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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閒的大腦已被攪成一團漿糊。

難道這個心理變態不僅實力非凡,甚至知道有關他的糟心事?

柳閒原以為自己生來就握有滿手的好牌,在原先的世界裡,他還曾多次被那一群狐朋狗友打趣過。用兩隻手指隨意拎著個酒杯,其中淡金色的液體搖搖欲墜,他們笑著朝柳閒手中的清茶一碰:“柳閒,我瞧您這出生,十幾二十歲的時候要是再坎坷點,和親哥哥爭個家產,被未婚妻當場逃婚,搞不好還是個總裁小說男主的配置。”

他爹是商圈巨鱷,娘是科研大拿,除開見不到爸媽和被自己的親哥提防針對之外,即使穿書前的生活偶有瑕疵困頓,那也是頂好的生活,柳閒從來都覺得自己人間最幸福。

可這樣的出生花光了他全部的運氣——或許甚至給他扣成負了的吧,亦或者是想在打個巴掌之前給他個蜜棗,幸福人生在莫名其妙被雷劈之後全部結束了。

而後生活一路的滑鐵盧,開局一棵草,原來世界的痕跡全被抹除,係統說他是個重要炮灰,卻要殺了主角阻止世界毀滅,天,這到底是主角還是炮灰該乾的事!?

然後現在,好不容易實現了從草變成人的心願,能踏出炮灰第一步了,卻又是在這種場景之下,在害了一鎮人的前提之下。更荒謬的是,眼前這個間接的罪魁禍首,言語間竟隱隱約約地流露出“我是在為你好”的糟糕語氣,讓一切的罪孽在他的心上如烙鐵鐫刻不熄!

而這個人還說,要傳授他技藝。

瞧,原來不論是哪個世界,日子都這麼沒差的荒唐。

就因為步千秋的一句不願意,邊關的騷亂變發生的如此快,蠻夷的侵略行跡便暢通無阻,順利快當地抵達了祈平鎮,燒殺搶掠便至,死亡的陰霾便沉,小孩還沒練成保家衛國的槍,一切的可能性便被加快的時間全然砍斷。然後他又用初春反常的一場大雪把一切掩埋,人命比棋子的重量還輕。

此人手腕通天看起來像神仙,還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瘋子,而他自己是個誰也不如,連路都不會走了的凡人。柳閒惡狠狠地盯著他,卻無力做出任何反抗。

像沒事人似的,步千秋兀自念叨著:“閒字不好,改名為蘭亭吧,沒有特殊的意義,隻是更適合你的命格。”

而後他牽起柳閒緊緊擁住十七孱弱身軀的手,一錘定音。

許是因為人總會忘記痛苦,柳閒早就忘記了自己究竟是怎麼跟步千秋離開,還當真恭恭敬敬地喚了他無數聲“夫子”的了。他隻是知道自己多了一個更常用的名字”柳蘭亭”——所有人都這樣叫他;他隻是發現自己背上多了一道大裂口,就像什麼被挖掉、什麼又被禁錮了似的;他隻知道自己總是做不到,總是反抗不了。

之後他勤修劍法,四處曆練,順風順水,等到身上地每一塊肉都屬新生,每一根骨頭都是打碎重結,身邊每一個人都死了變成一堆爛泥之後,他受了雷劫,一舉登天,長生不老,他在仙人呆的地方又遇到步千秋,他的恩師,掌管天命簿之人,在擁美景之地和這位尊敬的長輩團圓。

不過不消數日,他就回到了人間。彼時天命簿上又落下一筆,“上仙領天命常駐人間”,乾了許多受人唾棄卻又礙於仙力強威之下不能反抗的爛事,屈辱像氧氣一樣在身體裡充斥了千年。而後一直到他入春山、曆酷刑、割魂而魂散、猶如死而後生之後,他才覺得身體裡缺失的某一部分,慢慢回來了。

至少剛才,他想起了這段往事,朝這位“恩師”舉起了劍。

自從步千秋對他說出“跟我走吧”這四個字以後,柳閒的生活天翻地覆,走上了炮灰的正軌。四個字像魔咒一般,從前他如何都反抗不了。

而他突然又想起來,這四個字他也對謝玉折說過。

他同樣也是不懷好意嗎?他有資格說自己對小玉而言是個好人嗎?亦或者說……如今他償完當年的債了嗎?

千年過去,如今風浪已曆太多,可回憶起最初之事和步千秋麵對麵,血仇帶來的波瀾也不輕。

“夫子,拜托了。”朝步千秋恭敬地彎腰拱手,他心裡想的卻是夫子也到了該羽化的時候了。而步千秋並未第一時間回應他的話,卻是垂眸睨著他:

“想用我教你的東西殺我,蘭亭,你做得到嗎?”

不是試探,也不是威懾,靈泉的水咕咚咕咚,他的語氣輕鬆得就好像隻是單單好奇這個問題的答案,就和在一場無足輕重的考試中,老師好奇他的某位普通學生是否做對了試卷上的某道難題一樣。

是了。

步千秋肯對他不設防備,全心栽培他,其根源並非是因為對柳蘭亭這個人的偏愛,而是源於對自己實力的無限自信與依仗。

他覺得,柳閒殺不了他。

柳閒自己也清楚,單憑一個炮灰命,怎麼殺得了真神仙?

“沒有,”他笑著搖搖頭,掬了一口靈泉清水,對著破碎的水波理了理發冠,點一滴水滴於眉心:

“夫子,我知道,您的實力遠在我之上,您手執天命書,能看見世上多數人從出生到死去的命數,看的見萬事的發展軌跡,那您應該也能看得出,我從來沒有要殺了您的想法。”

細聽總是覺得他的回答有些模棱兩可。他沒有回答是否能做到,隻是模糊地說了一聲“沒有”,他否認了要殺步千秋,卻沒有否認是否想要他死。

步千秋無聲地動了動唇角,看起來全然沒把這段話當真:“這幾天,我翻看天命書,突然發現與有一個人的命數我看不清了,這樣的怪事還是第一次發生。”

他緩緩地說:“從前我看他,發現他是個風光無限的命,氣運之子,建樹或許會比你我高;後來你出關,我見他成了個必死的命,死法還不輕鬆,心中不免惋惜;可由我觀察,他承你一劍,身受重傷之後,非但沒死,還讓我再也看不清他的命了。”

“縱然你實力有減,也不該殺不了一個十多歲的小孩。”

步千秋的眉眼依舊柔和,語調也溫柔,隻像是在閒話家常,但被詰問的柳閒可就不好受了。空氣驟然縮緊,喉嚨管像被泥沙堵住,柳閒聽到他問:“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你說你必須殺了他,天命書上亦有筆墨,所以我從來不疑有他,方才還在同你演戲,假裝對你動手,想把他逼急了,引誘他來到靈泉,幫他突破境界,我好奇他的力量能被激發到什麼地步,願意幫你。但你告訴我,他身上,凡塵的烙印,去哪裡了?”

已經是接近質問的話語,就像神的怒火下一刻就會從天劈下,千萬座城池也會在刹那間被神罰擊倒。

柳閒早有預料會聽見這個問題。

雖然這一次步千秋對他下手是早有的謀劃,但卻不該發生在這個時機。步千秋腰掛的鞭子和寫有“謝玉折”名字的字條絕非假象,此行為殺謝玉折絕對為真。

而這個問題,就是步千秋想要謝玉折死的真正原因。

步千秋允許強者的存在,即使那個人已經能與他平分秋色,甚至強於他,但這個人必須滿足一個要求——

他的靈魂深處,要有凡塵的烙印。

在這個世界裡,每個人無論生死,靈魂上總有凡塵的烙印。這彰顯著這個人不會超脫三界,是凡塵俗世中的人,會受到天命書的掌控和約束。隻有神仙身上沒有這種烙印,而柳閒因為沒了仙骨,身上也有烙印;他從前隻見過一個這樣的神仙,既是步千秋。

而謝玉折沒有。這就意味著步千秋看不清他的命數,看不清與他有強烈關係之事的發展軌跡。

步千秋手握天命書,不允許有一個不受他掌控的人存在。

見柳閒遲遲沒有回應,他一貫平常的語調裡染上了幾分失望:“今日本該是他大成之日,可既然你執意如此,我隻能摒棄約定了。正好他快到了。”

“境起。”

輕飄飄得就像人命。

兩個字落下之後,整座有界山突然被黑色的結界籠罩,天空中出現了大大小小無數隻凸起的眼睛,把原本的藍天白雲吞噬殆儘,視野裡隻殘存著驚悚詭譎的數千之眼睛!

它們灰色的瞳孔閃閃爍爍,眼白處遍布著深黑的血絲,除開眼瞳中不知從何而來的詭異光亮,一切正常的光芒全都消失,而灰得了無生機的眼珠正在急速轉動,和無數隻藏在叢林裡的巨獸正在尋找自己最心怡的肥美獵物並無差彆!

看來謝玉折在步千秋心中的分量已經不容小覷,他竟然直接放出了死招,“千目”。

這些眼睛,不是法術擬造而出的幻象,而真真切切地是步千秋的眼睛。

這是他想殺一個人時,最萬無一失、也最能讓人怯懦的招式。

他要謝玉折死,也要警告妄為的柳閒。

真正的神靈親自用真正的眼睛注視著自己孕育出地每一寸草木,福澤深厚,可惜人世間沒有生靈能夠承受他的直視,無論尊卑貴賤,無論法力高低,目光所及之處,絕無活物。

刹那間有界山上所有的活物都變成了無機的灰土,生機勃勃的一切都成了死氣沉沉的焦煙,青山變成了光禿禿的土丘,靈泉裡血和黃沙混雜,柳半仙憑著劍意護身和步千秋刻意的憐憫還撐著一口氣,劇烈的壓強卻逼得他連連蜷縮身體。

血往頭上冒,從七竅五官裡溢出來,而雙腳卻被連連往下壓,腳印嵌進泥裡拔不出來,這才是真正神仙該有的實力,就連負有“天下第一”之盛譽的柳閒也難以頑抗,而此時不知在何處的謝玉折謝玉折能活下來嗎?

