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6章 長揖三次
這兩日柳閒次次早起, 現在已經困得不成人樣。怕自己睡回籠覺時謝玉折走動不方便,他便想把鼎固定在他手上,可發現要這樣行動也太考驗謝玉折的臂力了, 於是乎又召出一柄小劍幫他托著。
謝玉折問:“既然你能用劍托住,為什麼要讓那兩位仙君替你搬上來?”
柳閒眨眨眼:“好不容易出關一次,當然要讓彆人知道了。”
他轉身回房:“宗主們都是聰明人, 他們寬宏大度,會容忍我這點小脾氣的,放心,睡了。”
等柳閒睡了幾個時辰醒來,出來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在樹下練劍的謝玉折。
銀白似刃輝的日光落在謝玉折身上,他左手掛著厚重的鼎,眉心微蹙, 凝視劍尖,劍勢緊湊有力,額間有密密的汗珠未擦,顯然已經練了很久。
柳閒懶散地倚在門框邊,看著這人習劍。
主角可真用功,那他這個做師尊的,也不能懈怠。於是他很沒安好心地把幫謝玉折負重的小劍取走, 笑嘻嘻地看謝玉折手上突然一沉,膝蓋因突然增加的重量彎了彎, 卻仍沒往他的方向看,神色更加凝重, 努力揮動沉重的手臂,劍尖破空落痕。
謝玉折練了多久, 他就看了多久。
直到實在再沒有力氣拎劍,謝玉折才喘喘氣,看著他問:“師尊,您怎麼來這兒了?”
柳閒喝了口茶潤潤嗓:“先前不是怪我沒看過你練劍嗎?今天心情好,滿足你一次。”
這人上次在無為天的時候可委屈了,說是因為國師從來沒看過他練劍,他才能快速認出來那個妖怪不是真的他。
哎,真冤枉,其實是見過的。做國師的時候,有時他雖然借口離家,其實卻還在府中某間小屋裡。實在無聊時,他就會偷看小孩的練劍解悶,他的劍術蹩腳又好笑。
那時他就想,倘若謝玉折的劍術能永遠這麼青澀,他會送他一把好劍,但是,那最好是一柄從來不用出鞘的劍。
記憶斷斷續續回巢,他才發現,有些苦果分明就是自己喂到自己嘴裡的,還真是怪不了彆人。
“您覺得我練得怎麼樣?”謝玉折心臟怦怦跳,亮閃閃的眼裡滿是希冀,似乎想從天下第一劍嘴裡聽到鼓勵的詞語。
柳閒搖了搖頭:“毫無章法。”
謝玉折的雙眼迅速暗了下去,他捏緊了劍說:“我會努力的。”
柳閒卻扣起了他的頭,他說:“毫無章法的同時也無匠氣,我可沒說是不好。”
謝玉折沒人教就能練成這樣,的確有著無人能及的天資。他的劍術自成一派,和從小在仙宗訓練長大的劍修學的不同,能在彆人完全意料不到的地方取敵性命。
柳閒意識到,或許謝玉折根本不用他教,隻要結了靈丹,就能青雲直上了。
謝玉折的眼睛又亮了起來。柳閒還沒來得及麵色凝重,就又被他迅速的變臉逗笑了,他的眼神一會明一會暗,就像個白熾燈,而開關握在他手裡一樣。
“過來歇會兒。”
他坐下拍拍自己身旁的小凳,謝玉折乖乖坐下,將他被放在鼎裡的左手取了出來。隻見謝玉折原本被碎成渣滓的骨頭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修長而有力,宛如新生。
柳閒把他那雙手翻來覆去地看,驚歎道:“不愧是方宗主親自煉出來的鼎,效果真好。”
謝玉折也完全想不到,天底下竟然會有這樣神奇的寶物。
柳閒起身說:“既然都好了,那就回去見你爹吧,給他看看,你的手已經醫好了。”
“……好。”謝玉折再也逃避不了了。
柳閒原本計劃著先拜見顧長明,再親自從他手裡借來菩薩鼎的。可不趕巧的是,顧長明這旬壓根不在這裡。
趙元修意倒是在,可他卻不主動來找他敘舊,他也沒把他當回事兒,反正之後總會見的。
見不到思念之故人,他留在這山上也無事可做,於是又帶著氣運之子縮地回去,見謝鎮南了。
將軍府死了將軍,和雍國卻還沒人發現,一如平常,街上叫賣的叫賣,唱歌的唱歌,連府內都是一派其樂融融,捏著國師送來的入鎮令,興奮地給自己打包行李準備搬家。
謝家是在疆場上傳承下來的家族,萬事自理自足,不習慣被人服侍;而女主人早已離開,父子倆又常年不在,恢宏的將軍府裡,其實隻有一個老一輩就在的管家,和幾個看家灑掃的仆人。
謝家人戰死無數,人丁稀少,隻留了謝鎮南這一根殘枝。他待人極親切,沒有半點主人的架子,平日得閒便和他們聚在一起,比起主仆,倒不如說是和樂美滿的一家人。
他在風雨飄搖中做了半輩子謝家的主心骨,此番歸家,謝家又平安,眾人都高興極了。
柳閒探頭往府裡看了眼,回首對謝玉折說:“謝將軍不在這裡。”
死盯著家人臉上綻放的笑顏,謝玉折眼神失了焦,有一種近乎喧鬨的痛苦吞噬了他的大腦,每一步向前都在撕扯他的心臟,他是個幾乎從沒有感受過父母親情的人。
“師尊,我們不進去了吧。”他僵硬地伸出手,扯住了柳閒的衣袖。
在水雲身裡費勁全力裝來的平淡,頃刻間被柳閒這樣輕飄飄的一句話全然擊垮。他輕輕低下頭,眼前逐漸模糊,沉悶道:“我知道他在哪兒。”
“走吧。”
他帶著柳閒入了一座山,彎彎繞繞好久,暮色將沉之時,終於在虯勁鬆柏下,看到了一座墓“上麵沒有或大將或愛妻或慈母之稱,隻簡單刻著“沈素商之墓”,雖然刻得歪歪扭扭卻能看出來極其認真,每一個筆觸都是抖的。
另一邊挖了一個坑,坑裡擺了個長條形的棺材,謝鎮南被抹了脖子,唇角帶笑地躺在裡麵,身上衣服被浸濕成深紅。
他左手握著柄沾滿血的鋒利小刀,右手捏著個將掉未掉的紙條,柳閒打開一看,上麵的字粗狂到顫抖,好像寫的人當時處在極度興奮的狀態似的:“你來了。幫我蓋上棺材板吧,這是欠你的最後一件事了,可惜,隻能下輩子再還。”
柳閒的臉色很黑。
“這寫的什麼醜字……”
他用力將這張紙緊攥成球,蒼白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胸膛的起伏越來越大,最後他猛的踢上橫在地上的棺蓋,已經是氣急敗壞的模樣!
他盯著謝鎮南,冷笑道:“死得真利落。”
他垂著眸,下巴卻是微微抬起來的,以一種極輕蔑的姿態,在原地無聲地站了許久。
鳥鳴山幽,聽不見他牙關緊咬的摩擦聲;日照景散,看不到他眼眶上的白綢洇出的淡血跡。
而後他緩慢蹲下身,躬起了鮮少彎下的脊背,把頭深深埋在雙膝之間,深深地喘了好幾次氣。他清越的聲音悶在衣料裡,聽不清,模糊得像溺在深海裡無助的呼喊聲。
“你們總是這樣……”
所有人都在前進在老去,背叛他背棄他拋下他,隻有他永遠停滯在二十三歲,吊著一口必須殺了主角逆天改命的氣,硬生生活到現在,給太多人送過終,給太多人立過塚。
其實他覺得,人間挺好的,花好月圓,草綠水清。
可不老不死的上仙身邊花團錦簇人來人往,卻從未有一個人為他堅定駐足。
長生是個詛咒。
謝玉折落寞地在柳閒腳邊跪下,失神看著眼前這一切。
他死去的父親,和他悲傷的……哥哥。
父親穿著據說是舊時母親最喜歡的那套舊衣服,笑得開懷卻聽不到粗狂的笑聲。他端正跪著一步一步挪過身去,拿走了棺材裡沾滿父親鮮血的刀,小心地用布包裹著隨身攜帶,抖著手把父親斜著的身體擺正,瞪著雙濕潤通紅的眼睛,連哭聲都發不出來。
“謝玉折,退後。”
柳閒站起身時臉上已經恢複了漠然。
他揚起手時很輕鬆地隔空抬起了橫在一旁的棺材板,先前還是一副慍怒的模樣,此時卻看著雲淡風輕。他下壓時用力很重就像要把棺蓋拍碎,可真正落地時其實很輕,棺材被安穩地合上了。
塵土被不輕不重地激起,他被嗆得咳了好久,抬手抹去了自己咳出的眼淚。
他看著墓前的兩壺酒和新鮮的三碟菜,把謝鎮南挖出來的土也堆了回去。連棺材和酒菜都給自己準備好了,他計劃這一天有多久了?
