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玉折也想理順自己亂絮一樣的心,他正要告退,卻突然想起那日無為天消散前,天下紅梅雨,熔了整座小鎮,而後濃煙味襲來,柳閒倒了下去。
柳閒說,無為天的最後,就是過去那個片段的結局。梅落煙起而後境破,如果梅花代表了柳閒,那麼這個畫麵的含義,是否和他放火燒鎮相同?
可被火燒的明明是千年前那個鎮,現存的祈平鎮和不周山相距很遠,乃是上仙數百年前親手劃地而建,除了名字相同之外,兩者完全不同。
他記得,倘若在祈平鎮朝一個方向一直走,走到儘頭時,就會發現一個透明的大殼子將整個鎮罩住了。雖然能透過它看見更遠處的景色,卻完全不能從這些地方出去,鎮子隻有大門口的吊橋能進出。對於這個問題,鎮民們從來沒覺得不對勁,而謝玉折幾年前問過在樹林裡摘蘑菇的小孩——
不對!
上月柳閒在布告欄下埋梅枝的時候,他看見那個小女孩蹲在一旁地上捏泥巴小人,一臉稚氣,半點沒長大!
謝玉折細細回想,發現這麼多年過去,祈平鎮裡的許多人都未曾改變,這根本不是能在活人身上發生的事情。
怎麼會這樣?
倘若這個祈平鎮和千年前無關,它還存在著,就不可能有個被火燒的結局。
而那天在茶館,茶老板說,祈平鎮的境況和上仙密切相關,他身體不好,花就蔫了。
難道這個新鎮的一切,都是假的?
謝玉折昨日看書是學到了幻境,他不由得想,難道是柳閒以過去的廢墟為引,用仙力製造起來的新幻境?
可那些鎮民都表現得有血有肉,即使和大多數人都隻相處過寥寥幾次,他也不能把他們簡單看做幻境造物,而是同樣的人。
於是他大膽地問:“師尊,祈平鎮是您造的幻境嗎?那些鄉親,都不是真實的人嗎?”
柳閒明顯被他突如其來而的問題問愣住了,他驚異謝玉折今夜怎麼一猜就中,詫異道:“怎麼突然想到這個?”
反正謝玉折也能猜出個七七八八,柳閒覺得但說無妨:“曾經隻是。不過那個位置得天獨厚,有靈氣滋養,漸漸也有了實體,我放進去的人偶也有了思想。除了容貌不會隨時間改變之外,他們也會生病死亡,和尋常的人沒有太多不同。”
最初他怕外來之人被這個時間停滯的小鎮嚇到,所以設了入鎮令,讓鎮民們自己決定要不要帶某個人進來。而那個人進來後,又成了新的鎮民。由此一天天過去,祈平鎮變成了真實的小鎮,隻不過裡麵有永葆青春的人偶,也有他們漸漸老去的親友。
“講完了,可以去睡了吧?”
謝玉折看著他的眼睛。
柳閒說他建鎮有自己的目的,可要維持一座城的存在,必定會耗費不少力量。他到底是為了什麼?
那雙眼睛隻有在蓄淚時才會盈盈發亮,謝玉折看它內裡暗淡無光,看眉間紅痕一道,琢磨它應當受過傷。
他不敢問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隻能先努力變強,成為一個能幫到他的人。但那是會讓柳閒受挫的人和事,倘若他僅僅成為了一個普通的高修,真的能夠應付嗎?而且以他現在的實力,成為高修都太費時間。
主角心生落寞但從不放棄,他決定把一個宏偉的目標分成小小的任務逐個突破,暗暗下定決心,首先,要拿下鏡湖玉宴魁首。
他默默給自己加油打氣,主動為柳閒掀開了被子,再把一臉茫然的柳閒輕推上床,問:“您能給我一些有關修煉的書籍嗎?”
修煉之事刻不容緩,今日就要開始了!
柳閒不明所以,卻還是從芥子袋裡掏出幾本嶄新的書遞過去,謝玉折一看,分彆是:《三歲幼兒必讀的修煉教程》《寫給小孩的劍術攻略(柳尚賢親自指導,童叟無欺!)》《如何手把手教您家孩子快速升修(非做夢版)》。
他挑挑眉說:“前幾日我親自挑的。”
他當然不會說這其實是和那本傷風敗俗的一百零八式一起購入的。
謝玉折全部欣然收起,又為他掖好被角,問:“明天早上想吃什麼?”
柳閒把剛被徒弟放進被窩裡的雙手又伸了出來,側躺著攥著柔軟的被子,懶洋洋道:“明天早上不起,不吃,中午我要吃魚香茄子和宮保雞丁,謝謝你。”
謝玉折點頭,他捧著沉甸甸的幼兒修煉教程,朝柳閒一鞠躬,恭敬又輕快道:“師尊晚安,弟子先退下了。”
他高興柳閒為教他去書鋪精挑細選買了幾本書,更高興柳閒想吃的菜他剛好都會做。
在柳閒與周公約會時,謝玉折沒睡。他坐在柳閒布置在他書桌上的夜明珠旁,看了一整夜書,直到將它們背得滾熟後,才趴在桌上睡了一個時辰。
卯時他準時醒了,換好衣服翻身下床,小心翼翼推開門,盤腿坐在離柳閒屋子較遠的院子角落,開始運行人生第一次的小周天。
第056章 鞭子伺候
柳閒記得, 在原書劇情的這個時間段,謝家剛被滿門抄斬,府內血流成河, 隻有寥寥幾個人活了下來,其中包括一身主角光環的謝玉折,為他們求情的人也沒一個有好下場。
躲開追殺後他去了母親墳前, 看到旁邊還有一個像是早已備好卻沒裝人的棺材,在一墳一棺前跪了三天三夜。
書上說:“謝玉折隻願自己身死換全家平安,從未想過反倒是自己苟活,還讓許多無辜之人受牽連。自責、愧疚與恨意交織,他竟然憑著怨氣凝了靈丹,下定決心要報仇。可天子身邊不乏高修護法,僅憑他淺薄的修為遠遠不夠,他便想拜入仙山。”
而後謝玉折開掛的一生就開始了。落魄時他路過了鏡湖玉宴的海報, 報名後又偶遇了自己未來的摯愛,最後歪打正著地憑著三個月的修煉,加之心上人的鼓勵,成功奪了魁。
對於他能否拿到菩薩針的這件事,柳閒原本是不擔心的。
可書中劇情已經被他攪和得一團糟,謝玉折現在不需要找誰報仇,也沒有要拜入仙山的決心, 就連那日報名大比,都隻是迫於他的淫威。
這麼認真一對比後, 柳閒突然發現,自從謝玉折跟著他, 非但沒被他殺,反倒比原書劇情過得舒坦多了……
那麼, 謝玉折現在不用打仗、沒有仇恨、不必決心、就連心上人都沒遇到,未來不用修煉也能過得很好,他會不會就此懈怠,扛不住天道給的一身好氣運,就此一蹶不振,泯然眾人?
畢竟,隻有能接住金手指的主角才叫主角,空有一身好氣運而不付諸行動,接不住用不了的,那叫廢物。
俗稱就是,被他養廢了。
不可以!
第二天,柳閒便是在這般憂心忡忡中醒過來,他決定從今天起,做一個凶猛的嚴師。
他原想睡到日上三竿,過分的思慮卻讓他提前醒了。他記得謝玉折小時候,無論風吹雨打,每天都雷打不動地在卯時準時起床練武,又怕吵到睡夢中的人,總是跑到遠遠的地方去。但他睡眠很淺,耳朵靈敏,常常聽到院子裡的利刃破空之聲。
可今日他沒聽到。
柳閒急匆匆推開房門,果然沒看到謝玉折,而且他的房門依舊緊閉,裡麵半點聲音都沒有。
不會吧?
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1]
他是義父也是師尊,一日為師又終身為父,他這個父的平方必須要好好管教謝玉折。怎麼教呢?柳閒想起一句古話,叫“棍棒底下出好人”。
打一頓就好了。
於是冬日的溫暖小院裡,有個嚴師一臉沉痛地從枯樹上摘下一根長長的枝條,在空中用力揮動了幾下,想著該怎樣教育徒弟富貴不能淫。
而後有個聲音在他背後詫異道:“師尊?”
