血虧空後看不清東西,側過頭解釋道:“嗯。明姝前輩就是鏡主,她已死,夢境已破。真周兩位前輩無礙。”
柳閒愕然地看著倒在地上的真明姝,而親眼目睹妹妹被殺的真明珠驚慌失措地癱倒在地,由周容恙喂了兩顆丹藥。
怎麼會和他看到的畫麵截然相反?
他後知後覺剛才那一幕不過是他的臆想,那時他頭昏眼花壓根看不見東西。
不是真明珠被洞穿,而是他的劍已經在真明姝舉起利爪時將她擊殺,是他靈魂不穩,有點分不清現實和想象了。
“……好。”他暗自舒了一口氣,從夢境中蘇醒過來,刺痛已漸漸不在,他大半個身子都藏在被子裡,坐在自己的小床上發愣。
地麵仍在轟鳴,他的意識很想動,可他的身體卻拒絕了。靈魂好輕,身體更沉,他決定,以後像他這種柔弱不能自理的小炮灰,再也不能讓靈魂脫離身體了。
真明珠把自己乾爽的手掌翻來覆去地看,這雙手剛才摟著妹妹,沾滿了她鮮血,如今卻再也見不到妹妹的身影了。
他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看著柳閒,目眥儘裂,眼白通紅。
不過事實上柳閒沒有殺人,境主和花妖是合作關係。她為花妖提供彆人的靈魂作為養分,花妖用妖力構造她想要的夢境。就算夢境坍塌,也隻是解除雙方約定,境主不會真死。
隻可惜如今雖然夢破了,現實的真明姝一直被埋在地下,估計也救不回來了。
柳閒無奈地歎了口氣,警惕地給謝玉折周身圍了十二柄盈盈小劍做結界,鄭重地牽起謝玉折的手,往他手心裡按了一堆特製符咒:“把這些埋進之前挖的坑裡,快。”
而後一聲刺耳嘶鳴破空,異變破土而生,正是真明姝!
真明姝的外形依舊可愛明朗,可清澈的眼白已經全然消失,留了一雙漆黑的眼睛,暗湧著猩紅的血液。
她依舊笑著,嘴唇上彎到了驚悚的高度,渾身籠罩著壓抑的氣息。
真明珠奔向妹妹時高喊她的小名,但她隻茫然地歪了歪頭,頓了很久後青澀向他壓了壓嘴角,露出一個費力的笑,明明是在示好,卻又像被惡鬼追隨似的驟然赤腳朝前瘋跑!
她已非常人,前進速度如同鬼魅,柳閒虛脫地無力控劍,在場其他人也不過凡夫俗子,根本無法擒住她。
謝玉折追著她一路向西,看到她在此行終點一躍而下,這地方熟悉得讓他再也邁不動步子。
原路返回後,柳閒仍坐在床上,用極溫暖的料子蓋住了自己的腿,他問:“她去哪兒了?”
謝玉折答:“青衣河。”
柳閒卻並不驚訝,他掀被起身,慢慢朝前走,手腕翻動似乎在做什麼。
真明珠腿腳一軟,沿著高樹滑下,身上的寶珠被蹭落了幾顆。唇紅齒白的俊俏公子,此時心似刀絞,麵如土色,抬頭死死地盯著柳閒,他指著那方向的手微微發抖,大聲嘶啞問:“柳兄,明姝她怎麼會突然變成這樣?你怎麼能……”
你是個這麼好的人,怎麼會突然對她動手?
他原以為這個主動提起要幫她找妹妹的好恩人能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他願意聽,也願意相信,可沒想到這個人並未在他身前駐足一刻,隻與他擦肩而過。
他扯住柳閒垂地的長袍,這人的腳步有片刻停滯,卻隻是為了召出劍意粉碎那塊礙事的布。
“我找了明姝三年,才見她一瞬,她就永遠離開了。”他落下的眼淚也像珍珠,哭著說:“柳兄?!你告訴,我為什麼啊!”
