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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1章 我才不怕

“我沒怕……啊啊啊!”

柳閒話音未落, 那隻隼已張開雙翅,往他的方向蹬腿借力,就要騰飛而起!

他猛地蹲下身, 身上驟然暴起好幾層花花綠綠的熒光色。

謝玉折緊抓住隼,強製它歇在自己肩頭,低聲警告:“彆動, 他怕你。”

蹲著的柳閒身上已經套了三層護身結界,聞言,他右手拿著根小樹枝繼續在地上設咒,左手撿起地上的小石子往謝玉折腿上扔,看都沒看他一眼:“都說了我不怕,倒是你,能不能管好你的鳥?”

就不能養點好看的沒尖嘴的東西來傳信嗎?他想他這輩子都不會踏入軍營了。

“我以後注意的。”謝玉折有些自責地斂了眉,可心裡卻隱隱有種奇妙的愉悅, 這樣的柳閒,比往日更有人氣兒。

他把隼腿上綁著的字條打開,其上隻有四個字:“五日內歸。”

幾字剛勁不容反抗,句尾還有兩個漆紅小朱印,上方是和雍國天子令,緊隨其後的是將軍令。

柳閒用餘光瞥著他,看到他麵色凝重, 而醜鳥完成了自己送信的使命,終於要撲棱著翅膀飛走了, 可它一步三收翅,遠沒有來時那般迅速。可他竟覺得它長得還挺親切, 似乎都能想象出喂它吃肉的模樣了。

好恐怖的想法……

他起身,懷著一股風輕雲淡走近謝玉折:“寫的什麼?”

“詔我回京。”

柳閒毫不意外, 畢竟按照劇情進展,馬上就是將軍府滅門的時候了。他為他理了理微亂的衣襟,問:“小將軍,你離開皇城多少天了?”

謝玉折早已習慣柳閒不叫他的大名,可“小將軍”三個字,此時卻像是一把利刃,毫不留情地剜進了他的心裡:“已有月餘。”

“他召你,你就要乖乖聽話?”

他點點頭:“皇命不可違。”

忠、孝、仁、義,從他懂事那一刻起,父親就這樣教他。

領旨殺佞臣,他早已找到國師,卻遲遲完不成皇命。手心緊攥著那張密詔,差點攥出血。

浮世偷閒的二人被打回現實,氣氛變得劍拔弩張,柳閒看著河岸邊回廊裡娉娉嫋嫋的石子路,問:“倘若我告訴你回去隻有死路一條呢,你還是要走?”

作為一個穿書而來的現代青年,柳閒向來對皇城那些醃臢事鄙夷透了,無非為了爭權奪利;可他猛地又意識到,自己和那陛下沒區彆,反正都是要謝玉折死,而他口蜜腹劍,還要更惡劣些。

謝玉折回頭望著鎮門口:“若是謝家能保全,我一個人的命,算不了什麼。”

瞧著他的眼神,柳閒知道這人倔脾氣又上來了。他隔著那條隱去一切塵煙的錦緞看著他,什麼也沒有說。

謝玉折不明所以問:“為什麼一直看著我?”

他認真道:“我在等。”

看不見他的眼神,謝玉折卻覺得這人能把他拆分入腹,他連眼睛都忘了眨,滾了滾喉結問:“等什麼?”

“我在給你機會。”柳閒微笑道:“在你下一次眨眼的時候,我要綁架你。”

柳不要臉語出驚人,他想,既然軟的不聽,那就隻能來硬的了。

當然,如果這人能一直不眨眼,他也無話可說。

有件事謝玉折已疑惑許久了,為何這人閒散自在,卻總想要留他在身邊?他不是會給人帶來幸運的人。

此時皇上召他,回京或許還有轉機;不回便是抗旨不尊,謝家隻會落得個更淒慘的下場。

他果真沒眨眼,眼眶通紅道:“我食言了,不能再幫你,抱歉。”

話音未落,柳閒已踏著清風拂袖而去,連半個眼神都沒給他。

腦海裡出現似曾相識的刺痛,謝玉折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道血痕,那是什麼?他不知道。他抱著劍正要打馬回京,卻突然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難道你不眨眼,我就不綁架你?這話我可沒說過。”

*

柳閒坐在酒肆裡,點了一杯茶。茶香氤氳而上,虛虛擋住了他的臉,他正神遊天外,身旁倒著個謝玉折。

隔壁桌的壯漢喝了一杯又一杯,身上都能蒸出酒水來了,還給小二招呼說要再來一桶。

小二輕聲提醒了他,他大吼一聲,扔下的金元寶把木桌子硬生生砸出了個洞。

柳閒弱弱地問:“大哥今天這麼高興?”

那壯漢見搭話的是個細不伶仃的瞎書生,酒醉興起,走過去重重拍了拍他的肩。

那瞎子膽怯地抖了兩抖,他哈哈一笑:“老子天天都高興,當然——”

他仰頭打了個酒嗝,聞到那味兒,柳閒當真是抖了下。

“這個月最高興。”

眼前的大哥衣著名貴,嶄新得無半絲褶皺,手背卻像鬆樹皮般皸裂,細看還有鐮刀劃傷的舊疤,麵色黝黑應是曾被暴曬,可新鞋上沒沾過半點田間的濕泥,活脫脫是個暴發戶。

隻趁著捧杯時斜眸看了一眼這男人,柳閒便歎了口羨慕的氣兒:“哎,人為財死,在下有錢的時候才高興。”

大哥笑說:“誰不是!”

柳閒指了指身側:“正想帶著小弟去祭拜河神,保佑我來年多掙點銀子,要是能和大哥一樣豪氣大方就好了。”

那壯漢原還想聊些香車寶馬,名畫美人,聞言卻微不可見地抖了抖。可當看見這瞎書生指著一團空氣,反方向的空氣裡才躺著著他弟弟,他又有些不知滋味了。

這瞎子倒大黴,現在可不是拜那條河的好時候。他輕拍了拍柳閒的肩,酒也不喝了,拎刀就走,隻剩那枚金子硬生生卡在桌裡。

“年輕人,風水輪流轉,總有轉到你的那天。酒我喝夠了,先走一步。”

柳閒點頭:“再會。”

日落時分,他支著頭,慢悠悠地喝完了一壺茶。

紅日悄悄地斂起輝光,直到客人走得零零落落,他才心滿意足地把謝玉折對折扛在肩上,走到店麵門口,把一錠銀子摸索著放在桌上,讚道:“宋姐姐,青衣河的河水配上您製的茶葉,簡直美極了。”

他現在踏足的這間茶鋪已傳承百年,而這個被他稱為“宋姐姐”的女子,就是茶鋪的不知第幾十代傳人宋明香。她南來北往,能聽見不少稀奇事。

在鎮民口中,青衣河是河神恩賜之甘露,千百年的都以此為生,泡茶也用的河中水。

最初聽到這些玄之又玄的說法時,柳閒下巴都要驚掉了。

那天他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想了一晚上也沒明白:哪個騙子編的?哪個傻子在信?哪個地頭蛇比他高了一級,做了河神?

