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從前之亂
柳閒奔走過去, 卻連個幻影都沒見著,而那隻被他叫做小白的狐狸也極速跑了過來,不停地嘶叫。
在方才好似出現過誰的地方環顧幾次, 謝玉折不解地問:“師尊,剛才你看見了誰嗎?”
“我……”柳閒的回答哽住了,他斂下眉, 低語道:“可能是看錯了。”
忽然風吹鈴響,好似有鬼怪降臨,謝玉折站至他身前,拔劍出鞘護著他全身,隻見不遠處出現了個娉娉嫋嫋的女子。
死後怨氣過盛,不入輪回者墮為怨鬼,執念罪惡未消之前,永久滯留於鬼域之中, 不得踏出半步。因此,無論現在出現的“人”看著有多小家碧玉,也掩蓋不了她就是個怨氣衝天的鬼。
柳閒率先叫道:“阿蘭?”
謝玉折收起了劍和抬起的手臂。
“你是……”阿蘭的腳步停滯住了。
柳閒從芥子袋中拿出當年杜雲娥給的令牌,對她說:“我是你娘的朋友。”
“娘?”阿蘭惑然反問,就像壓根不知道有這個人似的。
“杜雲娥。”
阿蘭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娘親啊。”
“八年前,她讓我尋你。”
原以為怨鬼的情緒都很激烈,尤其是聽見從前依偎著的親人名字時。可阿蘭語氣平平, 隻是多了幾分哀傷和惋惜的意味:“小女名為杜若蘭,倘若二位是受了娘親的委托來尋我, 請不要告訴她我的去處。若是永遠都找不到我的下落,她心中有了念頭, 或許心情還會好些。”
柳閒答應了她,而後開門見山地問:“阿蘭, 你還記得從前的事嗎?”
眼見著兩人已經說上了話,謝玉折想了好久,才回想起這女子是誰。
若非柳閒叫出了她的名字,他完全看不出,眼前這個女子,會是八年前在祈平鎮裡那具從水中撈起來的腫脹“浮屍”。
八年前,他奉誅殺國師之命,隨著柳閒去了祈平鎮。結果他沒死在柳閒劍下,反而同他一起走了一遭,彼時遇到的怪事,時至今日都沒找到它們發生的原因。而無故消失後難以找尋的、被一條小魚代替了的阿蘭,如今看起來已經在鬼域裡輕車熟路,像是已經在這裡生活了好多年一樣。
僅僅是這樣見過一麵的“屍體”,柳閒竟然能在見到她原本的模樣時一下子叫出她的名字,還能拿出八年前一個普通人給他的令牌,仍舊牽掛著當年的事情。
柳閒說:“杜大娘說你墜了水,我入了水,沒看到你;祈平鎮出了個無為天,可我進去,發現它的怨氣來自另一隻鬼。”
阿蘭撓著自己的臉頰撓了很久,像是絞儘腦汁都沒想出來似的,羞歉地說:“其實我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我也想過很久。”
“是因為我死得很莫名其妙嗎?按理說,我死時不到二十歲,應該不會自然死亡,且若是那樣我也不會變成怨鬼,至今入不了輪回。難道是因為我的死因太痛苦,所以忘掉了?可我在山清水秀的鎮子裡活了十多年,大家都很和樂,誰會殺我呢?”
“你身上的氣息和普通人不同,那種氣息還和祈平鎮一樣熟悉,你是上仙吧?”
杜若蘭嘟著嘴沉吟著,十分認真地回憶,最後搖了搖頭,朝柳閒釋懷地笑笑:“沒關係啦,上仙,我在鬼域也能生活得很好,不在乎這些事了。”
阿蘭垂下眸,目光落在了柳閒被衣袖半遮的纖白手腕上,那上麵有條死氣沉沉的紅繩。
她說:“當年聽說上仙有難,我們也想要儘自己的微薄之力。河神和他是好友,我們像從前那樣在手帕上寫字掛在河邊樹上,求他去幫幫上仙,可無論如何都沒有回音。於是有人想到水神娶親、庇佑一方的傳說,就想跳入河中,獻祭自己。”
瘋子一樣的想法。
聽到她平靜又恐怖的描述,柳閒的嘴角不停抽抽:“你也是為了……救上仙?”
可他當時沒有聽說除了阿蘭之外,祈平鎮究竟還有誰死在了水中。
而且,這群人明明過著自己的人生,為什麼要為了救一個僅有幾麵之緣的虛無縹緲的“仙”,冒險犧牲自己的生命?
從前他在鎮裡,和鎮民們像朋友,為什麼隻是去坐了一百多年的牢——雖然後來做國師的時候回來過一次,他和他們就變成了神明和信徒,這群人開始了對他的極端信仰?
非常奇怪。
這種感覺,就像鎮民都被傳銷頭子洗腦了似的。
一定是。
阿蘭搖了搖頭:“河神和傳說裡的那種壞神仙不一樣,他把我們所有的祭品都送回了岸邊,還送了我們很多書籍、兵器、藥品、食物。他說,如果我們好好讀書,好好鍛煉,等到祈平鎮民靠自己百花齊放,在遠方的上仙一定會感應到,他一定會高興,以後一定會回來。”
小黑的確是這樣善良的魚魚,柳閒有些欣慰。
“可能是因為我爹常常被人說是倒插門,再加之我雖然不是我娘的親生女兒,卻改了母姓,他對此不滿,又不通技藝,舍不得在我娘家裡的優渥生活,就想要拿錢跑路。他給我安排了親事,我娘不允,我想像她說的那樣跟著她學經商,婚事沒說成,他沒拿到錢;後來看河神送給獻祭女子那麼多財寶,他動了心,就用我娘的命威脅我,逼我穿嫁衣跳下去。”
阿蘭歎了口氣:“可惜我跳下去之後,河神沒把我送回來,也沒給我爹財寶。之後的事情,我都不記得了。”
雖然想不起來,但能讓一個活人變怨鬼,肯定不是好事情。
柳閒想了想,實在不知該如何接話。他問:“阿蘭姑娘,可在人間還有執念?在下一定儘到微薄之力,也是償還當年沒能及時找到你的過錯。”
“我沒有執念,也沒有怨誰……”阿蘭想了想,明媚地笑著:“或許也有。我和我的鄰居是好朋友,他也沒有入輪回,有時我還能看到娘親的近況。要是轉世了,可能我再也不會遇到他們了。不如一直在這裡,有山有水,風景也不差。”
聞言,柳閒環顧了下四周。
山……不知道是人還是妖的骨頭堆起的屍山。
水……可能彙聚著整張元素周期表的黃泉水。
好朋友……
柳閒正琢磨著這地方哪來的第二個正常鬼,突然適時地聽見了一個耳熟的聲音。
光聽聲音,都覺得那人好像是蹦蹦跳跳過來的:“杜若蘭!在和誰聊天?來新鬼了!?”
阿蘭遙遙地扯著嗓子,二人仿佛在對唱山歌似的:“是上仙和謝小將軍來了!真明珠,你打上修界來的,認識不!?”
“上仙?”那個鵝黃衣袍的聲音頓了頓。
她的好友原來是……
“明珠啊。”柳閒臉上溫柔的笑意凝固了。
又見到了他。
和真明珠有關的事,總是那樣奇怪。
從祈平鎮無為天裡吵嚷著要找他報仇,到後來再尋劍幻境裡遇到要提燈殺他,先前的每一次遇見,都不在現實的環境裡,但仇恨不假。不過柳閒從來不把那幾次遇到的他當做真明珠,相反,那幾次遇見的他更像是夢魘,是永遠握不到手中、他殺不死也殺不死他、隻能和他互相折磨的虛影。
而此時柳閒突然多了一感,好像此時飄在鬼域血水邊半透明的鬼魂,才是真正的真明珠。
“上仙?”
真明珠收起了疑惑,從骨頭砌的屋子裡走出來,在柳謝二人麵前站定,笑著頷首道:“上仙,小將軍,在下真明珠。”
他的衣飾比在人間看到時樸素了很多,沒了穿金戴銀的條件,用骨頭球球代替了原來的珍珠,走起路來碰在一起,再也不會發出叮鈴的輕響。
“明珠。”
垂眸看到他衣擺繡著的棠梨,柳閒收回視線,與他平視,眼簾卻有些下斂,他竟然說:“對不起,明珠。”
真明珠微微睜大了眼,不解地歪了歪頭:“我已經死了,上仙沒有對不起我的事。”
“我……”
餘下話被堵在嗓子裡,柳閒的下眼瞼竟在不停抽搐。他試探著問:“你死前,筋脈的傷治好了嗎?”
“傷?”真明珠搖頭晃腦地想了好一會兒:“你說那個呀。我的筋脈先天不足,先前周容恙還研究過,但還是差了一點。但它從前也沒好過,所以治不好對我也沒有影響,反倒不用擔心因為突然變好出什麼差錯。”
真明珠將手中的玉令塞進他手中:“上仙,這是宿明真家的玉令,是我手裡的最後一塊了。”
“玉令?”
真明珠怎麼還是喜歡給彆人能出入自家的令牌,柳閒朝著這塊玉令眨眨眼。
而且真家已經散了,這塊玉令除了能拿去賣幾兩錢外,已經沒了絲毫的價值。
“用這塊玉令能讓真家人做一件事,求上仙看在過去的情分上。明珠有一事相求。”真明珠誠懇地問他,連頭上大顆的寶珠都靜止不動:
“您能救救楊徵舟嗎?”
看來他壓根不知道真家的現狀,可楊徵舟從前說,真明珠自己把真家散了啊。
柳閒問:“……他怎麼了?”
“我在這裡遇見了他的一片魂魄。那上麵全是傷,他好像有生命危險,彆的我也不清楚。我是怨鬼,法力不足,不能從鬼域裡出去,上仙,拜托您去看看他,究竟出了什麼事情。”
果然。
未化形的青眼狐狸最怕人,幾乎很少出現在活人視野裡,冒著生命危險都要咬住連活人都怕的仙的褲腿,而後帶他來的地方,怎麼可能隻是為了讓他和兩人敘舊。
而且,剛才從劍上下來的時候,他明明親眼看到了楊徵舟的身影,所以柳閒才跑過去,可是轉瞬他就消失不見了,像是個一閃而過的留念幻影。
柳閒抬頭望向已經半點縫隙沒剩的鬼門,把癱倒在地傷心欲絕的小白從地上撈起來,沉甸甸地說:“我會去找他。”
“好了,小玉。”他拍了拍一直沉默著,好似變成了貼身保鏢一樣的謝玉折:“現在你可以把鬼門劈開了。”
*
“天呐,這就是鬼域和人間之間間隔的那道門嗎?深不見底啊!”
“這哪是?這是宮主剛才劈出來的裂縫,門在最最最下頭,早就已經關了。要是它還開著,沒有大能修士坐鎮,我們早被鑽出來的惡鬼吃乾淨了。”
“也對哦。那它還是彆開了吧。”
“不對!要是不開,宮主怎麼出來?”
“蠢貨,宮主當然能再劈開一次。”
“你們看,宮主用劍劈開的縫隙剛剛好和這個台子一樣高!該不會他當初提出要建它的目的,就是為了劈鬼門吧!”
“劈鬼門?劈開了有什麼用。裡麵的鬼一直和人類井水不犯河水的,宮主又沒必要插手管他們。”
“說什麼傻話呢。這是用來祭祀的台子,一塊一塊全是美玉堆上去的,越高,意味著離天更近,天上的神仙更能聽到我們祈福的心願。”
“原來是這樣。可宮主不是上仙的弟子嗎,他直接給上仙說一聲,難道不比站在石頭墩子上做法來的快?”
“你懂什麼,上仙早閉關了,宮主也見不到。”
“哇,他從來不提起,我都快忘了,他是上仙的徒弟啊。我還以為上仙隻是個編出來的傳說,沒想到宮主竟然是他的徒弟。和那麼虛無的一個人一起修煉,好好奇他們平時的生活。”
“有什麼好好奇的,上仙是我修無情道的榜樣,平時肯定是‘沒事彆找,有事自學’的狀態,壓根不帶理人的。”
“嘁……胡說。你也修的無情道,天天炸炸哇哇地,怎麼不是那種狀態?無情道隻是一種大愛的道而已,誰說不能有點私情了?”