柳閒轉過身去,看到穿戴整齊,臉頰和脖頸都微微泛紅的謝玉折,他手裡正端著個木盤,盤上放了個敞口帶蓋的彩瓷罐。
見柳閒衣服穿得鬆鬆垮垮地站在風口,他上前一步,將手上木盤平放在桌上,又取出一件保暖的披風,披在他身上。
不知從何時起,謝玉折也開始在芥子袋裡放各種各樣的雜物了。如今結丹後有了靈力更更好,他的袋子有了保鮮的能力,有時路上遇到糖葫蘆,即使路途再遠,回家的時候也保持著最佳的口感。
柳閒的睡相不好,睡一晚上起來,又走得心急沒來得及整理儀容,此時衣領都滑到胸口處,露出其下白皙斑駁的皮膚。
謝玉折一邊為他收攏披風,避免再有風灌進來,一邊彆開眼不看他的胸膛,為他在頸間係緊了個漂亮的蝴蝶結,問:“不是說要多睡一會兒嗎?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
看著早早醒來的謝玉折行雲流水的一整套動作,柳閒尷尬地顫了顫自己拿著小藤條的手,看著高掛在天上的太陽問:“很早嗎?現在是什麼時辰了?卯時?”
謝玉折搖了搖頭道:“巳時快過。”
柳閒“呃”了一聲:“這,很早嗎……”
難道在這個堅持每天六點半起床的人眼裡,十一點算早嗎?可聽謝玉折不像作假的語氣,柳閒發現他好像真的在納悶自己這一次反常的早起。
“從前你說不吃早飯時,從來沒有在正午前起來過,所以我才覺得奇怪。”
謝玉折掀開罐蓋,熱氣騰騰的粥香氤氳出來,他看著柳閒,話家常似的問:“剛熱好的粥,要吃嗎?”
這個點了還有早飯吃?柳閒好奇地探頭過去,看到罐子裡盈白軟糯的瘦肉粥和幾盤清淡的小菜,問謝玉折:“這些都是你做的?”
謝玉折點頭:“我卯時起床練劍,想到你有可能會起床吃飯,就趁著休息時做了。”
原來他還是初心不改啊。柳閒悄無聲息地把剛精挑細選的小藤條藏到背後,訕笑道:“好,好,好徒弟,努力就好。”
他又詫異問:“你怎麼知道我這個點會起來?”
謝玉折平常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隻是剛做好第二份,想端過來放著,就看到你了。”
柳閒大為震驚,扯著嗓子重複:“第二份???”
“如果隻做一份,一直放到師尊起床,可能口感會變得不好。”
“……你不嫌麻煩嗎?”
因為擔心一個說過不吃早飯的人吃不上好吃的早飯,為了一個極低的可能,他竟然做了兩次早飯。
“不麻煩的。”謝玉折靦腆地笑了,話語間似有饜足:“師尊,我不是等到你了嗎?”
柳閒欲哭無淚地看著他,孩子,浪費可恥啊……
謝玉折卻像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為他布好碗筷時說:“不麻煩的。我的廚藝不佳,多做幾次,就當作練習了。若你不吃,我就吃掉,練武很餓呢,不會浪費的。”
他偏過頭,看著柳閒背著的手上緊握的枯藤問:“所以師尊手上的是什麼?”
柳閒刹那反應過來,他“啊”來“啊”去啊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已經按承諾不戴眼綢,謝玉折安靜地看著他因為找不到借口而眨了又眨的雙眼,他唇角掛著淺淡的笑,在等他開口。
柳閒一拍腦袋,輕扯了扯藤條道:“看你這麼努力,為師十分欣慰,想為你編一個花環。”
他低頭看著自己特意挑選的不粗不細、預計打在身上會有有點疼痛、能讓人長記性、卻又不至於讓人真的受傷的早已乾枯壓根沒長花的枝條,很尷尬地意識到了自己這說法多荒唐。
他猛地發現,自己好像越來越做不到在謝玉折麵前絲毫不顧良心地耍無賴了。
謝玉折卻好像不疑有他,微微睜大了澄亮的雙眼,滿麵歡喜地對著枯枝道:“謝謝師尊,我一定會很喜歡您編的花環。”
他把瓷罐的蓋子打開,對柳閒笑道:“不過粥涼得很快,要不要吃了之後再繼續編?我覺得今日的粥還不錯。”
在他灼灼的目光注視下,柳閒幽幽道:“不吃了,我先……”
他還沒說完,就看到謝玉折的眼睛裡有一抹失望轉瞬即逝。
“我吃。”柳閒義正詞嚴的點了點頭。
於是他偶爾的一次早起的日程便被迫安排好了:坐在樹下,吃個好吃的早餐,編個沒花的花環,眼睛還得不時看一下仍舊精力充沛的謝玉折地練劍,還總是對視。
仙修一旦突破了元嬰期,便能吸收天地靈氣,不再需要進食五穀,最後連食欲也沒了,是謂辟穀。
而柳閒呢,是最覺得人間唯美食美景與美人不可辜負的人。可他已經飛升多年,要被迫成為自己不喜歡的那類人,他不乾,於是天天嗑瓜子,每日必做之大事就是趴在桌上嗑瓜子,才能在曆時數百年後,仍保持著一根能品嘗美味的舌頭。
他和謝玉折一人一邊坐在小石桌上,冷風吹過,吹得飯菜都差點涼了。謝玉折不知從哪學來了隔絕之術,蹩腳地在他們周圍布了個奇形怪狀的結界,隔絕了冬風。
他把布置精巧的菜擺出來,又在為柳閒盛了一碗粥後,才走到樹下練劍。明明沒有人教,拿到的教程也都是小孩用的,可他的劍術又精進了很多,這次還自己學會了將靈力運用於劍鋒,能將人一擊斃命。
柳閒斂眉坐在凳子上,看著謝玉折腕轉劍飛。他左手捧著溫暖的碗壁,右手拿著吃粥的木勺,小口小口吃著瘦肉粥,像是個含著麥芽糖的小孩。
謝玉折是個誠實的人,他的廚藝和他說的一樣差,碗筷也隻是他們一起路過小攤時隨手挑回來的,即使有進步,這也仍是一碗普通到差勁的粥。
可從前做神仙時,柳閒嘗過四海的珍饈美饌,舌頭覺得它們比這碗齁鹹的粥好吃了很多,心卻不這麼覺得。
活了上千年,他遇過千千萬萬的人,一路上鮮衣怒馬、醉生夢死、窮途末路都曾有過,卻鮮少有人問他冷暖,哄他添衣,為他溫粥,明知道聽到的是他瞎扯的謊,卻依舊為此高興不已。
這一刻,上仙動了惻隱之心。
卻分不清,這是否是第一次。
他盯著這碗精心熬製的粥發了呆,霧氣向上氤氳,住進他的眼睛裡,而後那雙眼睛有了光。他本來就不是需要睡眠的人,昨夜謝玉折走後,他關於“謝玉折為什麼難過”“我為什麼流淚”這兩件事思考了一夜,好像懂了點什麼;今日喝了這碗粥,他又基於這點理解,有了彆的想法。
他想,倘若沒有將要發生的種種,謝玉折不是終成大道的主角,他不是人間唯一的上仙,他們沒有你死我活的未來,隻是一對再普通不過的義父子、好師徒,住在一花一木都由自己親手栽種的小院子裡,不用再天天嗑瓜子,而是用鮮活的味蕾親自見證謝玉折越來越好的廚藝,一日三餐都有不同的期待,最後謝玉折長大、他也跟著老去,他們嘗遍世間千般好,曆經平凡苦,活夠了之後再相繼離開,這樣的日子好像也挺不錯。
他看著神色專注的謝玉折,麵上波瀾不驚,心中卻希望他隻是空有一身好劍術,從不用派上用場。
可謝玉折練劍是為了成仙,成仙的最後一步,就是要殺了他。
而他又必須完成係統的任務,殺了謝玉折。
真矛盾啊。
要是沒有這本書就好了,可若是真的沒有,他們也不會相遇,這是個死局,他們命中注定隻能鬥到死的。
柳閒知道,謝玉折對將要發生的一切渾然不覺,他是生機勃勃的少年,以為從此拎一把劍,身伴一人,就能瀟瀟灑灑過一輩子。
而他在上不周山之前,也曾在最初的祈平鎮的泥地上,稚嫩而生澀地舞劍。
謝玉折設的結界實在劣質,外頭的冷氣鑽進來,柳閒還沒咽下幾口,這粥就已發冷了。
不過他並不在乎,指尖和碗壁一個溫度,他端起碗將粥一飲而儘,差點被顆顆飽滿的米粒嗆到,咳了好久才緩過氣兒來。
眼簾被咳的一派濕潤,謝玉折不知何時已經立在他身旁為他輕輕拍著背,柳閒仰頭看著他,耳邊嗡鳴視野模糊,他隻能看到一大團不甚清晰的影子。脊背如蟻蝕般蠢蠢欲動,用手帕擦去附在嘴邊的米粒時,他悄然咬破了舌尖,舔舐著屬於自己的血腥味,抑製自己突如其來的滔天殺意。
柳閒知道,這是被他砍廢的那個係統,刻在他骨子裡的本能,它要他殺了主角。
他拂開謝玉折的手臂,麵上沒什麼悲喜:“我沒事,繼續練劍吧。”
斯人退去,長劍破空。
柳閒以為,眼前一切不過是南山燭火,半明半昧,經不住冬天的風。
風一吹,搖晃幾下,火就滅了。
但謝玉折是個天才,他正一刻不停地摸索著去精進自己,包括他的結界之術。
護住一碗粥,護住一個人。
第057章 燈滅珠磨
柳閒向來擅長整理心情, 前日的心事於今日而言隻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翌日他早早起床,已經將這件事拋諸腦後了。
他身上衣服繡著紅牡丹, 耳掛單隻紅玉墜,走起路來晃悠悠,活脫脫一個富家貴公子, 風流又輕佻。
他施施然邁步到家門口,路過慣例練劍的謝玉折時,尋常道:“為師要出去一趟。”
謝玉折的身體明顯朝他傾了一些,他正想收起劍卻被柳閒召出的小劍製止,小劍身上盈盈的光亮很邪門地奪去了他的注意。
回過神來再一看,哪還有柳閒的身影?