白綢蒙眼也蒙不住青年一身的風流,反而為他添了份勾人的破碎感。一陣梅香拂過,宋明香掂了掂手上銀子的重量,擺擺手道:“你倒是吃茶舒服了,怎麼來禍害我呢!”

柳閒不解:“大家都知道您的手藝,我實話實說,怎麼能叫禍害?”

宋明香捂著手絹笑:“不是不是。我家的手藝誰會說不好?隻是我早就不去青衣河打水了,出了那些事兒,現在誰敢呀?要是被看到了,鄰裡背地裡說閒話的嘴皮都要為我給磨爛了!”

柳閒不相信地皺了皺眉:“上仙庇佑的地方,出了什麼事?”

抓著新鮮綁架來的謝玉折,他又是個新麵孔,若是直接打聽消息,難免會讓人心生戒備,說不定會直接把他趕出去;但鎮民們都對某位柳姓人士極端信仰,也就是說——

隻要你真心實意想要上仙好,我們就是好朋友!

柳閒自己都萬萬想不到,他們會迷信成這樣,明明是自己的勞動成果,卻總覺得是上仙庇佑。

“前幾個月小弟說想要出鎮子看看,我便依著他走了,今日剛回來,就趕著來喝您的茶。”他解釋道,輕拍了拍謝玉折的背給他順氣,唇勾著前所未有的溫柔:“小玉,你剛才還說要去河邊拜神,以求來年好運,現在昏睡過去,都不作數了。”

不省人事的謝玉折突然覺得自己頭皮一麻。

自家傳承多年的好茶藝被返鄉之人惦念,而眼前人身上又香又乾淨,出手又爽快又闊綽,說話又好聽又順耳,做人又溫柔又殘疾,還不忘上仙,十分討宋明香的喜。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她繞開櫃台靠近柳閒,壓低聲音成了氣聲:“過去大家也喜歡去那踏青,但今時不同往日,最近還是彆去了。”

“這幾年沒見到上仙,怪事越來越多,怕就怕他已經……”

宋明香緊皺著眉頭,雙手止不住地絞亂了手帕,而柳閒站在她身前,疑惑不解。

這幾年?難道他前幾年來過?

“上仙好著呢,”他擺擺手:“我和小弟曾住在天下第一大酒樓,席間還聽到有人說他耳聰目明,身康體健,不用擔心。”

宋明香道:“肯定是那些仙宗編的假消息!他們那群人高高在上的,你也接觸不到,誰知道哪句真哪句假,但上仙過得好不好,我們都能親眼看見!”

“他喜草木,不喜嚴寒,祈平鎮一年四季都溫暖如春。”

柳閒適時地沒有插嘴,而在宋明香眼中,這名青年正與她同悲,她苦澀道:“可最近土裡花蔫蔫的,草蔫蔫的,就連石頭都沒有之前亮了,播下去的種子發不了芽,雪風真的刺起骨來,可不讓人害怕嗎?”

柳閒問:“今年的冬天的確比過去冷了,但是,這和上仙有什麼關係?”

宋明香越說越憤懣:“我在這鎮子待了好多年,比你的年紀都長好久,姐告訴你,那關係大了去了!”

柳閒認真地點了點頭。

“我們怎麼都找不到法子挽救,隻有青衣河仍和過去一樣。”

柳閒提問:“難道是因為有河神大人鎮著?”

提起河神還有些慚愧,他告訴謝玉折小黑被他丟在在青衣河裡,卻沒告訴他,這條魚後來跟風參加了什麼鯉魚躍龍門,沒想到一走運真成功跳過去了,從一條醜魚變成了一條龍,還被人叫做河神。

不過他主人並不承認。

神仙神仙,神為上,仙為下,憑什麼他努力了千年隻是個仙,自己養的魚反而被當做神?

宋明香一拍巴掌肯定道:“對呢,所以我們就打算去問問他。”

“所……”剛侃出一個字,柳閒就察覺到了身上人的異常。

年輕人的身體真有這麼好,被他打昏了也能這麼快醒?

第032章 受製於人

“唔……”

少年特有的青澀而沙啞的悶哼響起, 他被人對折架在肩上,剛一睜眼,鼻尖上頂著的就是那人身上冰冰涼涼的玉石腰帶。

他整個軀乾都被人死死壓製, 是誰,想做什麼?隻有垂下的手還能動彈幾分,他當機立斷地抬手擊上, 想要掙脫下來!

綁匪腰腹緊實,一碰便知是常年習武之人,受了刺激後更悄然收緊,呼吸卻仍平穩地像一潭死水,身體連晃都沒晃一下。

且那人張開手掌,溫柔地包裹製止了他的手。

肌膚冰涼,手腕內壁白皙得病態,其上明晃晃一個勾人小痣, 朱砂紅。他手腕上帶著褪了色的紅繩,和他付錢給買的朱砂串。

鼻尖鑽進清淡梅香,剛清醒過來的懵懂讓他下意識地吐了真言,放鬆身體道:“……哥哥。”

他不合時宜的蘇醒打斷了宋明香的傾訴,柳閒抱歉地朝她比了個打擾的手勢,把他輕輕穩穩地放到地麵:“小玉,你醒了。”

謝玉折腦袋早斷了片, 分不清今夕何夕,他滿懷希望地抬起頭來——

看到了個笑眯眯的蒙眼瞎子。

皎皎如月的他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手腕的朱砂痣其實是道淺淡的疤,天上地下雲泥之彆, 和過去完全不一樣,柳閒怎麼會變成這樣, 那一瞬間謝玉折心中竟生了無邊的惶恐。

還沒等他再開口,柳閒已經捏碎了手上把玩的小草,朝他投去了一個“再敢開口打岔這就是你的下場”的其實彆人根本看不見的柔情目光,並用強硬的手段將其唇舌皆封。

壓製一個氣運之子,或許很難;但壓製一個凡人,灑灑水啦。

“小玉,喝醉了之後腦袋總是昏的,你再睡一會。”他揉了揉自己被狗掐了一把的腰,又皮笑肉不笑地對小狗用力掐了回去。

謝玉折吃痛,卻又發不出聲音,有苦不能言。

他一落地就徑自靠在櫃台上借力,黑瞳裡盈滿了抗拒,不讓人碰他,柳閒雖樂得清閒,但也不能讓他們的兄友弟恭被破壞,便用無形的蠻力強讓他靠近。

於是謝玉折被這人硬摟在臂彎裡,鼻腔裡不得反抗地鑽來縷縷香,這味道清淡又好聞,好聞到讓他渾身不自在,甚至想直接屏住呼吸。

最終,他選擇僵硬到化身鐵塊,生無可戀地掛在柳閒身上。明明隔著幾層衣袍,柳閒摟著他的手一收緊,骨頭就硌得他肉疼,他太清瘦了。

安撫好一切後,柳閒拿出杜雲娥給的令牌,轉頭對宋明香道:“剛才我路過杜府,杜大娘也找上我,說阿蘭生病了,讓我想個方法。”

