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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1章 淡墨素箋

不周山。

它並非是人間最高的山, 卻是最高不可攀的一座山。

謝玉折幼時曾有幸見識過上修界的風土人情,但不周山,他隻在傳說裡聽到過。

不隻是他, 這天下多數人都隻能聽說它。

傳聞中,上仙便是在不周山上飛升的。

一千年前還沒有上下修界之分,有無仙緣的人都紮根在一處, 劍藥器刀等宗派的分彆也沒那麼明顯。

閒時練練藥給鄰居治病,習習劍鍛煉身體,都是大家常做的事情,沒有人想要成仙,人和人之間沒有那麼森嚴的差距。

而某日不周山拔地而起,浮雲同山齊。此山初誕時,蒼翠峭拔,鐘靈毓秀, 是個踏青的好去處。可物極必反,人喜歡的地方魔物也喜歡,他們逐殺兩腳的異類,盤踞於此,劃此山為妖山。

吃靈果,喝靈泉,本就強悍的妖獸更加實力大增, 加之它們群居夜行,為害四方, 百姓叫苦不迭,卻又奈何不得。

彼時的柳蘭亭, 也隻是千萬人中籍籍無名的一個,住在一個四季如春的小鎮裡, 平日裡在私塾裡做個教書先生,換了些銀錢之後便外出遊曆四方,花光了錢後又回到鎮子,教書時會順道給身邊的小孩講此行的趣事。

可惜這鎮子恰巧在不周山腳,妖物橫生之後,恬靜的生活慘遭劇變。

於是某日,上仙在小鎮上吃了道餞彆宴,在百姓歡送之下,提著根破破爛爛的木劍,上了妖山。

七十七日斬妖降魔,他憑著凡胎□□,從不周山腳,一步一步,殺上了山巔。妖山上萬年不化的積雪被各色的血染成了黑,遮天蔽日的黑雲最終被狂風吹散,春暉灑落,黑水彌散,隻有一縷帶著寒梅清香的風拂過人間。

上仙立於山巔,因緣際會,悟了大道。

雲銷雨霽不過片刻,天道降下神罰,滾滾黑雲低低覆著整個西北,割天碎日的巨雷齊齊劈向山頂上的凡人之軀!

一百八十一道,道道致命,片刻不息,可直到最後劈下的雷已經沒了聲響,柳蘭亭仍好端端地直著脊背,雷雲這才無可奈何,怏怏散去。

而後落花為雨,萬獸齊歌,一位紅衣神君伴著敲金擊玉之聲,緩緩踏著花玉梯,飛升了。

同時凡間至寶的天命簿上多了一條“柳蘭亭於某年某月某日位列仙班”。

眾人才知,原來那是天道的考驗,人間有了第一位仙。

柳上仙下山之時,手上持的已經不是去時的那把木劍,而是一把骨玉似的長劍。凡人感激他的大恩,朝他再拜感謝。

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人間再無強悍的妖魔肆虐,上仙飛升後也留在了人間。他安家在不周山巔,和曾經在小鎮裡做私塾先生時一樣,閒時便四處教習劍術,讓更多人有了自保的能力。

後來在不周山腰之上,劍道仙宗由當世數位由他教導的大能成立,上仙被奉為座上賓,並為其取名——

天不生。

謝玉折怔愣地看著水雲身終年不化的雪。今夜,柳閒為了給他療傷,帶他來到了這個在夢中都不敢踏足的地方。

不周山巔,他的家。

雖然已經知道了柳閒的身份,可他仍然很想回到水鏡之中,至少在那裡他真心實意地認為能和他一直走下去,而不是來到仙山之巔,看不見彆山,看不見活水,隻能看見永遠散不去的雲霧,漫天的大雪、和一道看不見兩岸的鴻溝。

見謝玉折盯著屋前落了厚雪的桌子發愣,柳閒抿了抿唇道:“這地方一百多年沒人打理,小公子就算嫌棄,也隻能將就了。”

他用劍意拂去雪,猝不及防地被風嗆得咳嗽了幾聲:“原說要帶你來看看隻是個客套話,沒想到你這一要死了,天上地下,還是這個恨了我多年的地方最好。”

恨?

“這裡是你的家,為什麼會恨你?”謝玉折問。

柳閒淺淡地笑了一下:“有人不想我回來。”

謝玉折直覺柳閒被囚和這座山裡的人有關,他問:“那被他們發現了怎麼辦?”

“我還怕他們不知道呢。”

柳閒竹骨玉姿,劍術卓絕,天下第一,謝玉折總是不願相信,他被囚了一百年的事實。猶豫許久後,他問:“是他們……把你關起來的嗎?”

柳閒反問:“上修界原有劍藥器三大宗鼎立,劍宗天不生,藥宗迷花島,器宗百煉穀。你知道為什麼天不生要把自己摘出來,尊我為劍宗嗎?”

謝玉折搖頭,他對上修界的了解隻存在於傳說之中。

“顧長明想獨霸上修界,創立仙盟當盟主,連名謂都要和彆人不同。”

謝玉折點頭道:“不周山有上仙坐鎮,天不生地處於此,位置得天獨厚,的確更有優勢。”

柳閒笑了:“他們怕我,又不能不依靠我。”

許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可那些人於柳閒而言怎麼算得上是風?

他拿出一套被褥,拍了拍手上的劍說:“不周,幫我鋪鋪床吧,我累了。”

劍身震動發出嗡鳴,似是在不滿這樣的安排,但最終它還是斂了自己的鋒芒,乖乖鋪床去了。

和素日看到雪透的分影不同,這柄通人性的劍有骨白的實體,應該就是仙劍不周的真身。

柳閒坐在石凳上,愜意道:“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是我親手種的,小黑以前就在那條河裡。”

看著門口結冰的河,謝玉折恍然大悟:“小黑就是青衣河的黑龍?”

柳閒點頭。

想到那日的不告而彆,謝玉折赧然問道:“我離開後,你找到祈平鎮的禍源了嗎?”

“沒有,但一時半會也不會出事了,等你的手好了,我帶你一起回去。”

“可……”可斷指基本對我的行動不會造成影響。

柳閒說:“不可。手很重要。”

雪壓竹響,萬事萬物都被一層厚厚的白覆蓋住,分不出什麼差彆。柳閒從院內紅梅上掐下來一枝,隨意地彆在烏發上。腦後白綢飄飛,倒是同這隆冬美如一色。

“今天探你的靈海的時候,我腦袋覺得似曾相識,還多了一些奇怪的記憶。”

謝玉折抬起的眼眸裡帶了幾分希冀:“什麼?”

柳閒的壞脾氣讓他養成了反問的習慣:“你最初篤定我是國師,想殺我,怎麼認出來的?”

謝玉折不好意思地咬了咬唇:“我本來也不是真心要殺你……”

“可我怎麼可能做國師?絳塵怎麼會犯這種錯誤。”

我又怎麼可能認錯你。

謝玉折正想肯定他,但柳閒這時候又換了個姿勢趴著,連聲道“算了算了是與不是都不重要”,而後從懷裡抽出一封書信:“你爹給你的。”

過幾日謝府就要搬去祈平鎮了,有什麼話不能當麵說?想到剛才父親離開時的鄭重模樣,謝玉折狐疑地接過輕飄飄的那張紙。

信紙上正反兩麵都有字跡,他先看了沒被塗抹的正麵。

上麵的字工工整整,雖然不好看,但也能看出寫信之人付出了極大的努力:“玉折,今當久彆,我寫此箋,叮囑你要事國師如事君。

當年我衝動離家,領兵出征,留你一人,實在羞愧。國師聽聞你在宮中遭遇,先斬後奏將你接回,又使了非凡手段,逼陛下下旨應允。此後,他便一天不落地向太醫院討藥吃,又代行父責將你養大,我每每看到他,都自慚形穢。

此番重逢,雖然他已失憶,你卻不能忘了他的大恩。他曾說你是不可多得的天驕,我也知我兒是知恩圖報的君子。

自從阿商死後,我就已風燭殘年;如今謝家順遂,我心終能大安。阿商等我多年,她與我共同的心願已了,思念至極便再難苟活,願柳閒與你皆安好,我不能再留她苦等了。

阿商從前一直嫌我肚裡沒墨水,前些日子在家,想到馬上要見她,我便讀了不少書,給你寫兩筆。

我兒玉折:

願你在戰爭中光榮犧牲。

願你死於守護非親之時。

謝鎮南”

這是什麼意思?去見母親、這是什麼意思?

