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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1章 有愛才做

這是什麼?這些字組合起來是什麼意思?剛剛謝玉折一本正經讀的、還說背下來了的, 就是這東西?

《論壓倒美強慘師尊的一百零八式[1v1主攻]》?

我擦,他難道背的時候沒覺得不對勁嗎?

因為他探著身子,他徒弟炙熱的呼吸就在他耳邊, 柳閒看不到謝玉折的瞳孔,隻能聽他試探地問:“師尊?”

映入眼簾的是一長串不堪入目的粗俗詞彙以及花翻天的各種play,柳閒腦袋裡正狂風驟雨, 他僵硬身體橫俯良久,終於想起來這本書的來曆。

今天他下午去書鋪為謝玉折挑選挑結丹教學書本的時候,老板說有買一送一的活動,讓他再挑一本。他懶得選,就隨手拿了最舊的那一本,預備日後拜讀——這本書的封麵都泛黃破皮了,一看就被很多人讀過,必定是經典。

而當時那老板誇他識貨, 現在想來,那表情的確值得深思。

這本書已經不能再經典了,可真要看也就瞎看看得了,為什麼要被謝玉折拿在手裡啊!?

他現在應該怎麼辦?是告訴謝玉折他拿錯書了還是就將錯就錯?如果謝玉折問他這本書怎麼來的他該怎麼說?說是不是我買的我沒興趣是好心老板送的他會相信嗎?

柳閒仔細回憶並分析了下謝玉折剛才的反應。這人應該是沒看懂吧?他學會了嗎?沒學會吧?他年紀還沒我零頭大呢,不然剛剛也不會好意思說自己像“姬公子敬愛他師尊一樣敬愛著我”吧!?可是他把這本書都背下來了,以後想起來怎麼辦!?活人應該沒有這麼好的記憶吧?!

這都寫的是什麼跟什麼啊,大庭廣眾下公然出售, 要素齊全,有傷風化, 汙穢不已,影響惡劣, 就該全部燒掉!

自古穿書徒弟黑化多,他要好好教育自己的徒弟, 不能讓他被這些歪書教廢了。

於是柳閒伸手抓住謝玉折手裡的書,麵無表情地鎮定道:“這本書是我給你看的反麵教材,用作警醒你,我的好徒弟。”

“弟子不明白。”謝玉折不解地望著他,歪了歪頭,不解到連眼神都變空,瞳仁都更黑了。

柳閒振振有詞道:“嘴上說的是最不可信的,給人的真實感受才是最可靠的。這個姬雪風嘴上說的敬愛他師父,可處處都讓他師父難受,難道不正是大逆不道的表現?天下所有的好徒弟都應該唾棄他!”

他嚴肅地說著,殊不知他彎著腰,一手撐在桌上,衣服鬆鬆垮垮,正好能露出一截白皙精瘦的腰肢,用這樣的姿勢說話實在沒有說服力。但他哪管得了這些?第一天教導就讓徒弟背了一本小黃書,他的大腦此刻一片空白,四肢完全不聽使喚,都要崩潰了。

謝玉折沉思著沒點頭,他又指著接下來的一處和他探討起來,萬分認真地說:“師尊,可我仍然認為姬前輩很敬愛他的師尊。在軍隊時,同營的兄長曾教過我,書上寫的這種事情,隻有和愛的人才能做。”

“你……這……他……”

好不容易能動彈的柳閒又被他這句話擊得滿頭天雷滾滾,他迅速抽走了這本讓他三觀俱裂的書,直起身子看著麵色固執的謝玉折,卻聽到哢嚓一聲,心裡直道不妙。

他捂著自己的腰,顫顫巍巍坐下來,唇角動了又動,無語凝噎良久,最終扶額道:“你……忘了你那同營的兄長吧……他說的,和你說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敬愛敬愛,和愛怎麼能是一個意思?

謝玉折覺得他兄長的話並沒有大問題,可還沒來得及回柳閒的話,卻見他表情不對勁,他急忙起身問:“師尊,你怎麼了?”

柳閒哽咽著:“為師,腰閃了。”

謝玉折驟然聯想到書上內容,書裡的師尊因為腰部扭傷在床上躺了小半個月。他舉一反三後頓時心疼極了,抄起衣袖就要把柳閒抱回房間,輕聲道:“師尊,我抱您回房睡覺。”

“彆!”柳閒心中警鈴大作,他差點彈起來,轉眼又看到謝玉折無辜的眼神,隻好痛不欲生道: “我……我沒到那種程度……”

謝玉折依依不舍地又坐下了,隻有擔憂的眼神在他身上流連:“師尊,疼的話,一定要告訴我。要我幫忙按按嗎?我會很輕柔很小心的。”

柳閒想封住他的嘴又做不到,生無可戀地捂著臉:“這種話……以後少說……”

“為何?弟子……”謝玉折仍直勾勾地看著他。

柳閒努力坐直身體,很柔情地拍了拍謝玉折的頭,打斷了他的話:“總之,我說什麼你就聽什麼,能做到吧?”

此時他反倒放鬆了,因為這一係列的行為隻能證明謝玉折什麼都不懂。

溫柔似刀,發上傳來癢意,呼吸又重了三分,謝玉折微仰起頭看著他,啞聲道:“我能。”

柳閒立即鄭重道:“首先把剛才背下來的那本書忘掉。”

謝玉折有點為難:“背下來的東西,弟子輕易忘不了。”

“要我幫你嗎?”柳閒修長的手指握起了一柄利劍,可耳垂仍是薄紅的,一點威懾力都沒有。

劍的寒光讓人降溫,謝玉折緊抿起唇,喉結滾動:“我……儘力。”

不過柳閒忘了,在這個時代,謝玉折許多同齡人的孩子都能下地了,而且他還常年待在全是漢子的軍營中,夜夜在燥熱的篝火旁,聽人聊的無非就是這樣那樣的事。

而謝玉折說的也全是肺腑之言,他對師尊的敬愛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又敬、又愛。

謂之敬愛。

不過,總之,二人一致決定,這丹,還是推到明天再結吧。

*

第二天難得起了一大早,柳閒飄去洗漱時,又看到謝玉折打了一盆水,蹲在地上吭哧吭哧洗衣服。

他見怪不怪地打了聲招呼:“早。你的家族習慣又犯了?”

謝玉折握著濕衣服的右手顫了顫,他背對著柳閒用鼻音“嗯”了一聲。

柳閒昨天不小心給人灌輸了一整本少兒不宜的汙穢讀物,汙染了主角純潔的心靈,心中仍有愧疚,於是他走過去,彎下腰友好問:“要我幫忙嗎?我能用清潔咒了。”

謝玉折轉過頭來,唇角擦過柳閒的衣服下擺,他應激性向後仰,不容拒絕道:“多謝師尊,但師尊身負重任,弟子不想因為這點小事麻煩您。”

我有什麼重任在身?柳閒解釋:“用清潔咒一下就乾淨了。”

謝玉折嚴詞拒絕,緊攥著自己的衣服:“這也是苦修的一種。”

“好吧。”柳閒幽幽飄走,自言自語道:“都熬出黑眼圈了還能一大早就起來洗衣服,以前怎麼不知道謝鎮南還有這種奇怪的習慣……”

謝玉折全身僵硬,給自己撲了一臉的冷水。

雖然那本敗俗讀物已經被柳閒收了起來,但為了從根源上杜絕勾起不好的回憶,這一天,他也沒用上自己精心挑選的正版《寫給少兒的結丹好方法》。

清晨,他直接就地打起坐來,言傳身教:“結丹,講究得是一個天時地利人和。”

“天時地利你都不用擔心,這地方我看過,靈氣盎然,風水特彆好。隻要你找準方法凝丹,最多七日便能成功。”

謝玉折邊聽邊點頭,連頭昂起的角度都和他一模一樣。

柳閒掃了眼一舉一動都跟著他認真模仿著他、眼下卻泛著點點烏青的謝玉折,不滿問:“可是你昨晚沒好好睡覺?失眠,還是熬夜?”