下修界車馬很慢,大多數人是一棵樹,一輩子紮根在一個地方。但杜雲娥把自己做成了一葉舟,她不怕苦累,四海行商,從遠方帶回來了很多新鮮東西,當然也積攢了大量財富。

後來她又把自己變回了一棵樹,種在家鄉的沃土裡,枝葉伸長,不少人受過她的好。

宋明香信得過杜雲娥,而既然她找到這個青年,她也能對他多信三分。雖然是個生麵孔,但是他能進鎮就說明人不壞,更何況自己莫名對他有種親切感。

一番權衡之後,她決定說出來,反正人儘皆知,也不必秘而不宣。

好友的遭遇讓她唏噓:“可憐雲娘,好不容易把那孩子養大養乖,又遭了這等罪,真是老天不長眼。”

“那幾日們像平日一樣把所想寫上手帕,掛上樹枝後,卻怎麼都等不來河神的回音。”

原來把寫了字的手帕掛在樹上能得到回音?看來阿蘭做的就是這件事,可她的手帕上沒有文字,隻有一顆珠子。

“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想的,竟然想到那種荒唐的法子!三個交好的姑娘像瘋了似的,竟然……”宋明香口中的話越來越模糊,正說到關鍵之處,她突然一扭脖頸,刹那就住了嘴。

她的熱情已經熄了,麵無表情地擦拭著桌板:

“喝完了茶,就請客人離開吧。”

柳閒不明所以地問:“宋姐姐,您話還沒說完啊?”

宋明香極快速地半掀眼皮看了他一眼,眼神色木然至詭異,左眼角無規律地收縮了好幾次,最終機械地從喉嚨裡卡出一個字:“走。”

吐出這個字後,她僵硬地向右轉過頭,可眼神仍死死地釘在柳閒身上,詭異極了。

她瞳孔黑似沉水,嘴角一左一右地緩費力地向上扯,最終扯出一個冷漠的微笑:“酉時過半,茶鋪打烊,須送客。”

剛才還好好的大活人,突然就變成了這樣。是突發惡疾,還是有人不想讓她繼續說下去?

柳閒低歎一聲,把謝玉折丟到一邊,擒住宋明香的手腕,合二指探經脈,取一劍明蠱毒。

無病無痛,無蠱無毒,一概正常。

可在他想探上眉心靈海之時,宋明香機械抬起整個手肘,把他的手拍了下去。

她的額上血管隨著柳閒的動作不時暴起,其間冷汗涔涔,雖然刻意控製去麵無表情,眼瞼卻微小地上縮。

她已沒了先前昂揚的精神氣,舌頭朝各個方向撕扯:“我沒事,隻是這裡……不歡迎沒用的外人,快走吧。”

看來是我在這裡,她才這麼痛苦。柳閒看懂了她眼裡藏著的勸誡,迅速點了她的睡穴讓她好好休息,而後示意謝玉折一起離開。

可遲遲沒見人影,他回頭一看,見正道之光正在把兩張桌子合攏,把茶老板轉移到上麵躺著,蓋上了一件櫃麵前掛著的布襖。

若是一直這樣直挺挺躺著也會難受,但這茶鋪連本書都沒有,謝玉折找不到彆的東西代替枕頭,立在原地犯了難,真是個大好人。

剛被鎮民說是沒用的外人,現在有想到自己未來可能會被這種連睡覺都要擔心人不舒服的好人殺死,柳閒心生鬱結,從芥子袋拿出一個還沒用過的枕頭,搖搖頭遞給他:“唉。”

接過枕頭時,謝玉折對他抿唇一笑,應是在表達感謝,惡得柳閒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發完善心了沒,能走了嗎?”

“都好了。”謝玉折剛醒,又親眼目睹了這種詭異畫麵,差點都忘了自己剛被綁架了。

柳閒又試圖去問其他的鎮民,可結果無一不和宋明香一樣。不提青衣河時人還是人,一旦提到就變成了抽了魂的鬼偶,動作見好像靈魂在奮力地掙脫控製要脫殼而出,明顯是被人控製了。

他們隻好無功而返,這一出去就是一整天,奔波過後難免疲憊,便要回到客棧。

路過一處年歲已久的布告欄,上麵釘滿了大大小小的紙張。柳閒駐足細看許久,找到半張舊得發黃的破紙,上麵的字依稀可見,寫的是“藥宗宗主重金懸賞,不可錯過!”,其下落款的“周在頤”三字被撕去了一半,這個人已經死了不知多少年了。

他半蹲下來,取下頭上冷豔的紅梅,用力插進鬆散的雪裡,對空氣說:“藥瘋子,彆人墓前種鬆柏,我現在沒那麼好的條件,送你一枝梅花,或許來年就長成樹了。”

正當他在給梅枝調一個好看的角度,餘光看到謝玉折抱劍而立,欲言又止地看著他。

柳閒笑著把枝旁雪拍緊,讓它穩穩地插在原地,不至於被風吹歪,問:“你有什麼高見?”

謝玉折指了指他頭上的木板:“此處不宜種樹,要是長起來,會遮擋告示的內容。”

他是真覺得這玩意兒能長多高,還是說剛被他打了心情不好所以故意刺他?

“你說的很有道理。”柳閒也指了指鎮門口匾額上他親自寫的“祈平鎮”三個大字:“可這鎮子在四方獨立,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上下修界都管不著。”

更何況是你。

他話裡帶刺,謝玉折沒惱,反問:“你曾來過這裡?”

“神仙想進哪兒就進哪兒。”

謝玉折果然是個偏聽偏信書本知識的死板之輩,他看了眼柳閒癟癟的錢袋,有理有據道:“可書上說,上仙有變出金銀的能力,你不必假裝是他。”

這人總是找假證據否認真相,就好像承認了“柳閒就是柳蘭亭”這個事實就他會死了似的,柳閒懶得理他,進了客棧。

臨進房前他懶散道:“睡了,晚安。”

可謝玉折不自然地念道:“柳閒。”

他收起剛要跨過門檻的左腳,回頭問:“怎麼了?”

謝玉折小聲說:“沒事……隻是今天遇到的那些人太過恐怖,我一時間有點難以接受。”

之前殺義父都殺得那麼果斷,現在心理素質又降低了?柳閒才不信。

他狐疑地看過去,隻見謝玉折乖順地斂下眉,長翹的睫毛顫動撲閃,看著還真是我見猶憐。

不過,這人在邊疆待了真麼多年,怎麼還是個細皮嫩肉的小白臉?明明在彆人口中是什麼殺伐果斷、鐵骨錚錚的小將軍,怎麼老喜歡在我麵前裝可憐?