十五年前沈素商死後,謝鎮南渾渾噩噩了很久,走在路上念念叨叨地跟鬼附身了似的。
而某一天後他又打了雞血,邊關戰亂之時自請領兵滅敵寇,百戰百勝,驍勇異常,忘乎所以到家都不回,連他和沈素商的孩子,自己口中的“寶貝”都不管不顧了。
如今天下太平,謝家無恙,所以他就想丟下一切,去找他老婆了?
從前把謝玉折丟給他養,現在又把謝玉折丟給他養,這對恩愛夫妻倆還真是……夫妻相。
柳閒止不住心中的鄙夷。
地上鋪滿了淡黃色的鬆針和落葉,謝玉折跪在地上,對著不常聯絡的父親和毫無印象的母親,抵著堅硬的石子,用力磕了一個又一個頭。
他長跪不起,臉上血跡和風沙交融。
柳閒立在他身旁,也隨著謝玉折咚的三聲磕地,彎下腰朝夫妻二人的墓,長揖三次。
他們二人一立一跪,無言而共拜,心裡都吹過愴然的風聲。
柳閒反手在地上灑了半壺酒,單獨走到沈素商的墓前,半跪在地上,用手在她的墓碑旁挖了一個小坑,將一個紅布包著的小物件埋了進去,聲音輕到旁人聽不見:
“沈將軍,今日能和他到此,蘭亭也算不辱使命。”
而後他對著沈素商之墓再揖了三次,極儘肅然。
謝玉折被他反常的舉動吸引,頂著頭上一個大包,沉默地看著他的動作。
柳閒把那地方的土用力拍實,輕描淡寫道:“沒什麼特彆的東西,一束她的頭發而已。”
謝玉折如水中抱浮木,抬眸問:“她的頭發?”
“嗯。”柳閒答得敷衍又誠實:“她來找過我,讓我照顧你。”
為什麼需要一縷頭發?見柳閒沒有要細致解釋的意思,謝玉折雖然不解,也不多問了,柳閒不是一個喜歡彆人多管閒事的人,現在並非他知道這些事情的正確時機。
父親自知字寫得不夠好看,所以總會像小孩一樣寫大字,看著會更工整些。謝玉折低頭時看到被柳閒揉碎的紙片,依稀能看出幾句“欠你”那幾個字。
和柳閒有關的謎團太多,他窺不破,那便隻用做好一件事。
兩歲母親身死,四歲父親遠征,柳閒提著燈,從昏暗深宮中接他回家;
十七歲父親自刎,柳閒又出現在他身旁,免去了他本該的孑然。
每當快要陷進泥淖時,他總會適時地出現,對他伸出手。那雙手明明纖細,卻有世間最穩固的懷抱。
謝玉折暗自發誓,自己一定會不負父親的囑托,拚命地、對這個人好。
所以,首先要將欲加害他之人一一鏟除,寸根不留。
第047章 青衣公子
現在好了, 謝玉折娘沒了爹死了,浮萍一個,隻能依附著他。柳閒最初的願望實現了, 卻並沒有多高興,他更想一個人待著。
畢竟,兩個人在一起的話睡哪兒啊!天天睡客棧?
一個人的時候還能倒地就睡, 兩個人就不行。人家前日子還那麼崇拜上仙,每個字都維護得不得了,要是天神一樣的柳蘭亭帶著他睡橋洞,少年的美夢都碎完了。
他先考慮了水雲身。
這地方在山巔上,高處不勝寒,院子裡還像老天爺施了法似的,天天下雪,給本來就低的氣溫雪上加霜, 門口的小池子都全結冰了。
柳閒用手戳了戳門檻邊差點把它滑到的薄冰,問謝玉折:“你覺得這地方冷不冷?”
謝玉折被迎麵而來的冷風吹了個哆嗦,卻嚴肅道:“師尊,這裡雖然很冷,但在這裡苦修有益於磨礪……”
“為師舍不得看你吃苦。”柳閒趕緊地打斷了他,他才不要讓謝玉折抓住好機會。
謝玉折搖了搖頭:“梅花香自苦寒來。”[1]
柳閒拍了拍他的頭,儘力地柔情似水:“其實你不用強迫自己變強, 為師會護著你。”
謝玉折堅定又感動地看著他:“沒有強迫。我不想做你的累贅,我想成為你的同伴。”
“……你能這樣想自然也是極好的。”柳閒痛心疾首地扶了額。
你之前還一口一個我不修劍, 怎麼說話不算話呢。
我收他為徒隻是想找個正當理由拴著他,他怎麼還當真了?弄巧成拙, 自挖自埋,我要掉小珍珠了。
於是柳閒決定找個溫暖如春的地方住, 又考慮了祈平鎮。
可對於這個地方,他總有些近鄉情怯。雖然有柳二守著,鎮裡已經恢複了安寧,可害人的真凶仍沒找到,從前的失者也無法挽回。而且他還答應了要找回阿蘭,可到現在除了一張還沒還給人家的手帕,彆的什麼都沒發現。
引香也沒用,那麼大個活人去哪兒了呢?一大堆懸而未決的事壓在心上,柳閒歎了口哀怨的氣,他不能當個甩手掌櫃啊。
他很鬱悶地在路上飄,遠遠地就看到有個東西珠光閃閃,喪喪地探頭一看,布告欄上有塊玉透的大板子,抬頭幾個銀白大字清清麗麗地寫著:“第一百三十四屆群青宴——鏡湖玉宴即將開始。”
竟然是群青宴的牌子?
在春山裡待著的時候柳閒的時間觀念總是混亂的,沒想到竟然能這麼巧,自己剛越獄沒多久,就能趕上鏡湖玉宴。
群青宴雖名為宴會,卻不是飲酒作樂的地方,其實際上卻是上修界四年一度的比武大會,每屆均由上修界劍藥器三大宗主辦,富商讚助,屆時群英薈萃,共聚一堂,隻為榜上有名。
三宗輪流舉辦群青宴,每一屆的名字也不儘相同。舉辦上一屆的時候,柳閒被關著呢,完全不了解;但名為鏡湖玉宴的這一屆,沒人比他更熟悉了。
原書中的主角就是在這場大宴中勢如破竹,名揚天下,而後大小宗門都殷勤地伸來金燦燦的橄欖枝,最後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拜入天不生,還被該宗宗主顧長明所接納,成了他的親傳弟子。
如今的謝玉折不過是個小有姿色武力平平的凡人,弱小的身體裡連靈丹都沒凝成;可在三月之後的群青宴上,已經可以劍氣縱橫,勢如破竹了。
這就是真·主角光環。
而且要是柳閒沒記錯的話,謝玉折還會在那時候遇到自己未來的媳婦兒。據說他那未來老婆溫柔體貼好迷人,善良漂亮軟心腸,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2],一雙煙波暗渡的雙眼讓多少人如癡如死,跳得一首掌上舞能刹那間得到多少人送來的赤色紅花。
而且二人佳偶天成果真相見即歡,情意如藕絲難殺愈纏愈亂,而後動彈不得沉醉似死,夫妻愛侶情投意合,羨煞多少旁人?
