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40(2 / 2)

皇帝許了他們重金追殺謝玉折,他們原以為這是個輕鬆的活兒,皆回稟“常人之命,我一人便可取”,可他還是堅持讓四人同行。

找到了謝玉折後,卻發現他身上有個同心護身咒——上古禁術,不會解;誰要殺他,誰就會死。所以他們隻能折磨他,試圖逼他自行了斷。

可沒想到謝玉折現在還硬著一口氣,而那位浮在山上的大仙卻跑了過來,他們這才知道,原來是聖上英明。

不過,四個人一起擔驚受怕,總比一個人嚇尿褲子好多了。

柳閒完全忽視了他們,看到熟悉的黑麒麟額帶沾了血,意想不到地張了張嘴:“喲,這不是謝玉折嗎,這麼落魄了。”

多次拒絕他的邀請,甚至曾一怒之下拔劍劃斷他衣袖的天之驕子,此時竟受了重傷,氣息奄奄地倒著不省人事,真是風水輪流轉、蒼天不饒人啊。

柳閒翻正屍體的右手腕,滴血畫符,一道金印緩慢顯出。

雖然和他想的一樣,但他還是非常惋惜地歎了口氣。

謝玉折遍體鱗傷地倒在這裡,傷口深淺不一,應該是這幾個人怕和他結咒,想逼他受不了痛苦,而後自殺。

他指著謝玉折滿身的傷,偏過頭向後仰,問呆若木雞的四位:“你們傷的?”

他仰頭時日光鋪落,臉上沒有悲喜。

眾人搖頭化身撥浪鼓,空氣燙成熔岩,連搖頭都能費力得能掉出顆顆汗珠。

柳閒為難地“啊”了一聲,他說:“那你們就是想留他一命?我與謝玉折有血海深仇,原以為諸位是友非敵,沒想到錯想了。”

他手裡多了一把憑空出現的彎刀,嫻熟地轉了轉,再問:“所以,是誰傷的?”

外頭的閒談果然不假,柳蘭亭絕非和正史一般偉正,反倒是個閒談間能取了人卿卿性命的瘋子。四人忙不迭地舉手點頭:“大人,是我們、就是我們!剛剛我們隻是被您的威風震懾住了,這才說了糊塗話!”

“我就說嘛。”柳閒舒了一口氣,輕聲道:“說詳細些吧,我想知道他身上的每一處傷,都是誰弄的。比如他小腿上缺的那塊肉,傷口上有細紋,應該是你的拂塵掃的。對嗎?”

“是是是。”太監見他十分和善,知道他也恨謝玉折,不由得歡喜起來,放鬆多了。

謝小將軍,你怎麼連這個人都招惹上了?你命該絕啊。

他們祈禱柳蘭亭直接動手,這兩位同歸於儘之後,他們四人就能回去交差,從此也算是同生共死的摯友了。

柳閒執起謝玉折掩在焦土下的左手,輕碰一碰,手指就像沒有骨頭一樣四處晃:“這個呢?”

一個文質彬彬的書生朝他行禮,很有條理地說:“是小生,用的虎鉗。”

柳閒沒說什麼,隻了然點頭,聽完四人一個一個指著謝玉折身上破敗的傷口邀功。

末了他捏了捏眉心,笑問:“他和你們有什麼仇?”

四人連忙答道:“無仇無怨,隻是拿人錢財,替人辦事。”

柳閒道:“我看他被你們折磨得不成人樣,還以為他殺了你們全家,拋了你們祖墳。”

荒原靜默良久。

太監應是四人之首,他麵色紫紅,連連擺手,小心翼翼地發問:“那……大人,我們也說完了,能走了嗎?他留給您,任您處置。”

“還要等一會,你們先把自己的衣袖撩開。”眼後錦緞隨風翻飛,柳閒抬手把它係緊,認真地搖了搖頭。

眾人總覺得口氣親和的他更加危險。他們雙手狂顫又不敢忤逆,一連試了好幾次才成功掀開衣袖。

柳閒咬字清晰,如風吹鈴響,卻令人無端聯想到風刃。它能悄無聲息地割了人的手腳,又在劇痛襲來之時,化成一陣清風說:“忍忍就好了。”

他用那把彎刀沾了些謝玉折的血,從左到右依次用刀在四人的手上畫著奇怪的畫,雖然劃破了皮肉,但還好並不疼,眾人稍稍安了心,或許隻是上仙的惡趣味呢。

可聽得柳蘭亭一邊畫,一邊小聲嘟囔:“我隻是晚到了一日,你們就把他變成這樣。”

“我聽聞謝家出忠良,輩輩戰死邊疆,謝玉折從小沒爹娘養,隻能寄人籬下,稍微長了幾歲就又去打仗;而我在他這麼大的時候,因為想嘗試國外的一種甜點,立馬派人上了私人飛機。”

私人飛機是什麼?太監聽不懂,他心裡一緊,又料想柳蘭亭和他們目的一致,沒有理由加害,哈著腰解釋:“可功高震主,大人您也是知道的。”

“繞開護身咒最好的方法就是逼人自殺,我也知道。”

柳閒手不停筆:“可我這麼想讓他死,都舍不得這麼對他;你們生在和雍,是怎麼狠得下心的?為了錢財?以你們金丹期的修為,在哪不都能有大作為,何必拘泥於此。”

“我想他死,可他要是就這樣死了,也太侮辱我了。直接救活重傷之人太難,想把他從黃泉路上攔下來,我隻能把他的傷還給你們了。”

他環顧四人,明媚一笑:“蘭亭牌加強版移傷咒,畫好了哦。”

第037章 移傷

漫長人生中, 柳閒閒不住,倒騰了不少禁術,其中之一便是移傷術, 能把一個人受的傷轉移到其他人身上。

而加強版,顧名思義,則是轉移過去的傷勢還會加重。

其實他的初衷隻是想簡單地轉移傷痛而已, 並非是研究出這麼惡毒的術法,可他第一次弄出來的就是這一版,還沒來得及改良,就已經被關去鬼玩意山了。

“雖然我已經很努力畫相同了,可到底是不常畫,有些不一樣也很正常。”

柳閒大致掃了眼四人左手腕上形狀完全相異的符咒,笑出了聲:“看來它在你們身上的效力會大不相同了。”

他斂了笑意,揚揚手後, 幾人腦海裡突然有東西撤去,筋骨一亂,疼痛如萬潮乍生!瞳孔劇烈收縮就要脫眶而出,方才在謝玉折身上邀的功,隨著渾身上下的骨頭錯位重組,從筋骨生長到皮肉,全都一個不落地原路返回, 甚至嚴重了數倍!

書生看到同伴痛苦倒地,不成人形, 自己卻仍好端端地立著。

柳閒仰頭對他說:“靠近我一些,蹲下來。”

書生聽話地半蹲下來, 行動間頗有文人風骨,如棋士對弈般先行一禮。

明明褲子都濕了, 還這麼風度翩翩呢。柳閒縮著鼻子問:“是你折碎了謝玉折的手指?”