“不過,宮主去鬼域乾什麼?”
“不是說宮主這些年一直在找人嗎,萬一他是想去鬼域找呢?”
“那他之前怎麼不劈?偏偏今天劈?”
“你問題真多,你怎麼不去問宮主?”
一群白點子弟子正一邊探頭朝鬼門上深不見底的裂穀看來看去,一邊嘰嘰喳喳地討論著宮主劈門的原因,卻突然直直地對上了一雙鋒利的眼眸,大睜的雙眼突然亮了,他們大聲道:“宮主回來了!”
長劍不知何時已被收起,謝玉折長身玉立,手提著個暖融融的古燈,像在彎月下閒庭信步,是從無邊血色中走出的一抹白。
而這抹白身邊,還有個眉含朱砂的高挑美人。
“宮主,你回來了,你沒事吧!?”那些人明顯很擔心他的安危。
謝玉折淡淡地“嗯”了聲,搖頭說:“我沒事。”
“小玉,我要走去找——”柳閒完全沒想到自己會從這裡出來,剛沒想到謝玉折看起來和這群人的關係還不錯。被一群人激動的大嗓門吵得耳朵疼,而且他總覺得自己現在不是能見人的樣子,緊趕慢趕地就想跑開,正在和謝玉折道彆,卻突然被人扯住了衣袖。
謝玉折抿唇看著他,眉間有微微的不悅和委屈:
“哥哥,剛才說好了,我們一起走的。”
周圍許許多多的白點子突然朝柳閒投來意味深長的探尋眼神,這眼神不是責備、不是嫌棄,而是好奇和……一種很讓人臉紅的曖昧。
柳閒承受不住這麼多人的探尋視線,他想也不想地應了:“那,那你和我去見楊徵舟吧。”
“各位仙君美人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請讓一讓讓一讓啊。”柳閒往人堆外麵跑。一手抬起手臂用袖口擋住了自己的整張臉,生怕被彆人看到半塊皮膚似的,另一隻手抓住謝玉折的手腕,直接拔腿暴走。
“那個人……好好看。我腦子受衝擊,反應不過來了。”
“喂,看到了吧,我就說宮主是進去找人的。去的時候還是一個人,出來的時候帶來了那麼美的一個男人……”
“宮主好福氣。隻不過為什麼他會在鬼域裡啊?難道他是鬼?”
“普通人,連靈力都沒有。”
“難道你們剛剛都沒聽到宮主在撒嬌嗎?他叫哥哥了啊!!”
“哇。真是。”
另一邊,柳閒已經不顧所有風險輿論,卷人跑走了。
他跑得很快,謝玉折屁顛屁顛地追,一邊思考一邊問他:“師尊也不能叫,哥哥也不能叫,柳閒還想我怎麼叫你?我父親叫我母親阿商,我叫你阿閒?亭?我們沒有成婚,總不能……總不能那樣叫吧。不過師尊要是想要我叫那個,我也不是不可以。”
他用著一副嬌羞新娘子的表情。
從眼神可以看出,謝玉折真的在很認真地征求他的意見:“你覺得呢?柳閒。”
“彆叫名字——”柳閒覺得謝玉折在某些事上格外固執較真,話和心思都格外多。他往前跑,一把從袋子裡不知道抓了個什麼東西出來,氣急敗壞地往身後一砸,被謝玉折信手接下來。他氣鼓鼓地說:“其他隨你吧。”
明明柳和閒都是普通的字,千年來有好些人叫過他的名字,可這兩個字從謝玉折的嘴裡說出來,總是不同。謝玉折的嘴就像被施了魔法,每一次的呼喊都像是擊中了在他陳舊的皮囊中滯澀了千年的破爛靈魂,謝玉折的聲音在他靈魂不規律的舊傷之上縫縫補補。
傷患處總會發癢痛苦,人會忍不住地用指甲去撓,但那是將要痊愈的表現,倘若一撓,反倒有可能加重傷痕。以至於每一次柳閒聽到謝玉折叫他普通至極的名字時,他都本能地抗拒,卻又難以違抗地沉溺。
柳閒惱羞成怒的斥責聲從前方傳來:“你怎麼不把糾結這些的心思用在重要的事上?”
被他扯著手腕一路跑,謝玉折高高的馬尾都在隨風飄蕩。他笑出了聲,盯著眼前人清雋勁瘦的背影,看著他輕晃著的發冠,自然又隨意地問:“還有什麼比你更重要嗎?”
柳閒跑得更快了,呼呼的風聲打得他臉疼,好像都把他的臉和耳朵給打紅了。
這檀宮是個什麼地形結構,怎麼還沒看到大門?
“師尊,不用再跑了。”持續這個動作很久之後,謝玉折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
這人總是喜歡做出小孩子似的舉動,什麼咬嘴唇扯衣袖,可憐巴巴地眼中含淚,就好像我天天都在欺負他似的。柳閒無言腹誹,卻還是依言停住了腳步。
謝玉折沉吟道:“雖然我也很想和師尊一起走下去,但是——”
“?”
柳閒的眼神已經能化作刮骨的刀。
所以我們就此分開?
行吧,我還不想呆在這裡呢!
他已經鬆開了謝玉折的手腕,卻見眼前莫名其妙地出現了個又氣派又雅致的馬車,車前被幾個七彩的毛絨絨團子拉著!非常可愛。
謝玉折撩開門簾,彎腰對他做了個“請”的手勢,抬眸對他彎唇一笑:
“但是去想去的地方,坐車,應該比用腿更快吧?”
第112章 人情易散
也不知道拉著車的究竟是什麼生物, 總之它們很可愛很活潑,很符合柳閒愛花哨的審美;總之它們的前進速度很快,不一會兒就快到達楊徵舟的府邸。
在馬車上, 柳閒問:“這幾年楊徵舟在做什麼?”
謝玉折沉聲道:“每每上修界有召集的宴會,楊老板有時會赴宴,有時又會抱病推辭, 近幾年請辭的次數多了很多,偶爾出現時,也能看出來他的身體狀況不佳。我隻在那種時候見過他,除此之外,我也未曾聽說過彆的行蹤。”
說著,他翻開一張金粉彩繪的信紙:
“某身體欠安,實在難赴雅宴。貴意難卻,某愧疚之至, 望來日病愈之時,再與諸君重逢,共享盛宴之喜。
楊家家主之弟徵舟敬上”
信紙上蘭竹之姿的字跡,和端正的漆紅小印,無不彰顯著這就是楊徵舟的親筆字跡。
首先關注讓柳閒關注到的,並非他是抱病,而是他竟會請辭。他詫異地問:“楊徵舟回上修界了?”
要知道, 自從決定永居下修界後,楊徵舟再也沒有在修士聚集的地方上出現過。當年在上修界, 僅憑著自己的一雙眼睛,讓但凡持著能反射光亮的物件的人都被“驚鴻一舞鏡中仙”深深折服的幻術天才, 就像是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從此銷聲匿跡了。
謝玉折說:“他有時會出現, 但總是會早早地離開。”
柳閒驚訝極了。
對於一個自詡已經早死的人,楊徵舟從來都不赴宴,怎麼現在還寫起偶爾去不了之時的道歉信了?
到了目的地,馬車平平穩穩地停了下來,柳閒撩開門簾下了車,叩響了清雅的宅邸大門。
一個兩鬢斑白的老人從門後探出了一個頭,問:“公子,您找誰?”
柳閒不失禮數地遞上了名帖:“我找楊老板,他可是住在這裡?”
老人了然了,他轉身離開,應該是去給屋子的主人通傳消息了。二人在門外耐心等著,不一會兒後,大門便被拉開,老人帶領他們進入了府中。
剛踏進門,便看到了如畫的風景。
“楊老板,周宗主。”
楊徵舟身披大氅,一身寫意墨色,正攏著一個暖爐,連腦袋都戴上了一個保暖的白絨帽,像一隻在雪地裡打滾的狐狸。他望著遠方,半分不急地坐在屋簷下,眉目溫和,好似平江岸上的山,山上垂下長長的藤蔓枝丫。
而在他身旁的軟墊上,盤腿坐著周容恙。他低束馬尾,身著霽藍,長長的睫毛在眼下落了一片陰影,抬手撫琴,琴音錚錚。二人相伴,高山流水,公子如玉。
周容恙專心在琴音之上,並沒有抬頭,而楊徵舟已經注意到了他們的到來,他好像已經無力抬動身體的其他地方,便讓整個身體都往前傾了傾,微微笑著,可看著連笑都很吃力:“柳閒,玉折,你們來了。”
對二人的突然造訪,他麵上並沒有多少驚訝,反倒是早有預料似的,溫聲為周容恙對客人的不理睬的舉動解釋著:“容恙在為我彈琴治病,他說想要治好我,琴聲不能出現分毫差錯,此時正是關鍵的地方,他不能分神招呼你們,我代他向你們問好。”
柳閒不在意地點點頭,他看了眼楊徵舟異常的穿著,又抬手擋住自己的眼睛,遙遙看了眼天上的烈日,勾著唇詫異問道:“之前下雪的時候,楊老板說搖扇子是風度;現在是三伏天,你怎麼又穿起貂了?”
楊徵舟輕輕地笑著,雙眼都彎成了一個好看的弧度,此時他看著非常高興:“那種小事你都還記得。”
他無奈地歎了口氣:“後來我發現,那壓根不是風度,是我不小心生病了啊。”
柳閒立即問:“什麼病?”
“容恙說,那似乎是什麼熱症……讓我的感知和常人有些不太一樣了。不過我不通醫術,不太清楚。”
楊徵舟坐姿端正,慰然地看了眼在身邊為他撫琴治病的好友:“容恙是藥宗的宗主,我相信他能治好我。他如今放下了藥宗的事物,日複一日陪在我身邊,為我煉藥,為我彈琴,我的狀態比先前好了很多,你們不必擔心。現在是正午,我雖然會覺得陽光下溫暖一些,但也能想到,你們普通人站在烈日下肯定很熱,你們先回去吧。”
柳閒上前的腳步頓了頓,他的眉心壓低,詫異地複述:“回去?”
他千裡迢迢而來,還沒在裡頭走上十步,就要回去了?
“回去吧。這裡病氣太重,柳閒,你的身體本來就不好,我怕我會傳染給你,以後你……還是不要來了。”
說完這句話後,他低下了頭,開始翻閱手中的書籍,明顯是不想再見外客的模樣,而周容恙依舊無言地彈著琴,或許是因為長時間地撫琴,他的指尖已經滲出了血跡,眉頭也絲毫不放鬆地低壓著。
氣派的府閣之中,楊周二人坐在屋簷之下,一個彈琴,一個讀書;柳閒站在他們對麵,與之相顧,卻並無言語。
“回去吧。”
“好。”
剛從馬車上下來的柳閒,又頭也不回地離開,快步鑽回了車裡。
離開時,他正襟危坐,眉頭緊鎖,一路上都沒有發出半點聲音,謝玉折也隻是安靜地跟著他。
等到和那兩人相隔八千裡後,他終於一字一頓地開口:
“有問題。”
“楊徵舟從小就對客人非常客氣,即使場麵再難看,我也沒有見過他這麼直接地要客人離開。”
兩百年多前,柳閒還在上修界當上仙時,有一日豔陽高照,消失了十多年的方霽月出現在他麵前,笑吟吟地說,她最近過得很快樂,要找他敘舊,分享自己的快樂。
彼時她還說,她發現上仙總是一個人,好孤單,她覺得他不該這樣,未來想帶自己的小孩來陪他玩。
當時柳閒坐在樹底下,手上的鵝卵石都撲騰一下墜進了溪水裡,他看著水中自己的倒影在不停顫動,驚訝地複述道:“你的、小孩?”