可這時候他老婆明明隻和他剛見麵沒多久,隻因為不忍見到英傑自棄,便在決賽中,在主角不敵背景和實力俱強悍對手之時,獨自發聲鼓勵他。在一大片的噓聲和對敵人的吹捧之中,心上的佳人仍然在側呐喊助威,主角怎麼能不感動?於是他又憑著金手指懷著滿腔熱血再次站了起來,奇跡般地登了雲霄。
這就是真·愛情魔力。
柳閒一向愛聽八卦管閒事,其實他一想到本書女主角有這樣誇張而誇張的描述,就很想親眼見見這位未來神仙的老婆。
不過,他發誓自己絕對不會讓謝玉折成功參加群青宴。
原因有三:
第一,他不想走書中原劇情,不然按劇情線走著走著,真就把自己走死了怎麼辦?
第二,他不想讓主角出名,更不會讓他拜入天不生,自己養著的人跑去跟那個顧什麼稱徒言友,這難道不必直接殺了他還難受?
第三,他不能讓主角遇到官配,不然某日他殺了主角,這麼好的姑娘不是被他禍害了嗎?
謝玉折還在一字一句認真讀著:“魁首獎品:菩薩針或上三宗內門弟子名額或長老測試資格,三者其一。”
柳閒當機立斷道:“我決定參加這個比賽。”
能略略見到柳閒微挑的眉頭,謝玉折想此時他被遮住的眼睛應當是熠熠生輝的。不過他仍麵無表情地指著中間一段:“骨齡限製:十六到一百二十歲。”
“有什麼問題?”柳閒笑,以一種讓他頭骨都酥了的語氣說:“我今年剛好十六,準備帶我出發去上修界報名吧,玉折哥哥。”
謝玉折心裡像過電一樣奇異的麻,腦袋懵懵地點了點頭:“……好。”
而後他又麵色古怪地問:“你想做他們的長老?”
“才沒有。”腦海裡浮現那種前擁後簇的畫麵,柳閒打了個寒戰:“我隻想要那個菩薩針。上次給你治手的是菩薩鼎,能夠重塑人的骨骼;菩薩針能重塑人的筋脈。”
“它們都出自百煉穀方宗主之手,是人間僅有一件的好東西。為了吸引俊傑,群青宴的獎賞向來豐厚,可沒想到她竟然舍得出這麼多血。”
原書裡可沒提到有這好東西。
和菩薩針相比,後兩個獎賞毫無競爭力,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道理。
百煉穀出手闊綽到詭異,但既然他們說了要給,那柳閒就定了要拿。
和小輩玩玩過家家而已,他下手一向很輕的。
於是,未來可期的上仙帶著前程似錦的小拖油瓶,看著路過川流不息的馬車,摩拳擦掌地問:“你喜歡那一輛?”
拖油瓶警惕地看著他:“你要做什麼?”
“我隻是想借一輛馬車而已。”上仙蹙了蹙眉,像朵滴著水的小花,他委屈道:“縮地成寸太累了,我不想用。可上修界在天那邊,路途如此遙遠,我們還是個窮光蛋,你舍得讓我徒步而行嗎?”
謝玉折的嘴唇抽了抽,而後將一個五彩斑斕的袋子遞到了他麵前。
柳閒興致缺缺地盯著這舊袋子,“這是什麼?”
往裡看裝著閃瞎眼的金子,他大驚失色地捧了上去:“這是什麼!大將軍不是說自己很清廉嗎,怎麼藏了這麼多錢?”
謝玉折冷漠道:“不是他的。你又忘了。”
那眼神裡全是責備和不忿,可他卻仍彎下了身,細致地把袋子掛上了柳閒的腰,係了個好看的蝴蝶結。
柳閒嫌棄說:“忘?我又忘什……”
垂眸看了很久袋子上眼熟而蹩腳的繡線,再看看謝玉折的頭頂,柳閒終於從腦袋裡挖出了塵封已久的記憶,恍然大悟道:“本國師果然深謀遠慮。”
還在做國師的時候,出於某些很特彆的個人原因,沈高峯和他從來不是君臣關係,而更像是合作。
沈高峯每求他辦一件事,都會給他大量的報酬,當然,陛下取得的回報隻會更高。
這些金銀財寶,可不能大咧咧放在家裡!倒不是怕被偷,畢竟無論在哪,柳招搖的家都有個特點,就是沒彆人敢進去;所以其實是錢太多了,放家裡占位置。
於是他就給自己做了個超大容量的芥子袋,剩下的邊角料順帶給謝玉折也做了個。
柳閒轉頭一看,原來他還一直掛身上呢。
皇恩浩蕩,某日晌午,尚衣局的繡娘來為二人量體裁衣,十歲的小謝玉折突然來了興趣,找繡娘學了個火柴人的繡法,並用絢麗的色彩為其繡上了頭發、服裝和背景,這一切的悲劇很不幸地發生在了柳閒新製的袋子上。
他滿心希冀地把這醜玩意遞給柳閒,原還想讓繡娘幫忙紋花繡鳥的柳閒痛心疾首,又怕傷到小孩的心,隻咬牙說了句:“小玉,你真棒。”
這是他辛辛苦苦從黑市裡才淘來的天價布啊……
而且這玩意實在是醜得太不忍直視了,他隻好找了個“小玉幫我存存錢”的理由,讓謝玉折自己把這袋子收好。
畢竟,權勢滔天的國師腰上掛一個繡著兩個黑眼圈紅臉蛋笑似鬼臉一高一矮如唱戲般小火柴人的袋子,成何體統!
柳閒掂了掂自己的錢袋,眼睛裡映滿了金山銀山,有種繼承了自己遺產的恍惚感。
沈高峯對他這麼好,他當時不該那麼嚇他的。
於是柳暴發戶當場就拿著自己的遺產去上京最好的拍賣行,要直接咬牙把最好的坐騎一口價拿下。
可那一口價實在是太硬了……他得把牙齒咬碎才舍得付。
於是愛惜牙齒的柳閒還是選擇坐在貴賓VVVVVIP席位上,進行了一場拍賣,財大氣粗地拿下了一輛好馬車;原以為會是一場順利的交易,可進裡屋付錢時,濃重的人血味卻刺得他直犯惡心,他在門口止住了腳步。
“閣主,已經查清此賊所做之事件件不假,屬下趕往之時,恰巧撞見了他與天照坊之人泄密,如今兩人接已擒來,隻待閣主發落。”
而後是良久的寂靜,有清甜的煙香彌散而來。
“尚嗣。閣裡本不該留背信棄義之人,可你過去有過幾分功勞……”
一個溫潤似水的聲音終於開了口,他不輕不重地說著:
“那便挑了雙手,貶為奴籍,以施小懲吧。”
謝玉折驚異地聽著這位公子的話。
奴籍和人家裡的丫鬟小廝可大不相同,那連三教九流中的最末流都算不上。奴籍是人人都能踐踏的玩物,不是個人。
通常隻有人犯了重罪,而又有人存心要折磨他時,罪人才會被貶為奴籍。而且,各國有各國的律法,有權利定奪彆人身份的,除了帝王,就隻有與各國相獨立、或是約定好互不乾擾的幾大勢力之首了。
而這個聽起來溫文爾雅的謙謙公子,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決定了一個人雙手的去留,將他打入奴籍,僅為“小懲”。
他平靜地就像在和好友說“我吃過了”似的。
“屬下會派人守著。此人又該如何處置?”一人用軟劍比著尚嗣身旁的男子,恭敬地問。
“此人不屬於我閣,不能用我閣的規矩處置,任憑你們心意。”似是思考了一會兒後,公子又謙和地笑說:
“不過,之後要把他送還給天照坊,畢竟這是他們的人。去的時候帶上彆的禮物,最近尋得那麼辛苦,總得有個獻殷勤的用處。再附上我的名帖,就說‘不才徵舟敬上’。”
“屬下明白,一定會將禮物儘數完整地送入天照坊內。”
“拖下去吧。”坐在主位上的青衣公子平淡地朝堂下揮了揮手:“走得隱蔽些,彆臟了貴客的眼睛。”
“屬下告退。”
柳閒一抬眸,看到的就是這幅場景——
楊徵舟衣衫微敞,胸膛淺露,斜仰頭於太師椅上闔眸假寐,手執著一根雕花精致的煙槍,長煙嫋嫋浮上,半掩白皙裸露的肌膚,襯得他放縱又多情。
而後他笑踏進屋,銜香帶風,與他擦肩而過的,是兩個被押解離開,連五官都再難分出具體位置的,血淋淋的“人”。
第048章 碧玉湖
領著二人去付錢的是個豔若桃李的美人, 步伐婀娜,引得一眾貴客側目。
可在聽到裡屋傳來的人聲時,還沒等柳閒開口, 她就已經搶先擋在了他麵前,對二人微微一欠身。她生著一身毫不下流的媚骨,自責時雙目含露, 惹人憐惜:“瞧妾身今日頭昏得,竟然將您二位公子帶來了這條路,該死該死。”
她用一隻蔥白的手輕扇了自己兩巴掌:“妾的哥哥有個收藏古董的愛好,近日得了個好寶貝,妾待會兒一並送到二位公子的車上來賠罪,能在大人的車上做個裝飾,也是它畢生的榮幸了。”
耳朵裡落進楊徵舟比泉水還要溫和舒緩的聲音,他似乎是在處罰誰。柳閒毫不在意地搖了搖頭, 伸手將她扶起身:“美人一笑值千金,再名貴的寶物,又怎麼比得了您贈我一笑。”
這姑娘的麵色看著輕鬆,手卻在微微發抖。她明顯是不想再走這條路。是怕客人看到臟東西不滿,還是怕主人知道她誤入後發怒?
