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真相(2 / 2)

容器之中 罪化 9558 字 7個月前

兩分鐘後,有位中年醫生快步走了過來。

人到了陌生環境,就會下意識地尋找熟悉的物品以建立安全感。白典知道這沒什麼大用,可當他看見杜醫生鼻梁上那副啤酒瓶底似的厚眼鏡時,還是犯了傻氣。

“……八百年後還會有人戴這種眼鏡?”

“當然有了。”

醫生樂了:“你們那個年代難道會對穿古裝的人指指點點?”

——還真的會。

體檢開始前,杜醫生首先對水療室的環境做了簡單介紹。白典這才知道自己睡在一台大型醫療機械裡。包裹自己的不是水,而是一種密度更高的營養物質,含有特殊的緩釋鬆弛成分,能讓人一動不動地漂浮在液體表麵。

同時,為了消除治療者的精神緊張感,全息投影會將水療室偽裝成多種自然環境,據說還有spa功能,可以服務健康人群。

杜醫生一邊閒聊,手上也沒閒著,十多分鐘下來就給出了檢查結果:除去個彆骨骼尚未硬化完全、皮膚還需保濕之外,總體發育狀況良好。保守估計48小時之內能夠出水,進入乾性康複階段。

至於神經和精神層麵,除去向導能力暫時受到抑製之外,暫時還看不出其他問題。但是人類的意識——也就是俗話說的“靈魂”,則必須置身於社會關係之中才能夠得到檢驗。

換言之就是等離開水療室之後細細觀察。

杜醫生走後,藍時雨表示自己也要去忙點彆的事情。他擔心白典無聊,臨走之前將自己的水療室虛擬投影權限共享給了他。

白典原本懷著一顆見識800年後黑科技的好奇之心,卻很快意識到這其實是一套消磨時間的絕妙遊戲——他可以通過語音和視線操縱選單,將自然界和人類文化史上的各種動植物、地理風貌和建築奇觀布置在水療室內。原本封閉冷淡的極簡風格房間,頓時搖身一變,成為熱帶雨林、沙漠峽穀,或是某座古老宏偉的神殿。

這天傍晚,白典正嘗試著在水療室裡“種上”幾株虛擬的紫茉莉,大門忽然打開了,進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

那是一位紅發的青年,五官英俊、氣質淩厲。換做平時,白典多半會覺得這是個性格激烈、難以相處的刺兒頭。可是這位火焰般的青年身後卻跟著一頭不怎麼嚴肅的精神動物——哈士奇。

單手揪住狗頭以阻止它跳進浴池和白典來個親密接觸,紅發青年在水浴池邊坐下,眼神不太自在地飄忽兩下,半天才憋出一句話。

“你好,這幾天辛苦了。”

這種有點笨拙的反差感是怎麼回事?

白典小心翼翼地提問:“你是……”

青年湊得更近了點兒:“我叫火棘,是衛長庚和你父親共同的朋友。”

突如其來的炸彈,讓白典的大腦陷入了短路狀態。

逃家將近二十年,關於父親的回憶已經所剩無幾。白典隻記得那是個偽君子外加暴力狂,隻要讓他覺得在外人麵前丟了麵子,就算親生骨肉也一樣能往死裡揍。

見白典幾乎當場石化,火棘的表情也慢慢地跟哈士奇發生了同步——半是驚愕半是疑惑。

“這……難道衛長庚沒跟你提過?”

“沒有。”

“啊,那可…真是……”

火棘茫然了幾秒,突然緊張起來:“抱歉!如果剛才的話讓你不舒服,我這就去喊小雨或者杜醫生。”

雖然一想起那個卑劣的男人就忍不住憤懣,但白典搖頭表示沒必要驚動醫生。

“會不會是你們弄錯了?恕我直言,我父親那樣的人渣,不可能有你們這樣的朋友。”

火棘尷尬了幾秒鐘,勉強組織出幾句話。

“你憎恨的那個男人並不是你真正的父親。你的生父是這個世界的人,現實和夢海世界的時間並不同步。大約一年前,他在你們的世界遇見了你的母親,兩人相愛,接著有了你。但是任務結束之後,他不得不離開。”