謝玉折顫抖著手翻到背麵,無力的斷指卻不小心鬆開了信紙。信紙被風吹到樹梢上,他急匆匆跑過去,被風雪迷了眼睛,小腿不小心撞到石頭上跌破了膝蓋,血肉被地上橫生的枝丫劃破。

即使用了再大的力氣也爬不起來,他驚恐地看著那張越飄越遠的紙,嘶啞道:“爹……!”

而一陣恰好的風,把那張信紙吹回了他手中。

第042章 為君取名

謝玉折用力地抓住這張紙, 好像這樣就能抓住不在身邊的父親,但這張紙太薄,已經被他的手指戳破了。

他牙齒戰栗, 一手抹掉睫毛上的雪花,看向背麵。

背麵的文字被一道鋼叉劃去,好在並不影響閱讀:“兒子, 我要高高興興去見阿商咯,也不知道該囑托你什麼。原本想提提阿商,可你應該也對她沒什麼印象了。她的事情我寫不完,用筆墨也寫不了,但你必須記著,她對你比我這個不稱職的爹好得多得多。

你要好好活著,我和阿商在一起會很幸福,不用你擔心, 這一直是我最大的心願。你呢,就好好跟著柳閒乾,他想做啥你就跟著做啥,這是你欠他該還的。他一直身體不好,瘦不伶仃,你要幫他好好養養;要是有人敢砍他,你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被砍到, 再砍幾刀回去,否則, 你就等著我和阿商給你托夢吧。

還有,等他想起來我是誰, 讓他親自來給我賠禮道歉!”

如此幾筆叮囑,未儘的風把謝鎮南最後的一句話也卷走了。

謝家小公子身穿麒麟錦衣, 眉間暗繡額帶,一身的黑,掩住了半身的血。漏儘更闌,在寒風灌得他喘不上最後一口氣時,謝玉折趴地上,看著水雲身昏暗的天,心道這個人間於他是再無一念了。

然後一道白光刺眼,逼他不得不站了起來。

見謝玉折急急顫動的肩膀,柳閒把他扶了起來:“你爹叫什麼名字?”

“謝鎮南。”

“信上寫什麼了?”

“他說他要去找我娘了。”

“……哦。”

想到謝鎮南也給他寫了一封信,柳閒拆開,隻見上寫短短一行字:“經年久彆,君已不識,我仍不悔,想必阿商亦然。”

看著這十八個陌生又熟悉的醜字,柳閒氣極反笑,冷聲道:“我堂堂一個無情劍修,怎麼老是幫彆人乾帶孩子的勾當。”

見過太多生死,他早已不會因為無關之人的逝去而波動,畢竟隻有謝玉折的命和他有關。但此時受了腦袋裡突然多出來的那段記憶的影響,他現在心裡竟然有點不舒服。

但他不免還又有些隱秘的興奮。原書裡的劇情裡,謝府的結局和帝王的密詔一字不差,如今卻隻有謝鎮南一人死了。這是否意味著,未來他和謝玉折的對峙也會被改變?

在書法大師柳閒的眼裡,這短短十八個字中,隻有“阿商”兩個字稍微能看得過去一點。他似乎曾見過無數次,五大三粗的謝鎮南彆扭地坐在書案邊,一次又一次臨摹著他花重金向國師求來的“沈素商”“阿商”的這五個示範的字帖。

“阿商是誰?”柳閒工整地疊起了那張紙。

“我的母親。”

“啊,”一些細細碎碎的片段閃了出來,柳閒捏了捏跳動的眉心,問謝玉折:“那你還記得她嗎?”

謝玉折眼角劃出一行淚,他看著柳閒,指著自己,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我什麼都不記得。柳閒,我自以為過目不忘,卻連母親的容貌都不知道。”

“她死的時候你還那麼小,不記得也正常。”

柳閒坐在門檻上,用小樹枝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動著地上的雪,謝玉折坐在他身旁,聽他說完這句話後天地都靜了,但柳閒在落雪聲中,聽到了水珠著地的聲音。

失去了父母的孩子,此刻坐在他身旁懷念他們。他要安慰他嗎?他要怎麼安慰呢?他不懂。

謝玉折問:“柳閒,若你曾來過和雍國,那你……認識她嗎?”

如此靜默了良久。

終於,柳閒把樹枝折斷,輕歎一聲道:“認識的。”

“阿商,沈素商,我記得她的名字。謝玉折,我好像想起來了。我……的確做過你口中的國師,也見過你的父母。”

其實,又何止是見過呢。

那天觸碰了謝玉折的靈海後,他腦海裡有把鎖被打開了,隻要一閉上眼,就會想起陌生又熟悉無比的記憶,即使曾被他遺忘,也完完全全屬於他自己。

在那些零碎的記憶裡,他是個病殃殃的朝臣,不常出門,在外總是帶著青麵獠牙的麵具。因為身體不好,沈高峯特批他不用行禮,給了他最高的禮遇,讓他住在京城最豪華的府邸,專門為他算命,為他算國運。

那時他同謝鎮南熟識,常拜訪將軍府,算是與之交好。後來沈素商病逝,謝鎮南領兵出征,年僅四歲的謝玉折沒人養,那時他就向皇上請了旨意。

他先去禦書房找了沈高峯,陛下委婉拒絕了他:“朕以為將謝小公子接進後宮之中,有皇子公主,儕輩作伴更好,朕會讓皇後好好的教養關愛他,國師體弱,不必勞煩。”

在來時柳閒已預料到了皇帝的拒絕,本來也隻是按慣例問問,沒打算聽他的。可聽到皇帝這樣說後,他也覺得很有道理,畢竟謝玉折和同齡小孩在一起,總比和他這個病秧子呆一塊好,於是他也沒了異議。

可三個月後,出於某些原因,他又私自把謝玉折接了出來。皇帝知道這件事後並未聲張,也不下旨讓謝小公子有個名正言順回家的名頭,而柳閒雖說是先斬後奏,但其實隻斬了,懶得奏,於是這件事就像沒發生過一樣。

所以,大家都以為還在後宮的謝小公子,其實早在國師府了。

可單純的謝玉折卻以為,天子並不知道是國師把他“偷”了回來。他怕被發現,怕國師因此受罰,就天天藏在府裡,踏青不去,看花燈不去,執拗極了,柳閒怕他在家裡呆久了生黴,隻好去找了皇帝。

那幾年他隻算算卦,從不殺人放火,因此沈高峯以為他隻是個能帶來巨大利益的算命先生,還是個毫無還手之力,看著就要病死了的那種,對他雖有優待,但還是把他當做他的臣民。

於是禦書房麵聖之時,帝王大怒,罵他欺君,說了一長串言下之意無非是“要不是你很有用朕才不會對你這麼寬容,現在這件事彆人還不知道,把謝玉折悄悄還回來朕就當一切沒發生過,還像從前那樣待你”,當時他蒼白著一張臉咳嗽了幾聲,隻“嗯”了聲後,就拖著單薄的病體飄走了。

不過他也沒把沈高峯的話聽進去,隻是奇怪這人這麼大年紀了,怎麼會這麼恨一個小孩?而後一個月,皇帝歇在哪兒,哪兒就鬨鬼出事,閉上眼就是血淋淋的爆汁眼珠子,沈高峯夜不能寐,人都瘦脫像了。

於是某日早朝他又在文武百官的見證下再度請旨,聲音很輕,卻又誠懇至極:

“沈將軍薨後,謝將軍帶兵出征,府中獨留謝小公子一人。他年僅四歲,孤苦伶仃,若薄待之,或令將軍寒心,軍紀難勤。陛下宵衣旰食,娘娘譽重椒闈,若將其養於後宮,更添瑣事,於龍鳳貴體無益。臣常年備位充數,難登大雅,忝居高位而心不安,願代養之,為君分憂。”