柳閒笑著對她點點頭,微微蹙起的眉彰顯了對美人垂淚的心疼,可動作卻半點沒有回絕的餘地, 他從容地抬腳向前道:“在下過去曾來過此地幾次,知道這就是最近的路了。姑娘, 繼續走吧。”
“可是,這屋裡——”美人很焦急地喊了聲, 可是柳閒已經搶先一步踏進了房門,擦肩而過兩個血肉模糊的殘廢。
“彆害怕, 我和屋裡的大人物關係還不錯。”
“是,是嗎?那妾先行一步,為您通傳一聲。”
公子,我們閣主正在屋裡生氣呢,你這玩笑……我希望您這不是玩笑。知道楊徵舟最不喜歡的就是彆人在他抽煙和處置人的時候打擾他,美人隻好迅速跑上前,把二人甩了老遠,而後恭敬福身,顫抖著嗓子對太師椅上的人道:“閣主。”
楊徵舟用手將煙杆子在椅臂上輕敲了敲,微皺著眉頭說:“有客人?怎麼領到這裡來了。”
他拿起煙槍慢抽了一口,微微坐直了身子,柔順的衣袖和微卷的長發一起脆弱地垂下,他的語調仍是溫和的:“罷了,請進吧。”
美人低下了她的頭顱,泫然欲泣:“明瑛實在腹痛難忍,讓我來替班,屬下外出剛歸,不知道閣主您來這裡了,帶貴客到此,請您責罰!”
楊徵舟嘴角噙著如玉的笑意,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明瑛一直儘忠職守,想必今日定是不適極了。既然如此,你便回去照顧她,我來迎客吧。”
“多謝閣主,屬下先去醫坊為她拿一副藥熬!”美人如沐春風,又恭敬地對楊徵舟補充了句“這位客人說是您的好友”,而後告退了。
“好友?”
煙霧朦朧間,楊徵舟直直望天發了很久的神,也想不出來自己目前會有哪一個好友來這地方買東西,這裡賣的又沒有好東西。而後他聽到有些熟悉的銀鈴聲,是有彆人進屋了。這鈴鐺聲像是柳閒前些日子所說那個死敵身上掛的,他慢慢地挪了個眼神一瞥——
他眼前就出現了一張妖孽的臉。
這張臉用白綢蒙著雙眼,雙唇薄紅洇染,唇角微微卷起,明明生得很好看,規規矩矩地立在堂下,卻差點把他從椅子上嚇跳起來。
來人長長的眼綢被風吹到了眼前,擋住了一半視線,他很為難地晃了晃頭,卻發現它紋絲不動,隻好伸手將它捋至耳後,再對他很高興地打了聲招呼:“你好呀,楊徵舟。”
驚錯還是第一次見閣主這麼驚慌。
她本來以為按照自家閣主的性格,就算上仙提著劍氣勢洶洶地來了,他也會先不慌不忙抽口煙,再很輕柔地說一句“上仙,您今日邀在下同遊,榮幸之至”的。
可現在隻是看到兩位拍了匹馬的客人,她就有種閣主微微顫抖的手指其實是在挖地縫的感覺。
可這兩位客人身上半分靈力也沒有,或許隻是某國貴族的兩位公子哥而已,更何況其中一位還盲了眼,壓根看不見他,所以,他為什麼這麼慌亂?
難道說,是今年第一場拍賣的得主對我們閣有什麼特殊的影響嗎?
直到這一刻,驚錯真正深刻地體會到了,什麼叫“一物降一物”,接下來的畫麵她一輩子都忘不了,可能入土的那天都要拿出來在心底念叨兩句。
隻見楊徵舟完全沒了先前的氣度,想也不想地迅速把手伸到背後,手一鬆,煙杆子就掉在地上了。那是個品質絕佳的孤品,落地時發出哐當一聲重響,響得驚錯的心肝抽抽疼。就這麼一下,得費掉多少錢啊!
她一邊痛心,一邊很有眼力見地給整間屋子和閣主都施了個去味道的清潔咒。
因為她發現,閣主好像是在怕被這位客人逮住抽煙的行徑,就跟她隔壁鄰居家喜歡往坑裡放火炮的小孩似的。
楊徵舟迅速站起身,右手從胸口劃過時悄悄理好了自己散亂的衣襟,輕咳兩聲:“柳閒,你怎麼來了?”
柳閒嘴角僵硬地看完了他毫不流暢的一係列動作,向被扔在地上的煙槍投去了個“不關我的事,我不知道他在,隻是想儘量友好地和他打個招呼,不知道他看見我反應這麼大,也心疼你”的複雜眼神。
他無言良久,最終反問:“你又怎麼在這兒?”
楊徵舟指著頭頂“裕業有孚”四個燙金大字,答得極快,生怕他不繼續這個話題:“這是我的產業,今日無事,恰巧又是今年第一場拍賣,我來坐坐。”
柳閒散步似的繞著楊徵舟這一大間奢華的屋子轉了轉,東看細看,最終讚賞地點了點頭:“楊老板產業遍天下,業務繁忙,住這麼好,好羨慕。”
一百多年沒見過世麵的柳山人是真心在誇,楊徵舟卻滿腦子都是剛才那件事,還以為他是在冷嘲熱諷,畢竟他對那兩個人的處置可不算輕。
“這是你喜歡喝的,你一邊喝,一邊聽我解釋。”他為柳閒倒了杯清茶,茶香嫋嫋,他很遺憾地說:
“剛才那個人叫尚嗣,我們一直對他很好,可他卻和壞人暗中勾結,蠅營狗苟,如果隻有我吃一些虧也就罷了,可他給閣中其他人也帶來了好大的損失,有些人差點因為他喪命。”
他越說越哀戚,雙眸秋水流轉:“我們都是家人,對家人下手的白眼狼,怎麼能不重罰呢?”
柳閒興致缺缺地聽完了他這一段有情有義的發言,邊聽邊打哈欠,最後十分詫異地問:“你處置你的人,和我解釋乾什麼?”
“……”
你不是也沒打斷我嗎?
也是,把這些當瑣事,毫不在乎,柳閒的性格。
楊徵舟試圖打破此刻的寂靜,再問:“所以你為什麼來這兒?”
柳閒晃了晃手上的錢袋子和手上中拍的銀簽:“你不是都迎我做客人了麼?我拍了輛馬車,是來付錢的。”
楊徵舟從沒想過今年在這個拍賣行遇到的第一位客人,會是柳閒。他詫異問:“你向來禦劍出行,為何又要馬車?”