柳閒終於施舍了他一個垂眸,漠然道:
“讓開。”
人間至冷至疏離,那人空落落的眼中萬物不入,隻為他臉上拂過一縷梅的冷香。
謝玉折擰眉看了眼柳閒孑然的身影,他按下了擔憂的心,蹲下身正要對真明珠解釋原委,對他說自始至終都不過是一場真明姝造的夢,柳閒動手其實是一片好心,讓他不要誤會。
可他卻發現,隨著柳閒的腳步,四周開始變形,他的聲音也變得扭曲聽不清,有東西正在消散。
不見雲的天上突然飄下大片大片的紅。
血梅攜著冷溶溶的風落下,落下時所觸及之物皆被融化,化作晶瑩的雲煙彌散在空中。而後空氣中卻突然多了濃烈的焦煙味,像是有人扔了一把大火,正在將整個祈平鎮燃燒殆儘!
現實和記憶的邊界逐漸消失,天落紅梅也逐漸變得透明,原本活生生的真周二人不見後,無為天也破了。
不過它本還沒有表現出絲毫要消失的異常跡象,更像是被人強行關閉的。
直到一百年前的祈平鎮的最後一棵草木也從視野裡消退,先前從山洞口進去種著小樹的石林仙境再現,砰的一聲,柳閒倒了下去。
第029章 邪修
還沒從漫天的迷離中緩過神, 謝玉折已經拔腿跑去,伸長了手卻沒能接住他。
“柳閒!!!”
他瞪大眼看著柳閒緊閉的雙眸,心臟狂跳, 這些天從沒有一刻有這麼無措。
這裡到底是哪兒?該怎麼出去?他一邊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思考,一邊迅速地扛起柳閒的手臂,想把這個人扶在肩頭, 背去醫館。
而柳閒此時已經睜了眼,迷迷糊糊間感受到謝玉折的動作,警告道:“彆在這亂動。”
他虛弱地笑著:“這裡到處都是殺陣,你會死的。”
看他還費力氣笑,謝玉折的麵色更不虞了,說話時帶了些自己都沒察覺的責備:“你都昏倒了!”
我昏倒比你要死更可怕嗎?柳閒想不通。
謝玉折用直覺肯定了柳閒身上的絕非是小病。連上修界都未曾入過的凡人,隻能急切地問無所不知的病患:“怎麼帶你出去?”
出去之後找到楊徵舟,他和藥宗主交好, 一定有辦法治好他。
他唾棄自己的弱小。
柳閒察覺了他的想法,掙脫下來說:“不要把我送去其他地方,我隻是……沒力氣了,休息一下就好。”
謝玉折冷眼看著他,他回報以“讓我死也不見彆人”的堅決眼神。
謝玉折麵色沉沉地歎了口氣,隻好盤腿坐在濕冷的地上,再扶柳閒枕上他的大腿, 麵色沉沉。柳閒卻饜足得像在曬太陽,謝玉折無話可說, 隻好輕輕擦去他額間的薄汗。
“那就睡一會兒吧。”
柳閒用實際行動證明他連覺都不用睡,他說:“那段無為天的時間用儘後, 我們就出來了。”
謝玉折聽著他一句話喘三次,低頭看他麵色蒼白, 卡著殼試探道:“你有治病的丹藥嗎?”
柳閒來了氣,他抬手一把捏住謝玉折的下巴晃來晃去:“你小子不聽我講話啊!”
明明都昏了,還要想彆的。謝玉折比了個昏倒的手勢提醒道:“可你剛剛撲騰一下,就昏了。”
柳閒沒力氣時翻白眼也溫柔,冷著嗓子道:“我比你惜命,有沒有事我自己不知道?”