聽國師如此冠冕堂皇又冒犯天威地喘著氣說完了一大段,殿下眾臣瞠目結舌。當時皇上大張旗鼓地把謝小公子接入宮,國師現在委婉地說他被薄待,要把他接出來,不是在當麵打天子的臉嗎?國師雖然受寵,可這種命也是能求的?他太狂妄了。

沒想到的是,皇帝當即力排眾議答應了國師:“愛卿與將軍交好,又看著小公子長大,由卿養育,再好不過。小公子能平安成人,也算了了朕的一樁心事。”

一時間國師風頭無兩,眾人皆道他或許是想取而代之了,都在緊張地觀望他的下一步動作。可國師把謝小將軍領回家後,又成了那個從來不出現在朝堂上的閒散人,探子回稟的消息也全都是說國師今日又帶著小公子去哪玩了,直到聽完國師和小公子把整個上京都玩遍了的最後一條消息,他們終於收下了心。

不過,他們也聽說宮裡再也沒鬨過鬼。

柳閒把謝玉折從四歲養到十二歲,八年。

在春山寺裡被囚了一百零七年,其中居然有至少八年在和雍國。

記憶裡的他病弱體虛,常常喘不上氣,聲音輕而溫,動作緩而柔。明明是和現在彆無二致的長相和態度,卻因為怕把自己作死,連咳嗽都壓著一股氣,所以看起來卻溫柔了不少。到後來,出行時都以輪椅代步,也不常說話了。

難怪謝玉折看長相覺得他是國師,看人品又否定了,最後都不說要殺他了呢。

至於沈素商,柳閒其實很後悔自己的一時心軟,他不該給謝玉折提這個人。若問起她,他該半蒙半騙還是實話實說?若某天謝玉折知道了真相,又會怎樣?

聽柳閒談起母親,淚水和希望混在一起,謝玉折可憐兮兮地看著柳閒,希望他能繼續說下去。他緊著嗓子問:“阿商……她是個怎樣的人?”

大半夜還坐在這兒安慰主角,我還真是個合格的墊腳石。

柳閒支起腦袋想了很久,硬著頭皮道:“長公主沈素商,金枝玉葉,清揚婉兮,不愛女紅愛戰馬,柔情之下,鐵骨錚錚。”

謝玉折的眼裡舊日浮動:“父親說,他第一次見母親,就是在練兵場,看到了女扮男裝悄悄溜進去的她。”

柳閒笑歎了一口氣,“我同她也有過一段來往,沈將軍令我十分佩服。”

他穿書來到這個架空的時代,一向是對某些事十分不讚同的。比如說,在這個人間,大多數女子生來隻有個小名,從出生起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嫁個好人家。而嫁到夫家之後便連小名都不再有,而是以丈夫和父親的姓合稱,如“趙錢氏”“孫李氏”。

而就算生在皇家,沈素商也隻能悄悄進練武場,而後又取得了一番傲人的功績,還有天子做靠山,這才能不用再遮掩自己的女兒身,被人尊一聲“巾幗英雄沈將軍”。

他還記得一次宴後,謝鎮南邀他小聚,在書房摟著一位清麗女子笑說:“柳閒,你終於來了!”

柳閒沒理他,朝盈盈笑著的沈素商問好:“沈將軍,在下柳閒。”

沈素商笑起來的時候眼睛會彎成兩道月牙,她回禮道:“柳大人好。眾人都隻知道大人是國師,我能知曉大人名姓,見您真容,是我的幸事了。”

哪是他想的?柳閒一直不想讓彆人知道他的名字和長相。隻是某日他和謝鎮南一同入宮,皇帝遲遲不來,他等睡著了,之後在夢話裡提到了自己的名字,被賊兮兮的謝鎮南偷聽了!而後他本也嫌戴麵具煩人,便懶得在這兩人麵前遮掩什麼了。

他順水推舟回了幾句,不好拂了眼前這在心上人麵前開屏的孔雀的麵子。

謝鎮南被忽視,橫插一嘴打斷了他們的話,柳閒忍住了朝他翻眼皮子的衝動:“直說吧,找我什麼事?”

素日不苟言笑的大將軍表情一變,眼裡的欣喜都快溢出來了:“阿商已有身孕,這不想請您給我家孩子取個名嘛。”

柳閒微微蹙眉:“讓一國之師為大臣之子取名,這是否有些不合禮法?”

“朝堂上你我臣子,自然如此。可你我私下摯交,柳閒會不願意給自己可愛聽話的義子女取個名嗎?”

我看你倆生出來的不會太聽話。

柳閒扯了扯嘴角:“是男是女還不知道,現在取名也太心急了。”

謝鎮南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那能有什麼差?取個中性的名字,反正都是我和阿商的孩子。有這麼厲害的義父賜名,這孩子以後一定能平平安安,快快樂樂。”

“隻有這點追求?”

“我隻是粗人一個,不懂彆的,再說了,能這樣已經非常不容易了,難道你不覺得嗎?”

“是,當然。”柳閒誠懇地點了點頭:“但是沈高峯每來找我一次,都會帶上黃金百兩,寶玉無數。”

“百兩黃金!?”謝鎮南大驚失色,瞪著眼睛想了很久。

而後他一臉鄙夷地看著柳閒:“難怪國庫虧空,原來是你這佞臣!”

柳閒又道:“我每算一次卦,你就能少打半場仗。”

“你好賢良啊,你完全值得。”謝鎮南笑著,臉上棱角分明如刀刻,他討好地搓了搓手:“那就拜托你給我家寶貝取個名字了。”

沈素商在一旁無奈地笑看著他們。

柳閒拗不過他,隻好應了下來,在她麵前站定:“沈將軍,得罪了。”

越靠近沈素商,越有種詭異的氣壓在柳閒身上,雖然隻是取個名,但他莫名有種在赴死的感覺。

他伸出病態到透明的手指,輕點上女子的眉心。剛碰到沈素商的皮膚,一身的病骨便如千蚊叮咬,癢痛灼心。

他一度想收回手,但又不想負了好友的希冀。不過是幫人取個名而已,連路邊上帶黑眼鏡的假道士都能做,能顛倒乾坤的真國師怎麼不行?

他穩了穩自己探查沈素商靈海的手。

第043章 沈素商

後來他終於明白疼痛因何而存在。

指尖碰到灼熱的火苗時, 若沒有刻意控製,人會瞬間本能地抬起手,讓自己遠離危險。可人間大多的傷害都不是能夠簡單靠反射逃離的火苗, 大腦無法預測和判斷,有些人站在山崖邊,卻還以為自己在遊樂園。

很多感官遲鈍的人聽不見風聲, 隻有在感受到疼痛後,才知道剛才背後有人朝他砍了一刀,此時想要躲開卻已為時已晚了。

所以習慣痛覺和沒有痛覺的人才最可憐,因為他們不能感受到那刀傷有多深有多致命,不知道要及時去找人醫治,也不知道硬抗下來那一刀其實是救不了的。

此刻就有把無形的利刃抵在柳閒心口,在他探出靈力一路向前時已經毫不留情地戳了進去,但疼痛後知後覺, 那時的他不知道。

大腦的汙泥裡有東西要破土而出,心臟猝不及防地宕機了。

“啊。”柳閒輕呼了一聲。

他本隻用了一絲靈力探魂,可沈素商腹裡的胎兒卻用巧勁撬開了他的靈脈,如貪吃的饕餮一般源源不斷地吸取他的靈力,他連忙抽回手,靈力卻已經被吸走了好些,身體驟然虧空, 他一下子就虛脫了。

強咽下喉間湧上來的血,柳閒忍住呼吸, 憋咳嗽憋到眼角泛淚,費了好大勁才穩住身形, 餘光瞧著一旁滿眼希冀的謝大將軍和沈素商。

他向來身體不好,一直病懨懨的, 臉色再白也不會比現在更嚴重了,這兩人應該看不出來問題。

他鬆開手,捂嘴忍著隻輕咳了一聲,笑道:“你們還真是好福氣。”

打開手心時上麵有一團黑血,他毫不在意地悄聲施了個清潔咒,笑眯眯道:“此子根骨不凡,天道降福,身負鴻運,將來定會平步青雲,直至天下第一。”

“未來是個全天下都惹不起的人物,興許還能成仙呢。”

他輕鬆說著,可越是細想,越是心驚。他說了這人通天的青雲梯,卻沒有說這小孩身上化不開的災煞,黑團團地把前路全部擋住,其中有些甚至和他有關,但他算不了自己,看不清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撿些好的說吧。

他如此誇耀了半天,另兩人的臉色卻越來越黑,柳閒不解地問:“家裡要出個神仙,光宗耀祖的事情,你們怎麼不高興呢?”