可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很吃這一套,甚至想抬起手摸摸可憐小孩的頭,但最終還是沒行動,隻掐了掐自己的手心。

他嘴角卷起半邊春風笑,一隻腳跨入屋內道:“你不用擔心這些,好好睡覺。”

謝玉折的眉眼更落寞了。但他知道,柳閒弄昏他隻是想阻止他回京,所以他並不怪他。

不過,每個人都有必須做的事情,柳閒有,他也一樣。

“還有,”他叫住柳閒,“你太瘦了,以後多吃一點吧。”

柳閒沒有回答他,身影單薄得像一柄長劍,聞言竟突然重心不穩,踉蹌一步,差點跌倒在門檻上。

見他匆匆合上門後,謝玉折輕聲道:“晚安。”

他沒有開口說分彆,因為這是總會發生的事情。

可他不知道,有個人正拚儘全力讓它隻發生在未來,那是,三個月後。

第033章 你騙我

但其實柳閒的心情並不算好。

入房後, 他癱在坐凳上,揉了揉自己方才不小心撞上門檻的小腿,無聲地歇了許久。

而後他打了個哈欠, 招呼來路過的店小二,要了一壺再普通不過的煮果酒,一杯下肚, 他就覺得自己醉了。他雙頰酡紅,渾身難受,又要了桶熱騰騰的水泡澡,脫掉外衣就踏了進去。

雙臂懶洋洋地垂在木桶邊沿,他仰頭看著天花板,喉結上下滾動,從皮肉到筋骨的舒爽惹得幾聲輕歎。

他已經放鬆了身體,視野一片漆黑, 可在一片片的水霧氤氳中,分明有一個人影,對他盈盈笑。

上修界堆金積玉,但天下第一仙的居所裡不設夜明珠。

水雲身的小竹屋裡燭火搖曳,風吹鈴動,溪墜石響。

“哥哥,燈太暗了, 寫字會弄壞眼睛的。”

彼時他的眼睛還沒有綁上那塊礙事的布,被門前突然出現的光亮刺了眼, 他側目過去,一身勁裝的少年提了盞琉璃水燈, 斂眉朝他走來。

柳閒輕笑:“你太小瞧我了。”

眼中萬丈秋水,眉間一點朱砂。他笑時眼波流轉, 躍動的燭火被那樣一張驚鴻麵照得破碎。即使常常相見,十七進門時看到這樣一張臉,仍不由得呼吸一滯。

柳閒有一手練了千年的字,極好看、極遒勁。他手握著抽龍骨做成的筆,光照得他肌膚勝過白瓷,其中青筋隱現,好似雪中修竹。

少年乖巧地為他掌燈,又見他提筆蘸墨,不免好奇地湊過頭來。而後他恍然“唔”了聲,道:“神君何在,太一安有……我曾聽過這首詞。”

沒想到在這個虛構出的世界,也有人知道這首詞,還真是不合常理。不過,從一開始他的穿書就已經很不合常理了。

柳閒有些詫異地點頭,少年隨著他的肯定亮了眼睛:“哥哥,那您聽過樂師唱的它嗎?”

他問:“沒有聽過,你會唱?”

少年點頭笑:“嗯!”

“那唱給我聽聽。”柳閒隨口敷衍著,少年用力點頭時手上的燈也跟著微晃,讓他非常煩躁,“還有,以後記得改口叫師尊。”

“哦,好的,師尊哥哥。”

柳閒歎氣:“是師尊,不是師尊哥哥。按我的年紀,已經可以做你太爺爺的祖宗了。”

“好吧……師尊。”十七的眼眸被燭火映得暗了些,片刻後他吸了一口氣,對自己抿抿唇點點頭,微笑道:“那我開始唱了。”

柳閒雖注視著筆下龍舞字跡,餘光卻能看見少年的小動作。這樣抿唇笑,是在我眼前太緊張,所以要先給自己打打氣嗎?既害怕我,又何必來找我。他無聲地嘲諷。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1]”

十七有些江南的口音,青澀的聲音為夜色衝淡了不少涼意,唱曲的本事讓他訝然,還挺好聽。

來煎人壽。

紙上多了龍筋玉骨的四個大字,十七的氣息卻亂了。他斜眸看去,看到少年的眼角莫名多了一行淚。

柳閒擱下筆,打斷歌聲,不解問:“為什麼哭?”

像是大夢初醒,十七愣愣地擦掉自己臉頰的淚痕,搖頭道:“師尊,我不知道。”

“可能是因為,這首曲子聽起來很傷心。”

他在鄉野裡長大,沒讀過多少書,文采匱乏,隻知道用“傷心”來形容自己心裡交雜的情緒。

柳閒好奇了:“十多歲的人,也知道傷心嗎?”

“嗯。”十七鄭重地點了點頭:“師尊,可能是想起了您上月廿四夜晚給我講的故事,那個書生嘗試了那麼多次,都沒有一個好結果,就覺得很難過。”

上月廿四?柳閒一點都想不起這個故事了,想必隻是隨口一說,他竟然記得這麼清楚。

“隻是一個編來的故事而已,不是真——”話說到嘴邊他又咽了下去,想到自己未來也是要給那個名叫謝玉折的主角作配,他笑了一聲:“不過,你可以穿書去幫他。”

少年問:“穿書是什麼意思?”

“你不是覺得那個人很慘嗎,穿書就是穿進了他那本書的世界,去幫他改變命運。”

少年恍然大悟:“師尊,您就是穿書來的!”

輕鬆的空氣突然凝固了,柳閒半凝神色,垂落的手心裡已經凝出了一把小劍,問:“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因為您救了我,幫了我,還改變了我的命運。”少年的表情虔誠而敬仰:“要是沒有遇見您,十七現在已經去黃泉路上排隊了。”

還以為你發現了什麼呢……掌心小劍消散為光,柳閒尷尬地扯了扯嘴角:“世界上沒有人會穿書,那隻是一個假想。”

“啊?”小孩麵露疑惑,“可您就是這樣的人啊。”

柳閒不說話了,看著這個對他百般信服的少年,想到自己剛才毫不遲疑的惡毒殺意,不由得有些心虛。

他避開十七滿懷希冀的雙眼,過了良久,撓撓自己的臉,乾巴巴道:“或許吧。”

“是真的!”

少年一下子放下手中燈,柳閒毫無防備地被這個比他矮一個頭的少年抱了個滿懷。成為上仙之後再也沒人敢近他的身,此時莫名和人親密接觸,他的雞皮疙瘩立即升起,又迅速掉了一地。

少年用力地環抱著他,像一隻掛在樹上的樹袋熊,他擔憂的嗓音從柳閒胸口悶悶傳來:

“師尊,你太瘦了,應該多吃一點。”

“我早已辟穀,鬆……”柳閒抬起被十七隔在身後的手,正想把這個僭越之人驅逐開,“手”字還沒說出口,身前人突然仰頭看著他。

十七眼上長睫扇動,雙頰淚痕未乾,他慢慢地說:

“我知道自己這樣做很不對,但是……哥哥,你真的太好了。”

行吧。

柳閒隻好用抬起的手拍了拍他的背,而後迅速脫身,往後退了半步:“上次敢這樣碰我的人已經死了,但看在你說了好話的份上,原諒你一次。”

少年笑咧了嘴,水燈的光映在他眼中星星閃動,他明媚地提了聲調:“那下次說了好話也能抱一抱嗎?”