柳閒言簡意賅地答:“因為要出趟遠門,但有個同行的拖油瓶恐高。”
一直被人當空氣謝玉折有些自責地斂了眉,但他卻是一個內心深處十分歡喜的空氣,特彆是在聽到楊徵舟這句話後。
畢竟,一直禦劍的師尊,為我買了輛馬車。
楊徵舟無奈道:“你若是想要,直接找我就好,何必麻煩來此。”
他偏頭看了眼跟在柳閒身後的青年,對謝玉折微微一笑後,又大大方方地收回了眼神,在這禮貌性的對視之時,他已經暗中把謝玉折打量了個仔仔細細。
臨走那天柳閒說要親手殺了謝小將軍,看上去恨他恨得牙癢癢差點就要千刀萬剮了,怎麼現在反倒來為了他買馬車?
謝玉折怎麼還沒死?
果然未來有情仇,他還是沒猜錯。
餘光看到謝玉折焦點一直不變的目光,楊徵舟暫時收起了搖扇看戲的念頭,轉頭問身後的黑衣女子:“驚錯,青鸞車在哪兒?”
驚錯毅然道,心裡仍是瞠目結舌的:“正在彆院,我去為您取來。”
楊徵舟製止了她,站在二人之間,隔開謝玉折問柳閒:“我有一輛青鸞車,可日行萬裡,飛天如履平地,外景設有楊家親自打造的幻境,可任意轉換為想看到的景象,恐高之人也在上麵不會害怕,陪你去取那一輛吧?”
柳閒連忙比了個打住的手勢:“一聽就很貴。”
楊徵舟很失望地耷拉了肩:“你為什麼覺得我會找你要錢?”
柳閒隻淡淡看了他一眼,把錢袋子放在桌上,語重心長道:“自食其力是美德,我是這樣告訴謝玉折的。”
十七歲的謝玉折現在覺得自己耳邊有十八隻喜鵲在唱歌,當然是高高興興地順著自家師尊的話說。
楊徵舟無可奈何道:“驚錯,陪這二位貴客將他們拍的馬車取來,多添置些用得上的物件和鮮豔的裝飾。”
柳閒對他一笑:“你還是記得我的喜好,多謝。”
驚錯領命後帶著兩人走了,於是柳大富帶著謝小瓶,如願坐上了用遺產購入的馬車。這車華美浮誇極符合他的審美,也的確配得上價格表上的那一長串數字。
獨留楊徵舟一人在這件屋子裡,他彎下腰撿起落在地上的長煙槍,輕輕地拂去上麵的浮塵後,端坐在太師椅上,捏著煙杆砸到桌角後磕出來的一個淺坑。
從什麼時候開始,柳閒就再也不願意承他半點的好了?
就連上次那十套於他們而言都微不足道的衣服,他後來都用等價值的東西送還了回來,刻意到了極致,像是在和他賭氣一樣。
可上仙真的會和他這樣的人賭氣嗎?
而且,從前柳閒發現他抽煙的時候,都會微笑著卻很強硬地把他的煙杆子拍開,說一些他聽不懂的“尼古丁”“焦煙”傷肺會上癮之內的話,他也就戒了。
可是在煙霧中他才能夠放鬆片刻,而柳閒不在。
可是等了這麼多年他終於回來,卻已經對此時毫不在意了。剛才他那麼狼狽,換作從前的柳閒看見了一定會和他玩笑兩句,可他……太禮貌就是疏離了。
楊徵舟的手輕輕一捏,名貴堅硬的煙杆便化作了粉碎。
空氣中淡淡的血腥氣混雜著煙味消不掉,他微仰頭看著作著一副典雅好畫的天花板,瞳仁中的黑漸漸褪去,透青色的雙眸顯現,就像一對蓄著碧玉湖的寶珠,和微卷的長發相稱,他好像個優雅的妖。
楊家世代修幻術,唯有他受上仙教導,劍術也會幾分,身體也較旁人更強健些。可他現在行商坐賈,萬事有人領命代做,日日有人暗中保護,柳閒教他的那一身製敵技藝大多數時間都已經沒用了。
不過他早該預料到如今和柳閒的這般情形,畢竟報應不爽,背叛無法改變,就算他再隻手遮天,一句話就能把一個人的心剖出來,一施法就能蠱惑一個活人的思想,可他永遠也遮蔽不了一個無情道修的心。
和柳閒的關係變成這樣,他難過,但並不後悔。
第049章 鏡湖玉宴
在楊徵舟獨坐愣神的時候, 柳閒已經興致勃勃地上了車,謝玉折環繞車身檢查了兩圈,確認沒有危險後, 也緊隨其後。
這輛馬車在外看著普通,其中彆有洞天,內飾銀綢繡有仙鶴, 毛絨坐墊極其舒適,頭上掛有細長彩羽,四周擺滿了各類楊徵舟送來的仙器裝飾,寬敞到在能坐下七八個人的同時,正中間還放著一把七弦琴。
柳閒逮著這把琴,笑嘻嘻問:“為師還記得你之前一步一步跟著我學彈琴的日子。五年過去,學得如何了?”
謝玉折一直都是個很誠實的人:“略有進展。”
柳閒大咧咧地躺了下來:“為我彈一曲吧。”
謝玉折看著那把熟悉又陌生的琴,為難地抬了眸:“真的要聽嗎?略有進展, 但仍不堪入耳。”
“很無聊啊,沒有彆的事情可以做。”柳閒側臥著身子,一手支頭,打了個嗬欠問:“難道你想聽我講鬼故事嗎?”
謝玉折淺笑著點點頭。
柳閒微笑著拒絕:“我不會講。為你師尊彈一首吧,彈什麼都聽。”
“……”謝玉折有些不知所措。
柳閒不用看他都知道他在想什麼,輕飄飄地送去了一個鼓勵的眼神:“難聽也聽,請奏, 愛徒。”
謝玉折緊抿著唇,看著已經將兩手交疊放在腦袋後的柳閒, 他平躺著,曲起半邊腿, 已經很悠遊地閉上了眼。
他掙紮很久,終是盤腿坐在琴前, 雙手懸於琴弦上很久,直到每一根弦都經曆了他“要好好響”的眼神鼓勵和威脅後,他終於下手撥弦,動作時緊皺著眉,感覺彈琴比殺人難一百倍。
“呃……”愜意躺著的柳閒差點被自己的一口氣給嗆死。
謝玉折這琴彈的,能看出來,的確用心練過幾年。要手法有手法,要樂感有手法,要好聽有手法,手法實在是專業啊!
公子人如玉,琴聲百鳥驚,其刺耳如劊子手刀鋒所至,其難聽如重病之獸嘶鳴,其倒胃口如夏日放置三十天的冷油飯,其駭人如地獄惡鬼的颼颼哀嚎。
柳閒忍無可忍地坐起了身,不可置信道:“彆彈了,你彈的什麼啊?殺豬呢?”
謝玉折沉浸在琴音帶來的悲傷之中,沒意識到柳閒是在罵他,隻以為他在問自己彈的是哪首曲,很無辜地歪了歪頭:“師尊,《殺豬》是什麼曲子?”
柳閒用一種一言難儘的眼神看了他很久,最終很小心翼翼地開口問:“小玉,要不在去百煉穀之前,我們先去找個醫生看看吧?”
“您的身體不適?”謝玉折一下子就緊張了起來。
“不是,你,算了……我隻是覺得你彈琴的手法很棒,想知道是什麼曲子。”
在柳閒“君有腦疾否”的打量眼神下,謝玉折用清澈的眼神回望他:“我彈的是《苦晝短》。”
柳閒又迅速躺下去了,他用手遮住刺向眼睛的光,悶聲道:“我不喜歡這個,很不喜歡。”
謝玉折遲疑了片刻,最終道:“以後……我不會彈了。”
“你喜歡聽什麼,我們換?”
話音剛落,柳閒就立即把手邊的花枝丟到了他身上。
謝玉折穩當地接下,他握著這朵嬌豔欲滴的花,淺淺地笑了。和雍國人隻會給自己喜歡的人送花,柳閒是覺得我有進步嗎?這些年忙裡偷閒練琴,努力果然沒有白費。
沒想到下一秒柳閒補充道:“彆,我怕我做噩夢。”
“?”