“我雖然隻是個粗人,但也知道一將功成萬骨枯,他是不是會吃很多的苦啊!”謝將軍一雙淩厲的眼睛裡此時已經有了淚花。

沈素商也緊皺著眉,安撫自己腹中突然躁動起來的孩子。

柳閒溫聲道:“不克劫無以登仙。不過他命中有貴人,不用太過擔心。”

那兩人這才淺淺地鬆了口氣。

哪有什麼貴人?反倒有個死敵。此子命中全是煞,雖然組合在一起時變成了個天下獨絕的神仙好命,可第一仙的身旁又怎會有第二個人。

謝鎮南問:“柳閒,給他取什麼名字最好?那種成不了仙,隻能一輩子當個普通人的那種。”

“……要這樣?我想想。”

柳閒搓了搓自己冰涼的手指,這地方像幻覺一樣有點疼,好像剛被小狼咬了一口,留下了他看不見也消不去的疤痕。

“他命數太異,耀若金玉,必須破之。我多年不讀詩書,隻能取個直白的名字,就叫——”

他冥思良久,將軍內院梨花簌簌飛落,其中一小瓣恰巧吹到他肩上。他抬手拂下梨花,微微用力將它捏碎,從容道:

“謝玉折吧。”

一陣雪風刮臉,把柳閒猛地從已故的回憶中扯了出來。他迅速跳起來,像見了鬼一樣指著躺倒在地的謝玉折,身後眼綢的飄帶亂飛:

“你、你你!謝玉折,你這名字居然是我給你起的!”

他用力捂著自己的嘴,已經口不擇言:“我有病吧!”

怎麼會這樣?十多年前的我竟然還從春山寺逃出來了一次,去當了這個國師,還給自己的死敵取了名字?

瘋了,都瘋了。

此時柳閒突然意識到這已經不是一個寥寥數萬字的書了,這是一個完整到讓人恐懼的世界,他親曆著的世界,不能簡單當做一本劇情既定的書。

他不知自己過去從何學得了算天命,彼時手眼通天的國師也千算萬算也算不到此情此景。

謝玉折這三個字,竟然會出自我口,一切竟都有跡可循。

原來這個我清醒時時刻不敢忘的名字,是失憶時的我為他起的。

我早知他與我如河海支流聚又散,可是,原來。

若是我當初沒有伸出手,沒有被小兔崽子吞了靈力,書中的劇情是不是就不會進展下去,我就不會為了一句“廢仙身死”提心吊膽?

這段記憶裡的人分明就是我,可是我之前為什麼會想不起,自己坐牢的時候還抽空越獄去下修界過了把做病弱權臣算命子的癮?

從春山寺走到和雍國,絕不是一段輕鬆的路。

他走過。

那時卻沒想過這已是第二次。

柳閒拔劍四顧心茫然,呆呆地站了許久,真不知道是該罵絳塵看管不利,還是罵自己名閒卻閒不住了。

安安靜靜坐牢不好嗎,為什麼要去和主角搭上關係?

最後他選擇罵自己給謝玉折取的這個名字沒用。

都克得這麼厲害了,怎麼你還是活得好好的?

謝玉折原正悵惘著,身上驟然少了支撐差點一下子磕在地上,好在他核心力量極強,穩著身體一下子哽在原地。

他惝恍迷離,不可置信道:“你……為我取的。”

柳閒神色複雜扶額:“你爹娘要我給你取一個……寓意好點的名字。”

寓意好?

謝玉折微微蹙了眉,他有些不解。玉折,蘭摧玉折,為何會是寓意好呢?

不過他相信,柳閒自然有他的道理,因此也並未深究,隻訝異地想,我的名字,竟然是他取的。

大驚失色隻有那片刻,柳閒雖然心裡仍無法接受,表麵卻雲淡風輕地坐了下來。他把自己沾濕在鬢角的碎發捋到一旁,看著謝玉折一向冷然的眼裡濕漉漉的,並沒有解釋這個名字的來曆,轉移話題道:

“其實我第一次撞見她,也是在練兵場,那時候她還沒有和謝鎮南成婚,我便叫她長公主。”

“沒想到她看著溫婉,卻很有力地朝我抱拳一禮,她說,練兵場上,不分男女,不分身份,不能偏私,當以職責相稱,我覺得甚有道理。”

即使後來這兩人成了婚,柳閒也沒有叫沈素商“謝夫人”,謝鎮南也不喜歡這個叫法。

一個人首先是他自己,至於誰誰之妻,誰誰之母,隻該是由她們自行選擇的身份之一而已,而且非必選。

柳閒嫌惡地張了張嘴:“你是不知道,你爹當時那個笑得有多惡心。那兩顆眼珠子,就像是被蜂蜜醃過了一樣,看得我渾身發麻。”

“他是見了我這種快散架的人都想捶兩拳的,沒想到對沈素商濃情蜜意,輕輕碰一碰都怕弄疼她,可沈將軍哪是這種人?所以她每次都會罵他。”

想起謝鎮南後來一把年紀了還為沈素商到處惹禍鬨事,柳閒真不理解他是怎麼當上將軍的,擰眉道:“還好我修的無情道。”

謝玉折想象不出那樣據說那樣溫柔的母親怎麼罵人,不過他也根本就想象不出母親的容貌就是了。

他緊抿著唇,突然撞進柳閒懷裡,把柳閒衣服打濕了一大片。

怎麼又突然要抱抱了?柳閒眨了眨眼睛,不知所措地看著驟變的這一幕,覺得好怪異。

謝玉折卸下了一身的防備,帶著哭腔,萬分豔羨道:“可是,阿商,我也好想見見她,我也好想對她好啊……”

他的母親死得早,後來他竟也完全想不起來了。母親對他唱的搖籃曲,她手上叮當作響的小鈴鐺,她手上百步穿楊的長弓箭,他全都忘了。

他隻隱約記得,自己是有一個小名的。

若非從前國師大人常常叫著,若非國師大人在他腰上係了一個鈴鐺,他連這個小名都快忘了。

第一次見謝玉折如此失態,柳閒忍了很久終於忍住了把他推開的心思,右手在空中僵了良久,最終強忍著厭惡輕放在了謝玉折背上,像哄小孩入睡那般,有一下沒一下地給他順著氣。

“沈素商生下你那天,要不是怕煩到他心尖上的阿商,將軍府門口的石獅子估計都會被你爹的哭聲鎮碎。當時他一邊連沈素商的手都不敢碰,生怕讓她再痛一點兒;一邊又怒又喜地看著剛出生就把阿商弄疼的你,你又突然笑了,他哭得更起勁了。”

想到殺敵毫不手軟的謝大將軍倒在塌前涕泗橫流的滑稽模樣,柳閒語調嘲諷,可想著十九年前的秋,他的心竟柔軟了些。

謝鎮南也哭,謝玉折也哭,哈。

他緩和了臉色:“後來我去將軍府,看你爹娘逗你玩,覺得日子這樣過下去,其實也挺好。”

夫妻比翼連枝、好友常登家門,肯定比後來鰥夫棄子出征、佞臣不告而彆好得多。

想到了另一件事,柳閒津津有味道:“你以前差點姓沈。”

謝玉折抬頭時露出通紅的眼眶,裡麵蓄滿了沒掉下來的淚:“為什麼?”