柳閒拎起桌上蘸了墨汁的筆,不輕不重地扔向十七,他笑罵:“少得寸進尺,楊徵舟教你的?讓他教你術法,怎麼學了這些?看來本仙要好好和他談一次了。”

十七也不躲,墨汁灑在他的一身白衣上,化作一枝墨梅。他坦然搖頭:“與楊仙君無關,隻是我喜歡您而已。”

柳閒冷哼著揮手道:“你倒是膽大包天。算了,我困了,你早些回楊府吧,明天就要出發去迷花島了。”

少年輕快地朝他躬身一禮:“師尊晚安,十七先告退了,明天見!”

月明星稀,清風涼爽,是個睡懶覺的好時節。可十七走後,柳閒並未躺下,反而練了許久的字。

他的確是穿書而來的,可惜卻不是為了救十七,而是為了死在這本書主角的手下。

自己和十七之間淺薄的交集,隻是他曲折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個交點,用來打發漫長人生的一點樂趣,過不了多久,他就會看著這個人像過去千千萬萬人一樣,成長、離彆、老去,最後化為一抔黃土,這是他一直在做的事情。

*

因為害怕木桶漏水滲入地板,店小二一般會在半個時辰後,從客房收回浴桶,但在敲天字一號房的門時,他連敲了三次,客人都一直不應。

可此時不過戌時,客人應還沒入眠才對,難道是出了事?

他一時慌了神,想推門而入,轉眼又想到這位客人衣飾富貴,蒙眼都用的是他全部身家買不起的錦緞,整個人就是塊閃閃發光的大金子;

而和他同行的另一位小公子雖然看著低調許多,可腰間玉佩成色極通透,上麵刻的古文字他一個都看不懂,一眼便知出身不凡。

要不要管這件事呢?

他要是管,萬一客人隻是睡著了,被他打攪了好夢,怒而去老板那裡投訴,扣他工錢怎麼辦?他要是不管,萬一木桶裡的水滲下去把地板弄濕發泡了,被老板發現,扣他工錢怎麼辦?

哇,橫豎都是要扣工錢的。

那他還是管管吧,反正都是扣,客人真的有生命危險就不好了。於是他心一橫,正要推門而入之時,隔壁房間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那位身世不凡的小公子抱劍而立,滿眼戒備問:“怎麼了?”

小二被他洶洶的氣勢嚇了一跳,虔誠地默念了聲“上仙保佑”,道:“小公子,我是來收浴桶的,可我敲門這位客人不應,您和他是一起來的,您看看能不能……”

謝玉折一直覺得,柳閒招搖的性格應該挺招人恨的,所以在聽見屋外的聲響時,他恍惚間以為是有仇人找上他了。聞言他舒了口氣,點頭道:“好,我來看看。”

他把佩劍掛回腰上,輕叩房門幾次。屋內果然沒有回音。

“柳閒,你在裡麵嗎?”

心中不安,他道聲得罪推門而入,卻看到房間正中放著一個大木桶,桶裡坐著個睡得正香的柳閒,他唇角勾著一抹淺淡的笑,眉頭卻微微蹙著,好像在做夢。

第034章 我幫你(二更)

見此, 謝玉折趕緊把他從冷水中撈了起來。

明明是在一個人沐浴,柳閒身上仍裹著一層裡衣,眼綢也未曾取下, 水珠順著脖頸流下,隱入濕透了的衣領。

他醉了酒,臉上笑與愁兩相映照, 像聖山上一朵一顰一笑,動人心魄的冷豔梅花。

謝玉折本就知道他高挑清雋,但直到把這個人抱在懷裡,他才發現,即使穿著一件浸滿了水的裡衣,這個人仍輕得像一陣握不住的風。

明明那樣輕,他卻知道自己握不住。

抱著剛從水裡撈出來的柳閒,他也濕透了上身, 與人衣襟粘連,他緊繃著臉問:“店裡有新的換洗衣物嗎?”

小二連連點頭:“有的有的,我這就去拿來。”

小二走後,他把柳閒安穩地放在床上,拿起掛在架上乾爽的帕子,正準備解開他的腰帶,為他擦乾身體, 卻被人緊扣住了手腕。

柳閒醒了。隔著綢緞,他看不見他的眼神, 卻能察覺那雙眼睛裡閃著危險的光,更何況一柄鋒利小劍已經抵上了他的喉嚨。

可片刻後柳閒的手就放鬆了下來, 緊逼他命脈的刺骨劍意也消失了。柳閒輕拍去他的手,放鬆笑道:“是你啊。”

原來他剛剛那樣做, 隻是因為把我當作外人了,有防備心是好事,謝玉折放下心,點頭說:“是我。”

柳閒側臥著,打了個嗬欠道:“這麼晚了,不回府好好睡覺,又來找我乾什麼?彆忘了明天要去迷花島。”

謝玉折突然又聽不懂他的話了,疑惑問:“去迷花島?”

他突然定的行程嗎?

隻見柳閒弓著腰笑,雙肩並起,臉埋在頸窩裡:“藥瘋子連我都敢煩,要是你落在他手裡,可不止會掉兩三層皮。楊徵舟才不會幫你,而我全力支持周在頤,你還是早早睡覺,自求多福吧。”

柳閒平時說話都捏著一股冷漠的氣,這還是謝玉折第一次聽到他笑得這麼開懷,終於像個能靠近的活人了。

柳閒又摸了摸自己的手腕,皺眉問:“十七,你叫我多吃一點,我真的又瘦了嗎?可我辟穀好多年了,不應該啊。”

謝玉折當即頓悟,他聽不懂這些話,因為這根本就不是對他說的。

自稱從不做夢的柳閒,做了一個夢。而此刻他半夢半醒,把他錯認成了另一個人,那人名為十七。

楊徵舟是醉夢長的老板,他的好友;周在頤是藥宗迷花島的先宗主,如今已故;可十七是誰呢?

好奇怪的名字,他似乎不是第一次聽見了。

隻因我今天和他說了同樣的話,你就把我錯認成他了嗎?