謝玉折用力掐著自己的指關節,連帶著花枝都差點被掐斷。
難道他不喜歡這首曲子了嗎?可這分明就是他教給我的。
他第一次聽到這首詞,是在五歲。
國師府的小亭子旁開滿了鈴蘭,樹上的喜鵲嘰喳叫,蔥綠盤旋的藤蔓上點綴著朵朵小花,柳閒坐在亭中石凳上,他坐在柳閒懷中。
桌上擺著一大一小兩副筆墨紙硯,柳閒握著他的手,一筆一劃,教他寫字。柳閒的字無疑是極好看的,他好像能把所有事情都做到極致的好。
在落筆之前,柳閒問他:“小玉,你想先學寫什麼字?”
他說:“哥哥,我想學寫你的名字。”
可那時候他連國師的真名都不知道,國師也隻笑著摸摸他的腦袋,並沒有拒絕他,可右手卻寫下三個字,一個一個地指著,對他說:“這是你的名字,謝、玉、折。”
可我明明想知道的是您的名字。
他學得很快,不明白柳閒的回避,不開心地撅著嘴,低落道:“哥哥,大家都知道您是國師,我也隻知道您是國師,可我想知道您的名字。”
可柳閒沒聽,他自顧自寫自己的字。
柳閒硬起心腸來火都燒不軟,他隻好又吵嚷著要他教自己正在寫的這些難字,柳閒說:“這叫《苦晝短》,是我那個世界的古人寫的詞。”
他不懂為什麼還有幾個世界的分彆,懵懂地看著他,卻又倔強地堅持要學,柳閒無可奈何隻好接受,每一筆落下時,他都會念出那個字,教他讀。
可還沒寫到一半,柳閒便停了筆,皺眉看著他問:“謝玉折,你為什麼哭?”
謝玉折怔怔地感受著自己臉頰上滑下的水痕,一字一頓道:“哥哥,這首詞,我好像聽過。”
那一刻柳閒的眼神是空的,白茫茫的一片讓人心生恐懼,他還以為他說錯話了。可轉瞬後他又被柳閒拉進裡屋,他對他彈了這首曲,說:“這是從前幾位樂師譜的曲,很好聽,我教你。”
國師的身體不好,可彈琴的時候從不咳嗽,他的琴和他的字與人一樣好。
在馬車上,謝玉折認真盯著仿佛在睡覺的柳閒,長睫低垂,有些落寞。
他教我的,他為什麼不喜歡了呢。
不過看柳閒的反應,他已經忘了吧。
畢竟他的人生那麼長,有更多更值得記住的事。
*
這輛車用一小點靈力就能驅動,剛好柳閒從柳二身上搶來的靈力還剩一大半,二人就此踏上了去器宗的路。
柳閒睡了一會兒,又在謝玉折“這又是什麼厲害的特殊功法”的震撼星星眼下,打了一整套很標準的太極。
這是他在穿書前的大一時,在一個被好心學長忽悠進去的太極比賽中學到的。
而謝玉折要麼在看書,要麼在練劍,最初還想彈彈琴,不過被柳閒嚴令禁止了。
如此十日過後,便到了鏡湖玉宴的報名處。
這兒立著兩個人,一人收報名費,費用低到比不過一碗菜錢;另一人身旁放著個歲寒石,以測人骨齡。
從前天不生也有這東西,柳閒每每測出來都是他剝離欲念修無情道時的年紀,二十三歲。
他的身體永遠停滯在了那年,所以一點都不擔心會被發現其實自己是個老不死。
可他忽略了這一百年,其實科技一直在革新!
此時他一把手放上歲寒石,那石頭就直接白光暴起,數字從一開始加到一零二四,在一零二四卡了半天,最後直接爆炸了。
兩位弟子是測骨齡的老手,第一次見這種情況,眼睛都看直了。
女子寬慰地說了聲“仙君,沒關係”,而後又拿出備用的另一塊,結果又炸了,又一塊,一零二四,又炸了。
如此砰砰四次,動靜不小,場上人頻頻朝柳閒投來打量的目光。
“宗主囑托過我們,要是遇到了特殊情況便告知她,她能處理,仙君可與我一同前去。”
柳閒跟上腳步,喃喃道:“宗主……”
女弟子點頭,朝不遠處投去憧憬的眼神:“此次宗主提前出關,親自主持群青宴。”
柳閒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不遠處兩頂厚重香爐間,有個流水神仙般的女子立在煙霧繚繞中,芊芊素手上繞著根綴鈴細線,她婉然笑著,正在同身旁的白胡子老人交談。
他後知後覺,大驚失色道:“宗主!?”
而那女子似乎察覺到了二人的目光,她對老人點點頭後,就款步朝他們走來。
柳閒追悔莫及,千算萬算,竟沒算到方霽月會在這裡。
弟子朝女子行禮:“宗主。”
銀線靈動扶她起身,方霽月沒說彆的,反倒對一直往後鑽的柳閒行了盈盈一禮,對突然的重逢毫不詫異,談吐間落落大方,仿佛隻是在花園裡遇到了個熟識的好友。
她說:“亭,今日花開正好。”
這稱呼……
謝玉折有點站不穩,身體微微晃動,他垂眸看了看地麵,好像是地震了。
柳閒不過腦地點頭附和:“天氣也很好。”
方霽月抬手半遮眼睛,抬頭看著冬日暖陽,吐氣如蘭,全然不像外界所傳的女魔頭模樣:“是啊,若能不被瑣事纏身,與好友外出踏青,就再好不過了。”
柳閒道:“方宗主好友遍天下,若是想,自然可以約上三兩好友。”
儼然是把自己從“好友”那欄撇了個乾淨。
風吹過爐香陣陣,四周靜默,隻聞得方霽月手上鈴清脆作響,她並不介意柳閒的疏遠,笑問女弟子:“阿滄,是為了什麼事找我?”
被叫做阿滄的女弟子看了眼麵色不佳的柳閒,沉聲中帶了一絲不可置信:“歲寒石測不出這位仙君的骨齡,裂了四顆。”
這可是門內長老親手製作的歲寒石,竟然也會有出錯的時候。
方霽月了然點頭,柔聲道:“無妨,我與這位仙君熟識,他年僅二十三,無需再測,拿名帖來吧。”
這話說的……竟也沒太大問題,柳閒跳著眉心,一時無言。
被當做空氣一般忽視了的謝玉折有些納悶。
百煉穀方宗主向來以溫婉外表下的鐵血手腕聞名,從不偏袒任何人,她叫柳閒“亭”,知道他的身份,居然會包庇他?
他覺得自己口腔裡澀澀的,像喝了一口陳醋,乾燥又不適。
近日的吃食出了問題,以後不能去王婆那家買調料了。
一心公正的阿滄卻不知道自家宗主在她麵前給人開後門,她隻是有些驚訝,宗主閉關都不止二十三年,真的會認識僅有二十三歲的朋友嗎?太神奇了。
不過她全然相信宗主的公正,雙手遞上一張未署名的名帖。
方霽月用無常雀絲將它浮著,玉手提筆就要往上寫“柳閒”二字,卻被柳閒“且慢”二字打斷。
她抬眸,看著柳閒以一種視死如歸的眼神把謝玉折往前推了推,繾綣笑道:“方宗主,剛剛弄錯了,不是我要參加,是他。”
方霽月仿佛這才注意到這一身黑的小輩,她眼波流轉,詫異地打量了眼謝玉折,又收回眼神,隻說了一個字:“他?”
阿滄明白宗主的意思,她替她冷聲開口:“可這位公子並未結靈丹,參加群英會之人,最低需是築基後期。”
“阿滄。”方霽月的語調沉了些,她糾正道:“我瞧這位仙君身姿不凡,許隻是不便顯山露水。”
柳閒諱莫如深道:“就是他。多謝方宗主,我也相信他。”
阿滄試探地看了眼方霽月,沒等來宗主的指令,卻看到她親自拿出一塊歲寒石,對謝玉折道:“小仙君,請你覆手上來。”
連丹都沒凝的謝玉折從沒想過會被趕鴨子上架,他側頭看到柳閒“靠你了”的手勢,機械地模仿了他先前的動作,把手放上了第五塊歲寒石。
這次石頭終於沒炸開了,隻是閃了許久霞光。阿滄死死盯著七彩流轉的歲寒石,捂緊了自己珍藏多年的石頭袋子,直到它最後停留在“十七”這個數上,她才舒了口氣。
菩薩針這種寶貝,柳閒如何都舍不得放手予人,但如果比武台下有方霽月這種舊交看著,他也腆不下這臉上台欺負小輩了。
他隻好硬著頭皮給謝玉折交了報名錢,麵如土色地在方霽月遞來的名帖上寫上了三個字。
方霽月認真看著他動筆,讚道:“多年不見,我還是很喜歡你的字,這般好看,彆人寫不出來。”
筆鋒一收,柳閒遞交了名單:“多謝方宗主誇獎,隻是活得久,練的時間比彆人長太多,自然就好看了。”
“亭,真的不與我多言嗎?”