看著這張臉,柳閒終於想起那個熟悉的笑是誰的了——正是沈素商。她把她彎月一樣的笑容帶給了謝玉折,柳閒曾和她很熟識。

他哈哈一笑:“我不告訴你。”

謝玉折差點改名叫沈玉折。

某日他慣例去禦書房見皇帝,卻看見謝鎮南恭敬地跪在地上,頭用力頂在濕冷的大理石板上,像是在乞求什麼。

從禦書房出來後,謝鎮南頭頂著一個大包。說話時更像是在自言自語:“我想明白了,改姓又有什麼用呢?用一個姓來懷念一個人,有用嗎?”

身穿重鎧的糙漢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鼻涕眼淚流了滿臉:“阿商已經不在了啊!”

而後他又趕緊拿出手帕擦乾淨了臉:“我不能哭,你會嫌棄我的。”

朝空蕩蕩的屋子扯出一個難看的笑,他問:“阿商,是嗎?”

柳閒從旁邊飄過,這才明白,他是在求皇帝允許讓謝玉折改姓沈。

他驚歎於謝將軍的直白與膽量,這件事就算不問沈高峯,也該知道改不了。

或許謝鎮南也知道吧。

謝家本就手握軍權,先夫人又有層長公主的身份,要是謝玉折是女兒身,或許此事還可商量;可他是男兒身,現在敢改皇姓,以後說不定就敢翻皇天。

將軍之子,怎麼可以姓沈?

世代從軍的鐵麵謝家,怎麼就出了這麼個大情種?

眼見著謝鎮南一天天瘋魔,不死不休地紮在軍營裡,屢屢破敵,風頭盛到了讓人忌憚的程度,彼時的他扼腕歎息。

不過,其實後來他提出要代養小公子的時候,也是知道沈高峯不會允許的,不過於他而言對他的看法並不重要。

因為無論如何最終陛下還是答應了,即使是因為他使了一點不光彩的小手段。畢竟他浮萍一個,無牽無掛,沒有謝府那一大家子,就不用考慮自己心意之外的事情。

雖然那時他不記得自己是個仙,但也足夠狂妄,不過是得罪個皇帝而已。

柳閒癟癟嘴說:“謝玉折,明天你請我去吃甜丸子吧。”

說這句話的時候,一陣冷風吹了過來,吹得他的鼻頭酸了酸,他連忙抬頭,遠遠地看著天上彎彎的月亮。

謝玉折揉了揉眼睛,明明很難過,卻還是不解地問他:“你不是喜歡酸甜味的零嘴,不喜歡隻嘗甜味嗎?”

他還記得柳閒曾經的喜好,他一直嫌棄隻有甜味的東西太膩。

“嗯,但我想帶你去吃呀。”柳閒低下頭,朝他盈盈一笑,“沈將軍說她懷你的時候,經常一邊吃這甜丸子,一邊和你爹念叨你。她還說,以後如果你想起她,就去上京東街的張記點心鋪,坐在最右邊靠近街道的那張桌子上,吃一份甜丸子。”

“而且我家鄉的人研究過,吃甜的會讓人很開心,你們小孩應該都很喜歡吧。”

他這樣慢悠悠地說著,可謝玉折已經沒了回應,他支開一看,終於鬆了一口氣。這小孩呼吸平穩,已經閉上眼睡著了。

哎,明明他才是最慘的,這輩子都逃不過哄孩子的命。

今日勉強縱容你一回吧。

柳閒垂下眸,細細端詳著謝玉折那雙和他母親肖似的眼睛,用拇指輕拂去了他眼角的淚痕。而後他抬頭望月,右手撐在身後,突然想起那日沈素商不戴珠釵,披頭散發地跑到國師府時的模樣。

府內無人,大門不開。

她的腳步急促而狼狽,垂地的衣擺拖在泥裡,滿身的泥水,跌跌撞撞見到他時,雙腿已經如風中殘燭,搖搖欲墜。

那個夜晚,才他佩服沈素商的根源。

你的生辰,我何止送你兩袖清風。柳閒停了為人助眠的法術,緩慢咽下湧上喉嚨的血,自嘲地笑了笑。

月色正好,他摟著懷裡沉睡的謝玉折,看了一整夜的雪。

水落無聲,凝結成冰。

第044章 梁上君子

謝玉折昨天突逢巨變, 心情震蕩,脹鼓鼓的大腦痛得就要裂開,明明一點睡意都沒有, 可又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在院子裡的時候就已經睡著了。

翌日醒來時,他已經好端端地躺在溫暖的床上, 除了心情仍然沉鬱,他已經身舒氣順,感覺自己很久沒有這麼安穩地睡一覺了。

他抬起左手朝臉上晃了晃,那兩根手指被老虎鉗夾得粉碎,軟趴趴地隨著動作晃蕩,一點力都使不上。

他十七歲,已經是半個殘廢了。

可是他忘了!他剛拜的師尊是誰?

那是天底下最硬的背景,他如今可是天底下背景最硬的人。

“醒了?”他一偏頭就看到柳閒在給自己的眼綢打結。

謝玉折突然意識到, 他竟然在上仙的居所裡睡了一晚。

不僅如此,身上似乎還有他懷抱的餘溫,昨夜柳閒為了安慰他,給他講了母親的故事。

任誰都知道這是天大的殊榮,可謝玉折卻覺得自己好像吃了一大碗酸梅。

他不希望這是“殊榮”。

昨晚他像被人下咒了一樣,睡得很死,此時剛醒, 剛接二連三遭逢重創的腦子極度不清醒,做什麼都隻能依照著本能, 隻能迷茫又朦朧地看著坐在床邊的柳閒。

上一次他被救下時也是這樣,柳閒就坐在他抬手就能碰到的地方, 一直在他的視野範圍內。

聞言,他落寞地搓了搓藏在被子裡的完好的右手:“哥哥……師尊, 昨日多謝您。”

“……你這稱呼。”柳閒抽了抽嘴角:“沒睡醒就繼續躺著,我要走了。”

“走?”

看著剛才還病懨懨的謝玉折猛地從被子裡跳出來,寬大的裡衣鬆垮垮地耷拉在身上,露出大片其下精實的肌肉,柳閒挑著眉看了一眼,搖搖頭,歎口氣。

真是世風日下,民風不古,沒眼看啊,沒眼看。

而後他又挑眉看了一眼,覺得這人的身材……蠻不錯。

謝玉折還在因為柳閒要離開而緊張,一點都沒注意到他促狹的神色,他迅速跑到柳閒身邊,生怕他跑了似的緊緊地扯住他的衣袖:“你要去哪?”

他抬眸看著柳閒,瞳孔因慌張微微顫動,像受了驚的小動物,半點不敢讓親近的人離開。

這哪是什麼驍勇冷麵的小將軍?分明就是個我見猶憐的小白花。柳閒覺得好奇怪,要不是謝玉折身上還有初識那天他下的追蹤咒的痕跡,他都要懷疑這人被掉包了。

謝玉折後知後覺自己大大敞開的衣領,剛想捂住,柳閒修長白皙的手指映入了他的眼簾,他笑著為他整理好了衣襟:

“彆著急。水雲身很冷,你內傷未愈,在床上好好休息,我一會兒就回來了。”

“……好。”

謝玉折鬆了一口氣。胸膛上傳來陣陣癢意,是柳閒的手指劃過,他隻能呆滯地點點頭,聽柳閒補充道:

“不會消失的。”

那聲音溫柔又蠱惑,梅香近在咫尺,謝玉折的頭更昏了,連呼吸都不受控製地急了幾分:“多謝師尊,我……”

而柳閒已經背過身,推開房門,院子裡的光灑在他的身上,他說:“我去找顧長明要個寶貝給你治手。”

顧長明,天不生宗主,修為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而在上仙避世不出——實際上是被囚深山後,他就是上修界擁有絕對話語權的人。

謝玉折被這光刺得眼睛一疼,他滾了滾喉結問:“可是,他會給嗎?”

柳閒理直氣壯地答:“當然不會。”

“那要怎麼才能拿到?……搶?”