謝玉折嘴角抽了抽,卡殼了很久後道:“昨夜在冥思該如何結丹。”

在原書中,謝玉折就有個“晝乾夕惕”的判詞,如今一見,柳閒便真的體會到了,主角真的好努力啊。

“你的體力還不錯,願意用心也是好事。”

他話鋒一轉,不讚同地說:“但你還沒真正領悟,盲目用功一輩子不休息都沒用。好好睡覺,貪一時之功隻會事倍功半。”

謝玉折的表情很難看:“師尊,我明白了。”

不過柳閒倒是沒擔心過他會失敗,這可是主角啊!他就算瀕死,也一定能成功,能否能一下子飛躍幾個修煉的檻,也未可知。

手指抵在謝玉折的眉心,一縷靈力凝在指尖,柳閒道:“這裡是你的靈海。”

人身上最脆弱的地方有兩處。

一處是脖頸,折之則命斷;一處是靈海,毀之則人瘋。而且靈海裡儲存著一個人幾乎全部的記憶,是最不能被彆人窺視的地方。因此許多人都會用命護著那個地方,甚至有人一旦靈海不保,便與之玉石俱焚。

手上力道微微加重,柳閒從容道:“定人生死的時候,直接問人要答複是最無聊的方法。人嘴裡吐出來的東西有幾分可信?隻有這裡不會騙人。”

柳閒笑道:“隻要我朝這兒渡入一絲靈力,你的秘密就在我麵前□□了。”

謝玉折並未如意料中一般緊張,反倒極放鬆地垂著手,他的眼神澄澈:“我沒有秘密。”

“真的?”

“那我可就要試試……”

“等等!”謝玉折又像想到了什麼似的兀地急躁起來,握住了柳閒蠢蠢欲動的手指,讓它遠離自己眉心三分,目光閃過一絲慌亂:“不行,師尊,我有。”

柳閒詫異地揚了眉,他本就隻想唬唬謝玉折,對強行探入他靈海而後被迫綁上同心護身咒這種事毫無興趣,沒想到還真詐出來主角有個驚天大秘密。

謝玉折,根正苗紅,一身正氣,馬上十八,八年在國師府,五年在軍營,腦袋裡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本來沒興趣,但他現在有些好奇了。

他挑眉道:“那我不看。”

渡入靈力時,他明顯感覺到謝玉折脊背緊繃,連呼吸都不敢重一點,像是對他有可能的窺視怕極了。柳閒使壞地讓靈力蹭著他的靈海邊擦過去,聽謝玉折心跳聲驟然變亂,可他卻又什麼都不做,隻是沿著他的經脈一路向下,最後彙聚在丹田。

他問:“你現在有什麼感覺?”

體內流轉著溫涼柔和的靈力,謝玉折的急躁被熄了火,他隨著靈力的流動深呼吸,癡迷地微微仰著頭:“師尊,我感覺很放鬆,很安心,很舒服。”

柳閒有種立刻鬆手走人的衝動,他無語道:“……我問的不是你的這種感覺。”

能不舒服?你在沈素商肚子裡的時候就吃掉了我的靈力,一定覺得很可口吧。他惡狠狠地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想要讓他疼痛,卻發現謝玉折沒有絲毫不適,眼神反倒……迷離了。

雙眸像是蒙了一層浸濕人衣襟的霧,謝玉折眨了眨眼,似乎在試圖通過這種方法讓人相信他,他拖長了聲音說:“真的。師尊……我好喜歡。”

看著柳閒惡狠狠就要發作的表情,他又急忙避開柳閒的劍,沉下眸深思,補充道:“我感覺到您在引導我吸收空氣中的靈力,最後彙集在丹田。”

話音剛落,柳閒像怕被人吸精氣似的迅速抽回手,很敷衍地讚道:“沒錯。既然你已經知道了,那現在就開始結丹吧!”

有了一點微末感受,就能結丹了嗎……?謝玉折的瞳孔裡閃過一瞬迷茫,他覺得自己做不到。

可反觀神采奕奕、滿口堅信的柳閒,他不能寒了他的心。

他悟了,有了這些感受之後就能結丹,或許天下所有修士結是這樣的流程,那他更不能落後。

看著當真煞有介事行動起來的謝玉折,柳閒半邊眉毛都在抽搐。讓一無所知之人直接結丹,比在渾水中撈月亮還難,他隻是隨口一提,沒想到謝玉折有板有眼地行動了起來,也不知道他心裡到底有沒有底。

他還是太小瞧主角了。

彆人結丹隻會出現微弱的單色靈力,謝玉折卻跟個霓虹燈似的,剛盤腿坐下沒多久,身上就已經五彩斑斕!

原書主角,恐怖如斯——

不過比我當年,還是差了那麼點兒。

給滿頭是汗的謝玉折嘴裡塞了一顆穩定靈海的丹藥後,柳閒蹲在院子裡剛開墾出來的泥地上,嘴裡哼著不著調的歌,強忍著掉雞皮疙瘩的衝動,聽不會說人話的小鸚鵡在一旁嘰嘰喳喳——他已決心要進行脫敏治療。

想修無情道所以直接剔除了欲念,要克服恐懼所以讓恐懼常駐身邊,他一向偏愛這種簡單卻有效的手段。

他把謝玉折咬回來的種子樹苗按著規劃灑進了坑裡,又給它們澆了水:“好好長,明年開大花。”

等人結完丹要好幾天,他百無聊賴,炮灰嘛,沒事做,就是嫌。

柳閒畢生最大的夢想就是做個少爺,可當他知道彆的紈絝好精舍好美婢,每日梨園賞曲,而他好瓜子好花生好種地,每天混吃還不等死時,他發現自己原來首先從欣賞水平上就實現不了這個夢想了。

桌上擺著昨天買來的書,他悄悄看了眼謝玉折。很好,正雙目緊閉,無暇看他。

而後他把一百零八式扔在一邊,翻看另一本全年齡向的幼兒啟蒙教學正版書。書上大字寫著:

引導少兒結丹第一條,吸引他的自主動手能力。

他讚同地點了點頭,他剛才做到了。

還沒看到第二頁,天空中猛地無雨落雷,手腕骨傳來陣陣癢意,他發下手中瓜子,突然笑了。

這種癢意來自於哪兒他清楚得很,它並非身體不適,而是在察覺到外在敵意時,他那雙被鮮血滋養生長的手上,抑製不住、喧囂直上的殺意。

而他更清楚,自己真正的畢生死敵,並非謝玉折。

柳閒抬頭,看著被重重白雲掩住的天。

陰天裡,雲層上,隻見一道刺眼到讓人骨軟的白光正在萬裡高空之上蓄勢,直直要朝小院劈來!

第052章 師尊,晚安

若問這千年時光走, 柳閒心裡有什麼東西亙古不變,那就是對雷電的深惡痛絕。

畢竟他這輩子所有壞事都和打雷有關。

可此時驟然雷聲大作,電閃雷鳴, 一道幾尺寬的閃電就要劈進小院來!

他仰頭看著這道刺眼的光,微抿的唇角流露出幾分惋惜。

天氣這麼好,怎麼會突然打雷呢。

他穩當當放下瓜子, 一柄骨白長劍召出,他握住劍,乘風淩空向上,離日空越來越近,用恢宏劍意控著不周以山崩地裂之勢反劈向還沒來得及落下的閃電!

柳閒很喜歡自己新買的這個小房子。

這裡溫暖清新,周邊人多,有水有田,是個很適合種花草耕地, 看熱鬨下棋的好地方。

他聽人說過,和彆人同住一條街道時,一個好的鄰裡關係尤為必要,而他有點想在這個地方養老。所以他不允許這雷劈下來打擾了鄰居,更不允許自己的劍劈爛了彆人的家當。

於是不周劍意沒有半分外泄,全部壓向雷電,它收斂了劍鋒可威懾絲毫不減, 半點不怯地抵抗著蘊滿天道威壓的巨雷,硬逼得白光還未劈至人間就已迅速化塵消散, 翩翩然如無事發生過,隻剩了刹那間讓人想要臣服的凜凜寒光。

那是屬於劍道至尊的劍意。

從雷電聚起, 還未落下,再被他信手劈散, 其實不過瞬息。事了拂衣去,化解了天雷,柳閒憐惜地拍了拍自己的愛劍,正要將它收回,這雷卻卷土重來。

他擰著眉一擊一抗一駁,原本明亮的天空已經極儘昏沉,隻剩了他身旁白光一點,淩厲的劍意在高空化不開,遽然爆發後變成一道道鋒利的冰晶,久懸不下!