方霽月說,這十五年,她和楊家家主在一起,有了兩個可愛的孩子。
他們坐在燭火旁,方霽月給他講了一整晚,從“我用傀儡絲操縱了一個做的很精良人偶,那個超仿真人偶竟然是楊家家主幻境裡的幻象,我向他發出挑戰比武奪偶”開始的,兩個擁有變態能力和愛好之人的魔幻愛情故事。
那天,方霽月把玩著手裡的棋子,平日總是裝著人偶數據的眼裡,笑意亮閃閃的。她驕傲地給柳閒介紹她有兩個聰明伶俐的孩子,一個叫楊婉音,一個叫楊徵舟,她說,這兩個孩子完美地綜合了他們夫妻倆的所有優點,每天晚上光是想到他們,她就高興地睡不著覺。
她還告訴了柳閒這兩個小孩名字的來曆。
楊婉音出生時就沒有哭,等到後來同齡幼兒都開始學習叫“娘親”的時候,她還不能發出哪怕斷斷續續的音節。為了治好她的啞病,他們去藥宗找周在頤,嘗遍了百味藥,四處拜訪名醫隱士,就連姑娘的名字都為了尋吉利改為了“婉音”,隻是希望她能發出哪怕一個短短的音節。
後來終於找到方法,她苦研人偶術,她化用自己平時讓人偶發音的方法,她的丈夫用幻境進行引導治療,他們治好了自己的女兒。
第二個孩子來的突然,那段日子一家人被頻頻追殺,總是苦於找不到渡河的船,常常身陷險境。他們想要找個地方安頓下來,便為他取名為五音之中的“徵”,既有了和姐姐“音”的關聯,亦音同“止”,止了一家四口漂泊的舟。
那時候方霽月還年輕,從前的數十年都隻醉心於木頭關節,完全不是現在這副好相處的溫柔模樣。她和多數人交流都隻有“哦”“嗯”“啊”三個字節,碰壞她半根紅線就要做好被追殺三天三夜的準備,因為手上拿著能取人性命的紅線,她甚至還被人戲稱為比黑白無常更高一個等級的“紅無常”。可那時的她講起家人來,卻滿眼都是星星,這樣的情形,叫柳閒看了好新奇。
方霽月經常來和他講新的故事,幸福到水雲身的花都要流淚了。可某一天過後,他便很久都沒再看到她,他原以為,她一定和家人在一起很開心。但是,柳閒也一直沒有聽到過二人的婚訊,就好像除了他之外,沒有其他人知道,上修界兩個大家族的家主已經婚育了。
後來,楊家的家主找到他。
這個人不常露麵,他突然出現時,柳閒正在洗衣服,差點沒認出來來人是誰。
先家主麵色不好,看著鬱鬱寡歡,左手牽著個豆蔻年華的小女孩,右手牽著個沒他腿長的小男孩,出現在連半個結界都沒有、平時壓根沒人來的水雲身裡,把毫無防備的柳閒嚇一跳,手一抖,衣服都順著水流飄走了。
兩人夫妻相,都喜歡挑他待在水邊的時候出現。
這個人說,他要死了,孩子還小,聽霽月總是誇上仙人好,所以想請上仙幫他帶倆娃,求上仙不要告訴任何人,這兩個孩子的身世。
說著說著,他差點跪了下來,哭著把身上的狐令遞給柳閒,說用這個能號令楊家所有的人,還能聽懂狐狸的語言,和所有的狐狸進行基本的交流,雖然功能不多,但已經是他能給出的全部。
那時候柳閒才知道,楊家強盛的幻術為什麼會傳不了外人。
因為他們都是一群青色眼睛的狐狸,血脈最純淨的這一支,和山海經裡寫的一樣,有九條尾巴。
柳閒問:“方霽月呢?”
那人答:“霽月離開了。”
不久後楊家家主果然死了。
而過往的日子就像煙雲夢境,方霽月竟然早已離開了家,回到百煉穀做回了宗主,無論兩個孩子怎麼找她,甚至埋怨起了“拋夫棄子的母親,她都避之不見。
柳閒問過她。
她沉穩了很多。她說:“蘭亭,我有比待在他們身邊,比養育他們之外,更加重要的選擇,肩負起我不僅是個母親的責任。”
她眼神冷淡地就像前些日子那個樂滋滋描述自己孩子的人不是她一樣。
不過,雖然這兩個孩子就這麼留在了柳閒身邊,但好在她的大女兒婉音足夠獨立,雖然由於先天的疾病,她十歲才能好好地開口說話,可心智卻比彆人早熟太多。那時她才十五歲,年紀輕輕就能支撐起整個家業,讓楊家經逢重創之後,仍能在風雨飄搖的上修界中屹立不倒,年僅七歲的楊徵舟,也在她的庇護之下好好地活了下來。
一年複一年,正因為有這個舉世矚目的楊家新任婉音家主在,被托了孤的柳閒才得以繼續偷懶,除了偶爾去新建的楊家“視察”幾番,教兩姐弟一點劍術之外,倒也沒做過彆的什麼事。
有良好的基因、姐姐的引領,楊徵舟也長成了一位唇紅齒白的溫潤少年,芝蘭玉樹四個字,就像是為他量身打造的一般。或許是從小沒有父母,還過過一段寄人籬下的日子,他養成了對誰都客客氣氣的習慣,從來不會像剛才那樣,生硬地趕走客人。
而現在他的麵色紅得不正常,雖然坐姿端正但筋骨已經少了很多支撐的力度,實在是有皮無骨,看著虛弱得很,除了臉之外,渾身上下被遮得嚴嚴實實,就像是生怕被彆人看到半點皮膚。更嚴重的事,他們還在鬼域裡遇到了他的幾縷魂魄。要知道,那是怨鬼才能進的地方——當然,還有他和謝玉折這種不要命的變態。
回憶起剛才楊徵舟的表現和言語,柳閒說:
“他和周容恙,有問題。”
謝玉折思索了片刻,回答道:“藥宗主如他所說,已經很久不……”
後麵短話柳閒一個字都沒有聽到。因為他的腦海裡突然出現了另一個人的聲音,那聲音十分空靈又縹緲,卻蠻橫地霸占了他的全部思緒。那個熟悉的聲音帶著親切的笑意問他:“蘭亭,你覺得這兩位小仙君,出了什麼問題?”
第113章 代價
問題?還能有什麼問題。
穿到這本爛了尾的爛俗小說裡, 爛作者還沒給每個角色設定完全就坑文了,如今整個世界的“問題”全都不出意外的俗套,免不了和愛、恨、情、仇、欲五個字有關。
沒吃過豬肉這一千多年還看過豬跑呢, 尋寶的死在其實是鎮仙的妖山裡還以為是自己不夠虔誠,求仙的死於汞含量超標的仙丹裡還以為自己飄飄欲飛升,喜歡上了無情道修的傻子以為自己能像小說裡一樣避開被真愛“殺妻證道”的路結果新婚之日就被一劍戳死, 修成了無情道的人某日還是會流下不知道是出自真情還是鱷魚的眼淚,世道本就是這樣,不是你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也不是柳閒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多的是人窮極一生最後求的求不得,柳閒一直以為蘭因絮果是個好成語,畢竟還有個美好的開頭呢。
再看周容恙和楊徵舟,他們倆那種狀態, 還能出什麼問題?
楊徵舟這隻高貴的青眼狐狸,他爹是據說由天地化成的九尾狐半仙,他娘天賦高得三歲就從自己穿的保暖小棉襖裡抽出了殺人的紅線,他身上一半一半,流著這兩個變態的血,九尾狐半仙就有九條命,在他還小控製不住自己的時候, 柳閒路過時粗略地瞟了一眼,楊徵舟可是不止有五條尾巴, 那就是不止有五條命啊!
他曾親眼看到過楊徵舟用下一條命,楊老板死時依舊優雅無方, 像從婆婆丁上麵飄下來的白絮,他好像不會痛苦也不會失落, 隻是張開掌心想要接住這場小雪。然後他閉上比湖水還要清澈透綠的雙眼,沉睡小半個月,青眼的狐狸就又滿血複活了,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的美好。
人隻有一條命,用完一條就永遠沒有了,所以那叫死;而楊徵舟有大於五條,所以柳閒從來不把他曾經的“死”叫做“死”,而是叫做“用下一條命”。
結果在剛才那個地方,他親眼看到楊徵舟要死了。他已經不分冷熱,全身的皮膚都被擋住隻露出一雙青色渾濁的眼睛,明明上一次見的時候那雙眼睛還在盈盈發亮,這一次卻布滿了紅血絲、曾經透綠的瞳孔如今像糊了兩團臟臟的橡皮泥。要知道眼睛對他們青眼的狐狸好重要,他們引以為傲的幻術就是以此為媒介。遺傳了他父親變態思想的工作狂周容恙為了他不理事務,這算是傳說中的“從此君王不早朝”嗎?可惜他不是為了看貴妃醉酒,而是為了救自己的好友,為他撥弦撥到手指頭都爛了。
柳閒以前想,大能修士一條命能活三百多年,楊徵舟可是有大於五條命的半仙,三百年乘以五,他難道不該有上千年的壽命?所以按道理來說他現在才正值年少呢,所以他這個老不死的和楊徵舟這個小不死的才能湊到一起做“好朋友”。
可是後來他猛的想到,楊徵舟的爹有九條尾巴,看起來比楊徵舟還要多幾條,結果還不是連娃都沒養大就死了?是命數太多,所以就沒有普通人那麼珍惜嗎?
此時柳閒知道,這一次楊徵舟用不了下一條命了,他是真的要死了。他不知道這那個人來說,究竟是死了好還是沒死好,但對他自己的私心來說,這是他僅剩在人間為數不多能稱作“朋友”的人,而且,難道要讓遠在百煉穀的方宗主、他的另一個朋友“白發人”送黑發人嗎?哇,喪夫後被迫離家,獨自住在陰冷山洞裡還要被子女埋怨已經夠痛了吧。
方霽月毫無回報地和他同謀這麼多年,他還欠她一個人情呢;楊徵舟還沒和自己心心念念的母親說上幾句溫情的話,應該也不想死吧。
所以柳閒回答了侵入他內心、朝他發問的那個人,畢竟即使他不回答,這個人也能猜到他的想法:“楊徵舟要死了,我想救救他。”
在鬼域看到了楊徵舟的魂魄,他和有變態體質的上仙不同,要是魂魄碎散了一部分,結局總是會走向死亡,苟延殘喘也是活不了的,為了彈琴把兩隻手廢掉也是活不了的。
一雙灰瞳在黑天中閃閃爍爍:“他命已絕,你不該插手。”
柳閒說:“他的命未絕。謝玉折從鬼王手裡取走了引魂幡,隻要用上那個鬼族聖物,楊徵舟就能救。”
“傀禍隻給了他能用一次引魂幡的血,那上麵還有侵染你身體的血噬。你用它來救楊徵舟,難道不怕成為鬼太子的奴仆麼?你背信棄義,他恨了你幾百年啊。”
柳閒低眉順眼地解釋著:“我少了幾片魂魄還是活到了現在,傀禍要是有殺我的能力我早就死了,夫子所說的這些!對我的身體都沒有太多影響。既然我能做到,那我就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去。”
步千秋從山石垂下的碧波綠絛下走出來,今日他穿著一身新綠,姿容姣好白嫩,比皇家的小王爺都還要逍遙。他折下一根枝木,笑了笑,那根連花苞都沒有的斷木便頓時開滿了米白的小花。
他把這束花遞給柳閒,無奈又縱容地看著他,就像素日威嚴的父兄在私下裡看自己寵愛的小兒子:“蘭亭,神仙不能插手世事,我能讓你留在人間,已經是對你非常大的寬容了。你想要不老不死的仙人之軀,又想要像一個凡人一樣活著,天下怎麼會有這麼兩全其美的事情?”
柳閒的聲音沉寂了片刻,而後他恭敬地點了點頭,及時地掉轉了話頭:“夫子說得對,蘭亭不會忘本。”
他要伏小做低,才不能和這個人硬碰硬。
卻見步千秋滿意地笑著,他往柳閒的方向走了一步,腰掛的長鞭簌簌作響,上麵掛著一張小布條,上麵寫著千年前的象形文字,柳閒悄然地看去——
“謝”!
頓時毛骨悚然。
他收斂眼神,抬起頭,已經換了一副表情,拖長了語調說:“不過……寬容?”