他能。

看著山腰處暴起的劍氣白光,柳閒強抬起手,摸了摸眼角的血痕,吃力地直起腰身,歪歪扭扭地站定了起來。

步千秋手執一杆柳葉筆,在捧著的無字書上寫寫畫畫。他應該想趁謝玉折暴露在他的真眼之下的間隙,將他窺破,寫入天命書。

一切儘在掌握,他並不在意柳閒的小動作,隻是提醒了他彆做無用功:“法力在注視之下無效,不周亦不在身邊,你的心劍雖強勁,但沒用。”

柳閒愣了愣:“法力無用,心劍也無用,我明白了。”

步千秋點頭道:“等謝玉折死之後,我會原諒你。”

“我明白,夫子您明白嗎?”柳閒抬起了手,眸光指向遠方,突然大笑了起來。

步千秋手中的柳葉筆抖了抖,劃出一條難看的曲線。

“哈哈這一天,夫子,您明白我等了多久了嗎?”

柳閒虔誠地撫上自己的胸口,笑得癲狂又恣意,滿眼都是興奮的凶光,他的聲音刺得想把人耳膜戳破,高興得和小說裡的反派將要成功時一個模樣!

似是有所意識,步千秋眸色一凝抬手想要控住他,可柳閒瘋狂的動作更快!

哢嚓!

來不及了,柳閒用五指直接往肋骨處用力一按、一挖,鮮血飆了他滿身,刹那間居然有一根骨頭出現在他的手上!

他、他把自己的肋骨拔出來了。

破了個洞的衣服被血粘連在皮肉裡,胸口處一個大大透風的洞,柳閒一隻手握著自己親自拔出來的肋骨,另一隻輕輕捋了捋擋住視野的碎發,嘴角咧著大大的笑容,還沒來得及叫人反應,他直接用血淋淋的骨頭劈向了步千秋手中的天書!

人骨在疾風中刺出破空響,血液凝在骨身成為冰晶,一柄血色的劍竟然就這樣瞬間凝成!

出劍速度同光速一般讓人招架不住,劍宗凝聚千年心血,成就最極致的一劍!

刺向步千秋的身形如同鬼魅,他的話卻不慌不忙,像講故事一般,娓娓道來:

“有一天,我陪謝玉折拿到了一柄屬於他的劍。那時候他問我,我的不周是怎麼來的,我沒有告訴他。我看過天命書,上麵對我的劍的描述隻有廖廖幾筆,連夫子您也隻是以為,那是我在不周山上走了機緣。”

“真及時啊,謝玉折。”他一邊說,一邊心滿意足地看著一路飛馳而來的青年。

他知道謝玉折死不了。

在他刺死謝玉折完成任務之後,他拒絕了係統說可以送他回家的提議,而將它換成了:把謝玉折的名字從天命書中劃去。

在原定故事的結局裡,謝玉折本就會成為超脫三界的人,這個請求合情合理,並不會導致世界崩壞,需要費的心力還比送柳閒回家要輕鬆得多,係統當即幫他完成了這件小事。

而步千秋的強悍來源於對凡人的絕對控製,但他控製不了不存在於天命書上的人,若要與這種人對抗,隻能憑武力。可他法力雖強,太久沒遇到對手,早就疏於習武,若真論單打獨鬥,不一定比得過從不懈怠的謝玉折。

這正是柳閒想要看到的。

眼睛笑成了狹長的一條,此刻他的美人麵就像罩了層笑鬼的麵具一樣恐怖,臉上三個大大的半圓弧,比天上密密麻麻的灰色眼睛還要讓人惡寒。

“當年我拿著一根木棍闖進妖山,那山上除了屍體什麼都沒有,惡臭的味道熏得我連連吐了三天。”

柳閒清水一樣的聲音已經變得尖利至極,瞳孔裡充斥著駭人的凶光,他大笑道:

“哪有機緣?憑木棍怎麼活七天?我的不周我的不周是我在獅虎獸肚子裡走投無路的時候,拔掉自己的肋骨,吸了滿室的屍氣,用妖血鍛出來的啊!”

“夫子,一個劍修,行於世間,身上豈會無劍?”

與步千秋同行時,他不許柳閒佩劍,畢竟心劍他能用法術壓製,而實形的劍不行。柳閒從來都乖乖照做,可旁人不知道,他不常以不周出劍,不是因為他藏鋒,而是因為,不周壓根不是凡物所製,而是他的骨頭。

過往的那些年,他或勇法術召喚出劍身,往其劍注入劍氣;或是用上後來學會的心劍之法,而不周的真身,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了。

這有很多好處。

比如現在,他身無佩劍,用不了心劍,到了不能用法術將骨劍召喚出來的境地,那就從身體裡挖出來也好了。

隻要劍在,他就永遠不會輸。

“你瘋了!”

“師尊!”

步千秋的怒喝和謝玉折的呼喊同時出現。

步千秋囿於人形,且耗費了些注意力在書寫之上,此時竟一個沒有防備,手中的書被劍刺破挑走,眼看就要飛到柳閒手上,他立即掐訣起勢,想要將東西奪回來。可謝玉折已疾行而來,雖然心中焦急,但他仍非常理智,並未第一時間衝向柳閒,而是拔劍阻擋步千秋,凝起結界想要儘力為柳閒多拖延幾秒鐘!

步千秋冷哼一聲,抬手把他拍開。

千目仍舊死死地盯著他,謝玉折的五臟六腑已經被巨大的威壓逼成了幾個小塊,血液已經凝固,意識到絕對的實力差距後,他知道這次自己可能真的會死。他的臉色煞白,不知道柳閒意欲何為,但他幫他就是了,哪怕隻有短短一瞬間。

他凝聚起自己全身的修為,毫無保留地主動朝步千秋刺去,換來了他片刻的分神!

而另一邊,有了謝玉折相助,不周已經帶著書回到柳閒身邊,可他沒有停下。

劍尖正對著柳閒,已經快以危險的角度直接刺向他,可不周竟然還沒有減速,這柄劍曾與柳閒為一體,用起來真真行雲流水,它的速度極快誰也阻擋不了,於是柳閒抓住步千秋抵擋攻擊的這個間隙,欻啦!

步千秋原以為,就算拿到了這本書,柳閒也乾不成什麼事。他沒有仙骨,天命書在他手上和故事會沒有區彆。可是,可是——

這柄劍帶著這本書,直接刺入了柳閒的心臟!

這一刻他絕對自由,擁有了控製自己生死的能力。

謝玉折周身的結界碎了。

或許碎的並非他的結界。

雙手哐當垂下,他看見劇烈的藍焰突然從柳閒胸口的破洞鑽出,那柄骨劍猛地凝聚起劍氣包裹住他的整個身體,破開的白光把天上的眼睛都逼得閉上,無可阻攔!

“攔不住的,那是死劍訣。”步千秋愣了片刻,仿佛在囈語,這是他第一次如此失態。

死劍,因劍而死。

施法者需是劍術大成,遇絕望之境,以本命劍插入心臟,以靈魂為打火石,燃起神也滅不了的藍火,燒毀火焰包裹的一切,包括修為,包括靈魂,包括往生。

他不是不知道這個法術,但他自詡了解人心,從未想過世界上最惜命、最愛劍的柳閒,會把這個訣用在自己身上。

要知道,從前柳閒無論處在什麼境地,都會給自己留一線生機,他舍不得死,亦或者說,他在和命賭氣,為了爭這一口氣,執拗地不想死。

而現在柳閒是要帶著這本擺布命運的書去死。

算錯了致命的一步,事態已經無法挽回,步千秋收了手:“你的劍,大成了。”

此刻,上仙的劍,大成了!

懸浮在空中,柳閒心滿意足地望著天。

他的聲音隨著血液的燃燒越來越空靈,越來越不像人間的活物,他笑著說,好像在為自己立碑:“縱然這樣說有些狂妄,但在這個人間,若論用劍,往前千年,往後千年,天上天下,依舊隻是我,一人為尊。”

源源不斷的靈氣從身體裡冒出來,多到已經凝成了冰晶,他對俊朗的青年勾勾手指:“小玉,過來。吸收我的修為,這東西這麼寶貴,不能浪費了。”

謝玉折當然早就過來了。

但他更過分,他已經走進了火焰中,用已經比柳閒大上一些的體格,緊緊抱住了他。

他不知道這是什麼法術,可既然步千秋說阻止不了,那他也阻礙不了他們了。

柳閒已經無力將他推開,隻能皺眉說:“讓你靠近,沒讓你緊挨著我。”

謝玉折小聲說:“你活著我才活著。”

柳閒搖搖頭:“聽著我們不像要死了,而是你在朝我撒嬌。”

謝玉折笑了:“嗯。”

他早想過了。他和師尊,一起活下去,或者一起死掉,都是非常幸福的結局。

眼前就是他希望的結局之一。

柳閒倒在他懷裡,破碎胸間竟然一點血都沒有流出來,這讓他有些詫異。不過他還記得當初學過的那半點醫學知識——人在受重傷時,大腦會不要錢似的分泌多巴胺,人一時半會是不會感覺到疼的,所以他現在感覺還不錯,甚至有些飄飄然,所以一切都可能是幻覺吧。