他握緊了拳,劍柄的花紋印在他的手心。
而柳閒呢,則是去找楊徵舟了。
或許是生意場上的人都有敏銳的觀察力, 又或許是楊徵舟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往他身上放了能讓人認出身份的東西,總之,他越獄後明明隻去過一次醉夢長,可上達禁地下到地牢,這裡的守衛都對他的身影視而不見,任由他四處亂竄,還真是信得過他。
此刻柳閒順順利利進入了楊徵舟的書房, 楊老板不在,手下已去通傳, 他便百無聊賴地坐著玩手指。
過了好一會楊徵舟才握著把折扇姍姍來遲,他甚至沒把手上的扇子打開搖一搖, 額間還冒著水氣,像是剛處理完要事, 連休息都來不及就馬不停蹄來赴會了似的。
柳閒卻並不感動於他的誠摯,他眉頭稍稍皺起,嫌棄問:“你殺人了?有人血味。”
聞言,楊徵舟有些意外。他掀起衣袖聞了下,無奈地說:“還是瞞不過你。”
“樓裡有幾位貴客打了起來,我出麵調停,他們受了傷,我不免沾上一些血。”他溫聲解釋著。方才他身上沾了血,來前細細沐浴了三次,還特意佩了香味更濃鬱的香囊,卻還是被他察覺了。
他一時不知道是該誇柳閒的嗅覺太敏銳,還是怕他對人血味太熟悉了。
他適時地回避了這個話題,四下環顧卻又不見另一個人影,忍不住好奇問道:“那位小將軍沒和你一起了?”
楊徵舟想柳閒此次從春山寺出來後能自在快活,因此,最初看到他和雍國那位正直驍勇的小將軍一起出現時,他很高興。
可柳閒說謝玉折會殺了他,這樣一個凡人,竟然能讓他憂心,從此他看向謝玉折的目光裡也多了幾分探尋的意味。
他原以為柳閒不會對隱患心慈手軟,可得到的情報卻說,上仙救了謝家、給小將軍爹娘掃墓,還在天不生以上仙的身份招搖,隻為了取來一個菩薩鼎給謝玉折治病,現在甚至同居了。
楊徵舟想不通他的目的,難道不是仇人早死才對他有利嗎?
他的諸多行徑,真是荒唐又……分外荒唐。
“他在練劍呢。”想到正為群青會魁首而努力的謝玉折,柳閒說:“這次的鏡湖玉宴,我去了。”
楊徵舟毫不在意地搖著折扇:“這種小比,你怎麼突然感興趣了?”
他倒也不是真覺得上修界四年一度的群青宴事小,畢竟每一屆都是難尋的盛會,可這些凡人間的比武,對上仙而言總是不足掛齒。
他突然想到魁首之禮,恍然大悟問:“所以你想要菩薩針?”
看柳閒不予置否地聳了聳肩,楊徵舟微微一笑:“不必憂心,我早已派人去取。”
柳閒倏然朝他麵前傾,表情怪異地看著他:“取?你怎麼取?”
麵對著奢侈無度的楊徵舟,他腦袋裡出現了一個可怕的方案。
楊徵舟談吐間如春風和煦,說出來的話卻如五雷轟頂。他坐直了身子,自信道:“我派了四個元嬰巔峰,兩個化神初期參宴,等他們中一人拿了魁首,便把菩薩針交予你。”
“……”柳閒還真不知道該說什麼。
修仙是條極其依賴天賦的路。若無藥物輔助,上修界十萬個人中,有五千個能凝出靈丹,七百個突破到築基期,而這就是其中六百八十多個人這一生的終點了。
剩下的十多人能突破金丹,此時已是佼佼者,隻要四處不惹事,這輩子都能活得舒舒坦坦;再往上有兩三人能突破元嬰,有了成立一方小宗門的資格,受人追捧,風光無限;若是運氣好的話,有極低的可能其中有小半個人能突破化神;至於大乘期,便不是數字能衡量,許多也不是能靠正常修煉上去的了。
或許百年出不了一個,又或許天時地利人和,一下冒出來一窩,全看天數。
可即便再天資卓絕,大多數天才也隻能停留在大乘初期。人間千千萬萬人,處於大乘巔峰境之人隻有十個,被稱為人間十絕,如今死的死沒的沒,還有消息的不過三四個,都是坐鎮一方,手握生殺大權之尊。
渡劫期僅有一人,天不生宗主,顧長明。此人擅劍,劍名枯榮,壽數不詳,十絕之首,百年前已突破渡劫,真正的上仙之下、人間第一。他曾蒙受上仙恩惠,也成為最接近他的人,或許受了雷劫,就能飛升。
再往上,成仙,想都不敢想。
幾千年隻出了一個,那人的名字直接被刻在了天命書上,是超脫一切的存在。
而至於每個階段沒能突破的那些人,也不是個個都能活著。好的是就此滯澀一輩子,壞的就是強求突破,走火入魔,瘋了傻了死了。而境界越高,後者的可能性越大。
能到元嬰已是極難,而群青宴限製參會者的年齡在一百歲二十歲以下,在這個年齡突破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因此絕大多數參賽者都是金丹期,最多也隻有幾個元嬰初期。
可楊徵舟光是為了個群青宴,就派了四個年紀小於一百二十歲的元嬰巔峰和兩個化神初期。
他去哪找的這些人?哪找的???
他手下還真是……人才濟濟。
柳閒驚得合不攏嘴,聲音變了調:“……喪心病狂。”
楊徵舟不以為意地說:“我想著你或許會需要,就讓他們去了。他們對我忠心耿耿,我也許夠了報酬,所以你不必擔心出差錯。”
柳閒欲哭無淚地扶著額,一手直直伸向眼前富埒天下之人,哆哆嗦嗦比了個製止的手勢:“可我已經給謝玉折報名了,還天天鼓勵他,讓他努力奪魁,你這樣……”
輕輕“啊”了一聲後楊徵舟收了折扇,他清咳兩聲,麵露難色問:“他結丹了?”
柳閒點頭,又顫顫巍巍地比了個數字“三”的手勢,垮著嗓子說道:“三日築基。”
這無疑是個震撼的數字。
楊徵舟手上動作一滯,眸色深深。
多少人幾年乃至一輩子都築不了基,他年少時,三年築基,如今已是十絕之一,修為在千萬人之上,而謝玉折隻用了三日。
三日。
雖說一直都有著對柳閒的絕對信賴,可他還是不自覺地開始重新審視起柳閒說“謝玉折要殺我”的這句話來。
他身上少了幾絲風輕雲淡,沉了聲音道:“天縱之才,無人可比,實在恐怖。”
“可即便如此,三月後就能奪魁?”