柳閒拎著劍,鬢角微亂,穩穩浮於獵獵狂風之中,風吹得他寬大的衣袍翻動發出破空響,遮眼白綢的長尾飛得尤其高。

他單手係緊了眼綢略微鬆垮的結,抬眸時輕蔑地笑了:

“有本事,再來啊。”

而後話音剛落,如他所願,雷電一波又一波接著趕來,黑雲壓地,比先前凶了好幾倍!

柳閒不可置信地抬頭扯著嗓子問天:“大爺,我手都酸了,隻是覺得這樣說很炫而已,你還真信了?大家各退一步,海闊天空,不好嗎?”

這麼聽話,還要不要人活了?

一聲輕巧的雷聲傳來,像是在和他開玩笑,但劈下來的雷電卻半點不含糊地想要人命。

“……我有點累了。”見此,柳閒蹙眉歎了口氣。

可低頭時,他的嘴角卻悄然地半卷起來。他哪有什麼疲憊的樣子?化解雷電的手法越來越自在,他像是在遊樂場做遊戲的小孩,一遍又一遍,毫不厭煩,那副將鬆未鬆的眼綢下,藏著一雙興奮到快要流出火焰的眼睛:

“不過能活動活動,倒也不……”

可隨後他又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低頭看了眼已跑得空無一人的街道,大驚失色道:“不行!要是拖得太久太吵,鄰居會對我們的印象會很差。”

他雙手指節交叉施法:“不玩了。”

而後天上突然出現數柄玲瓏剔透的長劍,整整齊齊地懸在他身邊,柳閒立在劍心之中,隨著他的手勢,萬劍齊發。

而他垂眸凝視著在低處五彩斑斕的謝玉折,對這個世界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你這個主角……怎麼天道對你比對我還小氣,連結個丹都不準。還是說,其實它是怕我趁機對你動手,想借此讓我自顧不暇,沒心思害你?

可是一個正常人怎麼可能對一個身上有同心護身咒的人動手?

我是炮灰,不是傻子,不求和人同年同月同日生,不想和人同年同月同日死。

不遠處有修士看到幾十道閃電齊齊劈向同一個地方,不由得警鈴大作:何方道友在此渡劫?天下難道要有第二個仙?

他駐足細看,那除了雷聲吵得人耳朵痛之外,那地方什麼都看不清,隻好又咂咂嘴走了。

好在之後也沒聽說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可能隻是那一片太倒黴,天公不作美而已。

*

沒過幾個時辰謝玉折就已經凝出了靈丹,一次長長的吐息後,他神清氣爽地站起身,正想給此時應當在打太極的師尊報喜,沒想到看到的卻是無力趴在桌上的柳閒。

他的臉驟然煞白,腳步飛快地跑去,慌張地想要拍醒柳閒,動作卻又輕得生怕將他揉碎:“你怎麼了!?”

終於有個活物能碰碰,累極了的柳閒偏過頭,找了個舒服的姿勢,一手扒著謝玉折的腰帶把他往前扯,另一手抓住他無措的右手,緊緊貼著謝玉折的身體尋找支撐,試圖讓接觸的地方更多些,他保持坐姿用的力氣就能更少些。

謝玉折小心翼翼地握著柳閒的手,將變成粘人虛弱八爪魚的師尊全身都摟住。

渾身上下隻剩了這一個支點,柳閒靠在謝玉折身上,氣喘籲籲道:“你小子結個丹,像是要把世界毀滅了似的。”

他渾身虛脫,弓著腰,隻能貼著謝玉折,下巴抵在他精實的腰腹上,借力抬起頭,與垂眸看他的謝玉折對視。

謝玉折的眼神裡滿是擔憂,他問:“剛剛發生了什麼?你還好嗎?”

“我一點都不好。”玩脫力的柳閒怒罵時都是柔弱的:“我幫你擋了幾十道雷!你這還算……”主角嗎!

成功結丹的喜悅已蕩然無存,謝玉折反手緊握住他冰涼的手,苦惱又沮喪地說:“師尊,對不起,我背您去醫館。”

“不去,我隻是累了。”柳閒想也沒想地拒絕了他,恨得咬牙切齒:“扶我進去睡覺。”

“可……”謝玉折原還不讚同地想去找醫師,可又看到一柄坑坑窪窪的小劍打著顫朝他飄過來,殺氣騰騰的卻飛都飛不穩,幾次都差點要掉到地上。

他抿了抿唇,用手握住這柄弱到沒什麼實感的劍,把它的劍柄放回柳閒手中,無奈道:“師尊,弟子都依你。”

他謹慎又迅速地將柳閒攔腰抱起。這人薄得像張紙片,他一手攬住他的肩,另一手拖住他的膝蓋窩,柳閒散落的長發拂過他的手臂,虛弱到好像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就像一隻素日乖張的猛虎,此時柔弱地棲在了他的懷中。

慶幸地看著柳閒平穩起伏的胸膛和仍有血色的雙唇,謝玉折穩步朝房內走去,可一顆心仍然是緊緊提起的。

要是知道柳閒會變成這樣,他一定不會結丹。

而且那本書上的內容也並非全無依據,他身為弟子,就讓師尊受苦了。

而那本書裡的描寫……

謝玉折低頭看著柳閒,看他遮眼的白綢長長垂落,如水紋一樣柔順撩人,透紅濕潤的雙唇隨著上下顛簸微微地開合,白皙修長的雙手正無力地勾著他的肩頸,絲□□人的梅香從鼻腔鑽進心裡,他摟著柳閒的腳步都滯了三分。

柳閒乖順到連發梢都脆弱地蜷曲著,他微仰著頭,修長的脖頸隨之裸露在外,喉結不時顫動,不自知地輕哼著,漂亮又易碎,他的師尊在他懷裡。

謝玉折連落在柳閒身上的目光都是輕的。不過他隻看了一眼,就又抬頭直視前方,琢磨著該如何讓虛脫了的柳閒好受一些。

此時他的確有點神誌不清,卻不是因為彆的。美人在懷,他腦袋裡卻半分旖旎的欲望也沒有,一顆心裡隻充斥著一種極度的恐慌:

師尊受傷了。

他因為我,變成這樣。

我追悔莫及。

他寧願柳閒是一縷自在的風,即使他永遠都留不住;也不要他虛弱不堪,變成一灘任人攪動踏入的死水,一隻能由人肆意撫摸的小貓。

柳閒是他的師尊,卻不是他的柳閒。

他唯一的心願,就是柳閒能開懷地笑,在家裡,在市井,在任何地方;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無力地倒在他懷裡,可以任他擺弄,連話都說不出來,更彆提反抗。

他寧願他永遠高高在上,而他跪地臣服,期待垂憐。

冬日天冷,新房內還沒安置暖爐。他將柳閒輕放在臥床上,為他蓋上棉被,合上門窗,跪坐在床沿旁,想用剛結成的靈丹,從二人緊緊相貼的手心一路向上,為他全身送去暖烘烘的靈力。

大多數修士都隻會護住靈海,畢竟放開靈脈的利遠大於弊。比如現在,隻有柳閒放鬆靈脈,他才能輸送靈力進去。

可柳閒的靈脈卻被層層封鎖,像是個枕下放刀的多疑將軍,將他全身密不透風地護著,根本不讓彆人涉足半分!