“我是個君子。”

謝玉折有些詫異,難道還有君子手段能讓仇人心甘情願交出法寶的嗎?

隻見柳閒一本正經地轉了轉手腕,回過頭對他眨了眨眼:“梁上君子也是君子,我去偷過來,等著我哦,愛徒。”

謝玉折:“……”

柳閒已經走出去了半步,他突然遙遙問道:“師尊,那日明珠前輩說楊仙君的劍術是您教的,真的嗎?”

柳閒駐足想了片刻,終於反應過來他突如其來的問題是在問什麼,隨口答了聲“是”。

謝玉折無言地立在原地,沒再開口。

也是那一日,柳閒對他說,他從不做夢。可他後來分明聽見了,他在夢裡開懷地笑著,夢裡有楊徵舟、有周在頤、還有個十七。可自柳閒說他越獄後的幾乎每一天,他們都在一起,從未遇到過“十七”。

這個人,即使長久不見,也會入他的夢嗎?

柳閒活得太長,遇到太多人,早就不是一顆亟待挖掘的明珠了。

或許他對他做過的事情早有彆人對他做過,他和他沒有做過的事情也早有彆人陪他經曆過。他是他的師尊,他也可以是彆人的師尊;父親要他為柳閒擋刀,但或許早有人為他擋過刀,甚至有人為他而死,他也為彆人受過傷。

柳閒於他唯一無二,他於柳閒普通至極,他遇見他太晚了。

謝玉折發現自己心裡生了幾根附滿怨恨的尖刺。他竟怨自己生得太晚,怨柳閒總是用一團霧將自己罩住,從不讓他窺見內裡半分。

謝玉折盯著柳閒瘦削如月的背影,死死地攥緊了拳頭,渾然不覺斷指的傷痛。

雖然看不到柳閒的眼神,但多數時候他都能感受到,柳閒對他的所作所為並非出自真情實感,而是經驗。

他隻是用經驗判斷出這種行為能夠快速達成自己的目的,而他的根本裡缺乏了理解這些的東西。

柳閒是個熟透了的長生之人,能輕而易舉看破他所有手段,並且輕鬆地運用過去的經驗來應付他。而現在的他太弱小,連做的飯都難以下咽,掀不起半分風浪,隻能安分地躺在床上,爭取不做他的累贅。

謝玉折的心比他的斷指還要無力。

其實,他非常想回家見父親,但柳閒沒開口,他就不能擅自離開,直覺告訴他,柳閒不願提起這件事。

在謝玉折十二歲前的人生中,前四年還沒記事,後八年跟著國師,是缺失了“爹”這個詞的。

之後的五年在軍營,在與久彆重逢的父親熟悉成父子之前,就在嚴肅的軍規下變成了將與兵,若非討論如何用兵,他常常見不到大將軍。

因此他與血親之間的關聯實在太少,如今終於有了機會共處,爹又離開了。他相信父親愛他,可也能感受到他每每見到自己的悵然,有時,他甚至覺得父親不願意見他。

也是,畢竟他聽人說過,母親的身體,在生下他後就江河日下了。

*

柳閒是個沒心沒肺的流氓,哪想得到謝玉折會有這麼多心思,一心隻想著去把菩薩鼎偷來。

說是去偷,可他偷得毫無顧慮,甚至有點太招搖了。

他隨意在臉上罩了個麵具,大搖大擺地進了好久不見的天不生,像在自家後花園一樣瞎晃蕩。

路過的兩位小弟子看到他是從山上下來,臉上還戴著麵具,聯想到傳說,腦袋都宕機了,當場就想大喊,這這這不是——

柳閒笑盈盈比了個“噓”的手勢,風輕雲淡地問:“我閉關日久,一直很想念顧宗主。今日出關,想立即與他見一麵,他在哪兒呢?”

想到和自己見麵的可是大人物,小弟子又膽怯又激動,他抖著聲音又鏗鏘有力地答:“上仙,宗主此旬外出赴會了,不在山裡,要下月初十才回來!”

柳閒微得差點不可聞但仍可聞地歎了口氣,惋惜道:“甚是不巧。”

小弟子說:“上仙,但是元修師兄還在山中!”

趙元修,顧長明的親傳弟子。

在不為人見的麵具底下,柳閒淺淡地勾起唇角,拿出個小珠子放到弟子手中,“那待會與我分彆後,你把這個交給他。”

弟子問:“上仙,請問這是?”

柳閒高深莫測地搖搖頭:“我給他的留音珠,內有要事,務必隻讓他聽見。”

留音珠,顧名思義,和錄音筆差不多,裡麵存有錄製的聲音。

而柳閒托人交付的這珠子其實也沒大用,裡麵隻存著他閒著無聊時親口錄的鬼故事大全而已。他在上麵留了一絲劍意,能讓留音珠碰到趙元修後就化開,粘在他身上,丟都丟不掉,隻能乖乖聽鬼講鬼故事。

趙元修本來就膽小,而他的聲音本身就比鬼故事還嚇人,元修仙君指不定會被嚇死。

柳閒又給這兩名小弟子塞了幾瓶丹藥:“這是報酬。”

“多謝上仙!”弟子們喜上眉梢連聲道謝,殷切問:“您還有什麼彆的吩咐嗎?”

柳閒微微昂著頭,露出一小截清雋的下巴,衣袂隨風飄飛,一派仙風道骨,路過的弟子被他渾身的仙氣迷得不分東西。

他道:“領我去千機堂吧。”

小弟子火急火燎地正要走,卻突然反應過來,是去千機堂??他又刹住腳步,為難地說:“可宗主走時說了,不許彆人進千機堂……”

聞言,柳閒也很為難地“啊”了一聲:“難道你是覺得這個‘彆人’裡也包括我嗎?”

小弟子:“……”

天不生都是靠著上仙建的,他哪敢說是,這不是在明說宗主要造反嗎?他急忙搖頭,大聲道:“弟子這就給您帶路!”

天不生裡像是沒有一個能人坐鎮似的,幾人這一路都暢通無阻。柳閒有些驚訝,像他這種罪人竟能囂張地走去禁地,非但沒有半個長老阻攔,還受了一路敬仰的注目禮。

還能有什麼原因?正是因為長老們平日裡沒事乾,就喜歡給他這個上修界門麵的臉上貼金!他的名望高到受眾人仰視,他好感恩。

不過,趙元修既然在門內,也該有耳目告訴他我回來了,怎麼還不來見個麵呢?

到了千機堂後,柳閒擰眉看著眼前這寒鐵造成的大玩意兒,隻覺得腰酸背痛手抽筋,毅然決然地對小跟班們手一揮:“幫我把這個搬去水雲身吧,多謝。”

“呃……這搬走?這是千機堂的……”搬走不太好吧?

在被上仙淡淡掃了一眼之後,他們又字正腔圓道:“弟子遵命!”

幾人邁著輕快的步伐,踏上了回水雲身的小路。

兩名小弟子一左一右搬著菩薩鼎,原以為這鼎會很難搬,沒想到上仙召了柄劍支撐著它,他們手上就像沒有東西一樣輕。他們不明白,上仙既然能用劍,為什麼要叫上他們?

其中一人鬥膽問:“上仙,要不您給弟子們留個信物?萬一宗主問起菩薩鼎的下落,我們空口無憑,他不信我們的話,怪罪下來,那可怎麼辦啊。”

而且剛剛他們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上仙搭話,出了這麼大的風頭,回去怎麼和同門交代?

柳閒早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他親切地笑著:“我給你們罩了層結界,沒人看到了你們,他們隻會覺得是我親自來取走了鼎,彆擔心。”

“而且這本就是某年百煉穀方宗主送我的生辰禮,隻不過我閉關後,長明便主動提出幫忙照看,將它安置在千機堂。如今我既然已經出關,下山拿回菩薩鼎,他一定明白的。”

弟子們第一次聽說這座鎮殿之寶的真實來曆,原來並非兩宗的交易,而是器宗宗主的賀禮。他們感歎上仙地位好崇高,竟然能收到這樣的生辰禮;又驚訝方宗主出手好闊綽,這種能讓仙宗爭得頭破血流的無價之寶,也是能直接送人的嗎?