他接過花枝,看著小花在他手中逐漸蕭索直到灰飛煙滅,突然笑出了聲,懶絲絲地抬了聲音,戲謔地說:“時間過去太久了,夫子您就忘了。”
“我從來都不是主動留下來的。當年我從不周山上下來,被雷劈了一百八十一道,生出了長生骨。我的頭發被劈成了炭塊,衣服全都薄脆如廢紙,剛一下山我就忍著全身的電流沐浴焚香,換了新衣,拿出我新獲得的劍,滿心歡喜地找到您向您訴說這個喜訊,您笑著說‘真好啊,我就知道你能做到’,然後您把它從我的身上挖了出來。您說,這樣我才能留在人間,才能對您有所幫助,償還您救我一命的恩情。”
“我有點楞,但我還是說,我願意,畢竟人間多美好。於是我後背脊梁處的皮膚到死都會有一條永不消散的赤色疤痕,於是我的手上永遠都沾滿了擦破皮都洗不乾淨的臟血!”
柳閒的怒吼已經歇斯底裡,他瘋狂地來回揉搓自己的手掌就像長了疹子一樣癢得不行:“因為您,我到底殺了多少人啊……因為您完不成就會死更多人的命令,我到底殺了多少人,我自己都不知道!”
步千秋的表情並未因他的斥責出現半分變化,他平靜地說:“我不在你身邊的時間太久,謝玉折陪著你剛找回情感,你就忘了要尊師重道,敢用這種語氣和我說話了。”
“情感?”
“夫子了解我,那您當真覺得,欲念回潮這種事,對我有絲毫的影響嗎?”柳閒瞪著眼睛反問。
步千秋表情淡淡,他浮動眼珠看了眼謝玉折,眼神仿佛流水,唇角勾著神聖的笑意,他握著柳閒的手腕骨比磐石還要穩定,問句也說得好像陳述句:“對你沒有影響。對彆人呢?”
柳閒疑惑地問,笑得殘忍又純真:“對彆人的影響和我有什麼關係?我隻是起了興趣,大發慈悲想救條命而已,我想做成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因為彆人的命令。但到底來說他們都隻是活不過四百年的東西。”
看著他空洞的眼神,步千秋意味不明地說:“是啊,你不在乎彆的。”
“柳閒,人都有任性的時候,小小的脾氣也是枯燥生活的一種調劑,小孩都愛鬨脾氣,所以我一直都很縱容你。”
握著他腕骨的手掌越來越用力,灰瞳的仙人仍舊平靜地說著:“可是,有些錯犯一次就該足夠長教訓了,你犯了兩次,如今還想犯第三次。‘事不過三’,你原先世界春秋時期的論戰典故,難道離開太久,你已經忘記了許多年前做個普通人的生活了嗎?”
“我本來是想來此處置彆人,還以為是謝玉折的緣故,沒想到原來問題的本源出現在你身上。你不滿我,所以變得任性。你想自由,想做這麼多出格的事,可我多希望你還是那個事事聽話的小花。”
哢嚓——
沒有人說話,豆大的汗珠“啪!”一顆顆落在地上。柳閒仍直立著,他仰頭往天。
代價啊,這就是任性的代價。
發了狂的謝玉折在他一旁拚了命地向靠近步千秋,可連他的身都近不了一步,連聲音都發不出來。步千秋身上籠罩的是上仙都破不了的護身結界,那不是靈力也不是劍意,而是天地靈氣對他們造物主的永恒守護。
“柳閒!!”
謝玉折大吼著。他目眥儘裂,雙眼布滿了猩紅的血絲,手上的劍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劍意已經化作實質在空氣中迸發,劍光如波動的水流一般飄然,他口中念著低沉繁複的古文字,直直朝步千秋刺去!
那是獻祭靈魂的禁術,燃燒著天道之子的靈魂,他的劍竟然真能破開結界一寸,馬上就要砍掉步千秋那雙僭越的手掌!
似是沒料到他會突然強悍到如此地步,步千秋及時地往後退了半步,做出防禦的姿態,皺著眉提醒他說:“一段再親近的關係裡,兩個人也很有可能吵架。我和你師尊相識上千年,有過不少分歧,最後他都認錯了。而你隻是個局外人,現在就看了這麼點,竟然就想對我動手?”
“你想殺我……亦或者說你已經想我死很久了。從什麼時候發現我的?當年我接小花回家的時候麼?哎,有這麼一雙灰色的眼睛,有時的確很難辦啊。”
他笑吟吟地看著柳閒:“可是,你的師尊,好像舍不得我死呢。”
柳閒冷臉看著謝玉折,他滿臉都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嘴角蒼白到隻有沁出的血有顏色,他命令道:“退開,這件事和你無關。”
謝玉折身上的氣焰被那雙冷漠的眼睛澆滅了三分,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插在柳閒肋骨的折扇:“師尊,可是您……”
“謝玉折!”
柳閒的表情已經黑到極致,他猛的一腳踢向謝玉折的膝蓋骨,哢嚓一聲後青年倒在地上,他跟著蹲下來,一拳砸向青年曾被他戳穿的心口,冷眼看著謝玉折痛苦地噴出一口血,他用完好的左手腕拎著謝玉折的衣襟,素日清越的聲音仿佛都因為難以遏製的厭惡和怒意顫抖起來:
“我什麼時候給過你反抗的權力?”
這一拳一腳完全傷不到他的根骨,卻比當年一劍還要痛千百倍。
柳閒眼裡的凶光刺得謝玉折渾身上下的毛孔都像被插入了千百根針,這是他第一次聽師尊這樣和他說話。
謝玉折的瞳孔不可置信地顫動著,他剛想開口,卻見柳閒手中已經握起了那柄他親手打造的彎刀,利刃抵在他的臉頰上已經劃破薄薄的皮肉,流下了鮮紅的血:
“再多說一句討人嫌的話,我就用它割了你的嘴。”
第114章 灰瞳長鞭
分不清究竟是從心臟哪傳來的劇痛讓謝玉折愣在原地, 好半晌他才想起來要搖頭。
柳閒是在生氣麼?柳閒在氣什麼呢?他該說點什麼好呢?還是聽柳閒的話,顧著自己的嘴,什麼都不說呢?
謝玉折的大腦空空蕩蕩, 他什麼都想不通,巨大的恐懼與悲傷卻將他的整個身心充斥,像有人在他變成一團漿糊的腦袋裡敲喪鐘, 鐘聲響不起來,但他能感受到致命的危險。
恐懼與悲傷一半一半,一半出自於他看向柳閒的眼睛,另一半出自於柳閒。
柳閒步步緊逼地把他逼得抵在山石上,沉聲威脅著他,渾身像八風不動一般地穩定,但越是這樣,謝玉折越是能感受到, 他瑩瑩若桃花般的雙眼裡,閃爍著恐懼。
是什麼讓他突然變成了這樣?那個灰瞳的男人可是折斷了他的手腕骨啊!一個劍修的手腕骨!!那是柳閒的手腕骨!
同心護身咒為他的心裡傳來千刀萬剮般的刺痛,謝玉折素日挺拔的身軀戒備地弓起,在柳閒如千劍割身的威勢之下,他乖乖地閉上了嘴,閉上了沉鬱得仿佛蘊含著暴風雪的雙眼,低眉順眼的表情彰顯著他已經不會再做出任何反抗或者僭越的舉動, 拳頭卻緊緊攥著。
殺了他。
步千秋。
這個世界上不該存在能威脅到柳閒,亦或者說會讓柳閒感到恐懼害怕的人。
我一定要殺了他。
而此時見他不再言語, 柳閒已經冷著臉回到了步千秋身邊。
他立在在那個身邊連風都激不起半分的灰瞳男人身後,微微垂著頭, 恭順道:
“夫子,謝玉折不懂事犯了錯, 是我管教不嚴,我會好好責罰他。”
煩得要死,柳閒的心情就像是看到了被打翻的柴米油鹽、纏成一團隻能剪開的絲線、辛辛苦苦養出來的實驗用雞鴨被路人抓走煮著吃了……大概就是這樣一種苦惱的心情。
謝玉折啊謝玉折,你何必為了我出這個風頭呢?
隻是斷一根骨頭而已,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那不就是說無論身上斷了什麼地方,都是一百天就好了嗎?有這種好消息在,謝玉折為什麼還要那麼大的反應呢?
何必和人硬碰硬,一個百天就能好的骨頭,這能有自己的一條命重要嗎?
要知道步千秋身上帶著鞭子啊。
柳閒親眼也就寥寥幾次看見步千秋持鞭,這幅畫麵稀罕得光用一隻手都能數出來。
步千秋有好強的控製欲,不喜歡不聽他話的人,而麵對討厭的人,他從不親自動手。
萬靈的造物主,總有各種方法給自己的子民降下神罰,僅僅是極稀少的幾次,情況比較棘手的時候,他才親自地執了施刑的鞭子。
到那時,步千秋的腰上就會掛一根銀色的長鞭,鞭子把手上綁著一張布條,布條上寫著那個可憐將死之人的名字。這張布條並非是他親自手寫的,而是他對誰有了殺意,那上麵就會出現那個人的名字,神靈身上的東西總是那麼神奇。
而後一個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或醜或美,或不凡或平庸的不同模樣的人,就會出現在這個可憐人的身邊。殼子不同,靈魂卻不會變。他的眼睛是灰色,手執著光滑到好似沒有一絲摩擦力、卻能如同巨蟒一樣能把獵物牢牢束縛窒息甚至最終如煙塵滅散的長鞭。
柳閒知道,本來步千秋隻是對他要救楊徵舟有些生氣。因為在他心裡,楊楊徵舟必死無疑,而這個名為“柳蘭亭”的他的後輩,完全不該費力氣去強求讓他活著,那是為彆人的沒意義的逆天改命。
但這天柳閒就是要逆啊,這命柳閒就是要改啊!他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了啊!他就是要救楊徵舟啊!他本來就不想欠彆人人情,剛好趁這個機會還了方霽月的情啊!
而且真是奇了怪了,我要做什麼事,耗的是我的心力,和步千秋有什麼關係?
在剛才經過了剛才那一番之後,特彆在他的骨頭被掰斷、而謝玉折為他一怒破了護身結界之後,步千秋腰掛的鞭子上的布條上出現了“謝玉折”這三個字。
那是千年前使用的古文字,柳閒好歹是從那個時候就穿書過來了的人,雖然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但他的記性並不差,他還隱隱約約地能認出來一點兒。
同樣灰色的三個字,就像戰鬥遊戲gameover角色倒下之後屏幕變成灰色然後角色除了複活之外再也不能行動隻是倒在地上一樣,灰色的“謝、玉、折”。
但謝玉折又不是遊戲裡的角色,也不再是作者隨意寫兩筆就能改變命運的npc,他是能死的活人,活人是不會有複——
曾經有一次複活的機會,被柳閒給用掉了。
步千秋的灰瞳裡閃著異樣的光芒,他垂眸笑看著滿臉是血的謝玉折,眼裡滿是慈悲。他沒有回頭,也沒有轉身,完全沒有看著柳閒,隻是用銀灰色的雙眼憐憫地看著彎腰支撐著膝蓋的謝玉折,話語卻是說給身後畢恭畢敬地柳蘭亭。
他緩緩道,仿佛很有經驗似的:“無妨。小家夥被寵壞了,就會是這副模樣,我知道,你也知道就好。”
“若是主人一味地寵愛,縱容貓在家中胡來,漸漸的,貓就會把自己當成和主人同樣地位的人,以為自己能好好吃飯睡覺都是理所應當,殊不知那全是主人給它提供的優越條件。而此時嬌生慣養的貓已經退化了,失去了太多捕食的能力,連老鼠都不抓了——甚至有的貓還會害怕老鼠,他們不知道自己一旦離開主人出去流浪,多數都熬不過那個百草凋零的寒冬。”
柳閒點了點頭,輕聲說:“蘭亭知道。”
知道歸知道了,可是,能這麼類比嗎?