謝玉折無奈地看著他。這人臉上仍然是書生樣的易容,好在終於能看見他的眼睛,即使黯淡無光,也能顧盼生輝。
大腿被柳閒亂蹭得傳來陣陣癢意,心間除了擔憂還有彆的奇異感覺,他不敢再做多想,總覺得下一秒就會有炙熱的東西破冰而生。謝玉折的眼神暗了暗,甚至想伸出手按住柳閒的頭讓他不要亂動,但他現在做不到,隻好正襟危坐,一動也不動板著臉:“我在聽,你繼續說吧。”
這個人總是這樣彆扭,戴麵具、蒙綢緞、做易容,用厚厚的殼把自己包住,比帝王將軍還缺乏安全感,好像被人窺探到一絲真實和脆弱就會遭遇不測似的。
其實柳閒根本不用在他麵前逞強,但既然他還有力氣逞強,那便安好就好,作為晚輩,他隻能認了。
柳閒若有所思繼續道:“他們在無為天裡的結局,就是那段故事真實的結尾。”
謝玉折附和:“就算沒有遇到我們,也會有彆人讓那兩位前輩親眼目睹,墮妖後的明姝前輩跳河的畫麵?”
柳閒不可置否。
“你是怎麼知道真明姝是境主?”
謝玉折目光閃爍地看著他,原以為能聽到一些有理有據的分析,沒想到柳閒聳了聳肩道:“我隻是覺得方宗主不會做這些事而已。”
柳閒不了解真明姝,但在她小的時候,曾見過她幾麵。
那時他早已知道了兩個事實:他不戴麵具的時候太貌美了,一般沒事都不敢靠近彆人;他戴麵具的時候太滲人了,一般人沒事都不敢靠近他。
所以那天他去真府的時候,照例戴著個白皮鬼麵,煞氣得很,方圓百裡的鬼都不敢靠近,而真家小姑娘一身鵝黃,怯生生地躲在同樣顏色的爐鼎背後,好奇地看著他。
至於為什麼記性極差的他還記得這件小事,是因為當時真明姝手上拿著根紅彤彤的糖葫蘆。他隻需要一眼,就知道那東西肯定酸甜可口。
且他太閒了一直盯著發呆,真明姝就害怕地走過來問他是不是想吃,明明想哭又不敢出聲,把糖葫蘆塞到他手中,兩行眼淚簌簌不斷地劃下來:“給你,妖怪大大,我以後都會很聽話的。我不好吃。”
事後柳閒趕緊去找了真樂章,捏著這根快化了的糖葫蘆,麵無表情卻十分委屈地說“你女兒被我嚇哭了”,真樂章又趕緊去找了真明姝,好說歹說地哄了大半天,說那不是妖怪,是上仙柳祖……爺……叔叔啦。
最後他勒令柳閒賠了自己女兒一罐子糖,真明姝才意識到這個臉抹石灰一樣的妖怪不是妖怪,是會送糖的好神仙!
他當時想著罷了,當神仙總比當祖爺叔叔好。
從此柳閒每次看到真明姝,她總會眼眶紅紅地看著他,希冀地叫他“好神仙大大”,惹得一向被彆人避如蛇蠍的柳上仙反倒對這個小女孩避之不及了。
畢竟就算是神仙,每次都給買糖也很費錢。
所以,連看到個假麵具都會害怕的真明姝,是經曆了什麼才會變成自己最害怕的模樣?柳閒突然想到謝玉折先前說的“必是有人作亂”。
是誰?
無為天距今已有百年,但和祈平鎮的密切聯係卻能讓柳閒能感受到,躍入青衣河的真明姝,和近日在鎮裡作祟的“水鬼”有關。
而且,他從芥子袋中拿出那張被自己疊得方方正正的手帕。
這手帕的一角,正掛著和真家兄妹身上相同的珍珠,他當時隻以為這是阿蘭彆出心裁的設計而已。
又在眼皮子底下見到了那方引人誤會的手帕,謝玉折的嘴角微微抽搐著,他問:“阿蘭的手帕不是隨著記憶消散了嗎?”
柳閒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臉:“那天在河底撿的,忘了告訴你。”
一祈平鎮未曾出過事,偏偏這幾年……難不成真的和杜雲娥說的那樣,和他所謂的“仙力”有關?
