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大衛雕塑嗎?”
“知道啊,跟蒙娜麗莎什麼的擱一區這裡呢。聽說三區想要借展,很多人覺得肯定有借無還……怎麼了?”
“很多人在第一眼見到大衛雕像的時候,會出現短暫的精神崩潰。但專業手冊始終沒有正式收錄過這種病征,所以我……”
一提起心理學的事,白典就滔滔不絕,好在衛長庚及時打斷了他。
“我懂了,你就是被鑽石之心給美哭了。要不我還是把你送回基地去,畢竟這一路上好看好玩的還多著去呢,要是把陶首席給你加強的屏障給美壞了,那可就虧大了。”
白典趕緊拽住衛長庚的衣袖,說什麼也不肯走回頭路。兩個人就這樣拉鋸了幾分鐘,直到確定白典的不適感徹底消失,衛長庚這才重新發動雪鷂,沿著冰川絕塵而去。
東極島上有很多條冰川,而幾乎每一條冰川都享受著湖泊的陪伴。
雪鷂一路行向東北,來到了冰川的最前端。這裡是由巨大冰舌舔舐出的岩穀,低窪處蓄著滿滿一湖雪水,倒映出朦朧的天光。
湖邊有一座小型安全屋,衛長庚停下來檢查屋內的設備與補給,留下白典一個人在湖邊。
那倒也不是孤單乏味的事——因為湖水上飄浮著無數從冰川末端分裂出的冰塊。大的有如房屋,小的還比不過一雙拳頭,但是它們無一例外全都是晶瑩剔透的,而且體量越是巨大,就越顯露出令人心醉的寶石藍色。
它們就像大大小小的藍蓮花盛開在湖麵上,不難想象當夜色降臨的時候,應該也會煥發出夢幻的鑽石光芒。
等衛長庚忙完了工作,兩個人沿湖岸向北前行。走出大約百十來步,隻見湖水突破了一處隘口,分出一道溪流。
他們跟著溪水穿過峽穀,眼前豁然開朗——來自冰川的藍冰順著溪流衝向海洋的擁抱,又被潮汐敲碎成了大大小小、成千上萬的碎片,散落在漆黑如夜的沙灘上。
是的,大海與沙灘——白典第一次看見了東極島的海岸線。
今天的確是個出行的好日子,就算站在礁石上也不會覺得海風有多喧囂。大海甚至有點沉默,因為海岸線上的浪花全都凝凍住了,冰麵下的潮水衝向沙灘,為浮冰製造出一波波柔軟的起伏。
真正的熱鬨遠在海天交接處——太陽還沒升起,唯有淡淡的金光從地平線下方漫溢出來。天上飄著幾朵中雲,是山楂花的顏色。
海岸邊立著幾塊又瘦又高的礁石,像幾個孤獨的巨人的背影。白典跟它們一起眺望遠方,忽然覺得這裡就是世界的儘頭。
“你運氣不錯,我上次來的時候下暴雪,什麼都看不到。”
衛長庚在一處自動氣象站旁停下雪鷂,一起眺望遠方。
“再過二十幾天這裡就該熱鬨了,大家都會跑過來看極夜結束後的第一縷陽光。”
白典想了想那樣的場麵:“一定很美。”
“都美得上了第三自然此生必去目的地前五名了。去年火棘還逮著過兩個偷渡來看日出的。船翻在了礁石區,人差點凍成兩條冰坨子。”
“從陸上來的?就為了看日出?”
白典換算了一下距離——反正他不理解為什麼有人願意從日本劃船去朝鮮半島,隻為看個日出。
“聽說是私奔,自然人家族不滿意晚輩和量產人在一起。小兩口覺得東極島是個躲風頭的好地方,而且很多人相信極夜後的第一次日出是有‘魔力’的,畢竟有了太陽,萬物就有了生氣,也是想討個彩頭吧。”
“那他們後來怎麼樣了?”