如果謝玉折是他口中的“被寵壞了的寵物貓”,
而按照謝小年輕現在的實力……他從修羅觀底活著回來了。他甚至還帶了一個烙印纏身纏了千年的重罪之人回來。
因此他絕不是活不過寒冬隻會喵喵叫的“被寵壞了的小貓”,他已經是人間強者,有著讓絕大多數人經曆寒冬或是暖春的能力。
而他唯一顯得弱勢的地方……隻是因為他在我身邊伏小做低而已。
謝玉折本來已經走上了前途無量的道路,柳閒很清楚。
而未來會無限風光高立山巔之上的人,滯留在他這麼一個早已停滯不前的人身邊,才是自行從順水千流的寬廣大海上的巨型遊輪裡走出來,跳進身處狹窄激流裡的他為自己一個人打造的破爛浸水小木舟裡,自斷了前路。
步千秋今天的話尤其的多,他這麼溫柔又無所謂的人,仿佛要把這輩子的話都說完了:“自己好吃好喝養著的小貓,若是還敢抓撓對他好的主人,難道不該打嗎?未經我們的允許,他就敢插手我們之間的事情。它都敢把自己當主人,爬到真正的主人頭上了,若這時候還不給點教訓,遲早它會因為想吃活肉,一口咬斷你的脖子,再把你苦心經營多年得到的家攪得一塌糊塗。古來寵宦孌童妄圖攝政也是如此,一味放縱地寵愛隻是自掘墳墓。”
柳閒眨巴著雙眼,抿著唇說:“蘭亭知道。”
哈,照他的意思來說,謝玉折是“貓”,他就是謝玉折這隻貓的“主人”。
再反觀剛才的情景,是被寵壞了的小貓想要咬死主人嗎?是小貓想要蠻硬地插手主人和彆人的事情嗎?還是他把自己當成主人了,想要把真正主人的家攪亂嗎?
攪亂……噫,我和步千秋哪來的家。
我家在下修界,和雍國邊邊上的小鄉野裡,那裡麵有我親手種的花草和忍著惡心買來的鳥呢,也不知道他們怎麼樣了。
什麼寵臣孌童,難聽。
如果非要用這樣的比喻,那明明是平日裡被放養的小貓、還曾經無緣無故被主人丟棄了的小貓在再次遇到主人之後,還屁顛屁顛跟在狠心的主人身後,在看到主人被壞人搞受傷了之後為他打抱不平、想要在巨人手中用自己微薄的力量救下主人而已,何錯之有?又有何嬌縱可言?
君子論跡不論心嘛,不論謝玉折心裡想的什麼,至少他真的這麼做了。柳閒的想法很隨意。
步千秋還在說:“‘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於予與何誅?’*你倒也不必責罰謝玉折了,他終究隻是一個癡心妄想的凡人。這麼多年,從春山寺裡出來這麼久,你也該認識新的人了。”
柳閒說:“我知道了。”
步千秋說:“那走吧。”
“走?”柳閒臉上出現了幾瞬的空洞,本來他隻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嘴上應應而已,可現在及時捕捉到了這個字眼,他答應不了。
步千秋反問他:“你不是已經玩夠了嗎?”
“可是……”柳閒遲疑了,他咽下嘴邊溢出來的血液,垂下手,斷掉的手腕隨著搖晃。
走哪去?這個人又想帶著他走哪去?柳閒哪都不想和他一起去,即使單單是為了自己的耳朵著想。
要走嗎?
這就是一番任性後事情做過了火的代價呢。
挖了上仙的一隻眼睛才做成的事情已經夠違背常理了,一向追求順應規則、常言“身為神仙不得插手人間世務”的步千秋沒找他追究,已是極好。
而他竟然還敢在謝玉折這個當事人身邊逗留這麼久,和他綁了同心護身咒,還和他接吻擁抱,還答應了他……和他試一試。
雖然他並沒有感受到他們現在的關係和平時和過去有什麼不同。
其他人在……談戀愛的時候會做什麼呢?一起去逛遊樂園坐摩天輪,在激流勇進被潑一身水時護住對方,深夜瑟瑟發抖地臥在對方懷裡看鬼片,夜更深情到濃時的時候呢?
可是他和謝玉折呢?師徒師徒,也就親了幾下,其他……好像根本沒有什麼區彆啊。這個世界雖然能修仙,但沒有通電,娛樂活動實在是少了太多,而被潑一身水之後他可以直接用內力把身上的水花蒸乾;至於鬼片,他見過比鬼恐怖的東西多了去了,那些東西個個都會匍匐在他腳邊,反過來怕他還差不多,因此以上這些情景,在他身上壓根不會出現。
他和謝玉折所做的事,就是你救我我救你,我要死了你活過來,諸如此類大開大合波瀾起伏的日子,沒什麼平淡美啊。
柳閒微微蹙著眉,他沒意識到自己心裡那種不舒服的感覺,竟然是幾分遺憾。
而且為什麼在夫子心中,他在人間做的那些事就不算插手世事,而我就是犯了大錯呢?
哎,*這就是官大一級壓死人,力強一寸榨乾魂啊,柳閒輕輕地歎了口無聲的氣,惋惜地搖了搖頭。
摻雜著恐懼的熱血不要命地湧上大腦,柳閒心中更多的是棋逢對手時的激動熱切,天地造物主的化身,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神仙步千秋,通曉萬事萬物之聖靈,您現在的實力究竟到什麼地步了?蘭亭真想試一試啊!
前所未有的害怕爬滿了柳閒全身,麵對的是力量空前強大又一無所知的敵人,將死的快感充斥了柳閒整個大腦!
此劍一出,便隻有你死我活!
“錚——”
寒厲長劍顯影而出,柳閒笑著指向步千秋,身後成片的長劍暴起,透白的光帶著凜凜寒氣刺亮了整片天空,千萬柄長劍齊發不帶一絲留念地刺向灰瞳的男人,他咧著嘴,疑惑地問:“夫子,我為什麼要走呢?”
第115章 方女俠
上仙甚少出劍, 不周劍出光耀四方,引得天地俱動!
在這片令人眼花繚亂的炫白劍氣之中,謝玉折撐著劍直起身, 他看不見灰瞳男人的行動,隻能看見柳閒的身影。
柳閒執起了劍,那他更不能袖手旁——
卻見一塊小石子突然不輕不重地擊中了他的指節, 隨後像打水漂似的朝西南方向越彈越遠,伴隨而來的是一句仙力傳來的私語:“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此時不跑更待何時!?步千秋不會對我動手但他是真會殺你你現在不走就隻有死路一條!”
讓我走?大敵當前,我如何能退縮?謝玉折不讚同地忽視了這句話。劍已出鞘,卻已被擊飛千裡!不知從何而來的青鸞車接住了他,轉眼前身邊的光景已經變成了空曠的車內,他身旁有一隻小狐狸。
猛的撞進一輛馬車讓謝玉折頭昏眼花,意識就像進入了幻境一般虛無。手腕軟得拿不起劍,他看見窗外柳閒收劍側身, 凝重莊嚴地朝步千秋行了一禮,好似是站在比武台上的魁首仰起頭,朝高坐寶座上的大能的邀請。
即使離得那樣遠,他好像也能聽見柳閒輕悠悠的聲音,說:“夫子,多年不見,蘭亭想與您比試一場。”
劍拔弩張之時, 他這樣說。
雖說已經煉成了心劍,可他到底也是剛剛被折了手腕骨的人, 如此挑釁那個深不可測的“夫子”,柳閒又有了什麼彆出心裁的計策?
無暇多思, 謝玉折立即起身往外衝去想要回到原地,卻在撩開馬車門簾時愣住了。眼前哪還有外景的蹤跡?
這輛馬車之外連通著的, 是與它裝飾相同的另一輛馬車!
重重疊疊,不見來處。
他被石子砸過的指節再次傳來一股刺痛,那隻小狐狸咬了他一口。他低下頭,肉乎乎的爪子遞給他了一枚傳音石,石頭一亮,呼呼的劍風之聲便擊打著他的耳膜。
風聲隻傳來了幾個字:“不必擔心我,護好自己。”
柳閒是個倔脾氣,一旦下決心要一個人做的事,就好像生怕被彆人撿了便宜似的,絕不會讓彆人插手,謝玉折了解。可是一般他搶著要做的那些事,有哪件是真的為他自己好的呢?多的是謝彆人避之不及的大禍害。謝玉折瞥了眼如鏡對鏡一般延伸千裡的門簾,沉默了少許。但他並沒有停止動作,隨後劍柄緊握,內息凝聚,他欲以此破除幻境!
“我已經不是什麼都做不到,隻能望著你的背影的小玉了。”屏息念咒時,謝玉折輕聲說,像是說給遠方將他逼走的人聽,也像是說給他自己聽。
不要丟下我。
我已經有了不再袖手旁觀的權利,絕不會讓柳閒隻身犯險,一個人逞強。
傳音石的聲音響得好及時,那人就像讀懂了他的心聲:
“並非是我逞強,這隻是我權衡利弊之後做出來的選擇而已。他此行是來殺你的。”
謝玉折原先還以為柳閒會笑眯眯地朝他歎一口氣,說些什麼“這隻是我隨心所欲想做的事情而已”,就像以前那樣打個哈哈就把他搪塞過去,沒曾想此時他已如臨大敵一般凝重認真,半點調笑輕鬆的意思都沒有。
他了然地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真的明白了,不過,明白了不代表會照著做,畢竟每一次對柳閒所作所為的順從,換來的都是他又一次對自己的傷害。柳閒愛護著彆人,卻從來不愛惜自己。
謝玉折往下瞥了一眼,腳邊躺著的狐狸嚶嚀著,它有著一雙青色眼睛。天下集幻術之大成者,無非就是楊家幾人,而其中又屬直係血脈的楊家姐弟最為精通。
時至今日,謝玉折已是實力天下卓絕的佼佼者,精神世界達到了非常穩定的狀態,旁的東西很難入侵他的靈海,因此多數的幻術對他來說都沒有用。而現在他卻偏偏在剛受傷後防備心極強之時,輕易地被困在了這無邊無際的馬車裡。放眼未隱世之幻術大能,能叫得出名字的幾位,不就隻剩了問鼎多年依舊活躍著的楊家姐弟了嗎?
將顧長明架空,成為檀宮宮主之後,謝玉折倏地發現權勢是個多好用的東西。從前費儘心思和人虛與委蛇想要打聽到的各路消息,如今隻需要一句話,就有各路人馬前仆後繼地想要為他幫上這個忙,哪怕隻是在他麵前刷個臉熟都好。也難怪顧長明當初會那樣熱衷。
於是乎,他終於知曉了柳閒與楊家非比尋常的關係。
在謝玉折爺爺的爺爺還沒出生的時候,也就是方霽月年輕時,她還是個狂妄不羈的女俠。她和彼時的同樣恣意妄為的柳閒誌同道合——其實野史裡更常用的說法是“臭味相同”,他們都是會惹不少大麻煩的主,關係並不賴。好在兩人有身份技藝傍身,一直肆無忌憚。
而有次她外出“閒遊”,剛好遇上了平日在風風光光的上修界沒見過的新玩意——野獸狀、渾身長滿粗糲獅毛的兔獸人身獸,據說是由兔子變異而來。她覺得新鮮得很,駐足圍觀了半天,在拍賣行裡花大價錢把十五隻兔獅買了下來想要研究研究,彼時天下人都在好奇這位易著容的大方公子是誰,又財大氣粗又變態。
而後方霽月銷聲匿跡了許久。兩個月後,上京十五位消失的乞兒全都被找到了,不過已是兔獅的模樣,隻能依稀從眉眼和身材辨認出幾分,方霽月手上纏著厚厚的紅線,緊抱著這群兔獅哭得淚流滿麵,說“是我學藝不精真的救不了你們”。
再之後上修界便傳出了煉獸李家的醜聞——以人煉獸。李家被發現做此殘忍之事的契機,便是某日在鄉裡人安葬兔獅的墳墓前,看到了其家主李和裕修為被廢,像個傀儡一般無力,身纏紅線直直跪倒著,那有生命力的紅線,一看便是方家大小姐的無常雀。
方霽月親自出麵押送李和裕,在審決會間清清楚楚地列出自己搜羅的李家百樁罪狀,一舉把李家相關人士送入了牢獄,解救了其後院鎖著的數百名無親乞兒。頓時她聲名鵲起,天底下無人不歌頌她的勇敢、善良和大義。
可凡事都有代價。那時候年僅二十歲的方霽月不知道,煉獸大宗這樣草率突然地倒台之後,會帶來如此多的連環效應。
首先,是李家親族的仇視。兩家人本就有些不對付,這件事一出,李家的人更加認為是方家故意來砸他們的招牌,更何況還讓他們蒙受了宗主下獄的奇恥大辱。而依附於李家的各族各宗也全都失了方寸,造成了慘重的損失,一環扣一環,怨恨叢生。於是,他們把所有矛頭都歸結到了“造成一切”的方霽月身上。李家衰落後人人喊打,沒有了賠償損失的資本,於是那群人找到方霽月,說是她害了李宗主,害他們落得如此下場,要求她給予補償。
“要不是你多管閒事,我們怎麼會到這個地步!”