“能。”柳閒快速回答了他的問題,見楊徵舟狐疑的目光,他道:“不過你最好把你找的那些變態撤走。我瞧謝玉折有拚儘全力的勢頭,倘若你的人不退,屆時他不甘心,突然爆發了,你的人討不到好,而他必定是魁首。“
他說得十分篤定,一方麵是熟悉了穿書的套路,覺得既然謝玉折還沒ooc,天資與勤奮共存,劇情就不會有大變動,他還是會成功奪魁。他不想承認也得承認,即使自己把故事情節攪得稀爛,故事也仍舊穩穩當當地在朝那個方向走;
另一方麵,他則是怕那些人和謝玉折對戰時,不小心和他結了同心護身咒,牽連了無辜之人;
還有一方麵,就是他想讓這些人各回各家,對手的實力弱些,謝玉折比武的阻力小些,就能……少受一點傷。
雖然最終都會死,但不必要的傷,無需讓他受。
楊徵舟想不通謝天才憑什麼能奪魁,更想不通柳閒為什麼這麼護著他。沉思良久仍不得法,他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讓他們去做彆的事。”
柳閒“嗯”了一聲:“我還在群青宴看到了兩個自稱姓真的人,身上的衣服卻沒有真家最標誌的那幾朵鵝黃的花,他們現在不用花了?”
聞言,楊徵舟沉沉地歎了口氣,緩緩吐出四個字:“真家散了。”
他的聲音輕得浮上了數年前的河流,卻又化作鵝卵石緩慢而無法避免地沉入水底。
“你入山後不久,一直不見蹤影的明姝回來了,之後整整三年都沒再出去。明珠說,她生了病,要臥床調養。我曾去探望過她,她的確非常虛弱,好在神誌依舊清醒,容恙說能治好她。”
無為天是過去回憶的留影,其中一切都可能被誤入之人打亂,但其本質結局不會變。在那裡真周二人目睹了發狂跳水的真明姝,楊徵舟卻不在,因此他不知道其實真明姝並非生病,而是墮妖了。
而現實中的她,後來竟然還回到家,恢複了理智,身體被周容恙治好了?
“而自從真……”楊徵舟遲疑了,可已出口的話收不回,還好餘光裡柳閒悠遊麵色不改,他道:“伯父死後,伯母心力交猝,不久也撒手人寰。明姝病愈後說要濟世救人,離家閒遊;明珠獨自一人,無心管家,給門中弟子散了錢財,讓他們離開,自立門戶了。”
柳閒問:“那他自己呢?你們兩家的婚約又怎麼樣了?”
“真家家底絕非看著那麼淺,明珠還有絕技傍身,比我們瀟灑過得多了。而我姐姐一心撲在族務上,誓要輝煌楊家,哪會分心想這些事?婚約雖沒取消,卻也形同虛設,隻不過明珠常常來家裡幫忙,他活潑話多,姐姐倒也沒讓他走。”
真家從不煉殺器,門下弟子也大多身弱力薄,因此從未在各類大比中顯露威名,卻依舊聞名天下。
他們所煉法寶,名為贖燈。贖燈最不值得一提的能力是穩人心神,較好的能逢凶化吉,祛邪驅鬼,多的是說不儘的妙處,上下修界多少人磕破頭皮都想求得一盞。
而其中最頂尖的,當屬真家先家主真樂章做的蓮繡八方燈,據說甚至能有讓人鴻運加身,心想事成的效用。他不僅是個凶悍刀修,燈更是做得極好,十萬兩黃金買不到,他隻送有緣人,換幾分小人情;而他在死前又把這項技藝傳給了血親,也不知兄妹倆學到幾分。
這樣地位特殊的家族,居然散了。
想來也是,真家人懷璧其罪,又大多純良,先前還能有真樂章刀修十絕的威勢撐著,可雖沒聽說他犯過什麼大錯,卻長得凶神惡煞,還真真切切被上仙誅殺,流言蜚語免不了,說他是十惡不赦才經曆天罰,他死後小輩又沒培養起來,樹倒猢猻散,枝葉衰落,漸漸勢微也正常。
想著想著,柳閒突然痛心疾首地扶上了額。
因為他尷尬地發現:這家人被霍霍成這樣,怎麼又是我的原因!??
而倘若真明姝真的恢複理智離開了,那或許在青衣河裡作祟真是他的魚,消失的小黑了。
在此期間楊徵舟一直欲言又止地盯著他,最終澀著嗓子問:“聽聞方宗主於五日前出關,親自操持此次群英會,將其定名為鏡湖玉宴,你去了百煉穀,可曾見到她?”
想到那日和方霽月的寒暄,柳閒咬牙道:“剛好就偶遇了……”
楊徵舟幾乎是想也沒想:“她怎麼樣?”
柳閒皺眉地看著他:“你不是給群青宴投了錢嗎,連她都沒見?”
“我當日帶著名帖拜訪百煉穀,可隻有她的弟子出來回話,說她近日操勞大比,無力待客,讓我早點回去。”
楊老板落寞地歎了口氣,他如風似月從不會在人前如此,眼眶微紅:“可我又聽說她日日都和外客相談甚歡。”
“她隻是不願意見我。”
楊徵舟的心比黃連還苦澀。
甘心曆經苦痛生下我的母親,卻不願意見我一麵。她和我都風風光光地活在人間,都是名聲大噪之人,同樣有著十絕之一的名頭,每日都能聽到對方的消息,我們同樣站在山之巔,卻不曾見一麵。
不過片刻後他便輕鬆地放下了茶水,氣定神閒地搖了搖頭:“算了。從未見過的人,也沒必要見麵。”
第058章 遊必有方
回家時, 柳閒腳步輕快,手上拿著根開滿小花的枝條,估摸著謝玉折的腦袋大小, 想給他做個花環——昨天答應過他。
暮色將沉,往日此時謝玉折已經坐在桌邊等他吃飯了,可今日推開房門, 柳閒卻沒看見他的身影。
廚房裡靜悄悄的,未曾燒燈點燭,碗盆整整齊齊地壘在一起,鍋壁乾燥泛冷,手一碰,沒有半點燒過的餘溫。
是練劍太累了,在休息嗎?他又去謝玉折的房門口,敲敲門, 沒人應,幾次後他推門而入,隻看到了疊好的被子,放在平整得沒有一絲褶皺的床上。
“哎?”
一直以來柳閒都秉持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懶散心態,彆人要去哪兒於他而言毫無意義,此時隻是一小會兒沒見到人而已,他居然動了要用追蹤咒找到謝玉折的心思。
“謝玉折?”
謝玉折多數時候隻有采買才出門, 而那時候柳閒大多還在夢裡和周公對弈,等他醒來, 他又已經回來了。
無論他去了哪兒,隻要回家, 第一眼永遠能看到正在忙著忙那的謝玉折。那含笑的一句“師尊,你回來了”已經聽順了耳, 今天沒聽到,他心裡竟然有些隱約的焦慮不安,如同山雨欲來,暴雪將至。
“小玉……”
柳閒立在原地,皺著眉頭,指尖成訣正要施法尋人,木門卻吱呀呀地被推開了,小鈴鐺隨風清脆作響。
眼前人一襲玄衣,左臂上用暗銀線繡著長葉紋,應該是急匆匆跑回來的,滿身風塵仆仆,褲腳都沒發覺地卷了起來。
柳閒收了手,開口時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怨念和委屈:“你去哪兒了?”
謝玉折將手上的牛皮紙袋遞給他:“方才我在集市買了你愛吃的。”
聞言他才鬆了口氣,不自覺加快的心跳緩了下來,可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怕什麼。
怕這樣的日子從此不複麼?可強求來的東西又能存留幾時;還是在怕又一個人的離開,從此死生不見——拔劍相向嗎?
牛皮紙袋裡都是他愛吃的零嘴,他眉眼彎彎地接過,卻又在感知謝玉折衣袖翻起的風後,微不可見地凝了笑意,一雙眼裡暗有微雨醞釀,又在頃刻之間平息。
柳閒卷起唇角,眼也不抬,隻是咬了一顆糖葫蘆,細細品嘗著在炙熱的口腔裡迅速化開的糖水,酸甜可口,他很喜歡。
而後他朝謝玉折走近了一步,湊近他的右肩,斂下眼簾看著他泛紅的耳垂,綿長的呼吸拂過他的脖頸。
離謝玉折越近,那股獨特的木香越明顯。
謝玉折身上泛著紅,好像在回來前沐浴過,可就算他把皮都洗掉,柳閒也能瞬間認出這股熟悉的味道。
這香料極其珍貴難尋,有延年益壽之功效,天底下用得起的人本就寥寥無幾,而這味道又非常怪異,喜歡熏這種香的貴人少之又少,而好巧不巧,他剛好就認識一個——
愛養生的天不生宗主,顧長明。
若是僅僅如此,他還可以說隻是謝玉折偶遇了一個和顧長明一樣品味奇怪的有錢養生人;可偏偏不僅如此,他身上還有殘留的劍意。
雖然謝玉折身上充斥著各種雜亂無章的氣息,有被人刻意掩埋過的痕跡,但隻要還剩了一絲劍意,柳閒就能清清楚楚地分辨出來。
這是顧長明的枯榮劍。
一直以來,顧長明的劍意都和他本人一樣死板冷硬。可留在謝玉折身上的這絲,非但沒有半分敵意,反倒溫和得像是在給親兒子撓癢癢,就算是在為他的親傳弟子授課的時候,柳閒也沒見顧長明有過這種柔和的劍意。
謝玉折反常地被他湊近的動作驚到,右腳難以克製地往後退了一毫,他歉疚地垂著頭:“師尊,對不起。”
竟然還會認錯?主角果然是個不會騙人的真善美啊。柳閒心情頗好,故作疑惑問:“對不起?怎麼了?”