又看到上仙遞來兩個小瓶子:“我見你們有天資,這是能助你們成功突破元嬰期的藥,未來能用上。”

這是高階除滯丸???這丹藥相當於保了一個人成功突破元嬰,要知道,有多少金丹巔峰的修士在突破時丟了命!這藥多少仙門都拿不出來一顆,可他們隻是幫上仙毫不費力地搬了一段路的鼎,就拿到了……

我們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外門小弟子……他卻說我們有天資……能及元嬰……

這句話比仙藥更讓人發狂,他們頭重腳輕顫巍地接過了藥瓶,隔著麵具都好像看到了上仙青睞有加的眼神,心都要跳炸了。

上仙說我們能及元嬰……上仙誇我……元嬰……

不過,我們現在不過是築基期,和元嬰期差了十萬八千裡。要想不浪費上仙的好心,還得先勤加修煉,先突破金丹,再摸到元嬰的門檻,才能用到這藥啊!

二人當即對視一眼,抬著菩薩鼎的手更加用力,發誓絕對會護送它安然送達,然後努力修煉突破元嬰,畢竟上仙都說他們能做到,他們一定要做到!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1」

但他們也不敢真正踏入水雲身,據說這地方處處都是殺陣,就算大乘期修士誤入也會落得個粉身碎骨的下場。剛走到門口就想恭敬告退,沒想到上仙卻為他們推開了大門:“進來吧。”

“我們……能進嗎?”他們膽怯問。

柳閒神秘莫測地答:“此刻我在,你們不會受到危險。”

此刻?看來傳言是真的,上仙的居所真的遍布殺陣。

他們惶恐又好奇地踏入小院,本來以為這裡除了冷了點,和彆的小院沒什麼區彆,可又突然看到院內石凳上坐著一個隻著裡衣的人!

他們不約而同地左腳絆右腳,差點一踉蹌,狠咬了下舌頭確認自己沒看錯,而後什麼也沒說,把鼎放桌上,默默退下了。

於是一向風平浪靜的天不生,今天多了幾條大新聞:

1.上仙出關啦!

2.上仙今天在山上到處跑!

3.上仙久不入客的水雲身裡,住著一個絕色美人!

4.上仙失去了元陽,無情道心破~啦~

並且在這幾條消息傳遍了天不生之後,幾大熱議話題也被掀起:

1.癡情之人嗟歎,我是失去了和上仙結親的機會了嗎?

2.勇敢之人琢磨,美人在左,美男在右,三個人的家庭也不擁擠吧?

2.上進之人思索,無情道雖然是熱門專業,但行業巨頭都轉行不乾了,我學這個,還有前途嗎?

第045章 請君吃藥

但其實事情的真相是這樣的:

柳閒昨夜為了讓謝玉折好好睡一覺, 給他下了安眠的咒,導致一直聞雞起舞的謝玉折愣是睡了個懶覺,起床後做什麼都昏昏沉沉的, 又想到柳閒要回來了,於是發也沒束,衣服也沒換, 直接坐在院子裡的石凳上,想要吹吹涼風清醒一下。

沒想到這一吹就吹回來了三個人。

謝玉折平日總是穿戴整齊,高高束著發,黑額帶也端正係著,冷著一張俊臉,像是生怕彆人不知道他是不好惹;可彼時他背對著眾人,迷茫地發著呆,全身鬆弛, 烏黑長發散落於肩,又穿著雪白寬大的袍子,剛受了傷氣色也不好,又有哪個小弟子哪敢一直盯著上仙的人看?晃一眼便覺得是個病弱的美人。

這可是上仙房裡的人!他們哪能按耐住八卦的心?於是一下山就悄悄找到好友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千萬彆告訴彆人,水雲身裡有個白衣病弱之人”;

白衣?你說得隱晦,但我能明白。於是好友又這樣傳給好友:“上仙院子裡有個不穿衣服的病弱美人”;

不穿衣服?我懂我懂。所以再到“上仙在水雲身裡不穿衣服, 還和一個嬌弱的美人宿在一起”;

可是肯定有人看見了,才會傳出這樣的消息啊!於是又變成了:“上仙和他的嬌弱小美人大早上都沒穿衣服, 也沒關門,被路過的小弟子看見了麵紅耳赤的激烈戰況, 都弄生病了!”

於是一傳十十傳百,幾天後天下人都知道了這個事實:

上仙閉關是為了金屋藏嬌, 他本人已經隱婚好多年,孩子都會打醬油了,大早上起來還在和老婆醬醬釀釀,被人撞見時連衣服都沒來得及穿好。

以上為全年齡向的總結版,不過另一種五千多字的版本,在成人社會裡流傳得要廣得多,經驗豐富的老油條們看了都麵紅耳赤,嘖嘖稱奇,沒想到殺伐決斷的上仙,竟然好的是嬌弱這一口。

也有敏銳的人察覺到,無情道,真的修不得了。

剛從床上起來懵懵懂懂的謝玉折,並不知道自己這一坐觀風,給人間帶來了多大的動蕩。

他隻是在那兩個小弟子告退後,皺眉看著眼前這個散發著仙氣的鼎:“這個很重。”

柳閒點頭:“所以我威逼利誘了兩個幫手。”

想到剛才兩人的話,謝玉折問:“他們知道你是上仙?”

“嗯。”柳閒心情大好,指著自己臉上的麵具,笑嘻嘻道:“我戴著這個,下去看了一圈風景。”

從水雲身跑到天不生看風景的麵具人,天底下除了柳蘭亭之外,還有誰敢?謝玉折這才意識到在絕對的實力麵前,含蓄的確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品質。

再一次被刷新了眼界,他目光呆滯道:“好。”

你開心,對我來說就好。

不過他還是擔憂地追問:“那些人知道你回來了,找上門來怎麼辦?”

倘若真的出事了,他完全不能幫到柳閒。

“你說的是個問題……畢竟我現在沒空陪他們。”

想象出趙家兄弟風聲鶴唳的顫抖模樣,柳閒笑得滿足。他並不怕那些人,相反,他享受他們的恐懼。

他驕傲地一指門外:“你信不信,現在已經有很多人埋伏在外麵,想監視我們了?”

“……”

謝玉折當即一臉肅殺地站了起來,完好的右手已經緊緊握住了劍柄,他雖弱小,仍可擋之。

柳閒卻握住他的手,讓他鬆開劍後,坐在凳子上,一邊搗鼓那個菩薩鼎一邊說:“彆擔心,過去老東西們把我吹得太厲害,這麼多年死了一輩又一輩人,這些小輩不明真相,全都相信了。那些人生怕水雲身有什麼他們發現不了的殺器,沒一個敢進來。”

柳閒早早地拿捏了這些人的心態,所以水雲身連結界都懶得花力氣設,多少年都睡得好好的。

眾人探查不到,便覺得更加恐怖。

畢竟,無形之陣,才是最危險的啊!

明明聽柳閒的語氣很輕鬆,謝玉折卻覺得有些不是滋味,他看著院子裡生了灰的陳舊擺設問:“這裡一直沒有彆人來嗎?”

柳閒聳聳肩答:“嗯。”

“以後……”他正揣摩著該怎麼說,可柳閒沒給他機會,已經試好了菩薩鼎,執起他的左手放了進去,提醒道:“手放鬆。”

謝玉折瞧著黢黑的鼎,像一個長著鋸齒的深淵巨口,能一下子把人的手咬斷,這應該就是柳閒取來為他治傷的寶物了,他想也不想地聽了柳閒的話。

我明明不能幫他做到任何,他卻總是這樣對我好。

而早已下定決心要主角的命的柳閒指尖流出一道淡色靈力,源源不斷地彙入鼎內,看了看散著微光的鼎口,再看看一聲不吭的謝玉折,蹙眉問:“疼嗎?”

十指連心,重塑指骨的過程疼得讓謝玉折覺得好像連肉帶魂都在被淩遲,這比當時受傷還要痛得多得多。可他不能讓柳閒擔心,仍緊抿著唇,努力從牙尖吐出兩個正常的字:“還好。”

柳閒一下子睜大了眼睛:“不疼?”