不是說人死前會走馬觀花地回顧這一生嗎?他用力眨了眨眼,又用力閉上,眼前卻還是空落落的一片,並沒有。

那好吧,他想著,那我自己來回憶。

可第一時間鑽進腦海裡的,卻是屬於另一個人的一生。

從前的事,太多太多,來不及想了。

單論謝玉折這一世,他滿月酒時,他爹娘宴席之上被人下毒,還好當時他蒙著麵坐在一旁,阻攔了就要動筷子的二人,沒死。

謝玉折三歲,由管家帶著出門看燈會走丟,小孩一個人走了十裡路,還好撞見他義父柳大人在一旁猜燈謎,沒死。

謝玉折五歲,被彪形大漢綁架,丟到了不知哪個地方,皇帝派出去的人如何都找不著,國師盛怒,以卦卜之三夜,遂尋得,沒死。

謝玉折十五歲,小將軍驍勇善戰,被困山中,虎圍狼包,敵軍環肆,必死之局竟如得仙力一般,奇跡生還。

謝玉折十七歲,拜乞丐為師,亦步亦趨,無命不從,而後被自己親師父一劍刺死,複而返生,寄養於天不生門下。

至於他活過來之後的這些年,柳閒不清楚,也因此柳閒很開心。

從前的每一次轉世,謝玉折短短的一生都能一眼往到頭,而這一次不是。

從前你因我而慘死,如今我便護你周全。你已從悲劇的輪回裡走出來,成了真正獨立的一個人,前路都是萬千有趣的可能性,彆人輕易猜不透了。

有人說他早該放棄的,說他一身反骨一身愚鈍看不破也放不過,明明能肆意風流個一千年,卻為了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出現的人,硬生生把自由拖了一千年。

他早該知道穿書小說裡的happy ending是不存在的。就算那些人在劇情中穿書成了炮灰,但他們實質也是他看的那本書的主角,無論是鹹魚還是鬥士,最後都憑著善良而堅強的精神、克服萬難也要幫助他的愛人和親朋得償所願。

而他事到如今深恩負儘死生師友,奸佞小人醜事做儘,明明是陰溝裡的蟑螂,卻披著人間最華美的皮囊,多少人恨他,又有多少人恨自己殺不了他,也就今天乾了一件好事。

天命書……他垂頭看到,這破書已在他的懷中燃燒成灰燼。

以後不止謝玉折,所有人的命運,都不會被另一個人肆意擺弄了。

他記得穿書之前,原文這樣寫他:“彼時廢仙柳氏來戰,死於謝玉折劍下,謝玉折飛升為真仙。”

而今日過後,雖然他也不會青史留名,但好歹這一千多年浮浮沉沉,最後總算不會化作這本破書裡的幾個字了。

他模模糊糊地也記得有一次,他喝醉了酒,搖搖晃晃,浪蕩了老半天,差點死了。

走到終點時,濃烈的腐臭味把鼻腔塞滿,磨人的蠅蟲飛聲震耳欲聾,他看著眼前堆成山的斷肢殘軀,放鬆地笑了聲。蘇子說“此心安處是吾鄉”,他活了一千年也沒放下心中的執念,如今看著這堆慘不忍睹的軀殼,他反倒覺得親切無比。

他閉上眼,不再刻意用力支撐自己,任由身體硬挺挺倒在白骨之上。上仙命硬,頭骨和利石相撞也不覺得疼,他隻愜意地癱倒在萬人枯骨之上,慢悠悠地喘著氣。

他望著天,天居高臨下,看他乾巴巴地麵對自己的狼狽。

身下都躺著誰呢?仇殺之人、自縊之人、誤殺之人、奪權失敗之人、巨債難賠之人……屍體不會走路,在這兒躺著的骸骨大多都是被人搬過來,也算是有人送終。可獨獨沒有像他這般,自顧自走到這個家。

柳閒看著自己這雙手。

他的手生得好看,這雙手執劍撫琴,品茶折花,雅韻風流皆行之,如今打算用來為自己挖墳,於是從屍堆裡扒拉出一根結實的骨頭,嘶著聲音說了句“對不住”,而後手一用力,硬生生把它釘進了腳邊的軟土上,刻上“柳閒”二字。

中二病突發,覺得自己是被係統多次忽悠的大傻x,是世間最無關緊要之人。於是他決定用對這個世界有意義之人的骨頭來介紹他這個無意義的終將吹散的塵埃,他覺得這個是未來的廢仙柳氏此生莫大的榮幸與僭越,是對不知名姓的屍骨最大的冒犯與侮辱。

若不是手腕真真切切在疼,他都快以為這麼多年不過都是南柯一夢,而他早就被那道殺千刀的雷給劈死了。

他本來要睡著了,可剛剛來了個拋屍的書生。一邊挖坑一邊罵自己的姐姐,他便睜著空洞的眼睛猜測書生的動作和長相,饒有趣味地“看”了許久,感歎這人間果然多的是白眼狼。

不久後書生也走了,他享受著失去的樂趣,正闔眸假寐,身邊又突然多了一個活物,發出哈赤哈赤咀嚼的聲音。

靈力所剩無幾了,基本的感知能力還在,他知道那是一匹狼。或許是常年待在陰暗偏遠的亂葬崗裡,隻能撿一些爛肉吃,這匹狼很瘦小,眼睛卻明亮。

柳蘭亭正是這陳年亂葬崗新增唯一的活物,那匹狼用粗糲帶刺的舌頭舔他的手,讓他一陣一陣地疼。

他懶洋洋問:“小狼,你餓了嗎?”

小狼“嗷嗚”一聲。

柳閒環顧四周,翻身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我的肉是這裡最新鮮的。”

小狼搖著尾巴跟著他走到另一側,再“嗷嗚”一聲。

“好吧。”柳閒拍了拍這匹狼毛皮撕裂的爪子,想到這也算是唯一來給他送行的活物,不由得心軟道:“我有點怕疼,所以你不可以現在就來吃了我。等我死了,你再飽餐一頓,怎麼樣?今日好像是我的生辰,當我送你的禮物。”

小狼這次沒有叫,柳閒睜開眼,發現它已經不見了。雖然我年紀不小了,但好歹天天鍛煉,肉質緊實,你怎麼還嫌棄起來了呢?他大驚失色,差點氣得不想死了。

他正計算著要不練套太極拳之後再去死,讓肉更好吃些,沒想到那小狼又一瘸一拐地跑回來了,嘴裡還叼著一塊腐肉。

……

“給我吃啊?”他不可置信地指著自己。

“嗷。”

柳閒生無可戀地閉屏住了呼吸。那狼把肉丟在他耳邊,一邊嗷嗚嗷嗚,把肉推給他,一邊一個勁地用頭蹭他。它的尾巴搖得很歡,給柳閒臉上又多濺了幾滴血。

“我才不要。”

柳閒頗嫌棄地擺擺手,越是不理他,它的嚎叫就更加悲哀。

如此良久,狼嚎已至嘶吼,他終於不堪其擾,一手握住擾人的狼嘴,“怎麼連死都不讓我清淨會兒!”

柳閒竟從這匹狼的眼睛裡看出了滿滿的委屈。難道在它的腦子裡,狼要死了,無非就因為餓了,它給自己叼食物來,是希望他不被餓死?

那是柳蘭亭在人間的第九百九十七年,他不想再活下去了,可是這匹狼煩得要死,一直在旁邊嗷嗷叫,他根本死不了。

“之前我有個徒弟來著。”柳閒撥弄著那塊腐肉,開始講故事:“但他們說他私練禁術,意圖弑師,我還沒同意,就給他推上絞刑架,剛十七歲,死了。剛死,屍體就燒化了。”

“那個月我本來該在他身邊的,但有個人請我除妖,我弄完回來,順道帶了點小玩意給他慶生,結果看到他死得臉灰都沒剩兩滴。那幾個大師還說他是叛徒,這些事捅出去有損修仙界風氣,連個衣冠塚都不讓我立,說我名聲好,這樣做太丟麵兒了。”

“就是三天前發生的事。”柳閒舔了舔乾澀的唇:“不過我動作還蠻快,已經為他報仇了。待會兒就有人來抓我,所以我要先自己死死。”

小狼還在嗷嗚叫,用鼻尖碰了碰他的眼睛和手腕,像是在鼓勵他。

天哪,太吵了,不想死了。

於是柳閒爬起來,把這隻狼帶回了家。

這是他過的上一次生日,和一隻小狼在一起,他不怕養狼為患。

而再過的下一次生日,就是謝玉折為他下餃子,送了他一柄短刀。

回過神來,謝玉折在他身邊,不過這次,他真的要死了。

活了這漫長的一輩子,柳閒並不後悔。

但若是有下輩子,做顆草也好,做個小強也好,若能有幸成人,他不要浪蕩紈絝,不用將憂愁和煩惱拋之於九霄雲外,不用有幸遊山玩水,不用坐擁香車美人,隻要不是炮灰,也不是主角,是個在書裡不會擁有名字的甲乙丙丁就好。

柳閒想過平凡而毫無波瀾的一生。

他不想拯救世界了,不想有壯烈的使命,不想和各路神魔打交道,不想做美人,不想當劍仙;他隻想腳插在農田裡被日光曬得黝黑,操著一口隻有鄉親能聽懂的方言,手上的繭來源於生計而非生死,身上的汗是為吃食而非修煉,他想做人間最普通的一個,千萬彆和這些千古留名的好事爛事扯上關聯,且一些吊橋效應和養育之恩帶來的愛情,也不要為好。

仙人以身軀為引,滿山的灰土為碳,這場火是決然熄滅不了的。先前步千秋用他的眼睛封住了整個山頭,光照不進來,陰火隻會越燃越旺。

熊熊烈火中,謝玉折裹著他,柳閒一點痛楚都感受不到,甚至感覺和睡覺沒區彆。天命書已毀,所有的火焰都被謝玉折吸收,他撫上他的雙眼,頭一次,毫無防備地笑了,用口型問他:“很疼吧?”