謝玉折垂著眸,澀著嗓子道:“回來的時候我路過了一家書鋪,看了一本書,不小心太過癡迷,所以忘了回家的時間。”
“啊……”柳閒有片刻沒反應過來的呆愣,隨即又笑歎一聲,輕描淡寫道:“這有什麼大不了的。我辟穀這麼久了,又不會餓,每天白白吃你做的飯,怎麼會因為這點小事怪你?更何況,愛看書也是好事。”
謝玉折做了多年光明磊落的小將軍,初次騙人,甚不熟練。今日他不敢靠近的足尖,心虛顫動的瞳孔,全都被柳閒看在眼裡。可他並沒有問謝玉折看的那本書講了什麼,如果這個人決定了要騙他,必然已經編了個完美的說法,篤定了他不會把這點小事放在心上。
謝玉折誠誠懇懇給他道歉,說他以後一定會牢記時間,按時回家,和師尊一起吃熱騰騰的晚飯,他說他很珍惜這段時間。
柳閒輕巧地笑,臉色並未有半點不虞,抬手為謝玉折理好了微亂的衣襟,嫌棄道:“你想快點回來也不用這麼慌吧,去集市走一趟,怎麼還換了一套衣服?”
他承認自己隻是想再讓謝玉折回答一次。倘若他肯在這時候說實話,他不會介懷。
可謝玉折隻是歉意地解釋說:“路過的小孩踩水坑,不小心濺了我一身泥,很難看,就找了間客棧換掉了。”
柳閒認真地點了點頭,每湊近謝玉折半分,他身上那縷兩人其樂融融的劍意就更清晰,重重疊疊的刻意掩蓋下,散發著熏人的氣息。
枯榮的劍意又柔又粘,讓他覺得嘴裡的糖膩得他惡心,惡心到全身發涼,雞皮疙瘩起了一身卻掉不下來,胃裡翻江倒海,止不住地想乾嘔,好在嘴裡酸澀的山楂止住了這種衝動。
謝玉折用餘光觀察著他,詢問道:“師尊,如果沒有彆的事,我就去做晚飯了。”
柳閒應聲後,他便如臨大赦般,直直進了廚房。
如常微笑下藏著些微的輕蔑,柳閒坐得筆直,麵色並不惱,雙眸像永凍的湖水,安靜地看著謝玉折挺拔的背影,其中沒泛起任何漣漪。
我都沒見到的人,被你遇上了。
他明知道你是我的人,卻沒對你下半點狠手,你反倒精進了幾分修為,天不生的宗主的確比我會教學生。
所以其實你和他,相見恨晚,相談甚歡?
他們一直沒動靜,難道是知道世間庸人太多,獨你有與我一戰的能力,打算策反你?他們總是乾這種事,我不奇怪,可你要是真的答應了……
我好像會傷心啊。
我早除自我情.欲,千年無心歲月中,做國師的寥寥幾年有了情感,空蕩的心裡多了彆的東西,那時都同你在一起。
所以我能無視你的過錯,把它視作小孩的玩鬨,我能為你擋下千難萬險,想履行我十三年前的承諾。我在這世界上最後一個……親人,平安長大,快樂吉祥。
你結丹那天我甚至在想,除了殺了你之外,還有彆的方法嗎?
我在這座小院子裡剛種下花的種子,想等到來年,看看它到底能開出什麼顏色的花。
可是,你為什麼要為他騙我呢?
柳閒緊攥了手,從前即使他再嫌棄死敵,也從未懷疑過他,因為他相信正道之光絕對不會撒謊;可而今他發現,自己沒有能夠全心相信的人了。
他因為二人的接觸感到惡心,但也沒有因為這點就下謝玉折要做什麼的定論,從一開始就居心不良的人也沒有資格譴責任何人。
他想起原書裡,那個主角奪魁後,便接下了顧長明伸來的橄欖枝,成了他的親傳弟子。而後他對師父畢恭畢敬,顧長明也對他傾囊相授,慈師孝徒,羨煞旁人。
回過神來時,謝玉折已經在廚房裡忙活許久,漫天紅霞給整個小屋都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黃金,幾顆碎星就快要顯露身形,隻等夜的到來。
最後謝玉折端出了兩碗清湯掛麵,自責道:“師尊,今日來不及做彆的了。”
柳閒眉眼彎彎地看著他:“辛苦你了。”
看著謝玉折一前一後放在桌上的兩碗麵,他很任性地把它們做了個交換,道:“我要你這碗。”
謝玉折知道柳閒喜歡吃肉,便把這個碗裡本來就是為柳閒多加的肉片又夾給了他,無奈地笑道:“你想要什麼都行。”
柳閒卻並未像往日一般興致勃勃地動筷子,他問:“你現在的佩劍,還是幾年前皇帝送你的那一柄?”
謝玉折點頭。
“你需要換一柄劍。原來那柄太普通,沒有靈性,受不住你。”太陽穴正在煩躁地跳,柳閒自顧自說著。
他給了謝玉折兩個選擇:“你是想我去天不生的兵器庫裡為你拿一柄好劍,還想是去新開的遺塚尋劍?前者很輕鬆,後者沒那麼容易,不但會流血受傷,還有可能落空。”
謝玉折的眼神明亮了幾分,他堅定道:“我想和您一起外出曆練。”
他沒能參與到柳閒的前半生,便想從此和他一起的經曆再多些,再特彆些,就算以後再和彆人經曆同樣的件事,柳閒也會想起“這是我和謝玉折一起做過的”,夢裡也會像夢到十七那樣夢到他——不行,十七和柳閒分開了,柳閒才夢到他,但他不想和柳閒分開。
有關這個名叫“十七”的人,謝玉折早想通了。就算從前他和柳閒再經曆過什麼,這個人現在也已經不在柳閒身邊了,難道不是嗎?
今日他從天不生回來時,聽到說書先生說“夢見了誰,就是在遺忘誰”;又看到書上說“多夢的人睡不好”,所以他不想讓柳閒夢見他了。
他更想為他唱支歌謠,哄他安然入睡,不要夢到彆人,不做夢上上好,隻要睡個好覺。
而且,柳閒還是少去天不生為好。
他和顧長明的事不能讓柳閒知道。
“好。”柳閒放下筷子,打了個嗬欠,輕描淡寫道:“我很困,明天早起,睡了。”
他不能表現異常,他要裝作不知道,他要在暗中探查二人的目的。
故作不知,這才是最理智又正確的做法。
謝玉折盯著那碗半點沒被動過的掛麵發了愣。平時柳閒再怎麼會嘗兩口,再借機調侃他兩句,今天是怎麼了?
柳閒抬腳往自己的臥房走,衣袍翩然,施施然攜起一陣清風。走到門口時他卻沒有踏進去,反倒停了腳步,右手握著門框,靜默地站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什麼。
不一會兒後他無意義地笑了一聲,“嘭”地一聲關上剛推開的房門,嶄新的木門有要散架的氣勢,他轉身疾步折返方向,走回謝玉折身邊,用蠻力扣著他的下巴,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冷聲問:
“所以你今天去見顧長明乾什麼?”