“不疼的話就是沒效果啊,是哪裡出了問題,我來試試……”柳閒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伸出手正要放進鼎裡,謝玉折連忙用藏在身後已經攥成拳頭的右手把他推開,額間滴下一滴汗,緊聲道:“疼。”

為了避免柳閒真下手進來,他指著自己落在地上開成花的汗,再次強調:“特、彆、疼。”

“那就好。”柳閒收回了手,狐疑地看了眼謝玉折:“疼五個時辰,骨頭就長回來了,這點痛,你撐得住吧?”

謝玉折神色凜然地點了點頭。

見謝玉折視死如歸的嚴肅模樣,就好像死之後埋哪都想好了似的,柳閒噗嗤一聲笑出了聲。

他知道菩薩鼎是個什麼東西,雖然有生骨肉枝的大好處,但帶來的劇痛也是一般人承受不了的。

他在芥子袋中翻翻找找,最終找出一個小瓶子,從裡麵倒出一顆丹藥,抵在謝玉折溫涼的唇上。

柳閒直視著他,勾唇道:“剛才那兩位小弟子,幫我搬了一路的重鼎,最後收了我兩瓶除滯的藥丸,就開心得不得了。”

他的手隻是輕輕抵著謝玉折,還沒用力,謝玉折已經主動張嘴將丹藥咽了進去,微合唇時,牙齒磕到了他冰涼的指尖,喉結上下滾動。

“避世不出的上仙,整日為了你拋頭露麵,舍不得你疼,連小小的止疼藥都會親自喂進你嘴裡,”

柳閒抽出泛癢的手,看著謝玉折輕輕笑了,他笑時連身後的梅花都多了幾分勾人的味道,他把手搭在謝玉折肩上,湊到他耳邊問:

“謝玉折,怎麼不見你像他們一樣高興呢?”

咽下這藥後,謝玉折奇異地發現手上的疼痛逐漸消失了,相應的,心裡的悸動也就更加明顯了。

他的心在狂跳,全身的氣血瘋狂湧動,垂下的眼簾裡藏著幾絲躁動。

謝玉折突然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在柳閒麵前頻頻衝動了。或許是因為柳閒缺少了什麼東西,或許是因為柳閒從來都隻把他當小孩,在他麵前從來沒有授受不親的想法,可他已經漸漸長成了個血氣方剛的人,此時是個麵對自己朝思暮想之人的男人。

他將要長大時,不告而彆的柳閒不在身邊隻存心中,即使記憶再好多年不見柳閒的影像也會漸漸模糊,他隻能靠自己頻繁加工想象才不會忘記,如今心理已經因此變得扭曲不堪,肖想尊長,他是這樣偽善的一個人。

他的心理經曆了五年毫無管控的發酵,直到徹底變質,柳閒才回來;可此時他已經違背了柳閒的祝願,沒做成驍勇純良的小將軍,長成了個負義背德的非人之人。

你總是這樣,我不高興……

你對彆人也這樣嗎?對那個十七也這樣嗎?對你親手教了劍術的楊徵舟也這樣嗎?

謝玉折閉了閉眼,品嘗著口腔裡殘存的藥味,再睜眼時烏黑的瞳孔裡一片澄澈,他乖巧笑道:“師尊大恩,小玉心裡很高興,來日必定報答。”

柳閒是個沒心肝的無情劍修,在他心中,十七八歲的勤奮小孩,還能想什麼?無非吃喝玩樂,勤學苦練,我要成仙。

“好啊,”他看著謝玉折明亮的雙眼,眼神澄淨到好像是個聖子,心道主角還真是純善:“既然如此,那等治好了你的手,我就帶你回去見謝鎮南。”

柳閒一邊和他說話,一邊嗑瓜子。他白皙的指尖因為剝了太多殼而泛起紅暈,謝玉折見了,伸出右手拿了個瓜子,單手剝開了它。

他聽到柳閒提及父親,一直儘力掩蓋住的哀痛不斷湧上,又被他壓製在內。他把這顆小巧的瓜瓤遞給柳閒,嘴角揚起一抹不太熟練的笑,問:“見了父親之後,您能教教我該如何修煉,如何練劍嗎?”

他看著柳閒被綢緞遮住的眼睛,垂眸時眼尾漏出幾分哀傷:“我也想變得更強大,才能夠幫到你,師尊……哥哥。”

或許每個人小時候都有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謝玉折四歲讀詩,也曾想一劍霜寒十四州,可長大後卻隻做了個普通的士兵,在戰馬上揮動兵戈。

可現在他又想學劍,理由也變了。要想和柳閒並肩,他必須走一段很遠的路。

至於為什麼選擇修劍?因為天下最好的劍修,在他身邊,在他心裡。

柳閒往謝玉折的方向微探了探身子,修長指間撩起半邊擋人的側落長發,低頭非常自然地用嘴唇含走了謝玉折手上的瓜子,唇瓣碰到了他的指尖。

他舌頭卷著五香味瓜子,直到感受到謝玉折明顯僵硬的身體,抬眸看到他近在咫尺的無措時,柳閒意識到這畫麵有多曖昧。

他隻是尊師重道,剝一個瓜子遞給愛護他的師尊,我怎麼……我怎麼鬼使神差地當他在喂我,這麼自然地做了這麼輕浮的事?

謝玉折的眼神落在他身上,柳閒正俯著身子,看不見。

風都凝固了,嘴唇麻木到不敢多動,柳閒急忙起身正襟危坐,抖落了一身的雞皮疙瘩,說話時完全沒了先前懶散的風度,輕咳一聲道:“可以……是可以。”

“但以後不要亂叫人。師尊就是師尊,哥哥就是哥哥,按我的年紀,已經可以做你太太爺爺的祖宗了。”

柳閒笑說:“難道是想給自己升升輩分?少得寸進尺了。”

說完這句話後他猛地一怔,突然想起這不是他第一次這樣說了。一模一樣的一句話,對著不同的人,而那個人已經死了很久了。

謝玉折的食指上還有柳閒溫軟唇瓣的觸感,看到這人彎腰時,他精致的側顏唾手可得。柳閒的嘴唇在他手上流連時,他渾身的血液都倒流了,那刹那很多肮臟的念頭破土而出,他隻能用力掐著自己的手心。

看向柳閒的目光有些晦澀,嘴上他卻很委屈:“可是,使您在做國師的時候,說叫彆的太顯老,要我叫您哥哥。”

柳閒原是想說忘了就好,可終是沒開口,隻是癟癟嘴:“那隨你。”

而後二人無言。

柳閒處理情緒的速度總是極快,隻悵然了那麼一小會兒,就已經開始琢磨該怎麼教謝玉折劍術了。

和傳言一樣,他從前為了賺錢,做過私塾先生;最初升仙時,也曾在閒時像學校教廣播體操時那樣,立在一個空曠的廣場上,下麵站著烏央烏央拿著小木劍的人,他一劍一劍地教,他們一劍一劍地學,欲為強身健體。

資質較好的那群人,後來甚至成立了天不生。

他有過很多學生,謝玉折是其中最危險的那一個;因此,他可以對所有人傾囊相授,獨獨除他。

與彆人結仇也無妨,柳閒相信,即使這些人和他走一模一樣的路,也永遠威脅不了他;可麵對謝玉折,他總會想到那句話:“彼時廢仙柳氏來戰,死於謝玉折劍下”。

主角身負鴻運,與其放他出去四處遇機緣,他更願意將他困在身邊,乾脆給他幾本入門書籍,不出錯就好了,三個月後護身咒解,一切都不用費心。

他自知這樣對不起謝玉折的一片真心,可穿書過來這麼多年,他表現得雲淡風輕,骨子裡其實是怕的。

他怕死。

可活了這麼多年,他什麼都經曆過,早該活夠了,究竟是真的怕死,還是咽不下這口被人所殺的氣,還是說,隻是怕死在謝玉折的手中?

畢竟這個人對他而言,太特彆了。

柳閒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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