握住柳閒右肩的手不自覺用力,謝玉折說話時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冷厲:“柳閒,你認錯人了。”

他明顯感覺到了柳閒的怔楞,身邊溫情的氣壓驟然變低了。

他硬著頭皮繼續道:“你沐浴時睡著了,受了濕冷,先起來擦乾身體,再換身衣服。要是你身體不適,我可以幫你。”

柳閒眉頭緊蹙,試圖看清他是誰。過了好半晌後,他僵硬道:“不用了,多謝。”

先前突如其來的柔情果然隻是個借彆人名頭偷來的錯覺,謝玉折無意識地咬了咬舌頭。

本也隻是萍水相逢終將散,可此刻,他心裡卻有陌生的東西在發酸,這種酸正在腐蝕他的筋骨,他卻不會將其剔除的仙術。

他再沒有留在彆人房間的理由,點頭道好,招來人搬走了木桶。

他走後,柳閒坐起身來,狠掐了把自己的大腿。

故事,故去之事。夢到那麼久遠的事也就罷了,居然還糊塗到把活人當死人,這無疑對雙方都是一種侮辱。

渾身濕漉漉的,此刻他難受得不行,完全沒意識到夢裡的十七有多異常——他根本沒有臉。

迅速把黏在身上的裡衣脫了下來,他用工整疊在一旁的毛巾擦乾了身體,打開芥子袋精挑細選著衣衫。

然後他就要罵人了。

一個他這輩子最討厭的聲音在門口說:“柳閒,掌櫃讓我來給你送衣服。”

那人故作禮貌地敲了敲門,他還沒答應,門就被打開了。

好沒禮貌!

其實謝玉折也不是故意的,隻是柳閒今晚懨懨得實在不像生活能自理的模樣,所以在推門而入時,他並未想太多,隻以為柳閒仍軟趴趴地躺在床上,可他卻盤著腿,還赤裸著上身,正在認真搭配新衣。

於是他便看到了那人衣袍下的身體。

千瘡百孔,溝壑縱橫。

白皙勁瘦的脊背上,遍布的疤痕深深淺淺,好在都已愈合。

謝玉折常在軍中,行軍打仗之人身上也難免有多處的傷,所以在看到這畫麵時,他隻是用力握了握拳,告訴自己就算勉強也要習慣。

即使是醜陋的傷疤,在他身上也像一副破得美麗的畫。

可在柳閒的蝴蝶骨之間,竟有一道詭異的長痕!那不是疤痕,反倒像被拉長了的古文字,仿佛有人用朱砂在其上勾勒,邈若河漢。

像是突然被無形的手扼住了脖頸,那個瞬間被拉得很長。

謝玉折步步走近,但一把掛著鴉羽的劍已經毫不留情地刺入了他的皮肉!

他不能再向前,疼痛後知後覺,卻仍盯著那道恢詭譎怪的紅痕,恍若勾魂。

一道又一道,他肯定很疼啊。

謝玉折張了張嘴,沒再開口,彆過頭,把自己手上的衣服遞給柳閒。

“我不需要你幫忙。”再轉過頭來時,柳閒已經穿上了衣服。

“你背上的那一道……是怎麼來的?”

“傷。”

謝玉折無言。

柳閒問:“嚇到了?可一個活了上千年的逍遙劍客,身上怎麼會沒有點傷呢。”

床上的被單已經濕透,謝玉折原想為他換一間房,此時又覺得自己沒有那個立場了,他的手臂正流著血,背過身欲走。

“還沒讓你走,”柳閒又叫住了他,“你也知道你快死了吧。這裡離上京很遠,車馬再快也要奔波十三日,但我帶你禦劍,僅需一日。”

“我要先見一個人,一天之後就陪你回去,天子發難,我讓你活著,讓謝家活著。”

柳閒身上的衣服穿得著急,衣衫半解,連纏眼的白綢都不那麼緊實,懶懶散散地散落在他胸口。被人窺視後的怒意消得很快,他像一支九曲彌霧的溪水,更加看不破。

今夜謝玉折總有些落寞,他輕聲問:“你為什麼總想要我活著?”

柳閒倒也不遮掩,直截了當道:“你大可不必視我為良善之輩。我要利用你,所以才幫你。”

謝玉折總是選擇性忽視某些字眼,喃喃問:“幫我?”

柳閒認真地看著他,他想避開視線偏過頭,柳閒卻不許,手指強硬地扣住他的下巴,湊近盯著他的眼睛,呼吸交織,惡獸近在咫尺。

“嗯,我幫你。”大拇指重重按著謝玉折的嘴唇,不許他說出半個“否”字,柳閒慢條斯理道:

“你要帝王之命,我取來送你;你想取而代之,我也能抵百萬精兵。”

他說:“我隻要你活著。”

謝玉折的心跳都澀了,雜亂地跳了很久,柳閒卻從容。

好像人間萬難,於他都不過爾爾。

“不過,未來你總歸要踏足上修界的,要是真的謀朝篡位,也當不了幾年皇帝,離開之時還會留下一個爛攤子,有虧陰德;所以我更建議弑君,我讓那位天子陛下看不出任何異常地死去。”

“君主死得蹊蹺,太子想要在動蕩之中安然登基,需要謝將軍手中虎符的支持。他先全力協助太子,再逐步歸還兵權,大動亂平息後,便自請解甲歸田。”

“彼時新帝根基不穩,或許還會央求將軍留下,當然不答應。為顯皇恩,你們回老家的路會格外通暢。再等到他大權在握,謝將軍已經勤勤懇懇收割了好幾輪麥子了。”

聽柳閒娓娓道來,謝玉折連大氣都不敢出。

他口中的方法大膽到異想天開,除非他真有以一敵數萬的能力,否則絕不可能實現。

他到底是什麼身份?

他看到柳閒垂著眸,修長手指慢理衣袖,唇角笑得溫柔,言語卻極其殘忍:“天子死在我手上,也沒人會有異議;我殺了人,不會影響你名垂青史。當朝太子比他爹賢能數倍,陣痛幾年後,也能獨當一麵。”

信口講出閒盤算好的一切,他一字一句問:“很輕鬆兩個選擇。謝玉折,你怎麼選?”

把誅九族之大罪說得如拈花煮酒般清雅,全天下也隻有眼前這一人了。柳閒一身白衣,錦緞長長垂下,看不見他的眼睛,低頭時便多了幾分佛性。

他好像真的能輕鬆做到彆人苦求一生的一切,毫不相乾之人的性命於他也當真毫不在乎。

謝玉折突然意識到,這個人並非無賴,也並非無心,而隻是百般人事都入不了他的心。

可那樣一顆空曠的心,也會做夢,夢到一個長久不見之人,還在夢中真切地笑。

他轉身,沉默地拉開了門。

“所以你是都不選了?好忠義。”柳閒自覺無趣,又躺了下去,翻身背著門口,把眼睛上的綢緞取下來,就這麼捏在手裡,閉上了眼。

在踏出房門前,謝玉折轉過身,對他行了三次拱手禮:“柳閒,我明白你的好。可在其位行其事,我身為將士,要守護的不止謝姓人家。帝王之怒,流血漂櫓;弑君篡位,戰亂橫生。若為了謝家人讓天下人無辜受累,此非玉折心願;您的好意,玉折再拜感激。”

第035章 欲念

話說得真好聽。

謝玉折太貪心了, 可人間若真有雙全之法,又該從何而得呢?