他知道他該把謝玉折推開,讓他好好活著,可他沒有力氣,又欠了謝玉折一筆。

欠祈平鎮的,我還不完了;欠你的,我也隻能還到這裡了。

如果有下輩子,再說吧。

失去心跳的最後一秒,他在火裡是這麼想的。

第117章 死後流程

這是與柳閒重逢前兩年發生的事。

謝玉折是世界上最害怕柳閒死的人。

柳閒, 天下第一的劍客,唯一知名的神仙,美人榜排名第一的男人……

他是他小時候常粘著的哥哥, 他的師尊,與他輪回多少世都互相牽扯的人。他還沒出生的時候就見過他,第一次分彆是在十二歲, 重逢於十七歲,如今二十三歲,已經六年了。

這個人是懶散的、吊兒郎當的,也是可靠的、舉世無雙的,一柄絕塵的劍,一雙驚鴻的眼。謝玉折很少有絕望的感覺,小時候他要保家衛國,後來他要為親複仇, 再後來想幫助柳閒,一直都活得很有盼頭,所以直到柳閒消失之後,他才發現在他身邊時,自己什麼都沒怕過,而後便惘然了。

他早就弱冠了,這一天亦是他生辰, 可他並不開心。柳閒不在之後,從前他說的“等你及冠就知道了”“等你及冠了再告訴你”, 全都不作數了。

就這麼突然一天,他的名號從“小將軍”變成“上仙之徒”, 再變成“玉折仙君”、“檀宮宮主”,再也沒有人提醒他他徹夜不歇的練劍會傷了身體, 沒有人問他今日過的是否舒心,沒有人約他伴雪景飲茶,沒有人將他護在身後說“這是我的弟子”。

玉折仙君剛處理完宗門要務,如今正在忙裡偷閒。

他手裡緊緊攥著一根紅繩,那繩沒了主人的血肉滋養已經暗淡褪色,沒有分毫色彩。

這根繩子……是柳閒刺他一劍,離開之後,不小心落在他身上的物件。即使這麼破舊了,從前柳閒仍一直把它戴在手上,看起來十分重要。更何況這是柳閒留下的為數不多的物件,謝玉折一直好好珍藏。

而且,他如今已經知道這東西代表著什麼了。

師尊沒有死。

僅僅頹唐了片刻,謝玉折便離開禁室,移形去了檀宮新建好不久的高台。

有了這高台……

隻差最後一步了,隻差這最後一步了。

隻要有了這個,無論如何……我總能找到他的。

檀宮之中突然升起狂風,周圍的小弟子卻怎樣都看不清風暴正中發生了什麼,但他們已經並不好奇,甚至遠遠得就躲開了。

無非就是宮主啦。

宮主又下地獄啦。

高台未建之時,宮主整月整月地外出,就像是要跑遍天似的忙碌,且每次回來都滿身的傷;高台在建之時,宮主神出鬼沒,整天把自己關在禁室裡,而裡頭偶爾會飄出藥物的異味和法咒的砰響;高台建起之後,宮主便不往外跑了,也怎麼在禁室裡呆了,而是乾起了更恐怖的事——下黃泉。

每次一去就是大半天,雙眸明亮就像有大好事要發生,而後又兩手空空地回來,兩隻眼睛又像遭遇了滅頂之災一樣崩壞,讓人覺得他又隻是發瘋白跑了一趟呢。

沒人知道宮主下去乾什麼,但次數太多,他們早已見怪不怪。

有謠言說,宮主是想在黃泉裡撈個人出來,複活往生。

可他的兩位恩師,上仙同顧宗主正安心雲遊呢,與宮主相熟之人,值得他如此大動乾戈之人,有誰死了呢?

此時,謝玉折割破了手,用血液在劍身上劃了個符咒,而後緊握著劍朝高台劈了下去。一陣狂烈罡風之後台上突然出現了一道深黑裂縫,陰濕的風從裡侵染著人的骨髓,百鬼慘笑嘰嘰喳喳,仿佛有龐大的汙物就要進入人的靈魂。

而謝玉折收劍點地,刹那無聲。

他的手掌有著和年齡毫不匹配的粗糲,其上不僅僅有多年習武的繭子,更是有數十道猙獰的長疤痕,積年未消。

倒不是消不掉,上好的藥膏就在手邊,他沒有用。他盤算好了,故意把這些疤痕全都留下,往後等回到了柳閒身邊,就不經意間讓他看到,再為他眼裡出現的彆的情緒竊喜。

隻是這麼點理由而已。

他一躍而下,鬼門隨即關閉了。他走在黃泉水畔,輕車熟路地走向一座小樓。小樓看起來很不顯眼,門也是緊鎖的,其中靜謐無聲,了無生氣。

他幫鬼太子傀禍離開修羅觀,日後再助他找兄長報仇,傀禍自然也有所回報,助他辦成了這件事。這是他和鬼太子的交易,他們各取所需。

謝玉折突然想,如果柳閒在他現在的處境,會怎麼做呢?

他比我強得多,他不用走這麼多彎路,應當是直搗鬼王宮,挽一個漂亮的劍花,與鬼王的大軍鏖戰一番,而後將劍鋒抵在他的脖頸之上,笑嘻嘻地說;“在下有事相求,鬼王大人願意幫我嗎?”

念及此,謝玉折微微笑了,他輕推開小樓的門,仿佛不想打擾誰人安眠。

這是一間沒什麼裝飾的空屋子,但牆皮上卻貼滿了黃紙,上麵是密密麻麻的符咒,迎麵能看到一尊臉已經模糊不清的菩薩像。其下的沉木櫃台上擺著幾個盤子,盤子裡沒有貢品,香爐裡的香也已經燃儘許久了,顯然沒人打理過。可屋內缺乾淨整潔,看不見一絲灰塵,和處在三界角落的鬼域格格不入。看起來,這房子的主人常來此地,沒什麼信仰,隻是做做樣子。

但其實這些東西,都不會被人第一時間注意到。

進屋的第一刻,看到的應該是,屋中心那一個巨大的冰盒子,和其中……一具冷冰冰的的好看皮囊。

那是柳閒的樣子。

那盒子並非棺材模樣,而僅僅是一個長方形的寒冰盒子,就像盒子主人不承認死亡,隻是把睡美人放進去冰凍起來了一樣。

柳閒在裡頭睡得很香,那雙攝人心魄的眼睛輕輕闔上,嘴角還殘存著一抹溫柔的笑,就好像生來無憂無慮,未經滄桑。

可他又不像柳閒,他們長的一樣,氣質卻截然不同。躺著的這個東西,更像是個沒有靈魂的木偶,他的笑僵硬死板,勾起的嘴角和彆人刻意用手提上去的並無區彆。

但謝玉折似乎全無意識,他一進去便跪坐在了他睡著的盒子旁,一手搭在盒子邊,垂頭看著他,唱起了不知哪一世的小時候,他在路邊乞討時,向歌姬學的江南小曲。

“都道是大雪初霽見新年,怨隻怨凡塵與君不相見,君勸我莫生貪嗔,恨耶、妄耶、念耶,皆隨雲散,拈花把酒笑看寒山也。”

他聲音越來越低,吱呀呀的調情調被他唱的不知是什麼音。依稀記得,好像他第一次去醉夢長,樓下的那位歌女,也是唱的這個曲,真是宿命。

他撫上那張臉,慢慢勾勒他的棱角。

柳閒,你在做一個美夢嗎?

你夢到我了嗎?

神仙是沒有夢的。所以你不會夢到我。

不過你也不是神仙了,作為凡人的你,會夢見什麼?

水雲身小池邊經年不敗的梅花,不周山上終年落的雪,楊徵舟親手製的各味良茶,團圓夜的燈,雲娘的流心糖糕?楊老板說你我之間有血海深仇,那我不出現在你的夢裡,你就不會傷心了吧。

你知道我日日思你,無法入睡嗎?

他輕輕撫摸著被他戴在手腕上的這條快要斷掉的繩子,喃喃地唱著:“欲問君時處何處,欲問君何日歸家,欲問君如何生不得貪嗔?”

師尊,國師,哥哥,柳閒,你怎麼舍得。初見時你怎麼舍得裝作不認識我,如今又怎麼舍得棄我而去?我們同是人間的異類,依偎在一起,你怎麼舍得躲著我,留我一個人?

好在,今日之後,無論如何,我總能找到你了。

他從袖口裡拿出一個小瓶子,將其中的靈流喂進了“柳閒”嘴裡,把紅繩鄭重地係在了他的手腕。

*

而這是兩年之後的事。

遠方似有仙境,薄霧迷迷蒙蒙,濃雲朝柳閒伸出一隻勾人的手,他搭上那隻手,渾渾噩噩地跟著走,恍然間他覺得,此行終處有家的氣息,於是他睜眼了。

原來人死了之後,這麼快就能入輪回?我還沒睡夠呢。而且為什麼那些傳說全都沒起效?

比如黑白無常來接人、站在望鄉台上看親友,他一個都沒經曆,就要開始下輩子了?

鬼域的工作人員搞什麼鬼。

柳閒剛有點意識就氣憤地直坐了起來,卻被周身的寒氣冷了個哆嗦。

而後他迷迷糊糊地,一邊用衣袖擦眼眶流出的液體,一邊細細琢磨到底發生了什麼,自己怎麼又出現在了這個地方。明明已經做好了死後變蟑螂、之後慢慢輪回的準備,可他現在還是人形。

他突然覺得自己好虧,流程沒走完,休息還不夠,就要開始新的一輩子,還直接就是大人模樣,不僅不會經曆孩童的天真,出生點還這麼的詭異。

他身體僵硬,便想折點壽再算一卦,旋即打住——他這新一輩子可不是長生不死的命,要珍愛生命啊!