隻躺了會兒柳閒就已經恢複大好,他起身走到在無為天裡埋著真明姝的那片土地,謝玉折擋不住他,隻能緊緊跟上。
一向毫無顧慮的柳閒學了乖——
畢竟身邊還跟著個拖油瓶。
這次他給拖油瓶身上布下了密不透風的護身結界,確保不會再出差錯。
他本想在無為天裡時就扒拉下這塊地,可最後那段時間他再多一秒都撐不下去,腳步似刀割,一個長句子都說不出來,隻好趕在變成植物人之前強行破了無為天。
倒地那一刻他發現,自己的靈魂缺了一塊。靈魂不穩,他不能在幻境裡久留,否則會死。
謝玉折拿起了地上一塊斑駁生孔的石頭:“這種石頭一般隻存在於地下三尺,可此地卻不過幾毫。”
有人在這裡動過土,挖了個坑,埋了個東西,再把土蓋上時,下麵有些土便翻到了上頭。
柳閒扯了扯唇角:“這麼深,埋棺材呢。”
重劍挖開土地,其下沒有任何東西。
“符紙。”謝玉折撚了撚手上濕土,柳閒把他的手拉到眼前,仔仔細細地看著那一小點黃,是符紙的碎屑,上麵殘存了鎮妖靈力。
看來真明姝墮妖之後被鎮壓在青衣河邊,而他挖地時破了她和花香的封印,這才讓她跑了出來。
都已經是個被鎮壓的墮妖了,還想要做美夢,這事兒太稀奇,柳閒不信。
所以,是有人在借著她的夢殺人。
死在夢裡的人是靈魂湮滅,身體不會受到任何傷害,反倒處於一片愉悅之中,是完整而上乘的軀殼。
但做境主也有永不蘇醒的風險,所以總有邪修用彆人的意識造夢,再收集死人的屍體,那個人也是這樣嗎?
而收集彆人的軀殼,無非兩用,一是血引修煉,而是剝殼取皮。
柳閒的靈魂仍舊不穩,站了一會兒便覺得天旋地轉,隻好搬了個小板凳坐在地上休息。
而謝玉折手上撚著泥,眼神卻死死地釘在他身上,弄得他怪惡心的。
他抬手把謝玉折的腦袋掰向另一邊,解了二人的易容並迅速戴上了眼綢,懶散道:“彆看了,再看臉皮都被你看破了。”
謝玉折卻倔強地又轉了過來,指著他的腦袋說:“可是你的頭發亂了。”
柳閒拿出一小塊鏡子碎片照了照,才發現剛才撲騰那一倒後,他的發冠已經掛在了肩上,頭發亂糟糟地翹了起來。
屋漏偏逢連夜雨,他很沒好氣兒地把發冠取下來,又抬手笨拙地束了個,很蹩腳影響美觀的那種發。
謝玉折為難搓了搓手上的臟泥,不熟練地乖巧笑著:“這裡沒有水。明珠前輩所用的清潔咒,你會嗎?如果會的話……”
如果會的話就幫我洗一下手上的泥,這樣我就可以幫你束發了。
柳閒想也不想:“不會。”
謝玉折冷了聲音:“哦。”
他垂眸細細擦拭自己的手指,心道以後一定要學會清潔咒。擦淨後他看著柳閒一次又一次慘不忍睹的嘗試,耐不住問:“柳閒,你之前都是怎麼束發的?”