書生道:“正是。大人可是還有彆的吩咐?小生定當全力以赴。”他隱隱有些高興,連開口都帶了幾分自傲。走來時他就在想,上仙僅留了他一個人,難道是對他青眼相看了?他本來就是一個很有才的人。

柳閒百無聊賴地用刀尖戳著泥地:“不是什麼大事。隻是移傷咒移不了骨頭的傷,所以我要斷了你一隻手。”

“什……?”書生蹲在地上的腿一下子就軟了,他牙尖打顫,語無倫次地說:“既轉移不能,那受這傷我也沒用啊!”

“有用啊。”

書生恐懼又不解地看著他,有什麼用?

“我看著有趣。”柳閒問:“所以你常用哪隻手?”

瘋子!這人就是個瘋子!!現在符咒畫好已經反抗不了,他剛剛就不該屈服於他的淫威,直接和這個瘋子拚了!

書生聯想到柳蘭亭睚眥必報的傳聞,知道他一定會對自己常用的手下刀,忙不迭道:“左、左手。”

柳閒憐憫地看著他:“沒想到你還是個左利手。謝玉折是右利手,還好你隻傷了他的左手,所以我也不會傷你常用的手。”

而後他一把鉗住了書生的手腕,把他的右手死死按在地上,用沾滿泥的彎刀毫不留情地戳了下去,書生的手被當做刀靶釘在地上,刀柄在血肉裡轉動一圈後,又迅速地拔了出來,鮮血噴濺!

柳閒懸著刀,血流順著刀尖一點一點,滴在應翰池右手的中指上,他笑著拍了拍道:“原來你不常用的手上,都有這麼厚的繭子。”

因為這他娘就是我常用的手,狗娘養的就知道假惺惺!

聽著書生嘶啞泣血的尖叫,柳閒輕聲說:“應翰池,其實我見過你,不過是好多年前了。”

“那天晚上在亂葬崗,你挖坑埋屍的動靜太大,我就一直在旁邊看著你。我聽見你罵那具屍體,你說‘明明做點皮肉生意就能賺錢供我趕考,偏要在恩客麵前假清高!賤蹄子,還編什麼因為賣繡品眼睛看不到了,沒見識的東西白吃飯,沒血緣的東西果然是個白眼狼,想死就死了算了!’”

柳閒繪聲繪色地複述著,最後慢條斯理問:“我看到你殺了你的養姐,可最後還是沒考上吧?還走上了邪路。”

應翰池無力回答他,他的聲帶已經因為劇烈的尖叫破損了。

柳閒道:“姿態做得足,卻為了幾兩錢殺親人害忠良,我猜你也考不上。修邪術修到金丹期,文質彬彬,卻食人肉,你好嚇人啊。”

眾人這才明白,柳蘭亭並非需要他們邀功,而是要聽他們的認罪狀。而移傷的時間太長,柳閒無聊,這四個人又不搭理他,他隻能不停地自言自語。

尖叫聲實在是太難聽了,他揉了揉耳朵。而後天地俱靜,四人身邊的空氣被抽剩了個稀薄,連血都被寒厲的劍氣瞬間凝固,他們隻能發出陣陣聽不見的怪笑!

而柳閒一身雪白,盤腿坐於屍體身旁。

他垂眸看著謝玉折,東風拂過他的衣擺,恬靜得像一幅畫。

那把刀原本很粗糙劣質,可當他的食指拂過刀鋒,就為它添了神兵的風采。

“很疼?不過以我對謝玉折的了解,剛才的他應該一聲沒吭,全都咬牙忍住了。而你們太吵了。”

他歎氣說:“其實你們並沒有做錯,隻是運氣不好,傷了我的人。”

“安靜受著吧,若是太疼,棄車保帥才是良策。”

眾人看他把刀隨手扔到他們腳下,眼睛瞪大到都快落出來,這難道不是讓他們自己砍了自己手腳來止疼的意思?

“我要同小將軍一起麵聖了,諸位有話要轉達的嗎?”臨走前,他鬆了威壓。

一人吐出一口血沫:“柳蘭亭你個狗娘養的瘋子!看老子之後不把你挫骨揚灰!”

太監說:“咱家好心待你,不過是傷了一個凡人,你就這樣回報?咱家告訴你,你這樣早晚要玩完,死得早咯。”

柳閒笑聽著。

應翰池冷笑:“眼睛是半夜睡覺的時候被人戳爛了才蒙上的吧?小心過幾天耳朵鼻子也都——啊!!!”

無風無雪之冬,書生瞬間沒了眼睛。

四人五官橫飛眼白通紅地盯著柳閒,他卻恍若未見:“想報仇,你們做不到。去求天不生的宗主顧長明吧,讓他來殺我——”

“如果他還敢見我的話。”

說罷,他彎下腰,把昏迷不醒的謝玉折從地上撈起來。

不周再度化成寒鏡,他剛要踏入,又回過頭拎起瞎書生的衣襟,把他因痛苦佝僂的脊背捋直,溫聲道:“一天之內,願應秀才平安趕到皇宮,在下先走一步。”

應翰池目眥儘裂,卻突然感到身上一輕,疼痛減輕一半。他正打算在這瘋子走後就逃跑,沒想到人好像猜到了他在想什麼。

柳閒對自己的惡毒手段很是歉意:

“你骨頭裡被我埋了劍意,它能鎮痛,但一天內要是不由我親自取出來,它會碎成細針,你的死相會很難看。”

他從容離開,隻有一聲輕笑回蕩在連風都沒有的荒野間:“而且仙的劍意會帶入輪回。”

*

謝玉折腦袋一片混沌,隻模模糊糊聽到有個聲音說什麼“我讓你活著不是讓……”然後,然後他似乎懸空了?

在路上他被人追殺,那幾人卻不給他個了斷,反倒一刀一劍地折磨他。他憑著一口氣硬扛著,直接被痛暈厥,可現在身上的傷口居然全沒了。

四肢百骸仍叫囂著幻痛,大腦還因為劇烈的刺激變得一團漿糊,可身邊似乎還有彆人,一個不會讓他戒備,反倒放鬆的人。

謝玉折艱難地往上看去,對上了一雙沉睡的眼眸。那人睫毛濃密,眉間有一道朱砂痕。

和他麵對麵的,是一張薄情又多情的臉,他的心不受控製地狂跳。

“柳……”他乾澀著嗓子開口,那人已經迅速把他的頭扭了回去,他疼得悶哼一聲。柳閒不知從哪兒摸出來了一塊陶瓷碎片,尖刺抵上了他的喉嚨,冷聲說:“彆動。”

他像一隻受傷後被蛇撿回巢穴的雛鳥,柳閒是蜷在他巢穴樹枝上的毒蛇,即使危險,卻陪在他身側。

殘存的疼痛讓他重重咳嗽著,緊繃的心弦卻放鬆了,強忍了許久的疲憊和痛苦在看到柳閒時如暴風雪卷土重來,愈演愈烈他不可擋,謝玉折哽咽道:“柳閒,我好疼。”

瓷片落在地板上,發出叮當一聲脆響。聽他喊疼,柳閒很沒好氣地說:“乖乖受著,長個記性,誰叫你不聽話。”

要是柳閒能像小時候一樣,哄哄他就好了。謝玉折又揉了揉自己的頭,小聲問:“能不能摸一摸我?柳閒,我真的……好疼啊。”

柳閒低頭看著他淚光朦朧的雙眸,和因痛苦皺起的眉心,神色複雜地抽了抽嘴角:“不能。”

好吧。

謝玉折覺得身上更疼了。

他再看過去時,那雙眼睛又被蒙上了。柳閒斜倚在床頭,靜靜地看著身旁的燭火,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一刻他覺得這塊布無比礙事,生了想要把它扯下來的念頭。

但他不能惹他生氣,柳閒光是坐在這裡,已經讓無數個瞬間變得安心。謝玉折懵懂地說:“原來人死後就能回到家中。”

此時他無心無力,視野被血溶成一片穠麗的紅,針刺灼燒之際,還好,身旁有一道冷溶溶的月。

柳閒閉著眼,並不想搭理這個弱智的問題。

“柳閒,可是你怎麼也死了。”謝玉折的聲音斷續又虛弱,低喘了好幾口氣後,他落寞地說:“我……不想你死。”

柳閒怪異地盯了他一眼,歎了口惋惜的氣:“恩將仇報,小白眼狼。沒想到我好心救活了個咒我死的傻子,心酸啊。”

“?”