不對,我怎麼還會算卦?還有前世的記憶?

柳閒低頭,看到自己手腕上有根徹底斷掉的紅繩,登時跳了起來。

而後他長舒一口氣,熟練地召出一柄小劍,凜凜的劍身倒映出自己的臉,體內的靈脈也和從前彆無二致。這、這玩意就是他自己的身體啊!!

這根繩子是他的命繩,它斷掉證明他的確死過,而如今他還好端端地坐在這裡,隻能說明一件事——

他複活了。

可這和他之前的身體又有些不同。

如今他耳聰目明,非常健康,雙目沒有半點被摧殘過的痕跡,他從來沒有獨獨用眼睛就能將世界看得這麼清楚的時候;更重要的是,從千年前化人那一刻起步千秋就給他靈魂打上的特殊烙印,宗師壓製著他的東西,也消失了。

這竟然是一具嶄新完好的身體。

來不及想太多,柳閒隻想知道,既然他沒死,那謝玉折呢?

他仔細打量著周遭的符咒,看清之後,輕笑了一聲。而後跨出冰床,站起身拍了拍並不存在的灰塵,垂下的一隻手握著斷繩,另一隻手執起桌案上已經潮了的香,慢條斯理地插進香爐裡,道:

“見過神仙娘娘了。”

他已經有了想法,於是直接走出門去。

剛踏出去一步,眼前忽的一閃,便直達了靈氣充裕之地,應當是上修界。還有些不適應突然的光亮,他眯著眼,坐在樹蔭下歇了會兒,就看到有個朝自己款步走來的紅衣青年。

果然來了。

他仔細盯著來人,笑歎了一聲。

謝玉果然還好好活著,沒有讓他失望。

不過,這麼大陣仗,是要搞什麼鬼?他靜觀其變。

而謝玉折手提著個玉匣,身後小步跟著不少白衣修士,或膽怯或憂慮,獨他是明豔的一抹紅。柳閒鮮少見他穿這樣豔麗的顏色,雖有些彆扭,但也格外好看。

等謝玉折走近後,跟著他的修士們像是提前得了命令,紛紛退至兩側,獨留他一人繼續向前。他像是迫不及待似的步伐越來越快,在離柳閒所坐不到半尺之處,他終於克製了腳步,而後毫不猶豫地直直跪下,膝蓋骨碰地時發出嘭地一聲悶響!

他麵不改色,彎腰三拜,恭敬沉聲道:

“弟子謝玉折,拜見師尊。

“願您——”

這一次他沒有說出類似“輝比日月,萬壽無疆”之類特彆有氣勢的話,他隻是看著柳閒,執起他的手,落於其上輕輕的一個吻,笑彎了眼說:“小玉願您一直平安幸福。”

第118章 歸家之禮

某年某月某日, 所有未歸家的人都注意到,西北方有界山上邊的天空裡突然多了幾千雙眼睛,山裡邊所有花鳥雲蟲草輸都根被抽了魂一樣蔫死。

而後一道藍火從山巔騰起, 刺得籠罩著山的眼睛齊齊閉上,隨後,天上裂開了一道口子。

團團的雲被撕成碎片, 那道裂縫與周遭讓人惡寒的眼睛不同,往裡看似有仙幻之景,濃鬱的靈氣從中蔓延出來,浸潤了整座死山。山上的焦芽裡冒出嫩葉,殘苞開出花朵,不斷地有書頁似的碎片從山巔飄回縫裡,短短半天的時間這山就死而複生,比往年更多了一層玄乎的傳說。

等碎片越來越少直至消失之後, 裂口又關閉了,那時所有人都心有所感,心念一怔。好像身體突然輕鬆了一下,可隨後又一切如常,完全感受不出異樣,他們又繼續了自己的工作。

但在那之後,在某個時間, 也有人突然發現,自己的某顆痣、胎記、疤痕或是些彆的印跡, 在不知何時消失得一乾二淨了。

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檀宮的人再也沒有聽見過他們宮主的風聲, 要知道從前不論有多忙碌,宮主總會抽空回來, 打理些事務。而這幾年出的事不算少,天下唯一的上仙和天不生的顧宗主一齊雲遊四方,百煉穀的方宗主稱“萬事了了,無事可擾”之後閉門不出,藥宗的周宗主和隱居凡間的楊老板也再也沒了音訊,上修界隻剩了謝玉折一個主心骨,其餘大宗門,都靠小輩打理。

有不靠譜的小道消息說,這些都是上修界扯出來的幌子。其實,上仙和顧宗主因往事不和多年,曾經甚至反目成仇,根本不可能一起出又;還有不要命的老人,說上仙其實不是真神仙,從前他才沒這麼避世,親自動手殺了很多不聽話的人;而顧長明則是為了天下蒼生著想,與年少時曾對自己有過教導之義知遇之恩的柳蘭亭反目成仇,將其關入牢籠服刑百年。

而他們的消失,並非自願,而是有人想大權獨攬,在進行肅清。至於傳聞真假,此人是誰,沒有人提過他的名字,全靠聽者自辨。

顧長明最後一次出現在人前,是檀宮修建而成、大喜之時,他卻一身縞素,為謝玉折“加冕”,褒獎他年少有為,自那時起就已經興起了許多傳聞。

而今就連檀宮的宮主都不見了人影,上修界人心惶惶,生怕是山雨欲來,大禍將至。

而三日前日,檀宮終於收到了宮主的親筆信。

信上寫著,上仙三日後將雲遊歸來,弟子們需列陣相迎,不可怠慢。

縱使有人好奇,可仍舊沒有人問與上仙同行的顧宗主如今身處何方,冥冥之中他們明白,這不是他們該知道的事情。即使如今宮主對他們再好,有些密辛也不該隨意招惹,或許不問不信不思考才是保命良方,安心聽令,迎接大名鼎鼎的上仙歸宗就好。

要知道,上仙對整個修仙界而言,早就已經不隻是一個修為極高的修士了。柳蘭亭是一個千年來都未曾熄滅的傳說。隻要有這樣一個傳說未曾隕落,人就永遠有底氣,永遠感到安全。畢竟,這麼多年來,柳蘭亭一直都是這樣的做派,也從來沒有失手過。

他登仙之前,以凡人之軀滅了一整座在凡間肆虐的妖山;

約一千年前,他開墾了個小山頭,打出了“有誌之士皆可來學劍術”的招牌,引得許多人慕名而來,在仙的教導下通了靈脈,習了法術,此山後來建雲梯與天齊平,名為天不生;

約九百年前鬼門洞開,生靈塗炭,不周一劍鎮了九洲,劍出時天光乍破,血雨紛飛,劍仙之姿於雲端凜凜成威,隨後上仙閉關二十年;

約八百年前天裂降雪,十年不停,詭異寒冬,上仙攜一眾修士齊補天裂,天漏填滿雲銷雨霽,隨後上仙閉關四十六年;

約七百年前,各地旱災頻起,上仙立祭台施法三日,而後烈日之下竟真降起雨來,有人說,當年他在一旁目睹上仙麵如土色,七竅流血,雙瞳失色,雨落下後直接暈了過去,好在身旁的小弟子將他駝了回去,隨後上仙閉關七十四年;

約五百年前,仙草現世伴隨著檮杌複生,修士傾巢而出欲奪仙草,卻力不能敵還自相殘殺,仙門死傷慘重,上仙出關獨赴仙山,斬檮杌得仙草,將其浸於靈泉之中,源源不絕,人人皆可飲之。據傳,上仙歸宗那日,天不生弟子隻看見了個渾身是血和破布條的人立在長老身旁,這人似乎還斷了一臂,隨後一百年不知上仙蹤跡;

約三百年前,上仙出關,久違地遊曆天下,降妖除魔,所到之處讚聲不絕,連拔劍時遺落的劍穗和擦血的絹布,都被百姓供奉起來傳承百年;

約一百五十年前,上仙收徒,其弟子名為十七,悉心教養,未曾怠慢。而十七此人,忘恩負義,圖謀不軌,作奸犯科,秘學禁術意圖弑師,奸計敗露後,眾仙家將其置於絞刑架懸吊而亡,最後由天不生顧宗主親自點火燒屍,殘骸棄於黃泉。上仙歸家,見狀大喜,褒獎眾人,可奇怪的是,隨後某些長老再也未曾露麵,上仙也銷聲匿跡,多年不見蹤影;

隻有八年前,他在比武台上為自己百年後新收的弟子出麵,若非如此,眾人還以為他羽化了,畢竟也活了這麼多年了。

除了正史之外,仍有另一種傳聞,說他是個殺人如麻、全憑自己心意的惡魔,不過多數人都不信,而且,即使真相是真也無傷大雅。

怪誰也彆怪柳蘭亭啊,他要是被逼得不乾了,萬一有一天天又塌下來,誰還能為我們抗?這麼多年,好好活著的上仙給人的安全感,可比上修界那麼多吃白飯享盛名的廢物加起來都多得多了。那些人看著光風霽月,背地裡還不知道乾了多少臟事呢,人又不是非黑即白,上仙那麼強,為救蒼生做出了這麼多事,偶爾為一己私欲殺幾個人,又有什麼可責怪的呢?