第059章 絕不叛逃
謝玉折長翹的睫毛不停顫動, 下頜骨痛得就像要被捏碎,他沒有和柳閒對視,隻垂下眼簾恭敬道:“原來您已經發現了, ”
柳閒見不得他這副裝乖模樣,他彎下腰,手往上一用力, 圓潤的指甲就用嵌進謝玉折的臉頰裡,逼得他在離他不到三寸的地方抬起頭來,麵對麵眼對眼地看著他。
他死死地盯著謝玉折發顫的瞳孔,左手信手從瓷碗邊割下一片白瓷,將鋒利的瓷片抵在他的脖頸,那地方脆弱得再深一毫就能見血。
他嘴角卷著溫和的笑意,拖長聲音說:“不知是因為他長久不見我,還是因為我對你太過好, 你們竟都忘了,即使如今,我也是人間第一的劍修。”
“這些手段,瞞不過我。”
溫熱的呼吸緩慢地灑在謝玉折臉上,冷香將他包裹,屬於仙的威壓讓他隻能勉強地保持坐姿,可身體雖然很痛苦, 心裡卻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從天不生回來之後他一直提心吊膽,想要儘力藏起一切可能被發現的蛛絲馬腳, 明明已經在家門口站了半個時辰,卻仍遲遲不願推開門, 現在真的被柳閒發現,他反倒不用再藏了。
他艱難地仰著頭, 啞著嗓子吐出幾個字:“師尊,對不起。”
柳閒睨了他一眼,麵色更冷,手上力道卻鬆了些,把他從斷氣的邊緣拉了回來,冷笑著看謝玉折的胸膛急促起伏,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
看著柳閒近在咫尺的手背上青筋挑起,看著他不戴眼綢而危險半眯的雙眼,除開自責的同時,謝玉折的心裡甚至有些古怪的欣喜——
難道我也有了,攪動這個人喜怒的能力嗎?
他強咽下了咳嗽的衝動,雙眸因此變得濕漉漉的,像在大雨中淋了個濕透,那副模樣我見猶憐,為他的說辭添了不少可信度:
“回來一路上,我一直在想該怎麼和你解釋,最終決定還是瞞著你。我欺瞞了你,你現在一定對我很失望,對不起,但小玉沒有……”
柳閒卻並不為他的廢話動容,也摸清了這人對他慣用的伎倆就是扮可憐。他不耐地打斷了他:“你見他做什麼?”
謝玉折緩慢卻用力地往前傾,肌膚被抵著的瓷片割破流血,他的話聽著情真意切:“柳閒,我的確去天不生見了顧宗主,但……你不要多想。”
他的血順著瓷片流下,直到沾上柳閒蒼白的指尖時,瓷片才被收了回去。
謝玉折連顧長明的名字都不願意叫,可這樣的敬稱進柳閒的耳朵裡卻變了味。
“這裡受的傷再深一點,閻王都救不回你。”他似乎很關切似的,可卻伸出了大拇指,按上謝玉折的傷口,聽他因為疼痛倒吸了一口涼氣,手上的力道半點沒收,不為所動道:“他給了你什麼東西,難道我給不了?秘籍?法寶?還是說……”
他的表情變得極其怪異,緊擰著眉說:“你敬愛他那種師尊?”
“不是!”差點因為混亂失去語言能力的謝玉折迅速開口,打斷了柳閒就要繼續下去的發散思維,他的眉頭低落地蹙著,又意識到自己表現得太過急躁,低落道:“我怎麼會。”
“你是世間上上好,沒人能比得上。”謝玉折斂了眉:“是我不好,讓你失望了。”
而後又想到什麼似的,他突然又強忍著疼痛抬起頭,注視著柳閒的眼睛,漆黑的瞳孔隨著激動的話語而閃爍,他問柳閒:“師尊,在你心裡,我是一個重要的人嗎?”
驟然聽到他無厘頭的提問,柳閒的麵色沒有半分改變,他漠然地握著手中的瓷片,顯然是不會回應了。
見此,謝玉折的神色並沒有黯淡,相反,他微笑了笑,搖搖頭,又說了一句毫無緣由的話:“可是柳閒,比起讓你失望,我更舍不得看你難過。”
圍繞在柳閒身邊的空氣都靜止了,他下一句帶刺的話被堵在了喉嚨裡,此時他慶幸自己雙目沉滯,如此謝玉折便看不清他空茫茫的神色。
他在說什麼?奇怪。
活了千年,經曆無數,他總是喜歡用經驗來解決問題。有人想尋仇就把他打趴;有人想追隨就讓他害怕;小孩要哭就揉揉他,彎下腰對他說幾句好話。
可有時他卻又發現,自己積攢的經驗有時竟會在謝玉折麵前失效。譬如,此時他該做的是立即拂袖而去,或者戳他一劍而後拂袖而去。另找一個同謀者,楊徵舟也好,彆人也好,隻要能幫他拿到菩薩針,就都一樣。
他的理智是這樣說的。
可他現在居然還立在這裡,想要從這個人的嘴裡,聽到能讓他既往不咎的解釋。
而這個人,從前說怕他死,現在又說他是大好人,不想他難過。糖衣炮彈果真有些威力,竟連他都不知該如何是好了。這世界上多的是人敬仰他、厭惡他、欲他降世、想他早死,可多數人都把他當上仙,不知道他也是柳閒。
而少數知道他是柳閒的人,也知道他的真實脾性,從不會這樣形容他。
他說:“花言巧語,避重就輕。”
柳閒有些想笑,因為他看不懂謝玉折,他不明白,這個人究竟在籌劃什麼,而且原來謝玉折也會撒謊,他已經不能再用表象揣測這個人了。
猜忌多疑,或許常年獨居高處的人都有這樣的缺點,柳閒也免不了。無論眼前這個人話說得有多誠摯,沒到他真的把心掏出來給他看的那一天,他是不會信,也不敢信的。
謝玉折這三個字無疑是他漫長人生中最特彆的三個字。
由他親口取得,由他親手愛護,又由他時刻戒備。
在他惋惜發愣的那一秒,謝玉折大膽伸出手,輕撫上了他眉心那道豔麗的紅痕。自從柳閒在自己麵前不戴眼綢後,每每他看向他的第一眼,總是看到它。
這道紅印邪氣重得像是被泡在血水裡,絕不是什麼好東西,當年國師是沒有的。它的存在襯得柳閒無光的眼睛更加暗淡,隻要他每多看一眼,心臟就多插進一根鋒利的竹簽。
本是絕色,本該風流。
或許是唯一的顧慮已經被人發現,此時謝玉折格外膽大和主動,兀自取過柳閒手中的瓷片,割破自己的手掌,目不轉睛地看著手上鮮血汩汩向外冒:
“這是在邊關時同營的兄長們教給我的,他們歃血為盟,點血連心,死誓約成,發誓自己一定會比另一個人先戰死沙場,絕不後退,絕不叛逃。”
他伸出二指撫上自己的傷口,又牽起柳閒的手,將留在指間的血,點在他的冰涼的手心,畫了一個簡單卻又看著很神聖的符號。
他無比虔誠地說:“柳閒,我發誓我會戰死在你之前,絕不後退,絕不叛逃。”
掌心竟然真的傳來灼燒的感覺,柳閒盯著手心的鮮血,卻看不出那上麵有任何咒法,看著隻是個軍中將士自創的符號罷了,他愣了片刻。
“哦,點血連心,話說得好聽。”他指了指謝玉折手上沾血的瓷片,挑眉問:“連心連心,所以這個誓約想要起效,還需要我的血了?”
謝玉折合上柳閒的手掌,搖搖頭道:“這是我對你的誓言,你什麼都不需要做。”
柳閒垂著眸,無悲無喜地對上他的眼神,卻也沒有反抗他的動作,任由自己掌心握著一滴彆人的血。
謝玉折手上的血滴他的腳邊,綻開一朵再一朵梅花。他眸色懇切,說的話卻毫無回環餘地:“但我必須去找顧宗主。”
柳閒的語調微微上揚,他複述道:“必須?”
謝玉折平靜又固執地看著他。
早發現謝玉折是個把嘴撬開都不會發出半點彆的聲音的倔驢,想到他目前的價值和微弱的威脅,柳閒決定暫時放下這件事,他拍開謝玉折的手,笑道:“算了。”
他不明白,聽謝玉折鄭重的語氣,就好像在計劃什麼能讓上修界抖三抖的大事似的。以一個築基期修士的能力?少開玩笑了。
他隻道馬上他想做的事都能做到,千年塵埃終將落定,懶得再和他多言。
於是柳閒說:“如果以後還想著要回來,就把自己處理得乾淨點,我嫌晦氣。我不高興了,也不會讓你舒心到哪兒去。”
謝玉折的睫毛扇了扇,他咬著唇,低軟著聲音問:“那您能……暫時原諒我嗎?我不會讓您不高興的。”
柳閒無所謂地哼了一聲,道:“你想去哪,我管不著。”
謝玉折的雙眸亮得發燙,他點頭說:“我一定會為您拿到菩薩針的。”
他這是默許已經我去天不生了。他藏起心中一閃而過的刺痛,他原以為,被柳閒發現的那天,他的反應會更大一些,會更生氣一些,沒想到隻有這樣寥寥幾句話。
他發現自己好彆扭,一邊希望師尊永遠隻快樂,一邊又因為師尊就這樣坦然接受他的背叛而悲哀。
他不自然地笑問:“師尊,那我們明日還要早起去找劍嗎?”