這樣輕佻狂妄,皎皎月色一下消散了,變成了刺眼的日光。不過都很亮,倒也沒什麼區彆。

原來他救了我。謝玉折艱難地說:“多謝你,以後我一定會報答。”

柳閒臉上寫滿了“我不信”,他壓根不在乎地說:“你身上的外傷沒剩多少,可氣血卻實打實沒了。好好睡一覺,彆不小心死掉了。”

他站起身,謝玉折想抓住他的衣袖,終究隻是無力地拂過。他的語調溫軟而祈求:“能不能彆走。”

“我沒說要走啊。”捋順自己的衣服下擺後,柳閒又坐下來,不解問:“所以你是還想要我做什麼?有報酬,我就做。”

其實他起身的時候是真的要走,可謝玉折這副模樣……罷了,那就多坐一會兒,直到他睡著吧。

謝玉折卻以為是自己又錯想了柳閒,他尷尬地轉移了話題:“沒什麼……你知道,謝府如今怎麼樣了?”

柳閒指了指床:“是你爹讓我把你拋屍於此。”

謝玉折長舒一口氣,原來他真的回家了。

柳閒取出手中金瓶子的藥塞進他嘴裡,鉗住下巴讓他強行咽下去,如此一套行雲流水的動作後,他輕輕撫摸著謝玉折散落的長發,笑問:“你說以後要怎麼報答?”

吃下這顆藥後,謝玉折奇異地發現,自己突然就感覺不到身上的劇痛了。

不知道是藥能鎮痛,還是柳閒手掌下鋒利的溫柔。

他知道,要不是柳閒及時趕到,他現在指不定已經命喪黃泉,就算活下來也是個殘廢,現在卻都大好,肯定也是柳閒用了秘法將他治愈,也不知道這樣會不會損耗他的身體。

大恩難報,他堅定道:“用我的命。”

柳閒大喜過望,把手緊攥著的新換下的洇血眼綢藏進衣袖裡,答應得斬釘截鐵:“那太好了,我願意。”

第038章 麵聖

翌日, 一向起得比雞早的謝玉折破天荒睡到了正午才醒,卻怎麼都沒見著柳閒的身影。

他拖著病體問遍了全府上下,沒一個人知道柳閒的行蹤。午膳時, 滿桌久違的家鄉菜,他夾了一口清蒸魚,身上一點痛意也不剩, 他卻食不知味,魚肉比銀針還難下咽。

正艱難吃著,將軍府大門吱呀一聲被拉開,謝玉折立馬抬頭,結果隻是個端著樹苗的小廝。他撂下筷子,皺眉對左手拎一把樹苗右手提一袋黑魚苗的青年說:“宗武,府上不需要這些。”

說完這句話後,他發現自己竟然在沒緣由地發脾氣。

宗武開還沒來得及解釋, 一道清越人聲從門外而來:“是我要種,是我要養,不可以嗎?”

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1]

馬蹄聲由遠及近,一匹高大駿馬跨進門檻,馬背上的柳閒眼綢飄飛。他今日換了一身青衣,單手握韁繩, 高挑的身形隨著有力的馬步微微搖晃,獨一檔的風流俊俏。

柳閒從來都知道自己是一個不識禮數的人, 他才不管“主人府上需下馬”的規矩,直接縱馬入了將軍府。

他騎著馬慢悠悠踱到謝玉折身旁, 垂眸看到一桌子好菜,頓時亮了眼睛, 一拉韁繩翻身下馬。

“一回來就能吃飯了?”

謝玉折“嗯”了聲,把早已備好的另一份碗筷遞給他,柳閒拿起筷子後好不害臊地直擊清蒸魚,豎了個大拇指:“好吃。”

好吃?謝玉折有些不可置信,於是又夾了一塊,魚肉細嫩鮮香,的確美味,原來是他剛才的味覺出了短暫的問題。

二人一起吃著午飯,等桌上再也找不到一塊肉的時候,柳閒心滿意足地拍了拍肚子:“多謝款待,我有回禮。”

謝玉折早早地就放下了筷子,正飲茶漱口,聞言他不解地歪了歪頭:“?”

柳閒言簡意賅道;“待會兒我帶你去找沈高峯。”

沈高峯……好耳熟的名字,是誰來著?

“咳咳咳咳咳!”反應過來的謝玉折差點被這口茶嗆散架,他臉上都憋出了紅暈,說不出話來他隻好迅速伸手硬拉住柳閒的衣袖,半晌才憋出一句話:“弑君是千古罪名。”

柳閒斜睨著他:“隻是見見他而已。在你心裡,我是成天要打要殺的莽夫嗎?”

“知道你受了傷走不動路,我連馬都找來了。”他招呼了聲正低頭吃草的“汗血寶馬”:

“這是我剛在集市裡牽回來的馬,好看吧?”

謝玉折搖頭:“皇宮內不可騎馬。”

柳閒微笑說:“我要騎。”

謝玉折迅速妥協了,他知道柳閒想做的事情他攔不住。

“你買馬的錢是從……?”他明明記得他身上沒有錢。

“隨便從兜裡翻出來了個仙器,正好就換了。”

“浪費。”謝玉折斬釘截鐵地答。這麼多年他見過不少好馬,卻連仙器的聲都沒聽過,而柳閒卻為了一匹集市上的馬,用了一個仙器!

此刻馬販子已經早早收了攤,跑到客棧裡直接要了個天字房,小心翼翼地從懷裡掏出一把骨傘,打開合上試了許多次,滿臉都是亢奮的笑意。

那傻大個兒給了他一個仙器!他這輩子都不用再賣馬了。

可又想到柳閒是他遇到過最奇異的人,謝玉折試探性地問:“你有很多仙器嗎?”

柳閒笑著伸出食指搖了搖,語調上下搖擺像是在哼歌一樣:“隻~有~那~一~個~哦~”

“咳咳咳咳!”

剛含進嘴的一口茶又被謝玉折咳了出來,他捂著自己的胸口喘了好半晌。

這裡可是將軍府啊!或許什麼都缺,就是不缺馬!

而柳閒把自己身上為數不多的寶貝拿去換了一匹馬?