反正又沒殺到我頭上來,反正沒人比上仙更愛救世,很多人都這樣想。

柳蘭亭像定海神針一樣活在每個人的心裡,因此此次他歸來,弟子們自然欣喜,預備風光大辦,把這顆安心藥重新喂進天下人的嘴裡。越隆重越招搖越好,告訴所有人上修界仍值得信任,天知道這點信任能讓多少人撈著好處。

因此,此時已經聚集了許多喜形於色的弟子,在謝玉折一聲“願您幸福”之後,數千名弟子一齊低頭拱手,聲音高亢直衝雲霄,場麵極其恢弘,可他們說的話卻很接地氣——

“歡迎上仙回家!”

日光漸漸沒那麼刺眼了,柳閒睜開眼,卻還沒能及時反應過來該怎樣行動。

回家?他注意到了這個詞。檀宮我幾乎從沒有來過,如何稱得上是家?是謝玉折教他們這樣說的麼。

謝玉折已半跪於地,他微垂著頭,並不急於看到柳閒的回應,隻是捧起他的手,吻了吻柳閒長有一顆小紅痣的手腕內側,那是先前柳閒戴紅繩的地方,如今那晦氣繩子斷了,他為他套了一個冰透的翡翠鐲子上去。順從啊,臣服啊,都是他一直以來做的很好的事情。

等看清這鐲子的時候,柳閒挑了挑眉,他撥弄了幾下這鐲子,朝謝玉折比了個口型,應當是個問句,但他沒有問出聲。

謝玉折點了點頭,說出了一句讓柳閒恨不得把他嘴給縫上的話:“師尊還記得。這就是當年我爹娘在演武場私定終生的時候,我爹送給我娘的鐲子,好像已經傳承十代了。”

外人麵前說什麼胡話呢?柳閒飛速地用餘光瞟了眼身邊人,見一眾人都神色如常,這才安了心,而少數幾個嘴角沒止住的人,都被他惡狠狠地瞪了好幾眼,也隻敢憋笑了。

他補充說:“也可以用作謝師禮,謝師禮。”

而謝玉折一邊笑著,一邊再雙手奉上自己一路提來的溫涼錦匣,一字一句道:

“還有這個。師尊,這是我為您這次歸家獻上的第二份賀禮。”

這匣子八角鑲金,內外有兩層,外層鏤空雕著猙獰妖獸,栩栩如生仿佛馬上要張開大口將人撕咬吞噬,內層是蠟封的特質白瓷,將其中的一切氣息都隔絕在外,無人能夠窺視。

柳閒好奇地放出一絲靈流,探查出了讓他不適的氣息,一對劍眉微凝,他問:“這是什麼?”

謝玉折沒有解釋,他仍溫良笑著,素來冷淡的臉和煦得像春日融雪,驚得身側之人連眨眼都顧不上了。

此時,檀宮外大片的柳樹正隨風低語,楊柳依依,一片留意,極俊俏的兩人在柳條之下,眉眼含笑,是一副和樂融融的美人景。

謝玉折打開錦盒,輕聲道:“我為此籌備了許久。”

他話說得誠懇,柳閒卻想不出,正道之光會在這匣子裡頭裝什麼東西。要是他本人,裝個骨頭屍體的倒是不在話下。

可當那盒蓋一被打開,熟悉的人血氣和紊亂的劍氣鑽進鼻腔,柳閒終於掀起眼皮子看了過去。

他像是看到什麼臟東西一般眯了眯眼,而後饒有興致地拖長了聲音,問:“原來是他。”

他凝出一一柄小劍,提起錦盒裡水藻般茂盛的頭發,連帶著拎起一顆不堪入目的人頭!

這頭看著慘不忍睹讓人惡心,味道也腥臭難聞,但柳閒並未表現出半分不適,反倒信手拎著它,細細看它大睜著的雙眼。這張臉上的兩顆眼珠紅點密布,高高凸起得好像死前經曆了太多不可思議的事情。應當是存放日久了,它的嘴唇緊抿著,五官流出了大股紫黑的血跡,已經乾涸黏在了有些潰爛的皮膚上。

“謝玉折,你還是……”

謝玉折的呼吸隨著他言語的停頓一滯。

把人頭平穩地收進瓷匣裡,柳閒把那柄劍丟在地上,低低笑道:“還是這麼會討我開心啊。”

第119章 我想要的

這匣子裡層盛著顧長明的頭, 外層繞著步千秋身上的鞭子,謝玉折原還擔心自己是否太過僭越,聽到柳閒這樣說之後, 才舒了自己緊繃著的一口氣,欣喜地笑彎了眼:“師尊喜歡就好,弟子還準備了彆的。”

他指著被規整地擺在一旁的十個大箱子:“這些年, 我到處找你。路過心儀的裁縫鋪子,便會讓人為你做幾件合身的衣服,等你回來就有好看的衣服穿。”

那是各色的衣物,或豔麗或清淡,或修身或鬆散。

“那些是首飾。”他的手指又換了一個朝向。

那是各類的視頻,從頭到腳,應有儘有。

“那兒,是我精心挑選的書刊, 想來師尊會喜歡。”

那些書箱皆被牢牢蓋住,柳閒看不出是哪類的書。

“檀宮後邊的比武場裡有為你準備的各類武器、馬駒,弟子也已經把水雲身打掃了個遍,喜歡的吃食已經備好,師尊隨時可以住進去。”

突然的大禮砸的柳閒像中了千萬彩票一樣懵,他掃了眼滿院的禮箱,又呆滯又震撼。

富啊。

又富又大方。

又大方又不擺譜。

又不擺譜又貼心肝。

他突然意識到, 眼前這位謝小將軍,失敗過、落魄過、受傷過、但好像就是沒有窮過, 就是沒有給人畫餅過!

“還有這個。”謝玉折從腰上取下來一枚玉令,慢慢放進他手中。

感受到手中溫熱的觸感, 柳閒低頭一看,這令牌上隻有一個龍骨似的字:“謝”, 這是代表著謝玉折的令牌,見之如見此人。

謝玉折原想把腰上的另一塊,檀宮的宮主令也一並交給柳閒,他想把自己的所有都毫無保留地為他奉上,可後來還是算了。檀宮並非是個好東西,柳閒已經累了千年了,往後的肮臟與不堪,不必再讓他沾染,由我來背負就好。反正,師尊有了我的令牌,由我來當柳閒的劍。

因此,一塊更精致、更奢華的“檀”字玉還掛在謝玉折腰間,他對此閉口不提,從袖口裡拿出來一卷長長的金帛卷,將它徐徐展開:“還有前幾天各大宗門送來的賀禮,我來為您讀。”

“迷花島贈各類天級靈藥共二十瓶、千年滋補靈芝五朵,附言‘願上仙與宮主長樂無憂’;百煉穀贈五尺紅綢妙綾一匹,附言‘此綾羅極通人性,上仙若拿不定主意,宮主定能想到其中妙用’;飛仙樓贈妙音石一匣,奇書五箱,記畫石一匣,附言‘如此好物件我當然隻舍得贈予上仙和他愛……”

“停!”在全廣場的人被成功帶偏之前,柳閒及時出聲打斷他的話:“都放進你們這的庫裡,有誰需要就拿去用吧。”

雖然收禮的感覺還不錯,但送的這些東西……柳閒越聽越覺得怪,最後的斷句也恰到好處地斷在了最不好的地方。他攢了這麼多年寶貝還沒有缺的,這些東西還是留給更需要它的人吧。

可沒想到,一向聽話的謝玉折,在他驚愕與威脅的注視之下,居然強硬又迅速地拒絕了他:“不,這是送給您的賀禮,而徒兒我隻是順道沾了光,旁人怎可奪人之好。”

“你……!好。”

謝玉折乖乖笑著:“師尊也好。”

外人麵前,柳閒必須維持清高自持的模樣,於是他隻能咬咬牙,不情不願地答應了。

以前爺爺教他,越年長,越是需要做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情。比如說,現在他為了維持上仙的體麵,不得不裝的端正;比如說,從前他用不了清潔咒的時候,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是個標準的白衣劍客,半夜趁沒人的時候悄悄爬起來洗了多少次衣裳!

“辛苦諸位了。”謝玉折回過頭,微微抬手,手中靈氣無聲地流出來,浸潤著每個人的靈脈。他麵色和悅地說:“天色將晚,都回房休息吧。上仙歸家是大喜的事,諸位明日可去薪庫多領一個月的薪給。這五日不必輪值,休沐便是,我會加固檀宮的結界,護諸位安心無虞;若想下山也無需上報,但要帶好信焰和護身罡,一切以安全為上。”

又是放假又是發獎金,所有人都歡天喜地地快步離開了,走了老遠之後竊竊私語了起來。

“你們有沒有覺得宮主今天怪怪的?”

“覺得覺得!!”有個包子臉的弟子連連點頭:“我從來沒見他這麼高興過!”

“自己等了這麼久的親師尊回來了,表現得高興了一點,不是很正常嘛。”

“如果是雲遊回來,何必這麼大陣仗?天天都有人雲遊回來。”

有人壓低了聲音說:“你不懂。最近這些年,上仙露麵少了,好多人起了壞心思,天天說閒話。咱宮主可是現如今全天下最有權威的人,他都對上仙無比尊敬了,難道其他人還敢不跟著他?”

“宮主真是為計深遠,師徒情深啊。”

“不一定是師徒情。”

有人兩眼冒光:“你也覺得?”

“雖然上修界裡偶有異聲,可天下百姓裡信仰上仙的人多了去了,穩住上仙地地位,也是穩定民心,這樣做的好處可多的多。”

那人熄滅了:“冷血。”

“可是剛才散會,他為什麼要對我們說這麼多話?雖然平時宮主對我們也很好,可從來不會說超過十個字的話。”

“是啊是啊,還叮囑了好多,我心裡暖暖的。而且,宮主一個人布的結界能守護整座山,真的太厲害了!”