“那群乞兒又沒用,拿來做個試驗,反倒是他們的價值!”
方霽月言一人作事一人當,自請脫離百煉穀,與之斷絕關係,煉器換錢,滿手絲線割傷,可即便如此也填補不了眾人口中的空缺。李家人所煉之術陰狠,再加之平日就對百煉穀虎視眈眈的各大宗門,麵對著滔天的債務和不知誰人雇來的許多殺手和隨時可能出現的邪術,即使是萬裡挑一的天才也回身乏術。
流言蜚語四起,仇恨欲演欲烈,最後方霽月甚至逃了一段時間的難,那時候,她已經有了自己的愛侶和孩子。
後來上仙出關,可為她平複冤屈時,她卻已經大變模樣。她性格大變,不再堅持,拋夫棄子,回到了百煉穀,又引得陣陣嘲諷。
隨後不知為何,仇殺者銷聲匿跡,故事被全部封鎖,一切就像未曾發生過一般,沒有人再敢提起。滄海桑田,如今已是一百多年後,“不知輕重”的方女俠成了清風曉月一般的方宗主,舉手投足之間都是盈盈淑女的香風。
她不再插手外務,四處都是讚歌,再也看不出一丁點兒當年捅破天之後依舊大笑著說“不悔”的模樣。而這件說出來沒人相信會是她乾出來的事,除了幾個大宗的禁閣小記裡可能記載著之外,再無彆人知道。
而當初同他一起過了幾年苦日子,隨後又被他拋下、再也不見不到一麵的孩子們,就是楊家的姐弟,楊婉音和楊徵舟。在他們連事都還記不清的時候,母親就離開了,即使聽得到消息也跟死了沒區彆;而父親許是因為鬱結於心,幾年後也病逝了,在病重之前,逾矩將他倆托付給了柳蘭亭,上仙竟然也接受了。
謝玉折終於明白,為什麼楊老板的劍術會是柳閒教的。如果是小時候就相識,他們親近一些,願意幫上一些忙,實屬正常。
可如今楊家的姐姐,楊家家主楊婉音,正在天衡山上參加五年一度的上修界萬宗講學大會。她作為主要的負責長老,路途遙遠,抽不開身來乾涉彆的事;而此地雖然離剛才和楊周二人見麵之地不遠,可楊老板那種狀態,哪裡還是有精力去管他的模樣呢?
不過無論是怎樣,無論青眼小狐狸的到來是突然出現,還是柳閒早已做好的謀劃,都不能阻止他。謝玉折沉心靜氣,開始尋找無邊境的破解之法。
在這個世界裡,當發現夢境中的事物並非真實、隻是由大腦想象出來的畫麵時,就會意識到自己身處於夢境之中;這種出不去的無邊境有著相似的道理。當境中人找到了這無邊無際的虛幻世界裡屬於現實的一部分時,或許就能找到破解幻境,回到現實的法子。
暫時出不去幻境,在擔憂柳閒的安危之餘,謝玉折非常感謝叢生咒的存在,至少這東西能讓他知道柳閒此刻心境平穩,身體也沒受什麼傷害。
有個悠遠的女聲如同嫋娜的香煙,款款浮上他的心頭:“小仙君,如果你還擔心著他的安危,那就聽從他的話。剛才那個灰瞳的男人……不,隻能叫做灰瞳的人,在仙還不是仙的時候,他就已經是柳閒的長輩了。柳蘭亭這個名字,便是他取的。他腰間的紙條上寫了你的名字,此行目的即為殺你,他是實力莫測之人,鮮少出手,但從未失手過。隻有柳閒了解他些,所以,他既要護你,你就不要再回到有界山腳下給他添亂了。那裡的泉水,即使是上仙喝,也有可能會失手。”
這麼多年過去了,謝玉折已經很久沒聽到過彆人叫他小仙君了。而這個舒緩沁人的聲音的主人,恐怕是……方霽月。是了,即使那兩個人不在,方霽月和楊家牽扯那麼深,她又本來就是個天才,掌握了幻術也不奇怪。
他記得,從前柳閒變小的時候,步千秋把小花照顧得很好。而且後來他還知道柳閒變小,正是因為步千秋想為他醫好眼睛。步千秋好像真的把自己當成了柳閒的父親,想要精心的照顧他。
可詭異的是,如果他真的對柳閒很好,為何柳閒會如此忌憚他呢?他早覺得其中有問題。後來他查到,所謂步千秋的“好”有多病態。他在一些小事上對柳閒好,在觸及到根本利益時,他又對他毫不留情。柳閒本能超脫俗世,他取走他的仙骨,逼他留在人間,他身後脊梁上赤色的疤痕就是拜他所賜。步千秋從前好像有能夠控製柳閒的能力,讓他成為了他最鋒利的刀刃,做了許多臟事。果不其然,從方才他親手折斷了他的手腕骨來看,就已經可見一斑了。
但他已經對柳閒那麼心狠了,可現在柳閒這樣挑釁他,他都沒有動他分毫。謝玉折總是想不通。柳閒把他的世界圍了起來,秘密、陰謀、軌跡全都被掩蓋在嘻嘻哈哈的玩笑話之中,他窺探不了他。他就好像是被籠罩在棚子裡逐漸長大的小芽,活在人造的天空之下,永遠會見不了世界的真相。
這些年他查了很多有關的古籍,有關上仙的從前。深淺筆墨裡講述著人們歌頌他斬妖除魔、桃李天下的恩德;忌憚他揮手便有令天地變色的無邊仙力;當然,除了對在世大能的景仰之外,他也有不少仇家。
據說在上仙飛升之後的好長一段時間,他消聲匿跡了。回來以後,他掌握的人間刑罰的權柄,按照天命書上突然出現律法處置人的罪孽。
當雖說是處置惡棍,可仍有許多人覺得此法蠻不講理,可在對神仙和天命的恐懼之下,多數人都敢怒不敢言。
因為這種處置毫無根據,難道一個人的性命不該有專門的知府衙門去判決,而僅僅憑藉一本被稱為“天命”的書上出現的字跡,就可以決定他的生死嗎?這樣不妥,他相信柳閒也是這樣想的。
柳閒曾說,自己不是真仙,而他會成為真仙。那時候謝玉折總是不理解,他已經不老不死,有著能攪動天地的實力,難道還算不上是仙麼?天底下除了神仙之外,難道還有那個凡人能做到這種事嗎?顧長明是凡人屆中公認的最強者,不論實力單論氣場,他的氣仍比柳閒低下一級,能被他穩穩壓製。
但柳閒的氣又和步千秋的不同。
此刻謝玉折才知道,原來是因為,屬於地上唯一的仙,上仙柳蘭亭的仙骨,在他剛飛升時,就被他的夫子步千秋蒙騙,被他挖了。
方前輩的囑托太誠摯,謝玉折知道其中不含欺騙,也知道利害關係。但他真正愛著一個人,其中種種,對柳閒的種種,並不是要用利益來權衡的,那便不是真心,而是交易了。他苦尋多年想要找回柳閒,想要陪在他身邊,雖然他的私心想要柳閒的愛,但他並非是在向柳閒索取愛,也不是想要用自己的愛,壓得柳閒喘不過氣。他隻是希望柳閒能把他當做同階的人,而非活在他守護下的小輩。
他希望對他多一些心意,哪怕隻是一分也好,而後自然而然地表達出來,他會很開心……而不是這樣,每到生死攸關之時,逼走他,而後獨自一人麵對風暴。
我們攜手看儘滿城落花,也該齊心迎接隨之而來的風雷。
即使周圍有再多的阻礙,謝玉折已經不是十七歲的那個人,他在春山之下待的那麼多時日,就是為了能說出一句“柳閒,我不需要你的保護,我要和你一起。”眼前無邊境桌案上放著的再堅硬的刀刃,由他輕輕一捏,也會化為齏粉。
劍刃?
謝玉折粉碎了這把寒刀。
他鬆了緊握著青筋暴起的雙拳,朝看不見的遠方認真地鞠了一躬:“前輩,我明白了,多謝您的指點,玉折一定不負所托,安危與共。”
和悅的女聲淺淺笑了:“我隻是讓你不要去。”
刀碎之後,眼前的重重相對的鏡麵果然一層又一層的消散了。方霽月借用楊家的力量做出來的幻境,其實是楊老板曾經載他坐過的青鸞車。當時他所見到的這輛車裝飾華美,雖然在外看著空間小,進入裡麵卻彆有洞天,什麼稀罕物件都有。除開做生意的時候,楊徵舟常年生活在上京的郊縣處,看著倒是低調,不過可能光是那一輛車,就能在皇城買下十套大宅院了。
而此時不知道是何緣故,這輛幻境做成的車裡卻什麼都沒有,隻有掉落在地上的一把短刀。空空如也的內飾裡,唯獨出現這樣一柄粗糙生鏽格格不入的小刀,就差把“是我是我,我不屬於這個地方!”寫在臉上了。所以造物主並沒有真正用心去捏造這個幻境,亦或者方霽月並沒有進入過那輛車,於是車內唯一存在而境中車內並沒有的短刀,就隻可能是它了。
方霽月想要他去尋柳閒。
“他太孤單了。你是個好孩子。”那個女聲最後說。
她方才提到了靈泉。
聽聞有界山上有一靈泉,泉水清透蘊靈,卻不似旁的山泉一般沁涼,溫熱的清泉引得來訪的修士大為好奇,有膽大的修士舍身嘗了幾口,修為頓時提升了不少,惹得無數人豔羨。靈泉的增益迅速傳遍了各地,名氣愈盛後便被稱為神賜,伴隨而來的是大小宗門散修的踏足。最後靈池損,靈泉乾,嘗過靈泉的人遭到水中慢性毒的反噬,漸漸靈力散儘,誰都沒討到好,此番慘案後,就再也沒有人願意去那個地方。有人說,那的確是神賜,不過不是祝福——
而是詛咒。
*
有界山,靈泉。
穿著綠褂長裙的女子在山間漫步。她用一支瘦梅簪隨意挽起滿頭的長發,有幾縷散落在鬢邊,隨著蓮步微動,在山間氤氳的霧氣中,她好像隨風微晃的病美人。
在她身後略退一步同行著的另一人,鴉羽劍穗在腰間掃來掃去,紅綢白衣,右手腕像沒有骨頭似的,手掌也隨之微微晃動。
病美人用手帕摘了一片山上經年不敗的綠枝,輕輕吹了口氣,枝葉便枯萎了。她抬起手,已經乾枯的枝條便接回了斷裂的原處,千綠一枯,格格不入。她無聲地歎了口氣,聲音叮鈴,問身後人:“小花,你為了他,已經決意到拔劍朝我了嗎?”