他麵無表情地抹去了嘴角的水漬,一麵擦乾了心裡剛滴出來的血,冷聲道:“下次要買東西,帶著我的錢袋去。”

柳閒十分為難地說:“可是你與我非親非故,隻是相逢一場,我怎麼好意思用你的錢呢。”

“……”謝玉折記得,這句話是他在剛遇到柳閒時對他說的,他無法反駁,隻能回之以沉默。

思索片刻後,他靈光乍現:“可先前團圓夜時,在集市上,你說你是我的兄長。”

他痛心疾首地給柳閒倒了杯茶,抬眸直視著他的眼睛,輕聲說:“哥哥,下次買東西的時候,帶著我的錢袋子去吧。”

換柳閒沉默了。

二人打馬入了皇宮,在皇城門口,兩個守衛修士掐著訣將他們攔住:“來者何人?宮內不得騎馬!”

“臣謝玉折……”謝玉折正試圖下馬走近,出示自己的通行令,但他氣血虛弱腿軟無力,還沒下來,卻發現那兩人連看都沒看他。

而柳閒還不緊不慢地高坐在馬上,手裡晃悠著一張他隻在畫上見過的令牌。

宮門口數人的眼神都齊刷刷地聚焦在了那張造型奇特的令牌上,他們想跪地卻被一道力輕輕托住,隻好朗聲道:“參見陛下。”

宮門開了。

“不必對我行禮。”

柳閒笑說著,雙腿一夾馬肚子就往前跑了老遠,回頭挑釁地朝謝玉折晃了晃手上的令牌,謝玉折忙不迭追趕,可他現在就像被雷劈了似的,嘴角難以自持地微顫。

柳閒手上的令牌叫禦行令,見此物如見天子,去任何地方都通行無阻。

宮內石柱高聳,日光被紅牆綠瓦吸收,二人在宮裡馳騁,卻沒有人妨礙他們。

即使在這種森嚴冷酷的地方,柳閒也閒適得很。他緩下步伐,聞香看花,謝玉折找準機會問:“禦行令多年來從無人受封,為什麼你會有?”

眾所周知這隻是個掛在魚鉤上吃不到的餌,可柳閒竟然有!

柳閒正欣賞方正天空上的雲卷雲舒,回答得敷衍卻誠懇:“沈高峯想給我啊。”

青衣打馬過,柳閒領著他一路走到了禦書房。

馬身很高,謝玉折想下來,正不知該如何是好,柳閒已經翻身跨下。

他站定後拂去了青衣上的褶皺,仰頭看著馬背上的他。冬日鮮少的日輝恰巧落在了柳閒的臉上,他伸手對他做出邀請的手勢,笑盈盈道:

“請小將軍下馬。”

謝玉折知道有很多種從馬背上下來的方法:跨下來、跳下來、被打下來、掉下來。這是他第一次知道,原來還能被一雙有力的手有力穩穩牽下來。從沒有人教過他,他卻頓悟了蓮塘動人的清樂。

門口的小太監早已戰戰兢兢地打開了門,他們一前一後進了禦書房。突然聞到陌生的血腥氣,謝玉折才發現一直有個渾身是傷的男人跟著他們。

不過這個男人沒有發出惱人的聲音,看起來沒有敵意,甚至對他們有些避之不及,所以他一直沒在意。

是柳閒帶來的人嗎?他帶他做什麼?

這個人眼角還有未乾涸的血痕,右手用紗布纏成了一個粽子,麵目全非不成人樣,謝玉折已經完全認不出來,其實這就是鉗斷他的手的人。

應翰池小心翼翼地跟在柳蘭亭身後,連棵草都不敢踩,生怕發出了吵人的聲音。

在野外壞了眼珠,他隻好蒙住眼睛,視野裡明明隻剩了一片模糊的黑,但卻又能看清外物,隻是這樣的感知非常奇怪。

一定又是柳蘭亭搞的鬼!又要弄瞎他又要讓他能看見,難道是弱者的恐懼會讓他很爽嗎?他憤恨地想,但已經不敢再開口了,畢竟那個人下手是完全隻憑好惡的。

進房門後,經過一個拐角,便能看到正在文書的天子。謝玉折撩起衣袍正欲行大禮,一股氣卻強硬地托住了他的膝蓋,他不解地看著柳閒。

柳閒沒理會他的眼神,隻靜靜地等著什麼。

剛擬好旨意的天子迅速合上召書,對身邊的婢女太監道;“你們都先下去。”

突然看見這個人,沈高峯差點把手上的狼毫筆捏碎,他艱難地撐著扶手站起身,往前走了兩步,對柳閒拱手一禮道:

“上仙,許久不見,你一切皆好。”

上仙,上、仙。

這句話在謝玉折心裡炸起了一百道天雷,他終於知道了為什麼柳閒會有禦行令。

原來禦行令不是禦賜之物,因為他沒有這塊令牌也能在皇宮裡暢通無阻;相反,禦行令是賜禦之物,這是他賜給和雍國帝王的臉麵。

畢竟一個外人沒有由頭地橫行於皇宮,有損天威。

如此他也能猜出來柳閒在等什麼了。他等的就是讓皇帝屏退下人,不至於在彆人麵前難堪,同時消了皇帝在他們走後遷怒於彆人的念頭。

謝玉折緊攥著手指,短而整潔的指甲全嵌進了肉裡,他卻渾然不覺。

原來是真的,他真的是上仙。

傳聞上仙的不周劍擁有萬千虛影,他早發現柳閒的劍正是如此。他隨手就能召出各異的銀光利劍,其中隻有骨白的那一柄有真正的實感。

過去被他堅定否認的一切其實都有跡可循,但他不聽不認不信,如今卻再也不能了。

他心亂如麻,像海底纏在一起的水藻,想要解開,卻連硬割都割不斷。

他怎麼能是柳蘭亭!?

比起震驚,謝玉折心中更多的,其實是落寞。畢竟明月的盈缺從來和地上的人無關,仰月之人永遠碰不到真正的月亮,隻能在水中,碰一碰它的影子,而影子又會因為觸碰而破碎。

他是人間千年來唯一的仙,而我不過凡塵中籍籍無名的那一個。仙和凡之間差的從來都不隻是一個名謂,差的是超越千年的壽數,能改天換地的修為,經年數千的故人;天塹的兩端,隔著柳蘭亭和謝玉折。

等到我垂垂老矣,滿鬢斑白時,柳閒仍能神采奕奕地,意氣策馬與新友同遊,漫長的歲月裡他能認識的人太多了,他可能會叫另一個人小名,會接他回家,會教他寫字,會救他性命,會做更多沒有和他做過的事。

謝玉折用力攥緊了手,他不想和柳閒如此,即使隻能如此。

他不甘心。

向來隻受人跪拜的皇帝朝柳閒行禮,柳閒卻沒出聲,直接走到了書案前。

見明顯是來興師問罪的上仙不出聲,身為罪魁禍首的沈高峯也不敢起身,他悄悄抬眸,看到柳閒手上握著自己剛蓋了章的旨意,還沒打開。

柳閒打量著禦書房的裝潢,環顧一圈,卻沒有看他半眼,也沒有要搭理他的意思,沈高峯覺得自己好像成了一片沒有營養的空氣。

怎麼你今天是心情不好,非要在我麵前擺這個架子嗎!?他一口好牙都快咬碎,砰的一聲跪在地上,繃著臉補了個三拜九叩,再恭敬著大聲道:“沈高峯拜見上仙!”