謝玉折完全想不到,看著如此恣意隨性的柳閒,竟然會戒備到如此地步,連觸碰的機會都不給彆人。

見他將自己和所有的彆人隔絕,謝玉折覺得自己的心好像在被一雙大手用力揉捏,卻並沒有打消渡靈的念頭。

他很害怕,他總覺得,柳閒像一個精致的瓷娃娃。

他怕某天他被某個東西輕輕一碰,就碎了。

柳閒的身體虧空太多,他必須為他補足,否則舊疾治不好,還會落下新的病根。

所以他必須想個辦法,讓意識不清的柳閒知道他不會傷害他,可這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於是,他剝出了自己的一塊靈魂。

柳閒給了他很多書,讓他好好讀讀補補知識,於是他在練武之餘,於深夜挑著燈,一五一十地看完了。

剝魂之術,就是他在一本破舊的血字書上看到的,應是早被封禁了的邪術,柳閒手裡總是有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不過是邪是正都無所謂,於他而言,有用就好。

生疏的手法讓本就痛苦的剝魂過程更加難耐,謝玉折麵不改色地掐著手心,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咽下喉嚨裡大量溢出的血,他咬舌逼自己不要昏頭犯錯,隻夠化作鈍刀的稀薄靈力在靈魂上一下又一下艱難地割著,斷痕參差不齊。

來不及擦去自己額間密密麻麻的冷汗,他輕輕把柳閒垂落在臉上的發絲捋至耳後,笑了笑,而後將自己的這塊破魂夾雜在靈力之間,小心翼翼地渡給了他。

他近日學到,若是把自己的靈魂渡入彆人的靈脈之中,那人就能決定這縷魂的來去生滅。

靈魂出體幾日不歸便會消散,而靈魂缺失的人,從精神衰微到瘋癲致死,無一幸免。

所以,他把自己的一塊靈魂送給柳閒當把柄。

而後果然他就能探入他的靈脈了。

十指相扣時緊貼著的肌膚更多些,送入的靈力也更多些。感受到自己正在被柳閒空虛的身體索求,謝玉折不允許自己力不能支,無師自通地從周圍攫取靈力,將它們轉化得柔和些,源源不斷地送進柳閒體內,填補他的身體。

這個人的靈脈像久不逢雨的枯草,乾涸到好似能一碰就碎,靈力一進去就會被完全吸收。持續很久之後,它才稍微滋潤了些。

床上人明明已經昏厥失神,卻還緊繃著精神,安靜的屋內稍微有點風吹草動都會引來他下意識的警覺。此時的謝玉折和他靈脈相連,幾乎能完完全全地感受到柳閒因為一點小動靜,而瞬間憑本能戒備起來的身體。

他平日裡,也是這樣嗎?

可他又發現,自己大膽進入柳閒體內的靈魂非但沒有遇到危險,反而被溫涼的劍意包裹保護著,在他的身體裡歡欣雀躍地亂竄,東跑西跑,東看西看,沒受到半分阻撓。

一如他小時候任性地提要求時,這個人春風般的笑意,和對他無邊的縱容。

這也是他的本能嗎?

柳閒好像感應到了些什麼,沒睜眼,喃喃叫他:“……謝玉折?”

“是我。”謝玉折半跪在床沿,雙手緊握住柳閒冰涼的手指,話說得很刻意,儘力藏住自己因傷痛而沙啞的嗓音。

柳閒很少叫他的名字,他似乎不太喜歡。

而上次他意識不清的時候,他叫了他,卻叫的是彆人的名字。

如今他終於清清楚楚地聽見了這樣一聲。

雖然柳閒的神色沒有改變,可或許是因為有一部分靈魂在他體內,謝玉折感受到了他慢慢放鬆下來的脊背,聽他迷迷糊糊地說:“那雷特彆吵,我們家招來的……現在太晚了,明早你出去買些……之後我們就去給賠禮道歉……不然還沒住幾天,就招人嫌了……”

謝玉折沒想到,柳閒用最後的力氣,竟然是為了提醒他這件事。

靈魂割裂的傷口痛得他渾身發軟,可有塊靈魂在柳閒體內,他的劍意為他消解了不少疼痛。柳閒的潛意識似乎還在操控著他所剩無幾的力量,試圖修補他破爛的靈魂,讓它回去。

而他還聽到,柳閒說,我們家。

他想在這裡長住,連鄰居都進了他的考慮範圍,就像在對待一個真正的家。

柳閒,所以你也把這個我們一起挑選裝飾的小院子,當成我們的家了嗎?所以你也覺得,我們一直就這樣過下去,也很不錯嗎?

把柳閒的被角掖好,謝玉折恭敬地答複,語氣卻抑製不住地上揚:“師尊,您好好休息,明日清晨我就去珍寶閣選禮物,我還存著些和雍國的特產,可以一並送上。”

“嗯。”像是放下了心,柳閒用鼻音應了他最後一聲,終於睡著了。

“師尊,晚安。”

保持著兩手相握的姿勢,謝玉折仍在渡靈,片息不停。

他抬起另一隻手,撫平了床上人微皺的眉心,而後撐在床上,輕輕支著頭,唇角有著淺淡卻無法忽視的笑意。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這個熟睡的人,他的義父,哥哥,師尊……

柳閒。

眼中有比天上星更亮的星星。

由此一夜。

第053章 當年事

昨日昏得太早, 天剛蒙蒙亮時,柳閒醒過一次。

天色沉沉,屋裡沒點燈, 大腦混沌的他真真切切親身經曆了一場鬼故事,差點要從床上跳起來。

竟然有個人趴在他床邊,他的手還被這個人牢牢牽著, 甚至是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的十指相扣!

一柄閃著微光的小劍已經悄然被柳閒捏在手中,他到要看看,是哪個膽大妄為的放浪之徒?

視野一片漆黑,劍光不足以讓遲鈍的柳半瞎認出眼前人是誰,他納悶地想:

那位天賦異稟的主角不是已經結好丹了嗎,現在在哪?怎麼還放彆人進房間了?

他竟然非常自然地沒有意識到,現在該是各睡各床的時間,而謝玉折和他不睡一起。

他隻是腦袋短路, 下意識就想到了他。

而後柳閒想使個巧勁,把被人握住的手取出來,可這人還挺機敏,竟然察覺了,隱隱有醒來的跡象,還隨著他的動作悶哼了兩聲,像是被碰一碰就疼到了似的。

而這聲音……很耳熟。

為避免打草驚蛇, 柳閒決定按兵不動。他湊近一看——

謝玉折啊。

他有床不睡,趴我床邊乾嘛?折磨自己?

他腦袋亂七八糟的。

光線實在太暗, 柳閒控著劍懸在一邊,表情怪異地盯著謝玉折。他的雙眸用力眯起, 隱約能從一片漆黑裡分辨出謝玉折緊擰的眉心和微翹的嘴角,又像是不舒服, 又像在做美夢。

昨日他為了趕走不知是針對他還是針對他的滾滾天雷,用劍和天道對劈,身上每一個毛孔都在叫囂著要毀天滅地,越到最後他越興奮。

結果到最後天雷劈不動了,他也把身上的靈力揮霍一空。

久不動武,身體太差,就落了個縱欲過度、連站都站不穩,生活不能自理,隻能扒拉在謝玉折身上的下場。

此時他身上僅穿著月白色的裡衣,身旁一排放的是清水、熬好的藥和被一顆一顆取下來放在盤裡的糖葫蘆,想來是謝玉折為他脫靴蓋被,又去找醫師開了藥。

回憶起閉眼前看到的那雙泫然欲泣的眼睛,柳閒有些不解。

難道他是怕我一不小心死掉,不能再助他修煉,所以才一直守我到現在嗎?

唉,何必呢。

我又沒有打算真心教你。

晝夜交界之時,微明的天空上隻剩了點點星星。

直到謝玉折地在睡夢中悶悶地笑了一聲,連帶著柳閒也莫名其妙地勾起了唇角,他才意識到,有地方不對勁。

他的身體裡有彆人的靈力。

可他自知全身都被化作銅牆鐵壁的劍意護著,就算有人拿刀都撬不開他的靈脈,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入侵,謝玉折是怎麼渡靈進來的?