像這種倔驢,言語勸阻是毫無用處的, 隻有在親口嘗了惡果,被打碎了脊梁毒啞了嗓子之後,才分得清是非。

柳閒再也懶得再管, 反正主角命大,作死也有好機緣,他隻想睡個好覺。

這晚,客棧某間天子號房門□□叉著懸兩柄封條似的利劍,劍尖之間掛了個橫幅,上寫著九個淩厲大字:“姓謝者入此房殺無赦”,殺氣騰騰得能嚇死個人。

彆說姓謝的了,百家姓來了都不敢進。

翌日柳閒睡到自然醒, 下樓時後廚已經在準備午膳了。店小二對他說小公子已先行離開,並有話轉達:“人各有命,不必掛懷。”

他毫不驚訝地道了聲謝,轉眼便興致勃勃地拿起菜單,點了幾樣看名字就色香味俱全的好菜。

畢竟謝玉折把他從水裡撈了起來,為表感謝,他也要多長點力氣, 把他從死人堆裡撈出來。

他發現自己還是對這人太寬容了,要是在平時, 他隻會直接把人打暈了綁著,打包送到謝府門口, 之後的事情全都順理成章。

謝玉折非自己回京,他攔不住, 好在還有追蹤符,他隻願在他們見麵前,謝玉折能不死在彆人手裡。

據說很多人的祈福都是向上仙祈禱,希望神仙顯靈;他這個上仙想要效法,就隻能在自己心裡大聲默念三次:謝玉折彆死、謝玉折彆死、謝玉折不要死!

他會顯靈的。

*

慢悠悠吃完飯後柳閒就離開了客棧。和沿途和遇到的鎮民挨個問好,手捏著紅光一路向北,四周空氣越來越熱,最後驟然一黑,眼前的景象出現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焦黑石塊殘骸四散,地麵乾裂,像一塊被磨壞的舊牛皮。煙臭刺鼻,似乎還能聽到風吹瓦礫的聲音和火舌滾動的聲響。街頭巷尾不生草木,沒有生息,房屋被黑煙籠罩,曾經或許熙熙攘攘,如今隻是一座灰燼構成的城。

踩著石塊走過了不少彎彎繞繞,他終於在一片廢墟前停了下來,麵無表情地抬頭,看著一個人。

這人一襲紅衣,趴在唯一一張完好的石桌上,桌上擺滿了酒壺,正是謝玉折遠遠看到的那個背影。

那人顯然知道他來了,卻自顧自品酒,風流極了。柳閒眯著眼輕躍而上,而那人的手上也突然凝起了一股寒光,劍拔弩張,灰燼騰起!

然後那股寒光變成了又一個酒壺!

再然後那人猛喝了一口壺中酒!

“不!是!吧!大哥!”柳閒恨鐵不成鋼地狂搖著柳二的肩膀,不可置信地扯著嗓子:

“我被關了一百零七年活得想死,你在這喝了一百零七年的酒比神仙還快活?”

柳二被他晃得左搖右擺,還不忘晃晃手中空蕩蕩的酒壺:“不止。”

“那你還做了什麼?”他企圖聽出一句好話來。

柳二臉頰微紅,勾起了一抹繾綣淺笑,在柳閒割斷他脖子之前,他道:“不是還放你和那孩子進了無為天嗎?”

他抬頭時,便露出了一張絕色的臉。

眉長入鬢,眼尾上挑,薄唇洇成一朵桃花,額間一抹朱砂細痕,眼波裡蕩著春日黑水。

看著柳二用和他相同的那張臉笑得那麼惡心,柳閒不禁反思,難道我平時笑的時候,就是這種感覺?

深呼吸了好幾次後,他真誠道:“我特彆想一劍捅死你。”

柳二又從空氣裡變出來一個酒罐子,揚手痛飲一口,他道:“請。”

“聽絳塵老師念了這麼久的經,我現在信佛,不殺生了。”

柳二終於掀起了眼皮子,病懨懨地上下打量他:“你最好是。”

柳閒問:“祈平鎮出的那些事,你到底知道多少?”

“庸人而已,我不關心。”

“要是小黑死了,你也活不下去。”

柳二仰起頭把脖子橫出來,無所謂道:“請。”

“我舍不得你死。”柳閒圈著大拇指和食指輕輕一彈,把桌上的酒杯彈了下去,白瓷杯子碎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他話說得十分關切:“飲酒傷身。”

柳二手上凝起白光,卻無論如何都再變不出酒來,他怒而炸毛:“讓你殺我,你又不殺,總是毀了我的寶貝算幾個意思?”

“要挾你的意思。”

“我隻知道那些,在無為天你都看到了,彆的任何你都問不出來,我隻能渡你點靈力。”

柳閒笑著說:“你真是我這輩子犯過最大的錯。”

二人間的溫情如觀花品酒,柳二道:“非也。要是沒有我,你連這點靈力都不會有,有我是你的榮幸。”

“上仙,我對您很了解。祈平鎮死了幾個人、那些小魚小蝦還在不在,您根本不在乎吧?您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對我生氣,隻是人間太無聊了。”

柳閒沒有反駁,隻輕聲提醒:“柳二,仗勢淩人也要有度。”

身上威壓驟然減少,柳二貪婪地攫取著氧氣,指著斷壁角落裡的燃燒的紅燭和其上一張被煙熏黑了看不清臉的畫像:“所以我日日都為他上香,感謝有他在呀。”

他說話時眼裡黑水流轉,趕在柳閒拔劍之前搶道:“息怒吧,我把靈力渡給您。”

柳閒這個人從頭到腳都很特彆,比如說,身為修士的他,其實是沒有靈力的。所以許多要靠靈力施展的法術咒語他一概不能用,但他憑著一身磅礴的劍氣,研究了不少隻有劍氣能施展的法術咒語,也過得十分滋潤。

但有些事隻有靈力能辦到,他不得不接受。

兩人相對而坐,皆是一等一的絕色,隻是沒蒙眼的那人身上更多了惡劣的風情。

靈力地流入柳閒的眉心,細小又寒冷的水流差點侵蝕他的筋脈,他念咒為它們指路,終於彙聚於丹田。

確認靈力能夠使用之後,他點了點頭就要走,提醒道:“在我回來之前,不要讓祈平鎮再出事。”

隻剩了柳二趴在桌上,虛脫笑著:“又要我幫你做事,又收了靈力就不認人。沒情意的白眼狼,我憑什麼幫你?”

他還想繼續罵,眼前已經出現三個酒壺,頓時大喜地直起身子:“你說什麼我都乾,這鎮子一定會和從前一樣好好的。”

他迫不及待地掀開壺蓋,咕咚咽了一口之後,“噗——”得一口全噴了出來!

他怒吼:“你大爺的給了我喝的什麼?”

柳閒的聲音遠遠飄來:“怕你縱欲過度,下盤不穩,喝點中藥補補。”

話音剛落,柳二挑挑眉,哼了一聲:“您不如先擔心擔心自己,你身邊那個小孩,他心裡想的事情,把我都嚇了一跳。”

柳閒搖頭晃腦地模仿他:“庸人而已,我不關心。”

“真的不關心嗎?”