謝玉折就站在柳閒身旁,肯定當不起自家舅舅行的大禮,可卻像被釘在了原地一樣,腿腳完全動不了,又想到舅舅派了四個修士折辱他,隻能苦澀地偏過了頭。

大禮過後,柳閒這才分了他一個眼神,他輕點下頜,淡然問好:“羅兒,好久不見。”

應翰池早知道柳蘭亭是瞧不起天下人的賤脾氣,他對皇帝恭敬了才是怪事;但謝玉折這一路上,從柳閒拿出禦行令在宮內橫行起,他的靈魂已經被炮轟無數次,緊繃的肌肉就沒鬆下來過。

羅兒這個小名,他隻聽太後叫過,叫的正是他的舅舅,當朝國君,沈高峯。

他總聽聞上仙唯我獨尊,卻一直想象不出來那是種什麼場麵,此刻倒是親眼所見。大為震撼的同時,他明知道柳閒是為了他才來到這裡,為他才做這些,心中卻溢滿了濃鬱的酸澀。

他是仙啊……

沈高峯的額頭已經冒了血,他訕笑著問:“上仙您今日屈尊來到和雍國,是有什麼要事要處理嗎?我一定全力相助。”

“沒什麼。”柳閒擺了擺手:“隻是小徒被歹人所傷,想來找陛下討個公道。”

第039章 君無戲言

這話說的柳閒自己都嚇了一跳。

主角不能死在彆人手上, 當然得護著;可讓謝家其他人活著又有什麼用?完全沒用,可他還是為這件事來和雍國了。

為了讓謝玉折好好活著,他傷也移了, 縮地成寸也縮了,壽也折了,眼睛也流過血了, 為了讓此行師出有名,他還自稱謝玉折是他的徒弟。

柳閒不禁開始懷疑,謝玉折這輩子最大的金手指,它的名字是不是就叫柳蘭亭?

想到自己在為宿敵鞠躬儘瘁,柳閒黑著臉示意應翰池上前。這人眼手並廢,輕輕一推便倒在了書案之上,新冒出來血順著皮肉同奏折粘連。

柳閒委屈道:“就是他,折斷了小徒幾根手指。”

他話鋒一轉問:“他說他是當朝舉人, 才情頗高,你認識嗎?”

沈高峯看了應翰池老半晌,終是茫然地搖了搖頭:“並非每一個地方官我都認識,這位……我實在是不認識。”

應翰池冷笑:“我幫你做了那麼多醃臢活,你現在裝不認識我了?”

沈高峯怒道:“血口噴人!來人,把他——”

“不必。”柳閒攔住他,不明所以地笑了一聲, 卻也沒說彆的。沈高峯也隨著心顫了顫,他連忙問:

“敢問上仙的徒弟又是哪位?”

柳閒伸手指了指身後臉色煞白的謝玉折。

沈高峯像是這才看到他似的, 一臉擔憂地上前扶住他的肩,想要晃兩下又被柳閒壓製住, 隻好口頭道:“玉折,你傷到哪兒了!”

顫悠悠拎起自己的小拇指, 謝玉折尷尬地抿了抿唇。昨日被逼著自殺的遭遇同夢一起早散了,斷裂的手指養幾個月應該也能恢複,而派人殺自己的人頂著額頭上一個大血包,還對著他一臉關切,他心中很不是滋味。

沈高峯道:“不周山路途遙遠,二位不如暫住皇宮修養,我一定安排最好的人手來服侍。”

柳閒搖頭:“不用了,我隻是來要你一個擔保。”

他湊近了皇帝耳邊,以隻有二人能聽到的聲音說:“應翰池謀害忠良,他犯了錯,所以我廢了他的右手和眼睛;陛下以後千萬不要同他一樣,再犯錯了。”

沈高峯眸色一灰,他嘴角向下,猛的咽了咽口水,恐懼如雜草瘋長。看樣子柳蘭亭已經全知道了,謝玉折外出這一趟,還真是給自己找個了好靠山,他怎麼就沒直接死在外邊?

這群沒用的東西。

而後柳閒恢複了正常的聲音大小,盯著皇帝的眼睛,笑問應翰池:“他害了人,所以走路摔了跤,把眼睛和右手給摔廢了,陛下,你說是不是惡有惡報?以後要當好人,做好事。”

終於提到了自己,應翰池抖如篩糠,啞著嗓子連連附和:“我我我以前的確做過太多壞事,明日我便辭官歸家,帶著這些年的積蓄幫助彆人!”

沈高峯讚同:“是是,要學會日行一善。”

柳閒抬手取出了應翰池骨頭裡埋著的陣痛劍意:“回頭是岸,你這句話有陛下作保,我也就放心了。”

沈高峯額間冒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他明白柳蘭亭要他作保的意思,便是如果應翰池再作惡傷人,遭罪的就是他。

想到應翰池靠生吃人肉提升修為,還強搶民女,殺人無數,他迅速判斷了他剩餘的價值,當機立斷地在心裡給他判了死刑。等這煞星走了,他就讓這個不成器的廢物去死。

應翰池卻以為柳閒是要放他一馬,大喜過望想要以頭搶地,卻被柳閒製止。

奏折被他弄成一團爛血紙,可劍意取出之後,劇痛又湧了上來!他一時間不知道到底該是想活還是想死了。

沈高峯無暇顧及滿紙的血,因為他還沒緩出上一口的氣,就眼睜睜地看著柳蘭亭拿起了那道旨意,好奇問著:“對了,陛下剛才在忙著寫什麼?”

“寫、寫……”

在沈高峯遲疑不知該如何作答之時,柳閒已經打開了聖旨,他一字一句念著:

“謝鎮南妄說妖言,乾朕家事,有悖倫常;朋黨比周,將害宗社,朕不能容。不除大患,國心不安,故謝氏直親斬首,其餘親眷發配充軍,以儆效尤。”

聽著柳閒毫無停頓地念完聖旨,謝玉折不覺得他之前的所作所為是在給皇帝麵子了,或許他隻是覺得那樣比較有趣而已;同時,他也聽到了謝家人的結局。

念完了這一長串,柳閒又合上了卷軸,問:“你寫這個乾什麼?”

“寫、寫……”沈高峯欲哭無淚,誰來教教他該怎麼回答啊!

“我知道,這不是你寫的。”

沈高峯急忙接住了上仙施舍來的台階,他連連點頭,“我隻是被夢魘住,妖邪附身了!”