“離開?可我父親一直都在,至少在我還小的時候……”

“不,那隻是他借用過的軀殼。”

火棘以衛長庚為例給出了一種新奇的概念:為了避免讓夢海的居民覺察出世界本是虛幻,所有潛入夢海的人,都必須臨時借用一個副本內已有的角色的身體和身份。當衛長庚的意識注入“刑警隊長”這個角色,他就獲得了刑警隊長的大部分記憶和技能。與此同時,夢海中其他人的記憶也會跟著波動,認為真正的刑警隊長就應該擁有衛長庚的模樣和性格。

而當衛長庚的‘靈魂’從刑警隊長的軀殼裡抽離,所有人的記憶又將恢複原狀。而無論衛長庚曾經做過些什麼,刑警隊長都會默認那是他自己的行為。

——以上這些被稱為“入水效應”和“出水效應”。但也有更直觀的黑話,就叫“奪舍”。

解釋到這個份上,白典總算明白過來:他真正的父親,並不是和他母親結婚的那個人。

眼麵前,火棘已經擺脫了剛見麵時的生澀,開始向白典描述起了本該被稱為“父親”的那個陌生男人。

他說,男人在夢海世界裡待了很長一段時間。在那裡愛上一個女人,有了愛情的結晶,第一次擁有了家庭。

可是後來,男人不得不返回現實世界。他萬般思念夢海中的妻與子,整日長籲短歎,得了相思病。

然後,為了排遣將對於妻兒的思念和歉疚,男人開始提攜幫助後輩。

火棘毫不諱言,如果不是這位前輩處處幫助,自己恐怕早已經墮落得無可救藥。所以雖然不太能夠理解男人對於家庭的執著,但為了報恩,他無論如何一定會照顧好前輩的兒子。

白典全程安靜地聆聽著,內心卻是一會兒激動、一會兒冷漠,時而充斥著埋怨,轉眼卻又被更多的欣喜所填充。他曾經評估過很多人的精神狀況,卻完全沒辦法確定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情。

他想自己首先應該是憎恨那個男人的。如果不是因為他的衝動不計後果,自己就不會出生在一個扭曲的家庭,更不可能顛沛流離,自發自願地成為孤兒。

可是另一方麵,他承認這樣的真相對於自己有著強大的吸引力。

無辜挨揍的那些日子,以及離家出走的那幾年裡,他曾經無數次幻想過那對冷漠的夫婦並不是自己的親生父母。自己應該是某個富商或者明星的孩子,而且總有一天會被接回去,過上萬千寵愛、幸福無憂的好日子。

但是與此同時,他又隱隱覺得不安——那個被迫成為他“父親”的人,他莫名其妙地與一個愛他卻又不愛他的女人結了婚,有了一個親生卻又毫無乾係的孩子,他會渾然不覺地接受這樣的命運嗎?還是會在潛意識裡醞釀著不滿,然後日積月累,將這股怨氣一點一點發泄在無辜的妻兒身上?

夠了,他阻止自己繼續思考下去,然後提出一個非常合理的要求。

“我想見他。”

滔滔不絕的火棘突然卡了殼,過了一會兒才悶聲道:“可以,但要等衛長庚回來,我們一起帶你去。”

白典感覺到心臟一沉,但並沒有太大的波瀾,隻木然地想著:人多半是死了。

然後是長達幾十秒的詭異的安靜。

也許是感知到了氣氛的古怪,哈士奇發出了低低的嗚咽聲。

火棘忽然抬高了語調:“對了,給你看樣東西!”

他喚出自己的輔腦,將一段立體投影釋放在了空氣中。那是一個美麗的年輕女人,牽著一個蹣跚學步的孩童。

“這是你父親利用記憶合成的畫麵,時刻隨身攜帶著。女人是你母親年輕時候的樣子,孩子是他想象當中的你。他沒事就會到水療室裡來,先布置好各種場景再播放這段投影,然後想象和你們在一起的生活。”

“……”

白典的思緒凝固了。

他瞪大了眼睛,剛才腦海裡百轉千回的那些認真和糾結,瞬間粉碎。

畫麵裡的女人,眉如細柳、眼含波光眼角的一粒小痣更平添了幾分風情。

——是張叏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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