柳閒閉上眼讓靈識在體內四探,終於探到個被撕得破破爛爛的小半塊魂。這小魂熊抱著由他劍意凝成的一柄未開刃的小劍,躺在他的靈脈上呼呼大睡,好像玩累了後一閉眼就睡著了的小孩。

小魂在他體內,牽動著他的喜怒,因此謝玉折笑時,他便笑了。

柳閒看著那縷睡得香甜的魂,感到深深的無語。

傳言裡,死在上仙手下的人,沒一千也有八百。

敢把魂渡給我,謝玉折有點膽量。

他緩慢挪動著另一隻沒被牽著的手,悄然操縱著體內的劍意,在熟睡的小魂旁比劃了許久,試圖找出個捏碎它的最好時機。

不過他很遺憾地沒找到,片刻後就把魂渡還給了謝玉折,見它有醒來的跡象,連忙輕輕安撫它了一小會兒,又拍又摸,就差唱首世上隻有媽媽好了。

畢竟他不想弄醒謝玉折和他的魂,這個人全身上下都煩人。

施咒讓他的靈魂融合的時候,柳閒盤腿而坐,靜靜看著趴在他身邊的青年。

和謝玉折在一起的時間越長,他能想起來的記憶也就越多。

小院裡雪壓竹響,他用眼神細細描摹這個人清冽的眉眼。

謝玉折剛出生的時候跟個小雞崽一樣,紅彤彤皺巴巴的醜死了,他第一眼看到時,不住地為將軍夫婦的優良基因感到惋惜。在他們提議要讓謝玉折拜自己為義父時還猶豫了一小會,不過最終還是忍痛答應了。

好在夫婦精心養著自家小孩,謝玉折百天時已經白白胖胖,瞳孔圓溜溜亮晶晶像兩顆剛融化的冰凍葡萄,粉雕玉琢,看著討喜得很。

可這個對誰都笑的可愛小孩,隻要一看見他,總能精確地放聲大哭,就像見了瘟神!

柳閒看久了這小孩也看順眼了,就自己為自己這叛逆義子找了個不傷感情的好理由。

嗯,是小孩都愛哭,絕不是不喜歡他。

畢竟是好友之子,愛屋及烏,而且還是他的義子,人難免都有私心,覺得自己家的要可愛一點。

因此,在謝玉折的百日宴上,常年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他,本來準備以國師之尊大搖大擺地赴宴,給義子家長長臉麵,順道給他戴上自己親手雕的小長命鎖。沒想到在他把這計劃告知謝鎮南後,被他嚴厲禁止了。

因為謝玉折一見他就哭得停不下來,那哭聲大得能把房頂掀翻!暈。

所以他隻能提前把長命鎖塞進謝鎮南手裡,不可置信地指著自己:“我還算他義父嗎??你兒子把我當仇人呢?他知道他連名字都是我取的嗎!?逆子啊,乾爹的心都被傷透了!”

謝鎮南一邊訕笑,一邊再次叮囑他還是不要出現在宴席上了,若被同僚發現小孩一看到國師就哭,總歸對國師的名譽有損,更怕有心之人造謠生事,說他身上帶災。

因此,在謝小公子的百日宴上,有要事都不出的國師果然沒赴宴。

相反,傳言有個渾身黑不溜秋的蒙麵人坐在角落,用拳頭抓著筷子,一下下用力把豬肘子戳得稀爛,眼色陰沉得能嚇死人,方圓幾裡都沒人敢朝他搭話,也不知道是謝將軍請的何方神聖。

還好謝玉折後來終於長了腦子,知道控製自己的情緒,柳閒總算不用像做賊一樣,偷偷摸摸地避著他了。

三歲時謝玉折腰上掛劍,劍身是他自己費好大勁才掰來的小樹枝,劍鞘是柳閒為義子砍的小竹筒。其實一根樹枝根本不需要劍鞘,但謝玉折羨慕彆人有,他也想要,恰好柳閒無聊,就順手做了一個。

小孩拔劍而出,右腳朝前一踩,騰起一腳灰,滿臉都是正氣,臉上嫩肉隨著動作微微地顫呀顫,鏗鏘道:

“寶劍鋒從抹泥粗,梅花香寄哭喊耐!”

小孩嘴裡咬不清楚的字和極其嚴肅的神色形成了強烈對比,在一旁看熱鬨的柳閒隻能蹲著捂著肚子背過身子藏起臉憋笑,又在謝玉折屁顛屁顛跑來一臉擔憂問“哥哥你怎麼了”的時候,強咬著嘴皮,摸摸他柔順的短發道:“我隻是被你的凜然正氣給震撼了,小玉,你未來會是個出類拔萃的將軍呀。”

四歲時謝玉折在後宮,那群所謂天潢貴胄們不知受了誰的意,日日排擠虐待他。

謝玉折娘死了,爹走了,柳閒原以為他會在皇帝舅舅的庇護下過得不錯,這才沒有反駁沈高峯要接他進宮的提議。可他竟敢默許人欺負大將之子,是他意想不到的蠢笨。

聽聞此事後,他當夜便拎了一盞燈,無視了皇宮重重宵禁製度,於雪夜走入深宮,推開掉漆宮門後,看到了躲在幽暗濕冷的深宮角落,蜷腿埋膝,縮成一小團的謝玉折。破宮殿裡殘弱的燭火拉扯下,他瘦成了個變了形的糯米團子。

謝玉折聽到腳步聲後就害怕地瑟縮了起來,可在看到是他時,眼睛突然亮了。他已經很久不會在看見他時哭泣,那時還笑出了兩個彎彎的月牙。

而柳閒卻看到,曾經爹疼娘愛的小孩,連擦破點皮都有人難受的小孩,抬頭看看天上的月亮都有人想飛上去摘的小孩,在隆冬的大雪下,穿著薄薄單衣,鞋襪都已被融化的雪水浸濕了,泡得皮膚皺起。他還那麼小,身邊卻連個照看的人都沒有,甚至那破蠟燭,都完全照不清東西,隻會弄瞎人的眼睛。

柳閒回之以笑。

倘若在這個人間身份真有那麼重要,可在他們心中謝玉折公主之子的身份不值一提,那隻能怪天子的眼線太少,謝鎮南怕被人說結黨營私瞞得太好,怪這本書的作者寫書時壓根沒管邏輯,這些人的腦袋太糊塗,竟然忘了謝玉折是他的義子,外出征戰的謝鎮南,擁的不止一支兵。

那時他身體弱,抱不動小孩,便讓彎下腰對還不及他腿長的謝玉折道:“小玉,回家路太遠了,外麵在下雪。你先在這裡等等我,我去讓你舅舅安排一抬轎子來。”

他原想去金龍殿把沈高峯從被窩裡扯出來,上奏說“陛下,請您親自為我兒抬轎”,謝玉折卻怯生生地拉住了他的衣袖,不讓他走。

他問:“不坐轎子嗎?”

謝玉折點頭:“哥哥,我想和您一起走回去……可以嗎?”

“小玉想怎樣就怎樣。”為謝玉折披上早已備好的小披風,看到他稚嫩的皮膚上斑駁的傷痕,柳閒輕輕拿起他的手,開口時聲色冷得自己都沒察覺:“這些是誰弄出來的?三皇子?”

謝玉折急忙把手抽走藏到身後,連連搖頭說:“不是不是,是我自己摔的!”

哪有人會在手臂上摔出指甲印和咬痕的?一直純淨的四歲小孩,已經被人欺負到學會撒謊了。柳閒蹲下身看著他,一字一頓說得決絕:“小玉,你不用騙我,也不要怕任何人。”

“無論你爹娘或我在不在你身邊,你都不必害怕任何人。可以躲在角落流眼淚,但在這之前,要讓他們不敢再對你動手,否則你隻能邊哭邊躲,哭一輩子。”

他抬手捏了捏謝玉折已經瘦到陷下去許多的包子臉,笑說:“而且,我現在在你身邊呢。”

謝玉折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鼻尖哭得通紅,雙眼淚汪汪的,卻並沒說出“我不會再被人欺負”“我要變強”“誰誰誰欺負我”之類慷慨激昂或是找靠山告狀的陳詞。

他隻是又強行抑製了抽泣,哭腔讓幼稚的聲音完全不成調子。他連一個擁抱都不敢要,隻扯住柳閒的小腿衣料,小心翼翼地哽咽著問:

“哥哥,那你能不能一直陪著我?”

見柳閒投來一個晦暗不明的眼神,他好像在怕自己說錯話似的連連擺手,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用濃重的鼻音解釋道:“小玉不是因為怕被彆人欺負才這樣說,小玉隻是……”

他抬眸看著比他高一大截的柳閒,明月映在他圓溜溜的眼睛裡,掙紮許久後的這句話說得無比堅定,卻又帶著萬分的委屈:

“小玉隻是,太想您了。”

柳閒的腳步亂了片刻,而後他擦去謝玉折的眼淚,點了點頭說:“好。”

“我陪著你。”

他不常在府中,連個轎子都沒有。

可自從住進來了個多事的小孩,他便買了輛舒適寬敞的馬車。某日他得了空,領小孩去郊外看皇城裡沒有的春景,可在大路上,一向不多事的謝玉折卻問他,能不能讓馬車停下。

看著街上走走停停的人,柳閒有些不耐煩地問:“你想做什麼?”