柳閒把卷好的卷軸懸在燭火上,任火舌吞噬禦用的布帛,逐漸化作殘灰。

他撚過劈啪跳動的火星子,道:“小徒生於謝府,我自然是愛屋及烏。如今天下太平,謝將軍也說他力不從心,今日便告老還鄉,挖地種菜,由我來管;若有人越俎代庖,殺無赦。”

他起身,朝沈高峯拱手請旨:“陛下,擬旨吧。”

*

從禦書房騎馬回到謝府的每一步,謝玉折都像被抽離了靈魂一樣,眼神空洞,沒有神采。

他早有走狗烹的準備,可沒想到沈高峯要趕儘殺絕。

其餘親眷皆充軍。

他心似明鏡,知道戴罪之人充軍的意義,不過是淪為最下等的、供人取樂的兵。

男子做苦活,女子……女子,他不敢想。

柳閒腰上插了個墨還沒乾聖旨,沒有說話,隻晃悠悠牽著馬。

半晌後謝玉折才找到了發聲的地方,磕磕絆絆道:“柳……上仙,今日多謝您,從前我質疑您的身份,多有冒犯。”

他心中五味雜陳,不知該多說些什麼。

那個書生在他們踏出門檻前撕破了儒雅的皮,直接破口大罵:“柳蘭亭,為了給個廢物出氣虐待我們四個,說你兩句就把老子眼睛和手廢了,乾你娘的你就是個賤——”

他的話沒說完。

因為謝玉折已經折返回去,他手握著佩劍已經穿過應翰池的骨頭將他釘在地上,想讓他住口!

“一個廢物,也想讓我閉嘴?”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應翰池即使身受重傷,也是個金丹期的修士。他的血汩汩往外流,謝玉折給他造成的傷卻並不能讓他住口。

像是想起什麼似的,他眼珠子癲狂一翻,咯咯地邪笑起來,“彆人不知道老子可知道,你被那顧長明關在春山寺天天受水刑,上仙的一身全都變成破爛啦!眼睛流膿的臭——”

他再也說不出話了。

一柄劍割斷了他的舌頭。

謝玉折嫌惡地把那根血淋淋的東西丟到一邊,而後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

在聽到這個人罵柳閒的時候,骨子裡的煩躁幾乎是一湧而上,他下馬逼近,卻又想聽到柳閒被關的時候經曆了什麼,而後就想也沒想地割斷了他的舌頭。看著自己滿劍的血,一向純良的小將軍有些惶恐,卻並不後悔。

這種不會說話的舌頭,沒必要留下。

同時他又慶幸,還好柳閒背對著他,不知道他剛才突然做了什麼。可他不知道,高修是不止用眼睛看四周的。

應翰池泣血似的一口氣吼完了這一串話,而後才是天子震怒,發命酷刑伺候。

沈高峯的嗬斥姍姍來遲:“這人禦前失儀,還不快拖下去斬了!”

柳閒靜靜聽完,抬腳便走了。

謝玉折琢磨著剛才聽到的一切。原來當時暗殺他的那四個人,都被柳閒……報複了,書生被他廢了眼睛。

他說了柳閒什麼?和他的眼睛有關嗎?

若應翰池所言為真,那他說的柳閒受過百年滴水酷刑,是否也是真的?

縱使和雍也會用酷刑,可水滴刑仍因為過於殘忍而被廢除。而柳閒被關了百年,還曾遭受那樣非人的折磨。

一定很難過吧。

不消片刻謝玉折已經恢複了乖巧的模樣,他的手晃了晃,突然想給柳閒一個擁抱,可想到不能對上仙僭越,又放下了手。

他看過信徒為柳蘭亭的金像,他們對上仙三拜九叩,純金的神像打造了一尊又一尊,沒有一尊和他認識的柳閒一樣。

謝玉折不知所措,隻好揣摩著其他人對柳蘭亭的態度,正欲叩拜,卻看到柳閒嘲弄地勾起了嘴角。

“以前不是一口一個柳閒叫得挺歡的嗎?還是說,你覺得麵上尊敬地給我磕個頭,我就會護你一輩子?”

謝玉折沒料想到剛逼皇帝磕了頭的柳閒會有這種反應,他一時愣了神,柳閒卻提醒道:

“如果你的膝蓋骨是軟的,就在裡麵插根竹竿。”

“我明白了。”謝玉折微微蹙著眉:“可是剛剛跟著你的那個人身上有很多傷。”

柳閒問:“所以呢?你不高興?”

既然應翰池是被他押來的,傷痕的來源就一目了然。

謝玉折點了點頭,他從芥子袋中拿出了一張嶄新的手帕,放在柳閒溫熱的手心裡:“你碰他的時候,手上沾了他的血,很臟。”

“……”柳閒無話可說。

“他都要死了,你竟在嫌棄人家的血。”斜睨了佩劍挺立的謝小將軍一眼,想到前一刻這個人還連馬都下不下來,後一刻就跳下來割斷了彆人的舌頭,柳閒笑出聲道:“謝玉折,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謝玉折抬頭用乾淨的眼神看他,道:“你救了我兩次,我以後都會站在你身邊。”

柳閒轉身,他湊到謝玉折耳邊,抬手把少年散落的一縷發捋至耳後,輕聲道:“君無戲言。”

*

回到將軍府時,府內是少有的熱火朝天,其中最大聲的,就屬謝·大將軍·虎符曾有者·主角他爹·鎮南所有。

謝玉折隔了半條街道都聽見他爹在吆喝:“這個拿上!”“這不要!”“這是啥?”“拿開拿開!”

柳閒讚賞道:“大將軍血氣方剛。”

等謝玉折一臉黑線地拉開謝府大門,一個小木樁子直直朝他臉上飛來,還好他早已習慣了這種暗器襲擊,迅速往身側一彎,躲過了這個木樁子。

但身旁的青衣人卻吃痛地“唔”了一聲。柳閒剛被人用木樁子結結實實砸了一道,他微笑著揉了揉自己明日可能會出現淤青的鎖骨。

謝玉折的心臟隨著那聲悶哼一跳,他一臉擔憂地看著柳閒:“父親可能覺得你會躲過去,抱歉。”

“無妨。”柳閒讚賞道:“大將軍用兵如神。”

今日柳閒脾氣好得奇怪,他好像很高興似的。謝玉折僵硬地轉過頭,又看到一個糙漢子眉開眼笑地跑了過來:“你回來了!”

“是的,父……”謝玉折正抱拳給他爹行禮,可他爹直接和他擦肩而過,看都沒看他一眼,也沒瞧見他警告勸阻的眼神,伸手重重拍了拍上仙的肩膀,豎起了一個大拇指:“柳閒,這一趟辛苦你了,你果然手眼通天。”

柳閒很臭屁地揮揮手,不鹹不淡道:“都是小事。”

招呼身後人端來一個小盆,謝鎮南道:“等你好久了。你眼光好,來看看,這是我新養的水仙花,怎麼樣?”

柳閒抿了唇,他彎腰湊近了許多,終於盯到了那一小點嫩芽,他點點頭:“前途無量。”

然後他把自己的衣袖施施然撩開,問:“新買的紅珊瑚手串,怎麼樣?”

謝鎮南皺著眉看了好久:“我個粗人,欣賞不來,不過還是挺好看的。”

像是想到了什麼,謝鎮南粗獷的聲音都低了一個度:“但不如我以前給阿商買的好看。”

聽到了已逝母親的名字,謝玉折落寞地朝紅手串投了個眼神。

他又看到了柳閒左手腕上不知究竟是紅痣還是紅痕還是幻覺的東西,但他心中已毫無波瀾——畢竟有些事情隻有柳閒忘了而已。

現在他隻抱怨自己麵前立著兩隻孔雀,這兩隻孔雀隻顧著互相開屏和吹捧,完全沒看見他。

“就你有老婆,我沒有。”柳閒遺憾地歎了口氣:“不過我有徒弟,你沒有。”

他挑釁地搖了搖手,珊瑚珠相碰發出清脆的響動,洋洋得意道:“這是你兒子用你的家當給我買的。”

謝鎮南大叫一聲,跳了起來:“什麼!?”