怎麼會這麼不熟練。
柳閒嘴咬著發圈,修長的手指不停地在腦後翻動,他掀起眼皮子斜睨了謝玉折一眼:“我已經有一百年多年沒做過這些事了。”
謝玉折無言地斂了眉,他感覺自己好像問錯問題了。重逢那日,柳閒的確是披頭散發,渾身臟汙,那時是他剛才獄中出來嗎?他曾被關在哪兒?又怎麼會進那種地方呢。
他看著他的眼神裡隱著不忍,柳閒卻無所謂地解釋說:“我出來之後就遇到了你,你帶我去雲裳閣,他們用術法給我梳了頭,之後我便常去找會這種術法的人束發,真是太麻煩了。”
柳閒沒有靈力嗎?為什麼不自己學會這個術法呢。那術法不過是應急時用,怎比得上親手為之。謝玉折的一顆心像被泡在酸藥裡般,又苦又澀。
他兀自伸出手,握住柳閒在腦後瞎搗鼓的雙手,將它們取下,安分地垂了下來。
“不麻煩的,我來。”
第030章 為君梳頭
為他束發, 謝玉折想這樣做許久了。
他輕柔地將柳閒額間一小縷碎發捋至耳後,指尖在他眼綢的結上停留了片刻,卻最終隻是拂過, 指上薄繭略過了他冰涼的耳垂,柳閒似是還沒反應過來,並沒有抗拒他的動作。
那麵鏡子還浮在他們麵前, 謝玉折一隻手握住柳閒柔順的黑發,另一隻手鬆鬆放在他肩上,彎下腰靠近他耳側,同柳閒一起平視著那塊銅鏡碎片,溫聲道:
“你若是覺得麻煩,我以後都幫你束發。”
炙熱的呼吸噴灑在耳廓,那裡傳來酥酥麻麻的感覺,圓潤的肩頭被謝玉折灼熱的手掌握著, 隔著薄薄的衣襟,柳閒能感受到他長期習武練出來的繭子。
他本就頭暈,此時更是感覺自己的腦花被他的僭越攪成了一團漿糊。
即使是穿書來的他也知道,給人束發是一件極為私密的事情,更多隻在閨房玩樂之間,甚至隻有成婚後的男子,才能為他的妻子梳頭。
這麼多年從未有彆人碰過他的頭發, 更彆說為他束發,這種曖昧……又挑逗的事情。謝玉折, 你怎麼就突然瘋了呢?
差點忘了,爛漫香有溫情的效用, 而兩人深受其害。
謝玉折握著他的頭發就像握住了他的心,柳閒頭皮發麻, 被他手掌把控住的根根發絲都叫囂著癢意,肌膚差點就要相貼,他暗了暗神色。
這小子以下犯上,似有不臣之心啊。
可主角純淨善良,又常在軍營,應該並不會想那麼多,僅僅是真的想要為他重新梳個整齊的頭發而已,而柳閒發現他自己卻思想汙穢,總是多想,罪惡滔天。
麵對如此誠懇又純良的小將軍,他說好也不是,說不好也不是,聞著謝玉折身上清冽的味道,卻像聞了比爛漫香更惑人的迷香,呼吸都急了幾分,想把他推開卻被迷香魘住,隻能失神地看著銅鏡裡的畫麵。
昏黃的鏡麵上,映著纏綿繾綣的兩人。
謝玉折彎腰握著他的長發,唇角似有笑意;他長發如瀑都成了那人掌中之物,眼上的白綢,擋住了其下的恍然。
謝玉折偏過頭看著他,呼吸炙熱而綿長地灑在他耳後,握在肩上的手正在收緊用力,手指無意識地摩挲,卻不知是否故意為之,弄得他肩膀發癢,大片裸露的脖頸上,喉結悄然滾動。
風吹過,光陰似乎停滯在了此刻,恍若舉案齊眉,懶起梳妝畫眉。
一秒、兩秒,柳閒心若擂鼓,絞儘腦汁也想不出打破這片寂靜的方法。
曆時千年,他處理過不少惡事。計罪量功,聽者善;不聽者罰。
可這該是什麼罪?以下犯上之罪?
軍營裡常年廝殺的將士隻會更豪放,謝玉折習慣了而已,隻是他自己在著彆扭,能治他什麼罪?
所以他隻在心裡默默地罵謝玉折大逆不道,罵自己修的哪是無情道,分明就是某一路的歪門邪道。竟然會抵擋不住區區迷香,僅僅因為這點小小的動作,可恥地……有了反應。
白綢下藏著紅了的眼尾,眼睛裡藏著藏不住的情。欲。
他不禁懷疑起謝玉折的年齡,這個自稱十七歲的人,總是恍若不自覺般對他做出這些曖昧的動作,熟練得像是身經百戰一樣。
柳閒一臉哀怨地側眸,餘光看到身旁毫無波瀾的謝玉折,哭喪著發現原來隻是自己太欲求不滿了。
連這個凡人都沒受到影響,他一個修無情道的在這受煎熬!