六歲的謝玉折撩開簾子,指著窗外的雛菊說:“路邊的花很好看……”

“所以呢?”

“想摘下一朵送給您。”

他丟給謝玉折了一柄小木劍,囑托他要堅持強身健體——其實隻是怕他亂跑會跑出事;又怕小孩太孤單會得心病,找了幾個無家可歸的善良人,待在家裡陪他,其中有一起玩的活潑同齡人,母親般溫暖的長輩……

他把一切安排得妥妥貼貼,讓謝玉折覺得好像真在自己家一樣。不過那隻是沈高峯送他的一所宅子,他並不常住,幾乎日日夜不歸宿。

可某夜月上柳梢頭,他有事回府,卻看到謝玉折正在樹下紮馬步,見他回來,又起身擦淨身上的汗,端出了幾盤熱騰騰的飯菜,楚楚可憐地看著他,低聲說:“夜深水涼,哥哥能不能不要出去了。”

菜很好吃,睡得也香,於是柳閒又養成了無論在外如何,總要回家睡覺的習慣。

再後來……再後來。

自古入夜閒愁多,今夜小院仍落雪,和他接謝玉折出宮那日一樣,隻是月亮被雲遮住了。

累極了的謝玉折就趴在他身側,相握的雙手裡還泛著微光,他睡夢中還在下意識地為他渡靈,柳閒早已乾枯的身體從未有這麼一刻如此充盈。

離開時謝玉折十二歲,五年過去,他臉上的嬰兒肥已經褪了大半,眉眼也更加周正清冽,正是鮮衣怒馬的好時光。可惜,本該在戰場上意氣風發的小將軍,在這種好時光遇到了他。

無聲瞧著這個自己陪著長大的少年,他還記得他從前的模樣。柳閒眉間攏紗,其上浮著幾層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

“小玉。”

抬手撫上謝玉折溫涼的臉頰,柳閒俯下身,在這人微亂的發頂落下輕輕一吻,聲音輕得已被落雪掩蓋:

“怎麼就是你呢……”

他抬手將謝玉折的碎發拂至耳後,並無輕佻,沒有戲謔,隻有些彆的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緒,又後知後覺自己突然毫無緣由的衝動,起身時麵色已經恢複了淡漠。

做國師時的他遠沒有現在這般鐵石心腸。於是那時的承諾對於現在來說毫無用處,他不喜歡許諾,也不是一個總會信守承諾的君子。

[1]縱令然諾暫相許,終是悠悠行路心。他不會陪他走下去。

白夜寂靜如死,無人聽得一聲飄渺歎息,不忍,憐憫,卻又決絕得無可奈何。

屋內五指不見,柳閒的眼神本就不好,自然看不見身下人緩緩睜開的眼睛;外頭的風聲又很大,那人怦若擂鼓的紊亂心跳,也一起被全然掩埋。

第054章 人格分裂

此時柳閒已經沒了虛脫之感, 身體被溫熱的靈流包裹,比當初柳二給他的還要多得多。而謝玉折和他緊緊相貼的手掌心間,隱隱顯露著微光, 是他渡來的靈。

為了給我渡靈,給了我一片靈魂。

心中波瀾隻存了片刻,他直起了身, 把被緊握的左手抽了出來,好整以暇地靠在床頭,打了個嗬欠,看著窗外星星。

身體經曆了一夜大落又大起,他現在的狀態和宿醉差不多。以至於和那雙明亮的眼睛對視之時,他都沒意識到,自己的眼睛上,什麼也沒有。

沒有易容, 沒有綢緞,隻有他空落落的瞳孔。

昨天謝玉折高強度地使用了自己剛結出來的靈丹,即使睡下也很不安穩,總留了一息在柳閒身上,為他的安危提心吊膽,也因此察覺到了他的醒來。

夜還長,他不願驚擾到初初蘇醒的柳閒, 便佯裝熟睡。

而後他聽到柳閒坐起身,有一道平靜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良久, 獨屬於那個人的冷梅香攜著一縷清風離他越來越近,最後, 發上傳來輕柔淺淡的觸感,那是……一個吻。

被清冽的冷香包裹, 他渾身的熱血霎時齊齊向上湧動,頭腦裡像有人在炸煙花一樣昏得不行,大腦宕機後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隻能不知所措地睜開眼,眸色滾燙地看著眼前人,心瘋狂亂跳好像下一刻就要爆炸!

他是乾淨至極的,仙人將我養育長大,從小教導我八年。我該有扇枕溫衾的感恩,可我想做的卻是為他暖床穿衣。我總會對他生出汙穢的想法,想要為他熬粥對弈,閒談嬉戲……妄圖褻瀆神靈。

我不止一次地唾棄過自己對他的肮臟欲望,而他剛剛給了我一個吻。

那是一個吻嗎?

是……

謝玉折狠狠地咽了咽口水,那一刻心中有無數的壓抑許久的衝動破土而出,可他還沒來得及辨彆反應,手心就已猝不及防地空了,被剝離的那縷靈魂也慢慢歸了位,他慌了神,一切逾矩的想法都在害怕再次失去這個人時消失殆儘,他連忙起身尋找柳閒的身影。

跪坐一整晚的腿腳早已麻木得沒有知覺,猛起身時一不留神,他雙腿一軟,朝前倒了下去,砸到了個很香的東西。

身下傳來一聲悶哼,有個熟悉的聲音冷幽幽道:“謝玉折,你是想刺殺本仙嗎……”

謝玉折大驚失色,可他腿上完全用不了力,如同有螞蟻在啃食一樣密密麻麻的不適,隻能迅速憑著過人的臂力,一手撐在床頭支著自己,另一隻手用靈力燃起一團照明的火,無措的眼神快把柳閒全身看破,他急著嗓子問:

“疼嗎?”

他又口不擇言地解釋:“師尊,我不是故意的,隻是腿麻摔倒了,你有沒有傷到?”

他以為柳閒仍舊動彈不得,柳閒也真變成個薄紙片任由他撥動。等他細細檢查了好半晌後,心上一顆大石落了地,終於敢直視柳閒的眼睛,懊惱道:“柳閒……我怎麼總是讓你受苦。”

他正自責自己的無能與莽撞,卻忽地發現,自己竟然和柳閒對視了。

沒有隔著一層礙眼到他時刻想扯下來的破布,不會看不見柳閒眼裡真正的神色,這是自從當鋪和柳閒重逢的那一刻起,自己頭一次,真正地撞進了他的眼睛。

這雙消失五年,他要日思夜想,要提筆畫下,才不會因為長久不見,而在記憶中消散的眼睛。

這雙眼睛睫長濃密,桃花眼尾微勾起一池春水,眉間朱砂,宛若一雙含情目,可惜眼中無光,冷溶溶霧蒙蒙的,天地溶不進去,風花溶不進去,裡麵什麼都沒有,冷意到絕情,絕情到了無生機。

可是……

他……好看。

謝玉折的呼吸都滯了,胸膛隨著柳閒的睫毛不自覺的顫動而起伏,他突然想起來了那日在青衣河邊他昏倒後忘記的是什麼——九劍靈心,菩薩低眉,天仙坐蓮。

手上微光映在柳閒空洞的瞳孔裡,他突然意識到這是柳閒幾番遮掩的眼睛,他一時不知道該把目光聚焦在哪兒。

可柳閒上挑的眼尾不住出現在他的餘光中,他被他引誘,卻又知道不該看,隻好盯著柳閒眉心那道豔紅痕跡,死死盯著,連眼珠子都不敢轉。

柳閒用力一把推開他,很嫌棄地問:“謝玉折,你沒事兒鬥雞眼乾嘛?”

和他麵麵相覷很久,謝玉折終於找回了呼吸,他張了張嘴,僵硬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說:“你眼睛上的綢緞不見了。”

“……”

柳閒沉默地摸上自己的眼睛,那上麵果然什麼都沒有。

他從床上撈起自己剛趴過的枕頭,一下用力砸到謝玉折身上,瞪大了眼睛說:“現在才告訴我,你怎麼敢的!?”