“當然要去。”柳閒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朝謝玉折的腦袋頂上一拍,捏了捏自己的指尖怒道:“不然你一個築基小修,拿什麼和彆人元嬰期打?拿那把我輕輕一碰就能碎掉的花瓶劍?”
謝玉折連連點頭。而後他又猛地意識到一個問題——
他十二歲時和國師見了最後一次麵,之後便一直生活在軍營,十五歲時雖然還沒到真正上戰場的年紀,卻因為提出了一個成功製敵的點子,凱旋後皇帝誇他“少年英才,日後定大有作為”,賞了他許多財寶和一柄鑲玉寶劍。那時他回國師府報喜,推開門卻已是一片荒蕪,他們說,國師已經消失很久了。
可倘若柳閒當屬不在上京,又怎麼會知道這把劍的來曆?
難道那時候他在我身邊嗎?謝玉折不得其解:我們分彆那日,他還說要等我凱旋,可如果回京那時他看見了我,又為什麼不和我再見一麵?
於是他直接開口問了。
柳閒壓根沒理他,冷笑道:“你見顧長明,和我說了嗎?沒有。所以我也沒必要和你多說。”
謝玉折啞口無言了。
而後柳閒隨意地打了個嗬欠,看著無所謂,腦袋卻在沉思,他發現,他自己竟然都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和國師有關的經曆總是格外邪門,畢竟他從一開始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做到在絳塵的眼皮子底下跑去做國師,又是為什麼去的。從春山寺到和雍國的路,實在太遠了。
柳閒便堅定了“人全身上下隻有靈海這一處不會騙人”的這個固有觀點,若不是他今日看破了謝玉折的謊,說不定這人會一直瞞著他直到事發之日。先前那些話說不定隻是早已準備好用來哄他放鬆警惕的甜言,他不該為其所動。
謝玉折沒被他的冷嘲掃了興致:“好,那我們明天見。”
他正要告退,手裡突然多了一卷嶄新特殊的布,上麵還有草藥香。他知道,這是柳閒自製來包紮傷口的紗布。
“脖頸是人身體最脆弱的地方,不要把它暴露給彆人,很危險。而且,”柳閒指著自己的脖頸和手掌給謝玉折示意,扯了扯嘴角,冷聲道:“不要自殘。”
說完這句話後,他低頭張開右手,謝玉折立誓時滴在手心的血跡竟然已經消失不見。他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喃喃道:“這同營的兄長怎麼老是教你奇怪的東西……”
久在軍中,謝玉折當然不會把自己的弱點暴露給彆人。
但柳閒於他不是彆人,這也是他第一次為人立誓,為一個死在他手中就如同死得其所的人立誓。
他緊攥著這卷紗布,單單是握著它,他就覺得自己的傷已經好了。它是良藥,柳閒給的。
臨走前,謝玉折回過身,拿起柳閒的手腕,讓他的手掌緊緊貼著自己的脖頸,這動作就像是柳閒掐住了他的命脈似的:“師尊,我一定不會違背誓言,否則,就讓我死在你的手下吧。”
柳閒隨意勾起了半邊唇角,興致缺缺地看著他這番表忠心的無聊舉動。而後他抽出手,施了個清潔咒除去他身上沾的點點血跡,回房時留下輕飄飄的一句:“樂意之至。”
第060章 出發
翌日清晨, 各有目的的兩個人,很有默契地都沒有提昨日之事,吃飯喝茶, 一如平常。隻不過,兩人都頂著一雙大黑眼圈,也像約好了似的。
謝玉折幾乎是瞬間就被柳閒眼下的烏青揪住了心臟, 他急聲問:“師尊,你昨晚沒休息好?”
柳閒斜挑著眸子,看著他反問:“你睡得好?”
“我……”謝玉折失了聲。
昨夜他一閉上眼就是柳閒冷漠的模樣,心像是在被一雙大掌狠狠蹂.躪。柳閒心冷似鐵,他無法坦白,他們之間的信任裂縫找不到方法彌補,他怎麼睡得著?
他想去柳閒的房間,坐在他的床邊陪著他, 想看到他放下防備、安然入睡的模樣才安心,於是也就說乾就乾,下一刻他出現在了柳閒的門前。
可柳閒卻給他的門下了禁製,骨白色的不周懸在門側,靜靜閃著寒光,明顯是不見外客的模樣,就像從前他在客棧門口掛的那張“姓謝者入此房殺無赦”一樣, 估計他一進屋,長劍就會見血了。
他不敢敲門驚擾柳閒, 在門口站了許久,直到融化的雪水打濕全身, 全身都麻木到不能動彈,才拖著步子回到自己的房間。
明日還要去遺塚, 他必須保持有充沛的精力。
謝玉折誠實道:“我擔心師尊,睡不著。”
柳閒揉了揉自己困頓的雙眼,驚訝又讚同地點了點頭:“好巧啊,我也在擔心我自己。”
“昨晚我一直在擔心,有心懷不軌的小狼在側,該怎樣才能不在睡著的時候就暴斃化屍。”
他琢磨許久也沒想出個所以然,後來便也不想了。畢竟毒可解,傷可救,就算謝玉折真的有要殺他的心,他也還沒有能做成的能力。
而現下想要他奪魁,第一步,就是給他找柄好劍。畢竟人靠衣裝馬靠鞍,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他一樣,拿根稻草也能當利劍。
更何況謝玉折現在的修為實在太低,就算拿著柄上古神劍,也就像拿了個小孩玩具,對他毫無威脅。
謝玉折一邊把收拾好的行囊一五一十地放進腰上舊得泛白的芥子袋裡,一邊篤定道:“你多慮了,師尊。請相信我,以後我一定會向你坦白一切,隻是現在還不行。”
“那怎麼辦?”柳閒很為難地看著他:“我從來都相信不了任何人。”
謝玉折沉默了,他不再接話,隻一絲不苟地收拾著行李,而柳閒也覺得這個話題沒有再進行下去的必要,於是無聊地看著他的動作。
看著看著他發現,謝玉折不像是去曆練,更像是要去絕地求生。去趟秘境而已,他在裝什麼裝這麼多?護身法器?救命靈丹?他哪來的那麼多好東西,他那好師尊顧宗主給的?去這些地方,難道不是帶個人走帶點乾糧就行了嗎?
他定睛一看,頓時抽了抽嘴角。
呃……他確信這和顧長明無關。
因為這放的都是各種味道的吃食,肉乾果脯,其中他最喜歡的五香味瓜子,這人還多放了兩袋。
謝玉折察覺到他的眼神,指著擺滿了一大堆零食的桌子,語調輕快得仿佛帶有邀功的意味:“我就準備了這一些,你還有想要的嗎?我去拿來。如果家裡沒有,我就去外麵買回來。”
桌子都放不下了,袋子裡還不知道有多少。原來這個隻有我年齡零頭的青年,是反過來把我當做貪吃的小孩子了嗎?
柳閒乾笑一聲:“夠了夠了,我們又不是去度假……而且你怎麼不帶點自己想要的東西?”
他後知後覺“家”這個字眼,心裡難免有些恍惚,餘光看著裝飾樸素的小木屋,無聲笑了。
這個家現在看著的確不錯,也的確隻是現在,也的確隻是看著。
謝玉折點頭:“我都帶了。”
柳閒狐疑:“都帶了?”
他拿過謝玉折打開展示的芥子袋翻了翻,越看臉越黑,謝玉折在芥子袋裡裝垃圾呢?
大壺大壺的水,大袋大袋的瓜子,好幾十根糖葫蘆,各種各樣的衣服,甚至連他平常隻是隨手從布料上扯下來蒙眼睛的布,這人都給各種不同顏色不同長度的準備了好幾塊!
他問謝玉折:“原來你轉行搞批發了?”