有人冷眼旁觀:“嗬,一群不懂感情的人,你們懂什麼。”

“你懂?那你說說?”

那人用孺子不可教也的眼神看著旁人,然後毅然決然地,歘的一下從袖子上割下來一小塊布。

“孔雀開屏,就這麼簡單。”

*

“喂,小玉。”

柳閒問:“那兩個人的東西,為什麼會在你手裡?”

他承認自己一開始被匣子裡的東西嚇了一跳,並非是因為樣貌有多驚悚,而是因為他竟然料想不到,謝玉折會這樣做,還下手如此狠、如此快。

難道他先前因為我,和顧長明反目了?

要是這樣,柳閒心中還有些遺憾。雖說他和顧長明之間隔了幾條人命,但謝玉折……至少這輩子沒有。這幾條命柳閒遲早會讓顧長明還,可他一直覺得現在還不是時候。若他不對顧長明動手,謝玉折能在他身邊多待幾年,興許還能學到更多的東西。

“早在四年前,顧宗主突然瘋了;兩年前,我成為檀宮宮主,他失智發狂與我死鬥,落敗於我。”

謝玉折風輕雲淡地將這段經曆一筆帶過,但柳閒知道絕不會這麼簡單。能在上修界站穩腳跟的人,沒一個是簡單人物,更何況修為已達凡體巔峰的顧長明,他心硬如石,已經到了堅不可摧的地步。

所以他瘋了的原因……其實柳閒心裡有一個答案。

“而那一位步師祖,我的能力並不及他。那一天你……消散之後,他說他欣賞你,把他的鞭子遞給了我,他說他的命依托著天命書,書毀了,他終於隻用做個普通人,這是他一直的心願。”

柳閒並未質疑,隻是沉默了。

謝玉折,你這聲師祖乾脆得一丁點猶豫都沒有啊。

他知道這不是假話,步千秋從來不屑於欺騙彆人,而謝玉折可能會對他有所隱瞞,但並不會騙他。

可是夫子啊,既然你一直想做個普通人,那從前我同你乾的惡事又算什麼呢?是你無趣生活的調劑嗎?是你對我的“欣賞”嗎?

我們的罪孽、你的這半生,就要這樣草草結束了嗎?你也要像個沒事人似的,當個遊醫,懸壺濟世嗎?

可惜沒人能回答他。

“說到這兒,還有一個問題。”

柳閒盯著謝玉折,一雙新生明亮的眼睛眨也不眨:

“我為什麼沒有死?”

謝玉折作為氣運之子,早就半隻腳踏入真仙之門,正缺一劫,那場火正好補上,助他更上一層樓。所以即使當柳閒看到自己挖空心思護下來的人和他一同踏入火中的時候,沒有擔憂,反倒有些貪念那一刻的溫存。

可為什麼我沒有死?

可能是有些心虛,回答時謝玉折眼神躲閃,並沒有和他直視,聲音還越來越輕:“這幾年,我在閒暇的時間,學會了肉白骨的禁術。我找齊了藥材,用法術為你準備了一具身體,又在你死後,用引魂幡為你招了魂,引渡至此。”

柳閒的表情有些奇怪。

聽他這話的意思就是,這人提前很久就已經給他準備好死掉之後的後路了。

啊?這是什麼行為?有備無患嗎?也不用這麼有備吧?

謝玉折也說不清自己的心情,那時候他隻覺得好像要瘋了。

“那個時候,我四處都找不到你。”他低眉斂目,拾起柳閒的手,讓他捧著自己溫熱的臉頰。

“我害怕啊,柳閒。”

一滴水珠竟然從他的眼眶裡掉了出來。

“我怎麼都收不到你的消息,一點都沒有。我怕你活著,卻不肯見我;我更怕你……死了,我們已經訣彆。所以我隻能不停地找你,可我找不到,我每天找每天找,可怎麼都找不到……有一天我的法力耗儘了,醫師說我再不休息,還沒找到你我就垮了,我就趁那時候做了最壞的打算。”

他本來以為,他會和師尊一同死在火中,也算是個好歸宿,沒想到他不僅活了下來,還有了仙格。清醒後他立即為柳閒招魂,仙骨在身之後他甚至能把柳閒已經燒成飛煙的靈魂一點點拚起來,他太高興了。

柳閒明白他的意思了。

謝玉折是打算找他找到地老天荒,還做了兩手準備。如果柳閒沒有死,找上千年百年,他相信自己遲早能夠找到;如果柳閒死了,他就會被招魂到新的身體裡,再發生現在這一幕,他們也能相見。

複生之術需要付出的代價,柳閒很清楚。

承受世人不可承受之痛、擔負輪回不可負擔之全部因果、身陷吞噬無限之永恒虛無、耳常聽黃泉怨靈之妒恨苦叫、目總視枉死惡妖之淒寂血淚,十年百年求不得安生一夜,逆天改命強換因果之人,最後大多都落得個人畜不分瘋魔自戕的下場。

無關任何可能插手的神仙。

這是真正的天罰。

這種事他乾過,所以他知道;現在謝玉折也乾過了。

他們是一對多麼天造地設的瘋師癲徒啊!

如今謝玉折看著高興,心中真實是何感受呢?柳閒知道即使問起來,他也不會說實話。於是他問了另一個問題:“送了我一份大禮,你想要什麼回報?”

他為難地摸了摸下巴:“問鼎天下、長生不老、名揚四方,我看你想要的應有儘有,好像沒什麼能給你。”

“這些我不要。”

“名譽、修為、壽命、仙格都不重要。”

謝玉折不可置地看著他,聲音變得急切;“柳閒,難道你還不知道我想要什麼嗎?”

柳閒緩聲問:“天下人苦苦追求之物你都不要,那你想要什麼?世間沒什麼值得追求了。”

他彆過頭,不看謝玉折那雙渴求到近乎可憐的眼睛。

謝玉折輕柔而克製地抱住了他,仿佛他是個一碰就碎、被他愛惜至極的珍寶。他非常篤定地說:“有,我追求的,比這世間萬物都重要。”

他的睫毛撲閃,其上還殘留著水痕,雙目紅紅的,看著很是受傷:“而且,我本來以為他已經知道了。”

柳閒轉回頭時就看到了他這副模樣。

他用力地抿起唇,卻怎樣都忍不住笑意,“撲哧”一聲輕快地笑了出來。

他捧著腹哈哈大笑,好久沒笑得這樣暢快,就好像五臟六腑的濁氣都全被傾吐出來。他擦了擦眼角笑出來的水花,抬起手,回應了謝玉折的擁抱:“好啦,逗你玩的,我知道。如果這是你的真心,那我自然不會虧待你。”

“柳閒,”謝玉折趁機湊近他的耳朵,小聲喚他。

突然說起了悄悄話,還叫起了他的本名,柳閒不解地抬頭,用一個極親密的姿勢抬頭看著他,鼻腔醞出一聲極曖昧的“嗯”,他問:“怎麼了?”

“柳閒,我現在特彆想吻你。”

而後沒等他答應,一個輕柔濕潤的吻,就落在他的唇上。這個吻裡鮮少情/欲,反而像一個神聖的印章。

柳閒還沒來得及控訴——當然他其實並不想控訴,相處這麼多天他已經把謝玉折了解得太透徹,他敢抬頭其實就已經早有預料。

雖說逗一隻聽話的小狼讓他樂在其中,可他還是難免紅了臉,心臟砰砰砰地狂跳。他用這種語氣叫我的名字,為什麼每叫一聲,我的靈魂就跟著叫囂一次?

他想低下頭,不看謝玉折那雙感情炙熱到快要把他燙傷的眼睛,可耳邊那人得寸進尺,他輕輕捧著他的臉,咬著他的耳朵,繼續說道:“柳閒,這世間我唯一想要的,隻有你。”

“我會一直陪著你,直到人間白頭,直到共赴黃泉。而後,我會站在奈何橋頭,與你一同攜手。”

“柳閒。”

“我愛你。”

第120章 似夢,非夢

肉眼看起來, 謝玉折的狀態非常優秀。

複生之苦應該奈何不了他,柳閒原本這樣想。

結果他複活的第二天晚上,他又一整晚都沒睡著。

不是因為他心情激動, 也不是因為他心緒浮躁,而是因為有個同心咒在身上,他很明顯地能感覺到謝玉折神經興奮, 一直沒睡覺。

於是柳閒決定正義製裁他。

他披上外衣,隨手係了個結,氣衝衝地跑出去,捂著自己因為長時間失眠而心悸慌亂的心口,一把推開謝玉折緊閉的房門,咬牙切齒地低聲吼道:“謝玉折,馬上天就要亮了,你不睡覺的啊!?”