她接過名單,看著上麵“謝玉折”三個淩厲字跡,側頭對這個名字的主人,笑說:“還有這位小仙君,我有很多話想對你講。”
謝玉折直麵著這笑,有一瞬間竟然覺得自己的靈魂都在害怕地顫抖,轉瞬卻又好像被春風拂過。
柳閒上前一步將謝玉折護在身後,輕聲問道:“方宗主,有一事我有些不明白,百煉穀是否能收外姓徒?”
方霽月淺笑道:“此為大忌,違者絞死。”
柳閒的聲音低到聽不出情緒:“可你我舊識,我願您一切皆好。”
“看來很多話隻有下次見麵才能說了。”方霽月輕柔地看了謝玉折一眼,而後不疾不徐地離開了。
獨留柳閒立在原地犯了難。
現在還能怎樣拿到菩薩針呢?
明奪暗搶?可他不願器宗名譽有損,不想砸了故人的場子。
謝玉折……?這破劇情還是走下去了。
柳閒轉過頭哀怨道:“明日起教你練劍。”
第050章 我們的家
雖然不知道方宗主為什麼要提到他, 但謝玉折向來都隻是一個彆人不主動提,他就不會好奇的人——
雖然在柳閒的印象裡,他的問題尤其的多。
他正如捧長生仙藥般捧著柳閒為他爭取來的大賽資格, 大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其上鋒利的“謝玉折”三個燙金小字,口腔裡的不適感一下子就沒了,取而代之的是甜甜的味道。
“練劍?”他有些不可置信。
柳閒視死如歸地點了點頭, 補充道:“剛才那個人是百煉穀的方宗主,無常雀方霽月。倘若她日後約你私下相見,不要去。”
謝玉折眼睛亮閃閃地,抬眸看著滿臉悲戚的柳閒,很堅定地說:“我會好好練劍,不會見彆人的。”
方才柳閒在外人麵前直言了對他的信任,他當然要儘力在大比上表現優異,不能在外人麵前辱沒了柳閒的名聲, 哪還分的了心見彆人。
一個連靈丹都沒有的人這樣想。
說是教謝玉折,柳閒也有足夠的教學經驗,可真要他親自培養死敵變強,他做不到。
可在揪心這樣一個問題之前,還有一件事懸而未決:住在哪?
最終柳閒拿著自己的遺產,東挑西選,在鄉野置辦了一間帶院子的小竹屋。在給自家房產加上裡三層外三層的護罩之時, 他非常遺憾地說:“為什麼還沒有人來追殺我呢?他們不會真當我接受了大師改造,金盆洗手了吧。”
不過他轉念一想, 自己這個月的確安分守己,除了去天不生拿了個菩薩鼎之外, 彆的什麼都沒做。
沒人追殺難道不是好事嗎……謝玉折一踏進門就聽到柳閒納悶的自言自語,差點被門檻絆倒。
“師尊。”
他左手提著幾大袋瓜子, 右手拎著一大包肉乾,牙咬著一袋柳閒欽點的花草種子,頭上晃悠悠頂著個鸚鵡籠子,看著愜意坐在小院石凳上數花瓣的柳閒,狼狽地扯了扯嘴角。
還好他在軍營裡曾受過不少訓練,不然根本搬不回來這一大堆東西。
見他回來,柳閒立即捂著手嗷嗷叫,說這兒那兒特彆特彆疼,真是辛苦徒弟跑這三趟了,這是曆練啊曆練!
而後他放下被掰得隻剩了幾個蕊的花枝,餘光看到連牙齒都沒空的謝玉折,忍俊不禁道:“你去雜耍團進修了,想回來給我表演一下?”
他抬手取下了謝玉折牙咬著的種子袋。
謝玉折還沒來得及把手上東西放在桌上,頭上鸚鵡突然瞎撲棱差點把籠子滑到地上,他連忙跟著往反方向偏頭。柳閒見這鳥要彈到他臉上了,條件反射似的蹦了三丈高,卻還是笑嘻嘻的。
沉下臉看著快要笑岔氣的柳閒,謝玉折反問:“對,好看嗎?”
柳閒揉去笑出來的眼淚,努力咬唇時嘴角依舊止不住地翹起:“謝小公子芳齡十七,生得如此俊俏,當然是賞心悅目,好看至極的。”
腦袋上的鳥撲棱得更厲害了,謝玉折再也穩不住,又怕把柳閒嚇到,連忙把它取下來抱在懷裡。
“我越獄的第一天可就聽人說了,”柳閒避開鸚鵡,掐著嗓子模仿說書先生:“那謝家的小公子是傳奇人物啊!年幼時失……是由另一個傳奇人物的國師養大,後麵國師消失了爹又恰好回來巴拉巴拉,戰功赫赫,更重要的是——還是上京人集體票選出來的絕色榜榜首!”
柳閒走進一步,彎腰提了提謝玉折懷中的鳥籠,活似個紈絝。他笑了一笑,對謝玉折說:“絕色榜上全是各家的閨秀美人,多數人都對他們趨之若鶩,可有你喜歡的?”
謝玉折一絲不苟地糾正了他的說法:“師尊,不止閨秀,您也榜上有名。”
“你……”柳閒頓時噎住了。
其實他對這個排名非常不屑。原因無他,隻因為他在上麵排第六。為此,國師大人還曾詢問過身邊的宮女,宮女很誠實地說,本來第六連都沒有的。
國師大驚。宮女連忙補充:“大人呀,絕色榜是按臉排名,您不露臉,本來壓根沒在參賽列表。”
“然後呢?”
“然後聽說是編榜的人被人威脅了,說必須把您的名字加進參賽名單中,那時候全民投票隻剩一天了。雖然大家沒有見過您的長相,卻見過您的好,知道您梅姿玉骨,於是票數蹭蹭蹭上漲,僅用一天就漲到了第六名。”
小宮女坐在他身旁玩,雙手合成花支著下巴,笑咧了嘴,滿眼都是小星星,宮裡的很多奴才沒事的時候都喜歡待在國師身邊,她也不例外。
“哦。”柳閒點頭,把手上的《絕色榜大全》交給她:“我沒拿過榜首之外的名次,敗壞名聲,燒了。”
末了,他又笑著問:“你知道那個人是被誰威脅了嗎?”
宮女接過紙張,抬眸看到眼含殺意的國師,嘴角抽了抽:“未曾聽說,許隻是仰慕您風姿的人……”
即使聽說了,她也覺得還是救人一命比較好。
直到今天,柳閒仍然不知道是哪個王八羔子最後一天了非要把他的名字加上去,而謝玉折竟然還敢哪壺不開提哪壺。
他斜睨了謝玉折一眼:“我的名字,你加的?”
謝玉折用澄淨的眼神直視著他,沒回答。
柳閒隻好繼續說著自己的:“十七歲,按你們那兒也該成婚了。你長得不錯,家世又好,鼎鼎大名,應該不少人去將軍府找過你爹,想和他結兒女親家吧。”
謝玉折冷聲道:“父親與我常年身在邊關,隻念破敵除寇,教我帶兵打仗,我受他的教導,更是一心念敵,心裡再無其他。”
身為主角未來死敵的柳閒狠狠地打了個寒戰,他語重心長道:“不要老是念叨著遠方的敵人,他們又不會分你錢;近在咫尺的美好才最重要,至少能讓你開心。”
謝玉折放下手上腰掛的東西,淡聲到好像根本沒聽進去似的:“謹遵師尊教誨。”
他又指著鸚鵡問:“您不是怕鳥嗎?為什麼要買它?”