謝玉折眨眨眼,平靜又疑惑地看著他。
這一大片金光閃閃又土氣騰騰的玩意兒刺得柳閒眼睛疼,另一邊的小角落反倒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裡放的是一些屬於過去的東西。
他第一次給謝玉折砍枝削成的劍。這柄小木劍已坑坑窪窪,又經過縫縫補補,顯然主人已經用了很多次,很多年。
他第一次教謝玉折寫字時的紙。這張紙上寫了無數個謝玉折,是兩種相似的字跡,隻是一個如玉如竹,十分俊逸,另一個卻要稚嫩很多,還沒有自己的風格,隻是在簡單地模仿另一個。
他第一次送給謝玉折彈的七弦琴。多年之後,它的弦已經澀得完全變了調,上麵的漆也斑駁得一塊一塊色澤不均,破舊的琴身好像一碰就碎,謝玉折小時候就是在這上麵發出噪音的,很難聽。
還有一件小小的紅裘,一盞破破的燈……都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老古董了,千奇百怪無所不有,甚至連個裝蛐蛐兒的舊罐子,都裝在這寸土寸金的芥子袋裡。
在國師府那八年的物件被按著時間次序放著,都已陳舊;而在它們旁邊,整齊放著三道聖旨,柳閒沒見過,許是很重要吧。
隻有謝玉折自己知道,其中一封是讓他領兵,另一封是賜他封賞,還有一封……是命他誅殺國師。
柳閒看著這個袋子,覺得要不是它空間大還能隨身攜帶,那麼謝玉折其實就是裝了滿身的廢品,背折斷了,他也背不動這些破爛。
所以第一天相遇在當鋪,他就是從這樣一個能拿去賣廢品的袋子裡拿出了自己的十二兩黃金?
滿袋子的金銀在這些奇怪東西麵前也會黯然失色啊。
柳閒生無可戀地合上了這個袋子,扶著額問:“沒刀沒槍,沒毒沒藥,你說你都帶了,帶了什麼?這袋子裡沒幾個是必須的,好像還全都……”
和我有關。
謝玉折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那一日你昏迷後,我放了很多藥毒和吃食在你的芥子袋裡,隻要師尊在,我就不會遇到危險。”
柳閒問:“所以為了保證你的安全,我還得和你寸步不離?就不怕我毒死你?”
“嗯。這樣一來,我需要的就都帶上了;不用被裝進袋子裡的人,他也就在我的身邊。”
謝玉折沒有否認,上翹的嘴角裡似乎還帶著幾分得意,他說:“師尊要是真的想要我死,我肯定活不到現在。”
他靦腆地笑,說的話卻一點也不害臊:“柳閒,雖然可能從外表看不太出來,但你在我身邊,我已經心花怒放了。我並不想成仙,自始至終想要的也隻有你一個。你想要我奪魁,所以我努力修煉,我想依著你的心願生活,和你一直在一起。”
柳閒被他這話雷得如雷公電母朝頭劈,他僵直在原地,總算是恍然大悟,發現主角最擅長做什麼了——
毫無波瀾地說出一些很直白很雷人的話。
他活了上千年,說“我要你”的次數雖然也很多,但那是在有一定語境的基礎上的,譬如說“你的命我要了”“我隻是想要威脅你”“我要等你死了才高興”,諸如此類不算太……友善的話。
而謝玉折脫口而出的這些,就好像是在給心上人表白似的。
在柳閒心中這人就是個小孩。他感歎此人童言無忌,謝玉折自己肯定意識不到,他剛才的這段話一說出口,能把彆人肉麻得骨頭都在顫;而謝玉折此時又表現得特彆天真了,竟然以為他還沒死是因為自己不想殺他。
柳閒無語凝噎,他覺得謝玉折變成這樣有他這個養父疏於管教的一大半的責任,沉聲提醒說:“謝玉折,以後這些話,不要給彆人說。”
我怕彆人不了解你就是這麼個愛亂說話的性格,誤會……你心悅他,這就很麻煩了。
謝玉折很識時務地點頭:“當然,我隻對你說。”
這七個字把柳閒的心都炸焦,他很堅定地婉拒了,同時語無倫次地說了一大段話:“也彆對我說。給長輩說這種話太奇怪了。你年紀小,還不懂,諸如此類的話,其實最好隻給自己喜歡的姑娘說,她會喜歡,但長輩不會,很不適合。而且我們有代溝,還不是普通的代溝。要是按三年一個來算,我們是有幾百個的那種,溝都寬得像個銀河了。”
謝玉折手一僵,轉過頭用微微睜大的眼睛看了柳閒一眼,臉一下子就黑了,他沒點頭也沒搖頭,隻快速又彆扭地說了聲“我沒有喜歡的姑娘”,就又倔強地打包起零食來。
最後他把桌子上準備好的所有東西都收了起來,語調沒有波動,唇角卻微微下撇,他麵無表情說:“走吧。”
其實好像看著還挺不開心似的。
明明自己隻是好心提醒,柳閒也不知道自己又是怎麼惹到這個人了,自己養出來的祖宗啊,真是難伺候——
轉眼他又想到自己天天睡到日上三竿、吃人白飯、連行李都被人早早打包好,就差沒人暖床的模樣,又尷尬地笑了笑。
他挑眉看著這個往前步履不停、步子卻悄悄越變越慢的倔強背影。
眼看著謝玉折越走越遠,想停下又拉不下麵子停下的模樣,柳閒趕緊小跑到他身側,扯住他的衣袖問:“我們可是要去遺塚找劍,那地方離這裡八千裡遠,你離了我,難道是想自己走著去?”
“我沒有要離開你。”
謝玉折闔了闔眼,青澀的嗓音裡竟略帶了些委屈:“師尊,以後您想和我說什麼都好,但不要再提起並不存在的彆人了,好不好?”
連聽到這種話都不高興?
謝玉折連聽彆人談情說愛都不願意,不愧是一個事業型結局獨美男主,一切以修煉為先,自律到了他難以想象的程度。所以去找顧長明也是因為天不生能給他更好更適合修煉的待遇嗎?
“好的。”柳閒了然,毫無波瀾地握了握拳,對他棒讀道:“你一心修煉,我明白,加油加油,我特彆期待你奪魁的那一天,加油加油,加油加油。”
謝玉折停下腳步,偏過頭看著他,臉色更差了。他看到柳閒原本明亮清澈的雙眸不知為何早已成了兩顆粗糲的黑石,裡麵沒有光,即使和他離了這麼近,上麵也絲毫映不出自己的身影,就像他的心一樣,他蓬勃又冰涼的血肉裡,完全融不進某種情緒。
他明明比自己多活了上千年,卻什麼也不懂。
你分明什麼都沒明白。
謝玉折無聲地歎了口氣,終是沒說彆的。
在他滿心淒淒慘慘戚戚時,柳閒已經坐上了自家拍賣來的馬車,掀起簾子探出個頭,問:“所以還走不走了?”
柳閒的劍不是用正常方法得到的,所以其實他也沒見過遺塚。
但他覺得那也沒什麼特彆的,無非就是有群人發現了有個死人死的時候掉在地上的玩意兒,都想把它撿起來變成自己的罷了,而他對彆人的遺產沒興趣。
那的確是個能找到不少寶貝的好地方,也的確是個走一步就能踩到一根骨頭的好地方。
其現世時天地色變、倀啼虎饑,繁茂仙草之下,埋的全是失路之人的血肉白骨;清澈河水之中,藏的全是吃飽了的食人小魚。
柳閒三日前便得了消息,有一小隊修士在山崖旁誤打誤撞,發現了一位渡劫期大能隕落後留下來的遺塚。
這個世界上除了天不生宗主之外,數年前竟然還有另一位到了渡劫期的高修?
按理說這個人的名聲該無人不知,可並沒有記載裡提到他,他的遺塚也沒有透露任何信息。
隻知道此人修劍,人無名,劍亦無名。
不過人死都死了,究竟姓甚名誰,其實根本沒有人關心。
隻知道渡劫期劍修遺落的寶物,何等讓人垂涎,而他渡劫期的身份,又給意圖突破的大能修士打了一針強心劑!
先輩高修,肉身雖死,靈力卻不散於天地,殘存於一方遺塚之中,給人以曆練,再從中挑選青睞之人,繼承自己的衣缽。
因此這遺塚也不是人人都能進,也不是誰進了都能活下來的地方。在烏央烏央的這一大群人裡,最終至多隻有幾個人能得到寶物。
有人肆意出入安然無恙,剛進去就一腳踩到寶貝,從此一飛衝天;也有人一進去就被毒蛇吞吃入腹,成了仙草養分,命喪黃泉。
能不能儘興而歸,全靠上輩子積的造化和這輩子學的本事,全看機緣。
所以上修界從不乾預彆人進入遺塚,因為這本就不是他們能控製的東西。相反,為了更方便修士的探索,他們還會提前派人清理遺塚外頭的魔物,至於要不要進去,全看自己的選擇。
而柳閒造化沒有,本事滔天;
謝玉折本事沒有,造化滔天。
兩人一互補,這神劍,是拿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