“逆子!!!”

呆楞地被柳閒丟來的枕頭砸到了頭,聞到上麵淺淡的冷梅香,謝玉折終於有了直視他的勇氣。

他心裡暗自泛起一絲不可告人的喜悅,他高興自己終於沒有看著看不透的白布,被人罵了也不惱,嘴角反倒漾起一抹淺笑,靦腆道:

“師尊,因為你的眼睛太好看,弟子看呆了。”

“好看?開玩笑呢。”

柳閒揚著聲音問。他明明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瞳孔卻像兩個磨砂的小球。聽著謝玉折有力的話語,看著他僅被一點微光照射就能熠熠生輝的眼睛,柳閒的眼珠顫了顫。

他身上的外袍在睡覺之前都被謝玉折脫了下來,碰不到芥子袋,拿不出綢緞,隻能捂住自己的眼睛,沒好氣道:“醜死了。”

“好看。”謝玉折上前一步,握住那雙冰涼的手,將它輕輕地放了下來,堅定道:“沒有人會覺得不好看。”

他甚至想,倘若有人敢在柳閒麵前這樣說,那這個沒眼光的人也不必再說話了。

被這雙眼睛注視時,謝玉折的心總是怦怦跳,連膽子都被勾得大了些,他問:“師尊想聽聽我的想法嗎?您知道,弟子不會騙人。”

他終於能親眼看到柳閒狐疑地掀起眼皮,皺眉說:“講。”

沉吟片刻後,“沉默寡言”的謝小將軍把自己這輩子知道的形容詞都用上了,他坑坑巴巴卻又堅定不移地說著:“師尊蒙著眼睛的時候,薄唇挺鼻,姿容勝雪,世間公子無雙……您露出眼睛的時候,彎月眼,柳梢眉,色如春曉,人間第一絕色。”

“你還挺會說。那你想聽聽我的想法嗎?”柳閒被這一長串馬屁逗樂了,他用另一隻手拿起放在床頭的刀,抵在謝玉折的臉頰上,不輕不重地說:“我覺得我該把你的眼睛剜了。”

謝玉折並沒有躲,反倒歪頭朝冰涼的利器上蹭了蹭:“您用的是刀背,不會傷我。”

柳閒笑著點點頭:“為師的確還舍不得。不過,花言巧語也沒用,為師愛聽,可惜從來不信。”

他們麵對麵立著,謝玉折握著他手腕的力道更大了些,他的身體微微朝前傾,眼也不眨地直視著柳閒:“我很認真。”

“你的意思是我遮不遮眼睛都好看?”

謝玉折沉沉點頭。

柳閒瞟了他一眼,嗤笑一聲:“那我更想遮住了。把我的芥子袋放哪了?取過來。”

謝玉折歎了一口氣:“柳閒。”

柳閒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年紀不大,膽子不小,總是直呼長輩的名字。”

“我……”謝玉折原想解釋,卻發現的確如此。或是在一起的時間太久,或是柳閒的好太有迷惑性,他差點忘了,站在他身邊的人還有一個名字。

天下第一仙,他是沒有資格和他並肩的。

“現在、立刻、馬上還我。”柳閒用一隻手指指著地麵,惡狠狠地威脅道:“彆以為你是我的誰,我就不會對你動手。”

“抱歉,師尊。”謝玉折斂了眉,他把自己貼身攜帶的袋子遞給柳閒,委屈道:“可我說的都是實話。您明明冠世風流,為什麼要怕露出自己的眼睛呢?”

怕……?

柳閒愣了片刻,而後緩緩道:“謝玉折。”

謝玉折淚眼朦朦地看著他,卻並不應他的話,隻把眸光定定地印在他身上,眼神雖然濕潤,其中的倔強和堅定卻很清楚。

“小玉……”這人在戰場上不知道取了多少人的腦袋,卻總在他麵前慘兮兮地裝可憐。可柳閒心冷似鐵,想到未來他死在自己手下的淒慘模樣,無悲無喜地給他打著預防針:

“有句話叫‘情人眼裡出西施’,雖然用在我們兩個之間不太恰當,但也就是這麼個意思。這雙眼睛差不多廢了,你現在覺得它好看,是因為在你記憶中,國師的眼睛也差不多長這樣。他對你好,你喜歡他,連帶著喜歡他的眼睛。”

“可我活了很久,國師隻是其中失了憶的寥寥數年,隻是我上千歲中的一部分,有時我甚至覺得他不是我。人有雛鳥情節,國師養大了你,所以你現在才會因為過去的記憶,依賴曾為他的我。但我不會對你那麼好,先前的一切於我而言也不過都是舉手之勞,你最好不要把我當成他。”

謝玉折不知道,可柳閒自己卻很清楚,曾經的國師和現在的他,從根本上就有很大的差彆。

國師有情,他沒有。

在想到那幾年的經曆時,他感受不到那時所有的快樂或傷悲,就像是個旁觀者,冷冰冰地看著局內人的喜怒哀樂。

可是……

可要是他果真無情,剛才那一吻的衝動又該如何解釋?

有一瞬間柳閒發現自己好像不是在對謝玉折說這些話,他是在對自己一次又一次地重申:不要也不該把自己當成國師。

哈,遲早把自己逼成一個人格分裂的瘋子。

謝玉折的表情變得很難看,他的嘴唇開合好幾次,卻遲遲說不出一個字來。

柳閒知道他無話反駁,畢竟真相就是這樣。

曾經的國師皎皎如明月,那個人很好,所以謝玉折憑著對過去的懷念忍受現在的我。

可這種情感又能撐多久?

他麵色平靜地說:“謝玉折,不要用記憶美化我。”

如今我戲弄你、利用你,未來還會毫不留情地殺了你,一直自甘陷於泥淖的上仙,從不需要被人奉做真神明。

此刻柳閒竟有些莫名其妙的傷感。或許是小睡濃愁,平日微不足道的情緒趁虛而入了吧。

“不是這樣的!”

謝玉折急切地否認了他,他抓起柳閒的手貼著自己的臉,雙目楚楚近乎哀求:“柳閒,你錯了……不是這樣的。”

沒有眼綢後才能真正看清柳閒的神色,才知道原來他笑時也是毫無情緒的。謝玉折看著他,一顆心驟然陷入深深的絕望之中,就像渴水的人掉進冰窖,脫掉衣服捂了半天,卻發現那冰是假的,根本化不開一樣。

柳閒這些話割在身上遠比被鈍刀子淩遲疼。

謝玉折對他說話的語氣裡頭一次帶了質問的意味,他盯著柳閒,啞著嗓子問:“在你心裡,你自己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人?你這樣說到底是想提醒我,還是提醒你自己?柳閒,你為什麼總是意識不到自己的好?”

謝玉折發現,柳閒總是下意識地把自己和過去分割開,想讓自己和“好”這個字不沾邊,總是說狠話,想把自己用凶狠的殼子包裝起來,讓人都當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煞星,可有難時他又第一個擋在人前,心軟得連讓一個幻境造物難受都不願。

他不敢直視柳閒,低垂著眸說:“和國師分開的時候我十二歲,什麼都不懂,隻簡單地依賴敬愛著身邊唯一對我好的人。可是柳閒,又有好幾年過去,我不是小孩子了。這麼多□□夕相處,已經不一樣了。”

“現在的我喜歡你……絕非因為你曾是國師。”

第055章 祭魂飛升

哈?喜歡??我???柳閒的表情一下子變了, 暗流湧動的空氣也奇怪起來,他的眼睛都快驚掉出來,指著自己問:“你再說一次?”

你我輩分差這麼大, 這不好吧……

“我喜歡您的一切。”柳閒的右手正攥著長長的一條眼綢,謝玉折微微低頭,落於其上一抹虔誠的吻:“您救我性命, 授我衣食,傳我詩書,我一直敬愛著您;而您本來就有人間最好看的眼睛,並非花言巧語,所以弟子覺得不需要蒙上。”

敬愛啊……

尊重長輩是主角的必要品德,很正常。

“那好啊,”手背上溫軟的觸覺讓柳閒心臟一顫。他抽出手,打開修長五指, 手中的月白錦緞如鵝毛翩然墜落,他勾唇一笑:“既然小玉喜歡,那我以後在家就不蒙了。”

謝玉折的眼睛笑彎成月牙,他道:“好。”

可他的心卻在為柳閒極快轉變的而悲哀。這說明剛才的一切,柳閒壓根覺得無所謂,他隨口陳述想法,他其實毫不在乎;隻有他一個人在自作多情。

為什麼柳閒能毫無顧忌地, 做到沒有絲毫感情?他是真的這樣漠然,還是隻是在偽裝?