柳閒忍著惡心湊近了鳥籠一步:“我隻是不喜歡。我在培養自己對他的喜歡。”
謝玉折道:“國師府裡,也曾養過一隻這種鳥,它會學人說話。”
“還真能說話?”柳閒有些詫異:“可我不想見它,你又不懂科學喂養,把人家喂得胖得飛不動,後來你走了,我也走了,它飛不動,我猜已經它死很久了。這次一定好好養。”
謝玉折聽懂了他的意思。
他怕鳥,但是他想克服,以前沒成功,這次一定。
而後他把懷裡的竹籠輕放在桌上,突然握住柳閒不停逗鳥的蒼白手腕,認真盯著他被蒙住的眼睛,問出了那個朝思暮想的問題:“所以您當年為什麼消失?”
謝玉折四歲時第一次進國師府,其中雕梁畫棟,流觴曲水,卻沒有一點人氣兒。國師不需要奴仆,偌大的宅邸裡沒有彆人,隻有後來為他收留了幾個“家人”。
他像是有做不完的事,來去無蹤,常常隻在前日囑托幾句,或是留下一張簡短的字條,告訴他要離開,歸期大多不定,讓他照顧好自己,不必等他。
於是他沒日沒夜地練劍,直到汗流浹背,氣喘籲籲坐下來時,才能看到柳閒輕輕推門而入,身披一身月色。他再為他端出溫好的夜宵,如此每一天。
出征前他明明說會等他回京,可他凱旋時國師府已經徹底荒蕪,天子要他領命殺之,他才知道這個人已經消失許久了。
謝玉折的手勁極大,柳閒想抽回手卻被他死死抓住,冰涼的皮膚上傳來溫熱的觸感。被那雙鋒利的眼神盯著,柳閒真不知該怎麼說,泄氣地攤了攤手:“我忘了。”
他指著自己的手腕,輕嘶了一聲:“無論為什麼,現在不是都回來了嗎?可你快把我給捏廢了,我一廢就想死,死了就回不來了。”
謝玉折這才後知後覺自己有多用力,鬆手時柳閒雪白的肌膚已經泛起了紅,他歉疚地低頭道;“師尊,是我冒犯了。”
再度抬眸時,他眼眶已經紅了一圈:“如今已經很好,我們能一直這樣嗎?”
“……”
柳閒說不出能與不能,他能感受到謝玉折目光的重量,想到或許自己曾經的不告而彆,的確給他帶來了不少委屈。
於是他揉亂了謝玉折的頭發,笑著反問:“我不是還要你在群青宴上奪魁嗎?還有三個月呢。”
這次搬新家,他們置辦了不少家當,謝玉折還帶回來了不少小玩意兒,他就坐著玩花,看謝玉折來來回回跑了幾趟,覺得有個跑腿工也挺好。
看著鋪滿桌的零食,聽著謝玉折微喘的呼吸,柳閒指著桌上的物件和身邊的人,心滿意足地拍手說:“瓜子、花生、謝玉折和小醜鳥,修煉所需要的東西都備齊了!”
謝玉折被他清越的聲音帶了回了神,他恍然大霧,原來柳閒勒令他買的東西,其實是為了幫助他修煉?
柳閒變戲法似的塞給他一本書:“喏,學學結丹。”
原來結丹也要從書本教學開始。揉了揉眼睛後,謝玉折便開始翻看這本破舊的藍皮書,雖然看得一頭霧水,卻仍極其認真。
柳閒嗑瓜子嗑得不亦樂乎,看著謝玉折指著小字一字一句讀著,有些納悶。身為主角,這麼簡單的書難道不該一目十行嗎?
他問:“讀得懂嗎?”
謝玉折皺著眉說:“略有疑惑。”
還有疑惑?《寫給少兒的結丹好方法》這本書在上修界可是暢銷書,號稱下至三歲上至三百三十三歲的人都能無障礙閱讀,主角怎麼回事?
不過他不能一開始就打擊學生的自信心。
柳閒按耐住了心中的不解與鄙夷:“第一次讀有關的書,有疑惑是正常的。雖說俗語雲‘書讀百遍,其義自見’,可你既然有我這麼個好師尊,如果讀了三次還讀不懂,就直接問我好了,不用害羞。”
謝玉折點了點頭,莊重說:“師尊,我已經把這本書都背下來了。”
柳閒稱讚:“這自然是最好不過。”
不愧是主角,邊看邊背,過目不忘!
謝玉折很苦惱地說:“可我還是不太懂。”
“問吧。”
而後柳閒看到他的嘴唇開了又閉,再到緊緊抿起,如此循環往複好幾次後,才終於像是下定決心似的,麵色為難地問:“師尊,我不懂為什麼姬公子結丹時,要這樣對他敬愛的師尊,大家都是這麼做的嗎?”
“怎樣對待了?”
謝玉折僵硬地一字一句念著,很開不了口地略過了幾個關鍵詞:“蘇為隻能趴在床上,嗓子因為……紅腫而過度嘶啞,他已經發不出半點聲音,深紅……疼得發狠,滿身的……幾天都消不掉,可……無疑又是……”
柳閒邊聽邊走神,聽了個大概,也沒太明白。
他略一遲疑問:“這是書上舉的案例麼?”
謝玉折輕咳了聲,把書前後翻了翻:“應該是吧,我看著整本書都在講這個。”
柳閒對著答案講思路:“或許是作者舉了個特例,有些人體質比較特殊,在結丹的時候就會很痛苦,之後體虛,需要休息好幾天,作者怕你們遇到這種事情的時候害怕,所以寫了進去吧。”
謝玉折看向他的眼神裡帶著點奇怪的疑慮。
思索片刻後,柳閒說了個現實生活中遇到的案例:“我親眼見證楊徵舟結丹,他之後就體虛,在床上躺了好半個月,應該就和書上寫得差不多。”
“楊徵舟!?”謝玉折這時候忘了禮義廉恥叫仙君了,他突然想起楊徵舟的劍術是柳閒教的,睜大著眼急聲問:“您和楊徵舟還做過這種事???”
不就結個丹嗎,你跟我急什麼?柳閒不解地遞給謝玉折一顆剝好的花生,打了個嗬欠說:“沒啊,我以前哪來的閒心幫人結丹?要不是看他還沒辟穀會被餓死,連飯都不會給他送。教人結丹,你還是第一個有此殊榮的人,多多感恩吧。”
“啊,那就好,沒有就好。”看他明顯舒了一口氣的動作,柳閒覺得很莫名其妙。
謝玉折口不擇言道:“楊老板是個好仙君,我很感恩。”
“是吧。”
謝玉折沒再接他的話,抿唇看著中間那一大段刺眼的描述,又像是看到臟東西似的迅速移開了眼,難以啟齒地看著柳閒,耳朵上泛起了薄紅:
“不過,原來結丹……還要和師尊做這些事麼。”
“不止。”柳閒很嫌棄很無奈很痛心地搖了搖頭:“你已經不是三歲小孩了,我還要幫你舒緩經脈,沒有書上寫得那麼容易。”
“還要更不容易!?”謝玉折緊皺著眉,近乎吼地說,不知道為什麼,他今天總是很一驚一乍。
柳閒輕描淡寫道:“無妨,我相信你可以。”
謝玉折卻沉默了,他神色肅穆,把書合了又關,關了又開,應該是經曆了極大的思想鬥爭,最後他認真地說:“師尊,我同姬公子敬愛他師尊一樣敬愛著您,可若是結丹會讓您這麼痛苦,我不會這樣做。”
他可憐兮兮地問:“除此之外,還有彆的方法能結丹嗎?”
柳閒終於意識到了不對勁,他擰眉問:“你結丹,我為什麼會痛苦?”
實在是羞於啟齒,謝玉折臉色通紅道:“這書上姬公子和他的師尊……這樣那樣了之後,他的師尊就非常痛苦,可我舍不得讓您難受。”
“哪樣哪樣了?說清楚點啊。”柳閒不耐煩地探過頭去,看了看好像在謝玉折手上非常燙手的書,饒是自詡是君子風範的他,也不免精準地發出一聲:“操。”
草草草草草草草草草!
這是什麼書?我精挑細選的《寫給幼兒的結丹好方法》呢?被誰掉包成《論壓倒美強慘師尊的一百零八式[1v1主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