典籍上也沒說,該不會他這無情道修岔了之後就會一路偏到合歡宗去吧?太可怕了,可現在改行好像也來不及了。
自打從春山寺出來,他總不時會有一些奇怪的情緒,那些年絳塵在寺裡到底念的是什麼歪經?他隻好把矛頭轉向絳塵。
但其實謝玉折也好不到哪兒去,他隻是個未經人事的凡人。
他昏了頭,突然意識到這畫麵有多曖昧,自己有多僭越。他自以為是個克己複禮的人,卻總是在柳閒麵前失了分寸,還沒得到他的允許,就已經頭腦一熱地散了他的頭發,握著他的長發,露出他的脖頸,聞著他身上的冷梅香,柳閒的衣襟鬆散微亂,有一小片脊背裸露在外,再深,再深……
他全然不敢往深處看去。
他的手指插進了柳閒的頭發,麵若平湖心似卻擂鼓,牙齒咬著舌肉都已經出了血,喉嚨緊繃地連話都說不出來。
和他的距離是如此近,呼吸熾熱交纏,他再偏一些就能碰到柳閒白皙修長的脖頸,近到他怕柳閒會聽到他紊亂無比的心跳聲。
他佯作鎮定,一貫無波瀾的嗓音都帶了幾分啞意,看著柳閒的側顏,有一隻紅尾耳墜掛在他同樣通紅的耳垂上。
見此,謝玉折明明緊張卻仍不自覺地發出一聲輕笑,他在柳閒耳邊問:“好嗎?”
“呃……啊?”柳閒還沒回神,用輕軟的鼻音“嗯”了一聲。
雙燕盤旋風似醉,二人在無言之中束好了發。
柳閒連這成果看都不敢看了,他如臨大赦般直接站起身,頭也不回地朝前走,隻想和這個亂了他道心的人分道揚鑣。
他走,謝玉折就跟在他身旁,聽他嘴裡振振有詞,卻聽不清內容。
他懊惱地看著柳閒一步步往離他更遠的地方挪,委屈地皺了皺眉,問:“你在說什麼?”
柳閒沒好氣兒道:“我在念經。”
回到客棧時已是深夜,二人一路無言,沉默地要了兩間房,又不約而同地都衝了冷水澡,謝玉折衝了兩次,衝到連骨頭都發冷了,他才回床上盯著天花板乾瞪眼,可血肉仍然是熱的,大腿間和手掌還殘存著柳閒發絲柔順的觸感,比烈酒更燙的熱切。
他滅了燭火,關上窗,沉溺在無風的房裡。大腦全被同一個人充滿,他氣息混亂地眯著眼,頭上額帶早就在不知什麼時候掉在了地上,或狂熱或戰栗,一陣陣暖流早就衝碎了理智,腦袋一次又一次閃過白光,輕飄飄又難承受,直至天光大亮。
粗重的呼吸聲裡藏著兩個字:“柳閒……”
腦袋裡有個惡劣的想法,他的手不該指止步於他的頭發。應該沿著他的發絲下滑,緩慢輾轉他的耳邊,用力摩挲他的嘴唇直至紅腫,進入他濕熱的口腔,看他和自己一起墮入天堂的歡愉模樣。
他知道,想象出的畫麵,是遠不及親眼看到的。
白日他為柳閒梳頭,頻頻心猿意馬,入夜他知閨房之樂,更有甚於畫眉者。
後來他還知道,那時柳閒口中念的,並非是什麼複雜的經文,而是他每每在麵對柳閒時,都想學會的清心咒。
*
第二天一大早,柳閒起床洗漱之時,懵懵懂懂間在河邊看到了個熟悉的背影。他歪著步子飄過去,揉眼一看,是謝玉折。
晨起時他的聲音仍有幾分沙啞,懶散地打了個哈欠問:“你蹲在這裡乾什麼?”