小花……呃。
小花的腳步一滯,差點感覺自己也要和那個樹枝一起枯掉了。
千柄劍已經收回心頭,柳閒一搖一擺地走著:“不隻是為了他。不然的話,您也不會幫我了。”
方才兩人對峙之時,四周氣壓低的就好像馬上就會開始一場能令山崩地裂的大戰,可此時病美人能夠輕鬆壓製第一仙的氣勢已經消失,身上隻有一雙灰瞳依舊,而兩位仿佛有著血海深仇的仇家又想沒事人似的,清閒無事,走在山裡春遊。
“你要做的事,我沒做過,也沒見彆人做過,我覺得新鮮,隻是想推你一把,加速看看最後會是個什麼結果。”
柳閒踢開了腳邊的石子,小石子叮咚一聲墜入了溪水中,他嘟囔道:“應該不賴吧,畢竟我都這樣了。”
步千秋隨口一說:“無論我換了多少張皮,做了多少功夫,領悟畫皮之術幾千年了,我還沒找到不用外物就改變雙目的方法。眼睛變不了,個性應該很難改變吧,你還是和我當初瞧上你的模樣一樣,倔。”
用左手二指扒開自己的眼皮,抬起右手腕用斷掌指著自己的瞳孔,柳閒晃了晃手掌,說:“蘭亭竟在這方麵略勝了夫子一成。”
“原來個性也會變。原先一被彆人提到眼睛,你就脆弱得讓我都差點會心疼了,現在也會拿自己的殘缺來取悅人。我一時間都判斷不了自己是該笑,還是不該笑。”步千秋樂吟吟地彎起了唇:“不過就算我不笑,你對我的恨也不會少,所以我隨心所欲了。”
柳閒無語了,他反駁不了步千秋。
他既是他的仇人,也是……他的恩人。
在21世紀時,還有很多人對柳閒說“你命真好啊”“好羨慕你”,柳閒自也知道曾經在投胎這事上,他的技術登峰造極。最初他是個富得流油的漂亮少爺,除了家庭關係不太和睦之外,過得都很瀟灑,從家庭缺失的快樂,他大多都用錢從其他地方買到了。
爸爸常年出差全球跑,媽媽做實驗幾年不回家?不怕——先去網吧包夜看各機關媒體公開的父母影像!
親生哥哥不喜歡他,讓管家把他丟進垃圾桶?不怕——去網吧包夜看一晚上小說!
家裡有錢被綁匪綁架了沒人來贖身?不怕——因為小時候被哥哥暴打的陰影努力健了身,我能自己逃,先去網吧藏個身!
於是,在彆的小夥伴都在奮戰lol的時候,柳閒在看小說;彆人勇闖地下城的時候,柳閒在網吧看小說;彆人坐牢團隊本的時候,柳閒在網吧看小說;彆人開起變聲器網戀的時候,柳閒還在網吧看小說,還都是特彆爛俗,一眼能猜到結局的那種無腦文學,比如他穿進來的這本。
柳閒年輕的時候特彆喜歡去網吧,還是偏遠郊區裡最便宜的那種。在那裡,把兜帽一戴,找網管衝十五塊錢網費,就能呆一晚上,旁邊坐著趴著的各類人也是各玩各的,除了偶爾找他搭個話借點東西,沒人知道他是誰的兒子誰的孫子,沒人管他看小說。
我這腦子就是看小說看壞的,柳閒後知後覺。
他的世界也是因為小說崩塌的。因為這本該幸福的一生,都在那天晴空樹下等爺爺吃飯,而後被雷劈到小說裡才有的異世界之後,結束了。
係統給他的人生安排了目標:成為上仙,殺死主角。
然後呢,係統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為了磨煉什麼都不懂的二公子,給他批了條最爛的命,要完成任務,沒有金手指也就罷了,居然還不是從人開始,而是從一顆種子開始。
可他不負所望,數年後發了芽,他的芽青翠乖巧,剛好他還被播種在一家盲眼婆婆的門前,那片貧瘠的土地上隻有他一點孱弱的綠色,於是那家好人婆婆收養的小孩注意到了他。
閒坐望天時,柳閒有時會想,這個世界真小呀。其實,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我還沒有變成人的時候,就已經和謝玉折的靈魂相識了,那個時候,他還叫十七。
這些往事,謝玉折會想起來嗎?
第116章 死劍大成
謝玉折是個蠻可憐的小孩。
從誕生的那一刻起, 他便被打上了氣運之子的光榮烙印,若是不出意外,未來的他即使混得再差, 也至少會小有成就。這是個幸運的命格,若是旁人知道還有此命格,多少人爭著搶著都想得到。
可實際上, 這份龐大的氣運並非一個才初次來到人間的幼童能夠承受的,稍有不慎,都會全線崩盤。
因此,天道又為他安排了無數次的輪回,一次又一次地打磨他的靈魂,增強他的心誌。而在此間,由於不能讓命格起效,導致過早的覺醒讓謝玉折靈魂消亡, 每一次輪回,他都活不過十八歲。
夭折、病痛、毒殺、溺水、絞死、墜崖、重傷而死……
他早已體驗過了數十次的死法,數十次短暫的人生。
不可勝數的痛苦經曆,家破人亡,從來沒有獲得過幸福的悲慘人生,如坍塌的巨石一般隨著一次一次的輪回層層壓在他的身上。每一次上奈何橋,幾大碗孟婆湯準管夠, 效果絕對立竿見影,忘個一乾二淨。畢竟若是一直讓他保留著痛苦記憶, 恐怕在他真正攢夠了福德的那一世之前,早就成了一個滿腦子毀天滅地報複社會的精神變態, 而當不了什麼正道之光了。而這樣做的後果無法估量,畢竟比瘋子更可怕的是, 一個能力超群、經驗豐富的瘋子。
那些輪回的很多世,他短生苦命,大多無親無友,沒人為他取名字,總是被人隨意叫上一個代號,譬如十七。隻有攢夠了福德的最後這一世,才出現了一個好心人,受其父母所托幾番卜卦,最終為他取了一個不吉利的名字,為“謝玉折”。
而其實在他輪回的開始,靈魂誕生的第一世,柳閒遇到過他。
據說,這小孩出生後沒多久就被棄養,小雞仔似的裹在繈褓裡,最後被出門買菜的盲眼婆婆撿到。因為那天是四月十七,所以鎮上的人就叫他十七。祈平鎮裡的人雖然沒什麼銀錢,好在心好,婆婆生活不便,種田賣菜,有時很難照顧他,所以他吃著百家飯長大。
鎮上多數都是老年人,沒什麼孩子,十七在正是淘氣的年紀,找不到人陪和他玩、和他說話,有些寂寞。而後他瞧見了家門口一株長得格外青翠卻又弱小的芽,又看到周圍肆意生長破天高的其餘花草,許是心生憐惜,又或是心有不甘,他對這苗草要格外照顧些,有時還會對著它說話,“小芽小芽,你快點長高呀。”
他總是關注著小芽的長勢,蹲在地上和它說話,給柳閒解了不少悶,偶爾也會蜷蜷葉片,以作回應。看到小芽如此通人性,十七更驚喜了,後來搬了個小板凳放在其旁,全當看風景。彆人好奇十七的舉動,疑惑一顆草有什麼好玩的,伸出手來想摸摸,他又會把小芽擋住,透過指縫,隻能看到隨風搖擺的普通綠芽了。
從一開始這種不知從何而來的眼緣就是荒謬又錯誤的。
作為一顆被係統“賜福”過的草,柳小芽長得很慢,看著好像千百年都完不成自己的任務。可鎮上天氣好,空氣也好,沒有需要操心的事,有時他甚至覺得,如果實在變不回人了,做一顆草也能接受。他不變成人形,整日和十七在一起,就不會遇到謝玉折這個人,更不會發生之後的事情,所謂的使命和劇情就不會有進展,難不成男主角還會特意來鎮子裡把他一腳踩蔫不成?
現實裡他存在過的痕跡已經被抹去了,曾經相識的大家無論是仇是友都不記得他了,都隨著歲月一個一個死掉了,即使係統能夠恢複有關他的記憶,也找不到恢複記憶的人,隻有他一個人記得柳閒了。
再努力又能怎樣呢?回去的生活也沒什麼好。往日的仇怨就這麼算了吧,在祈平鎮當草這幾年,他已經長出了花骨朵,十七好奇它會開出什麼花,他也想知道。他隻是一株草呀,他隻想做一株草呀。
但是天怎麼會遂炮灰願?
有天深夜,一雙灰蒙蒙閃爍的眼睛給柳閒托夢,說雖然他現在還隻是一棵草,但他上輩子攢有功德福報,是一棵根骨奇特有仙緣的草,要是能開出花來,說不定就能化身成人,最後成為天下卓絕、數一數二的大人物。但正因為他不是尋常草木,這片土裡的尋常養料連供他正常生長都不夠,所以他長得奇慢;也因此,這些營養滋養他開花更是不夠,想要開花,他海需要彆樣的機緣。
“我欣賞你,願意幫你一把。”那人笑眯著眼,言語中的青睞不假。
天下之勢,動蕩不安。做草的那幾年,從周圍人的言語和十七對他的閒談中,柳閒知道天下和平太久,朝廷腐敗,貴族沉溺酒色,帝王暴斃於溫床之間,武將擁兵自重,藩王爭相動亂,內亂之外,更有蠻夷虎視眈眈,想要一口鄰國肥沃的國土,戰亂起了。
活在小鎮裡的小十七說,他要長高長壯,等到了年齡就參軍護國。於是他就在柳小芽一旁自己家門口唯一的空地,拿著一根小棍子,日日練劍。
這柄“劍”,最初是在地上撿的小木棍,這是身為現代人的柳閒,第一次親眼看見古裝人的“劍術”——粗劣無方猶如雜耍,但如今細細回想,其實亦可見天賦。
後來他用上了自己削的木劍,再後來是鐵匠叔叔用邊角料打的小劍,十七跟著工具一起,越學越有模樣。練劍的時候,他不像小孩,雖然劍法拙劣,但出劍卻一次比一次沉穩,柳閒安靜看著,久而久之,就把每個動作都記在了心裡。在土裡無聊的時候,他會從記憶裡,把這些無力又幼稚的劍術拖出來想想。十七是他的劍術啟蒙老師。
終日看彆人練武,聽彆人念書,鎮子偏遠和平,將士的熱血澆不到他這棵草上,沙場的哀嚎傳不到靜謐的小鎮,看著看著,柳閒就把灰瞳托的夢忘了。
但時來運轉,好運來了人擋都擋不住,滔天戰火終究是燒到了祈平鎮,那個小地方被燒殺搶掠,非死即殘,十七隻是個拎得起小劍的孩子,縱使再有天賦未來天驕,此刻怎麼擋得住?
可怖的雜兵氣勢洶洶地就來屠城,卻見他家無存糧,又無美眷,十分無趣,原本想著滅了這對老幼就換下一個地方,誰曾想這瞎個差不多的老太婆也會像其他老輩一樣護崽。刀槍戳在老太婆身上濺出血花的時候,平時走路都要拄拐的她竟然突然神仙附身,變得力大無窮,硬生生護著這麵黃肌瘦的小孩一直到喘不上氣,誰都掰不開她那雙溝壑縱橫的手。
那天十七被緊緊裹著,一雙眼睛正好對著柳閒。
他怎麼都不能從奶奶的守護中掙脫,喉嚨裡發出難聽的嘶吼,身上抖個不停,牙齒發出嘎吱嘎吱的刺耳聲音,瞳孔縮小,小孩額頭上逼出了青筋。奶奶的血濺在他的眼眶裡,順著乾癟的臉頰流下,滴落到地上,有些沾在了小芽的葉片上。
好燙。
活了那麼多年,柳閒眼睜睜看著,什麼都做不了。
“這老太婆都瞎了還這麼礙事,何必護你這小玩意?瘦不拉幾的,拉去乾活都嫌占地頭。”他們把老太婆推到一邊,一杆紅纓槍肆意地拍著十七的臉。
“老子浴……喂,”他渾身的酒氣,腰間的口袋裡鼓鼓囊囊的,細看有珍珠在閃爍。他用粗糲的手肘重重地戳了戳身旁同行的兵士:“頭兒說的那個詞叫啥來著?”
“哦,對對對,想起來了,浴血奮戰!結果被你們國家那群不肯投降的狗東西戳瞎了一隻眼睛,老太婆沒眼睛,刀劍也沒長眼睛,現在打起仗來了,你們多過了這麼久好日子,難道還想留著你的眼睛?”
隨後十七被扯到另一邊去,噗嗤兩聲,成了和奶奶一樣的瞎子,倒在了他的花骨朵旁邊。
在這個視角,柳閒看不見他的臉,但他覺得十七應該沒有哭。隻是噴濺出來的鮮血澆了他滿身,十七身上被人紮穿了幾個洞,他驚慌地到處伸手,啞聲呼喚著:“奶奶!奶奶!”
剛剛失去雙眼,他找不到方向,摸不到盲眼婆婆皴裂的手,隻不小心拂過了茁壯滋潤的小芽。
“是……小花嗎?”