他這才看到被自己擠在一邊,臉色很難看的謝玉折,他大笑著揉亂了兒子一絲不苟的頭發:“你小子給他買手串,虧啊!你知不知道當年你過生辰的時候,他空著手就來了?他說——

‘我送小公子兩袖清風,便已足夠’。”

第040章 拜師禮成

送什麼禮?兩袖清風?

柳閒認真回憶了下十七年前自己在做春山寺乾嘛, 而後誠實否認:“謝小將軍出生的時候,我應該還在地上玩數螞蟻玩泥巴,彆說在生辰宴送禮了, 我來都來不了。”

謝鎮南不以為然,促狹地拍了拍他的背:“少裝年輕了,你其實比我小不了幾歲吧?以前有傳言說宮內某位娘娘特意托人找你要永葆青春的方法, 我還以為是謠言,沒想到你還真會。這麼多年都沒有變化,以後謝玉折想給你養老都不行。”

謝家父子都一個樣,總把他當國師。柳閒直截了當問:“為什麼要他給我養老?你是不是在托孤?”

“被你發現了。可是沒辦法,”謝鎮南嗬嗬一笑:“人生動亂猶如尾生抱柱,自死方休啊。”[1]

柳閒往後躲,並不承他的意:“我下雨知道打傘,餓了知道吃飯, 生活自理自強,永葆青春活潑,不需要彆人來養老;而且我又老又弱又病又殘,將軍您的托付,我擔當不起。”

他轉頭對謝玉折進行眼神鼓勵與支持:“好好活著,說不定不到沒幾年就能有個孫子玩了。”

被人點撥,謝鎮南恍然大悟, 臉上寫著“你說得對”,也對謝玉折進行了眼神鼓勵與支持:“兒啊, 以後你成了家,有了個可愛的孩子……”

柳閒欣慰地著著謝玉折, 點了點頭。

謝鎮南繼續說:“你就讓柳閒養小孩玩。”

柳閒一下子就冷了臉:“?”

突然被兩個長輩點名,謝玉折無奈道:“父親……玉折不能做到修己, 怎可成家;你們喜樂安康,我心才能安。”

他如今無才無能,連保全家人都要借柳閒之手,又怎麼能談情說愛?他從未有過這些想法,若真的有與他成婚之人,反倒會被他耽誤一輩子。更何況……算了,不必想多的。

“憑什麼他生的孩子是我來養???”

柳閒震怒。

他腦袋裡麵突然出現了以後主角膝下子孫環繞含飴弄孫,而他墳頭雜草三丈高都沒人打掃的之景,萬分淒淒慘慘戚戚,彆提有多心酸了。

謝鎮南詫異地問:“你不是很喜歡養小孩嗎?當年你……”

柳閒麵無表情地捂住了耳朵。

按照書中劇情,他記得謝玉折是有一個心上人的,可惜她最後被劇情殺,變成了他的白月光,謝玉折從此戰神一個,人擋殺人,神擋殺神,殺殺殺殺!

那可憐的姑娘叫什麼名字來著?柳閒暫時想不起來了。

不過既然謝鎮南說了,那等以後遇到了,可以給提前給謝玉折介紹介紹,在死前恩愛歡愉幾日,也並無不好。

畢竟他必須完成殺他的任務,也算虧欠他,給死人養個孩子,也不是什麼難事。

不行。柳閒又否認了這個念頭。

在這世道,守活寡的女子的日子是很難過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他不能禍害了這位姑娘。以後要是真遇到她了,必須繞著她的道走,他不想一禍害就謔謔兩個人。

謝鎮南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後知後覺問他:“我聽人說,謝玉折是你的徒弟?”

柳閒瞧了麵色沉重的謝玉折一眼:“隻是我對沈高峯的說辭而已,他不願意。”

謝鎮南朝緊緊挨著柳閒的謝玉折擠眼睛:“是嗎?靠這麼近,我怎麼不覺得?”

謝玉折的臉黑裡透紅。

管家突然上前和謝鎮南耳語,他大笑一聲,好像很放鬆似的。而後他從懷裡掏出兩封書信和一個盒子塞進柳閒的懷裡:“有彆的事需要我,不能陪你們了,你們好好玩。”

他收了笑意,萬分肅穆地對柳閒行禮:“末將代謝府上下,拜彆恩人。”

是軍中最高禮節。

*

謝鎮南走後,留了謝柳兩人麵麵相覷。

晨起時,謝玉折就聽說了昨晚他父親和柳閒在書房裡坐談一夜,而今日,柳閒便已輕而易舉地抬走了懸在謝府頭上的閘刀,沒有見一滴血。

十三年前的柳閒也是這樣,親手把舉目無親的他從深宮裡接了出來。

那時還是隆冬,寅時雞還未鳴,大雪紛紛落,國師大人的烏發上鬆鬆斜斜地插著枝野梅,披了一身紅狐裘,推開了後宮裡,他所居小宮殿的門。

來時他拎著盞暖黃的燈,體弱到笑時都會微微喘氣,朝縮在角落裡發抖的他伸出手,輕聲道:

“小玉,我來接你了。”

已是深夜,國師府又從來沒有下人,上京的車夫不敢進宮,他沒有轎子可乘。國師是一個人走來的,矜貴的衣擺都被雪水潤濕,一向不染凡塵的鞋履上沾了汙泥。

從上京東街的國師府走進後宮,絕不是一條輕鬆的路。柳閒明明薄得能被風撕碎,卻半點難受也沒有說。回家時,他一手撐著傘,一手牽著他。

年幼的他抬頭看了看和明月同行的國師,伸出兩隻手緊握他冰涼的手掌,試圖捂熱它。可他太莽撞,行動間帶起的風刺得國師咳嗽了許久,他也不惱,隻笑著用手帕擦去了嘴角的血跡。

而後國師拿出一件和他身上同樣形製的小紅狐裘,蹲下身披到他身上,揉亂了他的頭發,輕咳兩聲後,眉眼彎彎道:“小玉跟我回了家,就是我的親人了。我會儘力讓你做個無憂無慮的小公子,平安長大,快樂吉祥。”

身上的披風很暖和,他們相握著走了一路,柳閒的手終於回暖了些,回府後柳閒徹夜未眠,隻為了給他治傷。

後來住在國師府中的八年,冬日都點夠了碳火,夏天都鋪足了冰。

謝玉折突然意識到他欠柳閒的用一條命還不完。

畢竟在柳閒朝遍體鱗傷的他伸出手的時候,他就已經下了要為他赴死的決心。

柳閒挑眉問他:“小將軍,您終於紆尊降貴,打算跟著我了?”