“按理說是要遣送回去的,但是綠醫生向當時的塔主求了半天的情。而我乘機修好了船、偷偷把人給放走了。他們現在應該也還在某個角落裡東躲西藏又無怨無悔地活著吧。”
白典受到了一絲觸動,於是扭頭看向衛長庚。他仿佛第一次意識到男人的側臉是如此英俊。
“我也要來看日出。”他輕聲道。
“當然,沒有人比你更配得上它。“
衛長庚動作熟練地完成了氣象站的檢查,拍了拍白典的肩膀,示意他回到雪鷂上。
“現在走吧,再過幾小時天就黑了,還有兩個點沒打卡呢。”
這之後,他們繼續沿著海岸線行駛了二十公裡,途中經過了島上唯一的碼頭和三座野外安全屋。途中,衛長庚停下來維修了一座被雪壓歪的瞭望塔,為冰川上新形成的冰裂隙定位並標記警告,還拆掉了幾隻偷獵用的陷阱——雖然衛長庚沒有說,但白典猜測這一定是虎鯊那幫人搞出來的花樣。
差不多兩個小時之後,雪鷂靈巧地拐進了一座險峻的大峽穀。氣溫有了顯著的回升,厚厚的冰雪逐漸被甩在了身後,大塊大塊的岩石、黑土和苔蘚為前方的大地增添了更豐富的顏色。失去了雪氫動力的雪鷂放下了輪胎,重新“腳踏實地”。
一開始白典還以為是峽穀得天獨厚的地形造成了溫室效應,但他很快就“嗅見”了真正的原因。
那是一股十分熟悉的臭味,越往前就越是清楚刺鼻。白典正回憶著究竟在哪裡聞見過,忽然發現前方盤桓著一片白茫茫的水霧,堵住了去路。
他還沒來得及疑惑,雪鷂就一頭衝進了白霧中。
視覺模糊隻持續了短短幾秒鐘,白典很快重新看清了周遭的情況——僅容一車通行的山道兩側遍布著一孔一孔的溫泉,綠鬆石色的泉眼咕嘟咕嘟冒著氣泡。而股刺鼻的氣味則來自於泉眼周圍的一地“黃花”,那是硫磺的結晶。
“小心!彆亂動!”
衛長庚反手將探頭張望的白典攬回自己身後。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他們右側的泉眼鼓出了一個巨大的亮藍色水泡,一道白色水汽從地下湧出,化作噴泉直衝天際。
幾秒鐘後,帶著硫磺氣味的冰晶撲簌簌從天而降。有幾顆像是帶著細小的倒刺,紮得他的臉頰又冷又痛又癢。
衛長庚這才不緊不慢地介紹,這條路叫做亡者小徑,兩側密布著五十多個硫磺泉眼。如果島上連續三天沒有暴風雪,那麼這條地勢低窪的小路就會被毒氣淹沒。再加上混雜在普通泉眼裡的間歇泉,就像潛伏的殺手,不放過任何一個誤入此處的生物。
也正因此,這條路上殘留著許多有關死亡的痛苦記憶,足夠敏感的向導能感覺到,缺乏抵抗能力的甚至會因此精神失常。好在白典的精神領域經過了陶首席的加固,因此隻能夠感覺到輕微不適。
說話間,雪鷂已經離開了亡者小徑,前方的景物再度清晰起來。這裡看上去有點像是高原上的流石灘,遍地都是從兩側高聳山崖上滾落下來的大小碎石。花花綠綠的苔蘚和地衣頑強地生存在石頭縫裡,是昏暗冬日裡罕見的方寸生機。
他們的下一站是懸崖底部的巨大山洞,洞口整齊排列的六棱柱形火山岩讓它看起來更像是人工開鑿的產物。不過按照衛長庚的說法,洞穴是一處礦脈的天然露頭點,也是東極島總產值的重要貢獻者。
雪鷂在洞口停下,白典在衛長庚的帶領下朝洞裡走去。經過一道需要驗明身份的安保屏障之後,他很快看見了那些不分晝夜地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努力工作的“打工人”。
那是一些白典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怪異生物——它們每一個都足有四五層樓那麼高,外形很容易讓人聯想起蜘蛛。高高隆起的軀乾用於支撐洞頂、防止坍塌,腹部下方的巨大複眼則負責監視洞內的情況。
但最神奇的還是那些多到數不清楚的蟲足,它們從蜘蛛的腹部伸出,落地之後又重新分出無數纖細的操作杆,每一根操作杆都從事著獨屬於自己的工作任務——聲波鑽探、采石,或者幫助蜘蛛朝著洞穴更深處挪動。
當這樣一台龐然巨物從自己頭頂跨過時,白典不由自主地打了幾個冷戰。
“它們……”
他想到了什麼:“也是由蜂巢控製的?”