“你長高了好多。”
十七的動作凝滯了,他摸了摸草尖初綻的花骨朵,最後望著天,眨了眨空洞的眼。可能是因為流出來的血越來越多了,他葡萄似的兩顆黑眼睛也漸漸萎靡成了兩條縫,他喘著氣,語調起伏,磕磕絆絆地問:
“奶奶在你旁邊嗎?我摸不到她在哪兒了。”
“我又忘了,你也不會說話。”從始至終,十七都沒把他當一棵草,而總是覺得他是個有思想的活物。或許是因為這個孩子太孤獨了,而他有時恰巧表現得有些生機吧。
“她在,她在!她看著你——”
柳閒嘶吼著。
可他終究不是人形,除了親眼目睹慘案之外,發不出聲音,無能為力。
“看不到你開出來的花,好可惜的。”十七的雙眼厚重地閉上了,“不過如果奶奶在你旁邊,那十七現在肯定是陪著她的,這樣也很好啦。”
好燙。
好燙好燙。
人血怎麼會比滾水還燙。
柳閒想說話,想回應他,但他是棵沒有喉嚨管的草。
血液滾燙刺人,枝葉被看不見的火劇烈灼燒,極度的燒傷感讓柳閒疼了好幾天,過去他辛苦多年才長出來的根被全部燒壞,好在赤色泥土掩蓋了它蔫蔫的根,從外表看不出絲毫頹勢。甚至它的枝葉極速蔓延,以一種誇張的速度向外伸展,地上屍橫遍野,花苞綻放,花瓣潔白,卻因沾血而豔紅近妖,泥裡根須全壞。
“機緣已至,未來你可成仙。”一片漆黑中灰瞳閃閃爍爍。
成仙……成仙……
成仙?
想起來了,他穿書後的真實身份不是棵草,而是個炮灰,是會成為上仙、實力強勁、風光一時直到最後時刻才不敵主角的厲害炮灰。
若是他能早早成人,然後勤加修煉,這場慘不忍睹的屠殺是否會有一丁點轉機?是否就不會看到他們難過?
哪怕是早一刻呢?
要是他能早些當個修士——不,邊成一個普通的成年人就好,難道沒有救出哪怕一個人的可能性嗎?說不定他更強一點,早些時候,還能治好婆婆的眼疾呢!
可是柳閒不敢往深處想。
他驟然想起灰瞳的話,他怕他能成人的機緣,是十七的死,是鎮上彆人的死;他怕他要開花缺少的養料,是彆人無辜的血。
萬一歸根結底是他害了這些人呢?
開花那夜,係統恭喜他終得善果,隨即他就恢複了人形,身上還不知從何處來頗有人性地披著一層白紗,月色下襯得他聖潔如神子。在十七完全咽氣的那一刻,柳閒終於能用自己新生的聲帶發出第一個音節。
“啊……”他顫抖著。
當了這麼多年草,他已經不會人的動作了,隻是摟著十七,空蕩蕩地低了好半晌的頭。滿月高懸,鳥雀清鳴,天氣正好,有個人走到他身邊。
袖有朱雀紋,玉帶鉤束腰,走在滿是淤泥的道路上卻沒有留下半點腳印,雙目淺灰,微光靈動。
他對柳閒伸出手,笑著對他說:“恭喜你啊。”
終於走上了仙人之路。
柳閒,恭喜你啊。
*
的確是一件好大的喜事。
柳閒想笑上一笑,卻因為剛剛化人,太久沒有做過麵部表情,反應遲鈍,笑得比硬擠出來笑容的僵屍還難看。笑不出來,他吃力地轉了轉眼珠,看著身側這一隻為他懸停的手。
“恭喜你得道成人,此後不必再吃這些苦頭了。”
這隻手在月華下白得近乎透明,仿佛與夜光已融為一體,閃閃爍爍的是靜謐的仙氣。
這是一隻陌生的手,柳閒在泥裡待了這麼多年,已經許久沒有見過這樣的手了。
婆婆老了,雙手溝壑裡夾雜著洗不掉的泥土痕跡;十七年少,指腹的繭不屬於學堂而來源於田間,這樣的人在祈平鎮很多。
而現在朝向他的這一隻手,主人身著華美,手飾卻素淨,其上一無所有,而他瑩白纖長的指節,卻又讓人覺得這雙手中無所不有,至少是錦衣玉食,毫無憂慮的一生。
膚白細膩,身墜叮當,看起來就像連手都不用動,就能擁有彆人八輩子都浪費不完的財富。簡而言之,就是有錢有閒,膚質才會那麼白皙柔滑,猶如仙宮娘娘最愛用的瓷器。
“已曆化人之喜,祝日後無往不利。初次相見,步千秋。”
他微微彎著腰,朝柳閒伸著手。可即使低下了姿態,他渾身也披著一層神仙似的微光;即使斂下了雙眸,他也總讓人高不可攀。
有時候,謝玉折回想起這個人,倏地發現,步千秋的確影響了柳閒許多,譬如這副仙子降世般超凡的姿態。可柳閒與這個絲毫無情無念的人是完全不同的。
步千秋的語調簡練,溫和卻不謙遜,讓人覺得這世間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是平等的米粟,任他差遣使用的工具。和工具產生交流,並非是為了和工具產生感情,而是為了熟悉工具的使用方式,更順利地對工具下達命令。而人是比凡物更智慧的生物,能完成他更複雜的要求,更何況是柳閒這樣順手聰慧的人。
這有錢先生從月夜中走出來,祝賀了我一件大喜事——
這是當時柳閒對步千秋的第一印象。
他沒說錯,熬了這麼多年終於變成了人,以後不再是一棵隻能隨風蕩來蕩去,靠汲取泥巴和雨水營養的草,而是一個四肢健全,能跑能跳的大活人。他看起來身康體健,還和多年前一個長相,好似和變成草前沒差的模樣,這的確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可在地下活了這麼多年,連字都忘了該怎麼寫的柳閒,內裡早就是一大團泥巴了。
這麼件驚喜降落了,這先生看著他卻好像還在看一棵爛草。步千秋灰色的瞳孔明亮而澄澈,眼神輕輕掠過柳閒,隨後閉上眼,仿佛在感受濕潤空氣中森中精怪的呼喚。即使沒看著他,嘴上仍不忘誇他:“果然,此地臟汙也難掩姿容。”
聽著卻不像是在誇讚容貌。
而後他又唇角下彎,就像身邊的血跡和屍體都不存在,始終隻看著柳閒。
柳閒轉頭,卻因失去度量輕重遠近的能力,與他的手距離太近,初生的雙眸差點被人指尖割破,而那先生也沒收回手,好在隻是輕輕劃過。
但眼球這種脆弱得一戳就破的東西陡然被硬物劃過,還是很痛,更何況這個人是當了多年草,全身神經都像新生一樣敏感的柳閒。不過他全然無心顧及彆的,就連正常人該有的反射性的躲避都沒有,癡兒一般,隻是怔怔地抬頭,看著這個有錢先生。
突然挪動的脖頸發出嘎嘣響,很久沒用過的聲帶也鈍了,眼眶瞪大就像不要裡麵兩顆珠子了一般,他驚愕地一動不動,在心裡重複著一個狀似不可能的猜想。
這先生不經意地為他解了惑:“既然是總要發生的事情,就在今天也未嘗不可。”
“未嘗、不可?”柳閒顫抖著指著自己身旁不堪多看一眼的殘軀。
那人點頭:“我不願再等了。我用了些小手段,讓它提前了。”
愣了許久之後,柳閒才意識到,這剛才還鬨哄哄的地方如今靜謐得過頭了。
時間就像靜止了一樣,除了這一個仙子似的人蒙著滿身的月華朝他款款走來以外,所有的生靈都停住了手上的凡塵俗事,連滿地的血腥氣都侵染不過來。
若非是步千秋主動提起,若非懷裡殘軀的體溫在逐漸隨著風被吹散去,他都快忘了這裡有過一場撕心裂肺的慘案。可如今風清月明,仿佛屠殺沒來過,喧囂沒來過,死亡從未降臨,今夜和風微涼,雲也不遮,適合與好友舉杯對酌,共賞月色。
可眼前之人無異於死神。
因為他說:“我不想讓你等,所以才插了手,但你不必擔心。”
他把話說的嚴謹又隨意,不是“你不想等”,而是“我不想讓你等”。所有他做的事隻是出自他自己的意願,並非慷他人之慨,也並未推脫罪責,公正嚴明。他絲毫不顧忌他人的想法,掌控又漠視一切,好像道德律法於他的束縛如同空氣,為完成目的視人如視螻蟻,可怖。
短短幾個字,讓柳閒蘊滿了憤恨與痛苦的燙血被全然熄滅。外界的聲音一概聽不見,隻有尖銳的耳鳴如晴天霹靂。
如果真的是他……
如果真的是這個人為了催化了一切……
那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柳閒剛化成人,懷裡摟著小十七的屍體。
他低頭,怔怔地看著那張小瓷臉上的兩個洞,這兒本來該鑲嵌有兩顆比寶石還要明亮、比葡萄還要濕潤的眼眸。他眨眼時長長的睫毛會顫動,笑時眼睛會彎彎得像兩輪金月牙,如今濃密的睫毛因為血跡凝固粘連在一起,瞳孔破爛成了一團看不出成分的渣,臉上紅彤彤的,不是因為喜悅或羞澀,而僅僅是因為大團大團的血液殘留,劃過留下幾條難看又驚悚的痕跡。
撫上小十七的眉眼之間,柳閒緊抿著唇,整個身體隨著他臉上血跡的緩緩流下,而逐漸佝僂。片刻他又顛了似的猛抬起頭,看著周圍被刻意美化後的屍山血海,瞳孔驟縮,喉嚨嘶啞,轟隆隆地如野獸嘶吼,畢竟他本來就不太會說話了。
最後,他將整張臉埋進十七的衣襟,淚水同整個鎮子的血混在一起。
如果步千秋是為了我加速了祈平鎮的覆滅,那造成一切的人,其實,是我啊!
他記得從前在地裡的時候,十七同他講過關於地府的傳說。
據說人死後會化為鬼,而在人間咽氣的那一刻的模樣,便是此人變為鬼後的模樣,投胎之前,永遠不變。若是個好死鬼倒無妨,反正沒過多久就能轉世投胎;要是死法爛了點,怨氣太重成了厲鬼,那得維持多少年殘花敗柳模樣!
再看四周,這鎮子裡有鬼斷手斷腳,有鬼內臟如水流一樣從肚子裡滑出來,有鬼身上無數個洞,有鬼是瞎子。“你不必擔心”是什麼意思呢?來這鬼地方當草這麼多年,現在所有人都死了,還能為誰擔心?
可悲的是,這幾個人都沒有和他說上過一句話。他們不知道這顆草從前也是一個人,甚至不知道有柳閒這個人的存在,而他柳閒卻莫名其妙地給他們帶來了無妄之災。
即使這場覆滅遲早會發生,那又怎能如此?
多一秒鐘,便會多一秒鐘的希望,有人會長大,有人會外出,有人會歸鄉,有多了一分的變數,誰敢說未來的一切就是既定的呢?
是我害了他們啊。
步千秋並不驚訝柳閒的崩潰模樣,他溫柔地看著他,順了順他散落滿肩的長發,安慰說:“此事與你無關,你不必憂愁,也無需自責。作為好心助我的回報,他們所經受的一切,我會如數交還給這群人。”
他清涼涼的話音剛落,耀武揚威戮屍泄憤的蠻夷突然變了神色——柳閒這才注意到他們的身軀一直被固定了。微風化作利刃在他們黝黑的皮膚上割出道道幾寸深的裂口,鮮血汩汩地從裡頭冒出來,他們的喉嚨管像被鉗子死鎖住的一樣,發不出哪怕些微的聲音,隻有豬肝色漲紅的頭顱上大塊大塊的汗、蒼白皸裂的嘴裡不斷湧出的血跡和抖似冰浸的身體能看出他們正經曆著極端痛苦,可總有點什麼東西吊著他們的氣,怎樣都死不了。
一場虐殺之後的另一場虐殺,分不清兩者誰更恐怖。
“和我走吧,柳閒。我知道你的來路,也看得出你的去處。你喚我一聲夫子,我傳授你一身技藝,未來你需竟之事,做的會輕鬆很多。”
來路與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