昨天也是, 村頭的狗都做完一個夢了,謝玉折還盤腿坐在他檀宮裡那張破墊子上,全身緊繃,手還緊握著書頁,仿佛剛睡著,或者壓根隻是在閉上眼小憩似的,身旁點著盞宮人走夜路時才用的燈, 叫又叫不醒,最後還是柳閒動手把他挪到了床上。

八年前, 也未見他如此。

一進屋內,透亮的光就刺得柳閒完全睜不開眼。房間裡有幾十個燭台, 每一處都點著已燒了小半的燭火,大大小小的空位裡都放著契合的夜明珠, 整間寢屋明明赫赫,仿佛住著個太陽。

“點這麼亮的燈,能睡著才怪了。”

柳閒嘟囔著。他剛從自己漆黑的屋子裡走出來,更深露重,或許是因為從前日久的習慣,他一時間還不能快速適應亮光。於是他下意識閉上眼,隨手摸出來個眼綢,久違地為自己蒙了上,同從前做瞎子的時候一樣,用靈力探知外物。

情況太古怪,他還沒看清屋內的狀況,就已經聽到一聲低低的喘息,那個人急促的呼吸聲若隱若現:

“師尊……”

這聲音引得柳閒一陣戰栗,距離得近了,同心咒傳來的頭昏目眩的不適感更加明顯。他手撐著桌案,踉蹌了兩步才得以繼續邁步,卻因為視野模糊,差點磕在尖利的燭台上。

他晃晃腦袋,又捏了捏眉心,終於凝聚精神,還好隻是疼痛而已。

房間裡狼狽得驚人,摔了滿室的陶瓷碎片,茶水濺得四處都又濕又潮,柳閒小心翼翼地繞過滿地的狼藉,進了內室。

*

“十七,這是我用百年修為製成的護身靈,旁人看不見。”

“此次,我不得不離開。”

“如果有人暗害,它會保護你。”

歎息與安撫聲。

……

“逆徒十七,心懷不軌,竟意圖弑仙!來人拿下,已召天命,絞刑處置,無物可攔!”

繩索扯緊與火星劈啪聲。

……

“就是你們、殺了、我的徒弟?”

刀劍碰撞與血濺聲。

……

“上仙,您犯了錯。天命書要您入春山享水刑,我們隻能照做。您也知道,那書上寫的,違背不了。”

冷笑與水流滴答聲。

……

“國師,您神通廣大,求您救救我腹中胎兒吧?”

“能是能可是,代價非常大。”

焦急應答之聲。

……

有個冰涼的手撫過他的眉眼,在眼睛上停留了許久:“這一次,活過弱冠之年吧。”

“一定要活過去。”

……

明明不是噩夢,這句話卻如鬼魅嗓音般縈繞不散,最後化為一柄彎刀,在謝玉折的識海裡一刀一刀剜下他的靈魂,令他痛不欲生。他猛地坐起身,狠狠地咬住自己的舌頭,直到嘗到嘴裡濃濃的血腥味,緊繃的咽喉才微微放鬆了些。

他跌跌撞撞想跑到桌旁,地上不知道什麼東西卻絆住了他,讓他一個趔趄,摔倒在地。怎麼這麼不中用,人沒找到,就連路都看不清了,他在心中自嘲。

柳閒奪門而入,就看到謝玉折單手撐在桌上,地上瓷片碎了一地。

見他目光落在地上,謝玉折喉結滾動片刻,將滿是鮮血的手往背後一藏,朝他愧疚地笑著:“不小心把它碰到地上碎了,沒吵到你吧。”

“沒有。”柳閒儘力讓自己的語氣輕鬆,低頭看了眼滿地的瓷片,他記得這是謝玉折從將軍府帶出來的一套茶具。

一瞬間的失言後,他問:“你渴了嗎?我去給你倒杯水來。”

“沒有!”

謝玉折快速地搖著頭,啞著嗓子挽留他:“我不渴,沒事,不要走。”

“嗯?”

柳閒的眼中有幾分擔憂,他歎了口氣:

“可我總要走的呀。”

柳閒指著水雲身客房裡隻夠一個人伸展的床,剛說完這一句話,就看到謝玉折睜大雙眼,臉色鐵青,一連打了幾個寒戰。

他……這是複生的代價,他是因果附身了。

柳閒迅速反應過來,把這個如今已比他大了一圈的男人摟緊自己懷裡,輕柔地順著他的頭發,就好像在給失智的野獸捋毛。

他掐著嗓子,用比門外小溪還要溫和的聲音朝謝玉折解釋:“不是離開你的意思。我想說的是,這裡隻有一張床。要是今晚我走的話,睡在哪兒呢?”

謝玉折呆滯的雙眼眨了眨。

柳閒緩緩地,把僵硬的謝玉折一點一點挪到床上,為他蓋好被子:“不要多想了,我不是在你身邊嗎?好好睡一覺吧,明天早上,我保證你睜眼後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我。”

可正說著,謝玉折卻站起了身,掀開被子,離開床榻,躺在地上,示意柳閒上床:“你睡這裡,我睡在地上。”

“地上……”

柳閒垂頭看著滿地的狼藉。

他把瓷瓶盤子摔了滿地,酒水茶葉四處都是,即使鋪了毯子,能睡?

柳閒歎了口氣,像在哄小孩一般的語氣,他輕緩著聲音說:“我坐在床邊,一直看著你,你閉上眼,安心休息好不好?”

“不好。”

“等你睡著了我再走。”

“不好。”

“我睡地上,行了吧?”

“地上涼,不好。”

“怎麼都不行?”

“不行,你不能走。”

“必須在這兒?”

“嗯。師尊不離開,是我唯一的願望。”

傷腦筋啊。

“怎麼都不好,那你等等。”

輕輕撥開謝玉折環住自己腰身的手,柳閒妥協了,他開始解——

結果這個比他高了半個頭的男人應激,又砰的一聲就跪了下來,把他嚇得手上動作都停了。

謝玉折跪在滿地的瓷片上,抓住他的衣擺,努力地抬起頭,他的雙目通紅,眼淚蓄了滿滿一層,他驚懼地看著柳閒,瞳孔像是陷入了極度恐懼了一般顫抖著,比受驚了的兔子還要狼狽百倍,連牙齒都在不停打顫,他死死地盯著柳閒,問:

“為什麼不讓我牽著你?”

“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不要走,師尊,不要走。”

“這裡好黑,我好害怕。”

“好黑,好黑,我好想出去,好想出去……”

“怎麼出去?我該怎麼出去?”

“不行!要到修羅觀底,我才能突破修為!”

“好痛好痛好痛。”

“啊……傷得有點深。”

“要是師尊在這裡就好了。”

謝玉折又無力地鬆開了手,緊緊地蜷縮著脊背,從縫隙中不停地打量著四周,一直不停地重複著一句話:“要是師尊在這裡就好了,要是師尊在這裡就好了,”

“要是師尊在這裡,我就不會疼了。”

觸目驚心!

八年不見,謝玉折原來成了個瘋子。

從前他裝的好,如今因果反噬,繞是神仙也扛不住了。

“小玉,我在呢。”

柳閒一邊叫著他的小名,一邊解開了外衣的腰帶。

他僅穿著薄薄的月白色裡衣,窗戶未關,微微的風吹過來,便能勾勒出他緊實的腰腹。

他歎了口氣,在床邊坐下,解開自己剛用綢帶隨手低束在腰間的長發,脫掉了自己的鞋履,行雲流水地掀開謝玉折床上的被子,大大方方地平躺了進去,往裡縮了縮,勉強留出可供另一個人躺的餘地。

謝玉折此刻沒發瘋了,他目瞪口呆。

他看到柳閒捋開自己額邊誘人的碎發,拍了拍自己身側的位置,朝他勾勾手:

“進來吧,我陪你睡。”

“柳閒……”該跪跪、該哭哭,謝玉折先前發瘋一點都沒含糊,現在師尊說要躺在他身旁,他反而猶豫了。

我好像分不清現實夢境了。

我好像不太正常,他想。

會不會嚇到他了?

“謝玉折……”柳閒努力壓低聲音,模仿謝玉折這一聲似哭似笑的呼喚,發出奇怪的語調之後,他咯咯咯笑了起來。

這人瘋得多嚇人啊,還好我也不是個好東西。

平躺著並不舒服,柳閒側了個身,打了個哈欠之後,拍了拍身側,閉上眼說:“困啦,快來吧。”

“小玉呀,這些都沒什麼大不了的。泥不用擔憂,也不必害怕,總有我和你一起啊。”

“嗯……”

謝玉折乖乖聽話,想躺下來,卻發現自己身上沾了茶水十分狼狽,趕緊手忙腳亂地施了個清潔咒,換了身衣服。

他躺下來,也側起身,正麵朝著柳閒,朦朧失神的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的臉。他卸下了滿身的架子和防備,好像還是十七歲,長大了的十七歲。

“這樣看著……睡不著……”

柳閒渾身都不自在,於是抿了抿唇,慢悠悠地轉過身,背對了謝玉折。

謝玉折一直沒動作,他沒有阻攔柳閒的避讓,也努力縮著身體,沒有碰到柳閒半點。和白天的他不一樣,他沒有說動人的話,也沒有做出撩人的舉動,他隻是在他背過身後,悵然地開了口:

“師尊,還沒有好嗎。”

柳閒有片刻愣了,他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他疑惑地“嗯”了一聲。

謝玉折輕輕扯了扯他眼後的綢帶,聲音蒙在被子裡,他悶悶地說:“這個。”

他又頓著聲音,好半晌才問出來:“眼睛……還沒有好嗎?”

柳閒這才意識到,他眼睛上的這玩意還沒有摘,是從前養成的習慣。

“你這兒光太亮,我嫌刺眼才戴上的。我早好了,幫我取下來吧。”

“好!”謝玉折終於放心,他小心翼翼地解開了他腦後的結,又施了個法,熄滅了屋裡所有的燭火。

他緊攥著這根綢帶,捂住心口深呼吸了好幾次,一片狼藉的識海終於清晰了起來。

還好,剛才那是夢啊。

不是那雙不能聚焦的眼睛,不是那座燃儘了的山,他隻是在水雲身裡,柳閒的家裡,師尊就在他身旁,他已經活過了弱冠,往後還會和師尊一起,一直活下去。

他緩了好久好久,之後悄悄問柳閒:“師尊,明天想吃什麼?”

柳閒那邊卻已經沒有聲音了。

已經睡著了呀。

“晚安。”

謝玉折嘴角噙著一抹清甜的笑意,把被角掖好,心裡盤算著明天的菜單。

柳閒喜歡吃什麼,他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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