謝玉折的聲音比昨天更冷,他麵無表情道:“浣衣。”
“洗衣服?這麼一大早的,你起來洗衣服?”柳閒不可思議地探出頭,上下打量著謝玉折,怪異問:“這衣服你昨天剛換,今天就洗?”
謝玉折背身藏住自己的衣服,點點頭,頓了頓說:“家族習慣。”
柳閒微張了嘴,嫌棄道:“你們家可習慣真……好,我受不了。”
他用一種“你有病且無可救藥了”的眼神看著謝玉折,又緩緩飄走,給他留了個歎息著揚揚手的背影,無所謂道:“洗吧洗吧。”
他回過頭睨了眼神色不自然的謝玉折:“洗完之後記得換身配得上我的,還要出門呢。”
謝玉折僵硬道:“好。”
似乎是受了昨日的影響,吃早飯時,二人一直無話。不過柳閒是個沒心肝的,早已把那點小事忘去了九霄雲外,畢竟那隻是他頭昏又中迷香後控製不了腦子,再正常不過的生理反應而已。
他辟穀已久,不饞嘴的時候也不用吃什麼,隻象征性地喝了幾口粥,無聊地看著對麵的人。他瞧謝玉折臉色不太好,眼下有淡淡的烏青,一貫澄澈的眼睛也不太清醒,隨口問:“昨晚沒睡好?”
“咳咳咳咳咳!”謝玉折剛喝了一口粥,聞言突然開始不住地咳嗽,拿著勺子的右手不可見地抖了抖。他臉色黑沉地接過柳閒遞來的手帕,好半晌才緩過來。
柳閒不明白自己突然戳到他哪根筋了,反應這麼大,他皺眉說:“小心點,嗆進氣管會死人的。”
清醒過來後才意識到自己做了多大逆不道的事情,謝玉折完全不敢直視對此一無所知的柳閒,內心翻湧著劇烈的心虛和愧疚,他掩住咳得濕漉漉的眼睛,垂眸道:“好。”
今天他醒來,看到床下臟汙的衣物,才知道自己昨晚他一時不自持,犯了多瘋狂的錯,他竟然對養大他的人生了這麼齷齪的想法。他甚至想立即回到謝府的祠堂前跪三天,向列祖列宗陳述自己的罪孽,可心裡或許也不會更好受,他已經是這麼一個悖德之人了。
柳閒怕自己再開口把謝玉折害得嗆死,也不再說話,閒的沒事乾隻看著他吃早飯,以一種很直白很冒昧的眼神。
謝玉折起得比他早,早餐便是他點的,都是他愛吃的菜。柳閒讚許地看了眼桌上菜肴,心道他不愧是國師養出來的娃,口味都和他這麼像。
吃完飯後了柳閒就想去打聽消息,可走在青衣河岸邊,他總覺得和謝玉折中間的空氣像被冰凝固了,好彆扭。
昨日他那麼失態他都好端端的,今天是怎麼了?柳閒不明白,他正想問“你是不是生病了”,一聲長鳴清嘯打破了河岸的寧靜。
一直忸怩著的謝玉折機械地跟著他,不敢多看他一眼,聽到這聲鳥鳴後反倒放鬆了不少,他霎時握緊了劍朝天看。
一隻威猛鷹隼劃破晴空,收起長翅,利爪穩穩地抓住了他的肩。
雖沒見過,但柳閒認識這東西。如今天下太平,這卻是戰時用以傳信的隼。它鋒利的喙能把眼珠啄爛,柳閒早在它飛來之前,緊捂住臉往後退了幾大步。
謝玉折問:“你怕它?”
柳閒聲音從遠方鏗鏘刺來:“我不怕,隻是不喜歡。不過麵對這種生物,我有一套很完善的防禦機製。”
他僵硬著微笑:“所以請不要讓它靠近我。”
天不怕地不怕的柳閒竟然怕鳥,謝玉折餘光瞧見他都快縮進泥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隔了老遠和他解釋道:“這是軍養的隼,不會傷你,不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