大腦不理智的另一邊, 他又快高興得飛到天上去,他從柳閒信口說出的話裡過度解讀出了三點:

1、他叫我小名, 他親近我;

2、他把我們一起布置的宅子當作家,他信賴我;

3、他隻給我一個人看他的眼睛嗎?倘若是這樣, 他……偏愛我。

他因他的垂憐而雀躍,卻不甘心隻有他的垂憐。

他的心被砍成兩半,一半在痛苦,另一半卻還對柳閒抱有僥幸和希冀,陰暗的角落如被春風吹過,雜草迎風瘋長,溢滿了惡劣的歡喜。

看見謝玉折因為一句話就又變得喜悅,柳閒實在是對他的固執束手無措,歎了一口氣,好心說:“不要太相信彆人。”

想到這樣純良的主角會被他謀殺,他有些惋惜:“世間多數人同你一樣,都是冥想結丹。我幾乎從來不用靈力,但我也有靈丹。你猜猜那是怎麼來的?”

知道謝玉折猜不到,他也沒等他開口,直接道:“以殺止殺,以血結丹。”

“一千年前我還沒有飛升的時候,住的小鎮名也叫祈平。傳說裡,我上不周山前吃了道隻有自己的踐行宴,其實那是真的。”

柳閒嘴角卷起半邊淺笑,喉結微動好似在回憶那日的抵死纏綿:“因為那裡的所有人,都被我殺了。除了怨鬼,沒人能和我一起吃飯。”

“屍堆很臭,我坐在旁邊,喝了半杯酒,另半杯倒在地上祭奠亡靈,血氣飄進我的身體,隨後我就有了靈丹;而後我上了不周山,那山上全是看不出形狀的東西,流出來的血五顏六色,混在一起,把我的白衣服都染黑了。”

那時累嗎?其實他沒覺得,相反,他在鮮血裡找到了安全感,隻覺得屍堆比他的房子親切,就好像他生來就屬於這裡。

那時候他想,在劇情裡一定是主角想為民除害,才把他殺了的吧。

他原以為正道之光會驚愕會震怒,卻沒想到謝玉折居然顫了顫瞳孔,落寞地說:“您一定很辛苦。”

柳閒問:“重點是這個嗎?那麼多人死了!”

為什麼主角會有這種腦回路?

謝玉折油鹽不進:“要是那時候我在,能幫幫您就好了。”

柳閒用一種“少年,你沒救了”的眼神,深深地看著他。他有點心虛,現在主角有了個這種不講法製道德的腦袋,該不會被他養歪了吧……

謝玉折很坦然地說:“師尊,這並非是對您的偏信。隻是我曾在書上看過,當時你住的小鎮在不周山腳,妖山瘴氣密布,普通人很容易被汙染,失去人性,墮為妖邪。而要是不除妖,毒氣還會很快蔓延到彆的地方,如果是我,我也會這樣做。”

未儘的說辭卡在喉嚨裡,靜默良久之後,柳閒點了點頭:“你猜得很對。”

那幾天他到現在都記得清清楚楚。

四處遊玩後,他背著一口帶的各地土特產,回到了家鄉。可當他歡天喜地踏進小鎮門口時,卻沒看到熟識的長輩小孩朝他招手,隻看到糖人化成血水,竹簽變成利器,人人相食、掏心挖肺的血腥畫麵。

作為鎮子裡最見多識廣的夫子,他認識每一位鎮民,和他們每個人都說過話。而那天他們全變了樣,有些麵貌猙獰,朝舊日好友揮動異變出的利爪;有些血肉模糊地倒在地上,是男是女都辨彆不了;有些甚至隻剩了七零八碎的骨頭,是不是人都不知道。

而他一身清雅白衣,立於“祈平鎮”三字匾額之下,據說這是很多年前鎮裡的某位書生寫的。

柳閒雖然沒有結靈丹,卻把劍意用的爐火純青。他幾乎沒有分毫猶豫,走入鎮內,親手解決了其中的每一個“人”。

等鎮裡連鳥雀的聲音都不剩之後,他餓了。好在妖邪厭惡蔬菜的味道,客棧後廚還算得上乾淨,他便安安靜靜地為自己做了一席餞彆宴,一口一口地吃完後,又點了一把大火,濃雲滾滾,將一切燃燒殆儘,舊日的祈平鎮從此化作飛煙了。

而後他要阻止瘴氣再往外散,又馬不停蹄地上了不周山。

一開始踏上妖山軟膩的黑泥時,柳閒已經做好了被妖獸撕碎的準備,畢竟寡不敵眾,他沒有強到有和一群妖獸硬碰硬的能力。

可他的身體雖無恙,心卻早已和鎮裡的旁人一般被瘴氣汙染了。他隱隱約約地會因為鮮血興奮,並且知道這種東西種進骨子裡就再也取不出來了。

最後他憑著這股殺意,又念著自己素未謀麵的主角,不甘心這輩子就這麼潦草結束,於是硬生生地拖著步子,爬上了山頂。

視野之內,不見妖邪,妖獸的血氣化作為升修的靈丹妙藥,結成靈丹的數十日後,他就飛升了。

柳閒誇大其詞地講著,尤其強調了有可能會把人嚇到或是讓他對自己產生恐懼惡心和厭惡的部分,好整以暇地抱起手臂,笑等著看謝玉折越來越黑的神色。

誰曾想謝玉折吻去了他眼角的一滴殘淚。

*

謝玉折皺著眉聽他講完了這個殘忍的故事。

那時的柳閒還不是無所不能的上仙,隻是個喜歡遊山玩水的書生。可歸家時家已被毀,鄉親自相殘殺,他隻能親手結束一切,又為了彆人提劍上山。

一個教書的先生,竟在山上殺了七十七日,舉目無親之時,突然就成了高高在上的仙。站在山巔之人受萬眾仰望,每個人都伸長了手為他歡呼,其中該多的是人想抓住他的衣擺,將他拉下山崖、墮入萬劫不複。

看著柳閒眼尾的一點水光,謝玉折隻覺得心上插進了數根尖利的竹簽,鬼使神差地,他上前一步,放肆地吻上了他的眼尾,那裡蓄著鹹澀的眼淚,差點灼燒了他的嘴唇。

他用力環住柳閒的腰,一隻手撫著他的長發,聲音輕到近乎於哄人入睡,像是在安慰受了傷的孩子,可顫抖的分明是他自己的脊背:“沒事了,沒事了。”

垂眸看著謝玉折泫然欲泣的模樣,抬手摸到自己濕潤的眼尾,柳閒隻覺得茫然而又新奇。

他為什麼沒有被嚇到,反倒用這種表情看著我?

我身體並無病痛,又為什麼會掉眼淚?

是他在難過,還是他以為我在難過?

而且被他吻過的這裡,現在好燙。

柳閒絞儘腦汁地思考,卻苦惱地發現,他想不明白。

或許是因為比常人少了欲念吧,過去他從來沒有在意過它的副作用,如今卻突然體會到了。

不過他也沒有說話,彎腰把頭放鬆地耷拉在謝玉折肩上,靠著他溫熱的臉頰,一雙眼眨也不眨,聞著他身上清冽又熟悉的香味,竟有些貪戀這片刻的溫存。

但一會兒之後他的脖子就酸了,而且謝玉折的手臂用力到快把他的千年老腰折斷,他有點喘不過氣,隻好又站起身,看著風輕雲淡的,心裡卻無所適從,不知該怎麼應付謝玉折。

安慰他?可我根本不知道他為什麼變成這樣。他好像是以為我難過,才難過的。

他隻好拍了拍謝玉折的背,這是他哄小孩的慣用伎倆和經驗之談,打了個嗬欠來掩蓋自己的迷茫:“你累了一晚上,回房好好休息,有事睡一覺起來再想,明天還要修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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