“可我日日歇在這裡,腦袋裡想得也無非隻有那幾件事,那幾個人,殺人放火,刹那長生,除此之外,大多都和謝玉折有關。”

柳閒淡然問:“你想著誰,和我有什麼關係?”

柳二放下了酒壺,低低地笑了許久,抬眼時略有些詫異地問:“上仙,是我們分彆太久,還是您貴人多忘事,我的來曆,您已經不記得了?”

柳閒蜷曲的手指微動了動,他冷聲道:“彆以為借著我的臉有了一張人皮,你就能有恃無恐了。”

可柳二雖然乖順地點了點頭,卻沒半點沒把他的話放心上,緩聲道:

“當年你二十三歲,想要成仙。可是你太年輕了,身邊靈氣不足,又全都是些連丹都結不了的普通人,連修煉都全靠自己瞎摸索,天下也沒彆人飛升過,您不知道該怎麼做。

於是您拚命教書接懸賞攢錢,錢攢夠了,又借著遊山玩水的名頭辭行離家,四處尋方。逛民間書鋪,去宗門藏書閣,潛入邪修密閣,翻遍了有關的典籍甚至話本,差點被追殺的人打斷腿,最終發現,或許修無情道就是成仙的最快法門。可人皆有七情六欲,多數人都修不成功此道,隻落得個走火入魔的下場。”

“可你一心隻有成仙,所以用禁術一勞永逸,直接把我從身體裡剝離了出來,設重陣封印於此。”

柳二輕歎一聲:“這種隻剩了個傳說的殘忍秘法,天下從來沒有一個有人成功的傳言。可你還沒在彆人身上試過,就敢直接對自己下手。是篤定了自己能行,還是覺得不行就死了算了?對自己狠心又大膽。

你飛升那日,天下人都在驚奇怎麼是個無名之輩,我卻半點不覺得奇怪。”

“雖然每次你學會了更高階的鎖靈術,都會來此地加固我的封印;可我也知道,我隻是一縷感覺,一踏出這個地方就會消散,你是怕我守不住戒。你還造了個仙境陪我玩,不過我更喜歡呆在這裡。可既然我和你表裡相依,我的想法,又怎麼會和你沒關係呢?”

柳閒額上青筋突突跳,他澀著嗓子開口:“彆說了,我都記得。”

“有什麼說不得的?” 柳二看著他。

眼前這個人,有著和從前的柳閒一模一樣的眼睛。

單單是被那雙水光瀲灩的桃花眼輕輕瞥了一眼,就許了人一條萬劫不複的黃泉路。

他笑說:“上仙,我可是,您的欲念啊。”

第036章 救人

從那個被大火焚毀的城裡出來時, 謝玉折身上的追蹤咒已經微弱了,這說明他的氣血已經不足以滋養咒法,就要死了。

不和我一起走, 還要我去救,這人真煩。

情況緊急,普通禦劍已經不能趕到, 柳閒不得不換個速度更快的方法。他喚道:“不周。”

像是早有準備,一道三尺青鋒便迅速破空而來。不周劍身骨白細膩,懸停於空時斂了寒芒。柳閒合並兩指掐著一張黃符,修長手指掐訣念咒,符紙無火自燃。

餘燼消散在沉悶的空氣中,而碎光亂影之中,長劍竟紛然破碎,化作棱鏡千萬道!

白光點點凝成水鏡一扇, 他踏入其中。

眼前之景瞬息萬變,從飄雪賣花的祈平鎮到橫屍遍野的亂葬崗,他循著追蹤咒的指引,終於在其中一塊棱鏡前駐足。

泥土皸裂,草木荒涼,灌木叢枯藤纏繞,有幾個黑衣人正圍著個焦黑的草垛, 麵色為難。

他輕快而往,攜起一縷清風打到那幾人的臉上, 眾護法卻一概不察,隻奇怪地摸了摸自己被風打疼了的臉。

四人圍成半個圈, 柳閒繞於其後,從兩人間隙中探出頭, 好奇地左打右量,笑嘻嘻問:

“諸君在此拋屍?”

他順著眾人的視線看去,那草垛裡的確躺了個死人,衣物被利器割得破破爛爛,身上有濃重的血腥氣,血沁入黑袍中,濡濕了一大片,明顯剛受傷沒多久。

死人麵朝下扒在草叢上,他看不清臉,但白骨卻隱約從傷疤中透出來,可憐極了。

正苦惱著的四人被突然飄進耳朵裡的聲音嚇一顫,有個長相陰柔的男人不耐道:“咱們做什麼,和你有什麼相乾?走開。”

這人眉毛斷了半截,半戴黑帽,蓄著一頭鋥亮的白發,操著一口標準的念詔太監嗓,手上還捏著根掉毛的沁血拂塵,用腳都能猜出來他是乾啥的。

你穿黑袍不是為了匿形,隻是覺得自己穿上好看吧?

四人一齊轉過頭,危險盯著橫插在他們中間的這個膽大妄為之人。柳閒當然懂禮貌,他從左到右依次給每一個人揮揮手笑一下,解釋說:“我來看看又不犯法,難不成你們幾個把這塊地買下來了?”

沒料到柳閒的回答,又有些因他如臨樂園的氣度不安,太監跳了跳右眼皮:“沒買又怎樣?”

“那不就對了。”

於是柳閒在四人的虎視眈眈之下,理直氣壯地走上前去,在離屍體隻有半步的地方半蹲下身。

“快點滾開,咱家不愛殺生。”太監氣勢洶洶地一甩拂塵正要動手,他腦袋上精心養護的白毛卻被突然出現的一柄小劍割得稀裡糊塗。

他瞪大了眼朝柳閒一指:“咱家的秀發!你、你!咱家要把你碎——”

在看清割斷他頭發的那把劍後,他突然沒了聲音,雙腿一軟,猛地咽了咽口水。

而罪魁禍首渾然不覺,他從地上撿了根枯枝,好奇地戳了好幾下地上的橫屍。

他手邊又出現幾柄小劍,幫他將屍體翻身朝上。

另四人乾看著,用力搓手上殘留的血,想要把他們全部擦淨。

倒不是他們不想阻止他,也並非有人限製了他們的行動,身為帝王護法,他們亦有絕技傍身。可他們卻全都不約而同地縮著身體,悄悄攏緊身上的黑衣,試圖把自己的存在感降為負數,要是能變成透明人就好了。

隻因為那把劍。

普天之下,千劍傍身,劍柄刻六字血咒者,僅有一位。

他們不敢驚擾那個人,連呼吸都極儘輕柔。

上仙柳蘭亭。

他長居水雲身,事務繁忙,肯定不是閒著路過此地。難道他是來救謝玉折的?那他們開始準備明年今天過忌日了;難道他是來殺他的?萬一他覺得謝玉折已經重傷,他殺得太輕鬆,不滿意怎麼辦?那他們也可以開始準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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