謝玉折緊攥著腰間佩劍,看著眼前這個信手戲弄天光之人。柳閒救下了謝府每一個人,給了他們祈平鎮的入鎮令。不知道柳閒做了什麼,那個鎮子已經再也沒有邪祟作祟,他們可以在祈平鎮中安然一生。

但父親戎馬一生已足夠辛苦,上仙的恩賜並非時時能有,要救自必須自救。

更何況無論是國師、上仙還是柳閒,都不需要弱者的報恩,他必須成為和他並肩之人。

他認真地點了點頭。

柳閒輕佻道:“叫聲師尊聽聽。”

“……師尊。”驟然要這樣稱呼他,謝玉折耳根通紅,卻毫不猶豫地朝後遠離了柳閒一大步,撩起衣袍朝地上直直一跪,他沉著青澀的嗓音,再拜三次:

“師尊在上,弟子祝您——

鴻運當頭,功業千秋。”

柳閒垂眸,居高臨下地看著對自己畢恭畢敬的謝玉折,晦暗的眼神被綢緞遮掩,他靜默了良久。

他在計算,炮灰被主角這麼一跪,要折幾年的壽???

一定隻有兩三年吧……算了,算了,不計較。

他半蹲下身,伸手把謝玉折的黑麒麟額帶扶正,無奈地笑了一聲:“愛徒,你的額帶歪了。”

謝玉折看著那顆紅痣近在咫尺,不由得呼吸一滯。

而後柳閒合二指抵上他的眉心,有一縷清涼的靈力淌入,讓他的筋脈舒暢。可當靈力停留在他斷裂的手指時,又突然碎成細針紮進骨頭裡,劇痛連心,他猝不及防地咳出一口黑血,卻突然發現心中少了好多鬱結。

那人用另一隻手撫去了他嘴角的血跡,唇上傳來冰涼的觸感。

他的聲音溫柔而蠱惑,他說:“拜師禮已成,以後你不用跪任何人,也沒人配得上你一跪。”

他不想再有彆人被折壽了,這有虧陰德!

謝玉折道:“恭敬父母師長,天經地義。”

看著謝玉折無力垂下的手指,柳閒笑得開懷:“好吧。作為回報,我帶你去把手醫好。”

“多西……”謝字還沒出口,他已經被打橫抱起,他有些驚疑不定,挽住柳閒的脖頸,由此牽動了內傷,急急喘了好幾口氣。

少年聲音從他胸膛處悶悶傳來:“多謝,但手指過幾個月就好了,不必麻煩你,柳……國……上……師尊。

柳閒偏了偏頭,想把自己被謝玉折壓住的長發扯出來,不由分說道:“我人如其名,閒。”

手指上落了幾分這人如綢的黑發,謝玉折不好意思地挪了挪自己勾著他脖頸的雙手,他覺得這個姿勢很彆扭。

柳閒輕蹙著眉說:“謝玉折,其實,你把我圈得太緊了,我有點喘不過氣。”

“抱七……”謝玉折煞白的臉上驟然多了幾分血色,手忙腳亂地又移了移。

歉字還沒出口,柳閒已經按住了他的手:“彆亂動,這樣很好,我怕你待會兒會被吹跑。”

謝玉折的臉一會紅一會白,隻能對著柳閒精致的下巴點點頭。

他聽到柳閒在低低吟唱,宛如千年前的古樂曲。而後狂風四起,他再也無法強撐,全身上下隻餘了一個支點,他隻能死死靠著柳閒的肩頸!四周空氣被劇烈壓縮,謝玉折隻覺得自己踏入了洸汪水鏡,全身懸溺其中。

耳邊本充斥著深水的垂死之音,可身旁人不悲不喜,又凝起磅礴的劍意,將殘破的他被護於其中。

柳閒像哄小孩一樣拍著他的背,他說:“我在呢,彆怕。”

那聲音輕而緩,好像幼時他被罰跪在書房之外時,偶然聽到房內皇舅母給公主表妹唱的搖籃曲,柳閒也曾這樣為小時候的他講過睡前故事。

可反觀現在,謝玉折的心裡總覺得有些不對勁。柳閒的溫柔太過嫻熟,更像是在他的理智在根據多年積累的經驗,判斷出這樣做能夠更好地應付他一樣,柔情卻無情,和從前不一樣。

瞬息之後水中幻境消散,眼前是一片竹林。月色從掌間逝去,柳閒把他靠在竹子旁坐著,提醒道:“你彆亂走,小心碰到了殺陣,等我背你。”

謝玉折乖巧端坐,看柳閒從芥子袋裡翻找出一盞八方燈。而後柳閒一手背起他,一手拎著燈,又召出把沒開刃的長劍,支撐著他的脊背。

循著舊時記憶,踩著彎彎的青石板路,沿著其上泛濕的青苔,柳閒背著小累贅,慢慢悠悠走了約莫一刻鐘。

柳閒太瘦了,骨頭硌得謝玉折腦袋疼,可這反倒讓他更放鬆地趴了上去。

肩上突然多了幾分重量,柳閒的溫柔比雪化得還快,他皺眉嫌棄道:“你吃什麼長大的?”

謝玉折答:“我常常自己生火做飯。”

“你還會做飯?”柳閒不相信地側過頭,正巧看到謝玉折展顏一笑,雙眼化作兩輪輕巧的彎月,連眉梢都帶著暖意。

竟然笑得這麼開心。柳閒覺得自己好像在彆人身上見過相同的笑,可記憶卻是模糊的,所以他一直看著謝玉折,試圖就此辨認清楚。

他道:“難怪你重死了。”

謝玉折搖搖頭,眼裡躍動著小溪流:“柳……國……師尊,是你太瘦了。以後我和你在一起,都為你做飯吧。”

這句話脫口而出後他就後悔了,他明顯感覺到柳閒又僵硬了一瞬,柳閒總是會因為這一句話反應異常。謝玉折有些落寞,因為他這樣特殊的情緒來自彆人。隻是因為過去曾有個人對柳閒說過這句話,柳閒又把這句話烙進了他被冰殼子罩住的心裡。

而後風慢歇,柳閒已麵色如常,嫌棄道:“柳國師尊是什麼鬼東西,姓柳前職務是國師現職務是謝玉折的師尊的人?嫌彆扭就彆叫了,你每次一叫,我都會掉一地雞皮疙瘩。”

謝玉折誠懇地叫了自己最順口的稱呼:“哥哥,對不起,我隻是心緒有些亂,還沒能改變習慣。”

哥哥又是什麼鬼玩意?已經是老祖宗的柳閒又被惡寒得一顫,他覺得還是柳國師尊比較好,至少他清楚他在乾嘛。他轉眼又想算了,都是小事,隨便他吧。

眼前出現了許久不見之景,他把謝玉折穩穩放在地上,道:“到了。”

這是一個有些年頭了的小院子。尖翹琢簷,紅漆綠瓦,檀門緊閉,都掉了漆。一副流雲形狀的匾額俏棱棱地硬插在門口的青石板上,一半沒入碎石之中,另一半刻著三個古文字遊雲驚龍,紮人心口的俊逸。

鳥雀被他們的到來擾得嘰喳亂叫,驚得謝玉折胸中冒出絲絲絞痛,他連咳了好幾聲,問:“師尊,這是哪兒?”

“這裡啊……”柳閒抬腳略過著插在地上的匾額,拉開紅漆斑駁的木門,門內落著大雪:“就是我的家。”

“不周山巔,水雲身。”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