衛長庚點頭。
“它們的正式名字叫蟲工。軀體取材自第三自然的蟲族,去除了腦部,裡裡外外的薄弱點都經過加固和改良。礦洞裡所有的蜘蛛都由一台蜂巢控製,勞動力容量……差不多就是一座小鎮的規模。”
“這個鎮上的人在夢海做什麼?”
“他們以為自己生活在北極圈內的小島上,那裡也有一座煤礦。”
“他們的世界隻是一座小島?那萬一有人想要離開島嶼看看外麵的世界怎麼辦?”
“他們做不到的。”
衛長庚搖頭,“就好比你們世界的人去不了火星。”
又是一台蟲工從他們的頭頂跨過,衛長庚拽著白典的胳膊讓他後退兩步。白典這才發現蟲工的尾部還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竟是為蟲體提供動力的電纜。
“這尾巴多累贅?”白典不太明白:“就不能用蓄電池甚至核動力嗎?”
“可以,但不能。”
衛長庚的回答頗有深意:“這不是尾巴,而是狗繩。”
礦洞幽深漫長,洞內甚至還有一條小河。衛長庚說,這條神奇的河流一年四季不乾涸不凝凍,嘗起來還帶著一絲鹹味,因此被認為是連接溫泉與海水的通道。目前,它最大的作用就是將開采出來的礦石運送到洞口。
兩個人往洞裡走了幾十米就原路返回。回到洞穴的時候,短暫的白晝已近結束,昏沉沉的天空中開始飄落零星的雪花,風力似乎也更加凜冽了。
大約二十分鐘後,他們終於抵達了第一夜的落腳點——位於山脊背風處的安全屋。
將雪鷂停入車庫之後,衛長庚還必須徒步前往附近觀察站完成檢查。於是準備晚餐的工作就落在了白典肩上。好在安全屋裡物資充足,剛才巡視碼頭的時候衛長庚還順手摸走了幾條魚,做成香濃鮮美的魚湯,足以犒勞在冰天雪地裡凍到麻木的心靈。
安全屋裡也有半自動的烹飪機,選好了要製作的菜肴,將處理好的食材放置進去。烹飪機上崗之後,白典擦乾雙手,轉身走出廚房,直奔客廳的一角——這裡有一張看起來很舒適的躺椅,蓋著圖案花哨的絨毯。邊上甚至還有個電子壁爐,虛擬的火焰在感應到有人接近後,立刻旺盛地燃燒起來了。
但是最讓白典在意的是,壁爐上竟然還放著一本燒焦了的書籍。封麵隻剩下一半,但依舊能夠讀出書名——是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是誰,在這與世隔絕的冰天雪地裡,捧起了一本將近八百年前的哲學著作?
他正尋思,門口忽然響起一陣風聲,是衛長庚走了進來。
滿身風雪的男人脫下雪靴、外套和針織帽,撣掉眼睫和頭發上的積雪,剛抬頭就對上了一杯熱氣騰騰的肉桂薑湯。
有個伴好像還挺不錯——聞著撲麵而來的辛香熱氣,衛長庚破天荒地產生了這樣的念頭。
冰天雪地的寒夜裡,再也沒有比享用一頓熱氣騰騰的晚餐更愜意的事了。如果有,那也許就是再洗個熱水澡。
幸運的是,這兩件事今天晚上都能實現。
晚飯過後,突如其來的風雪又突如其來地離開。重新安靜下來的山穀地帶,靜得能夠聽見遠處間歇泉的噴發,以及礦洞深處隆隆的悶響。
通過努斯完成了今天的工作報告,衛長庚打開壁爐旁一扇上了鎖的門。開門的一瞬間,水汽伴著淡淡的硫磺氣味飄散出來,腳下的地板也變成了原生態的礫石。再往前看——十幾步開外就是一口熱氣騰騰的露天溫泉。
白典沒有泡過溫泉,但是他喜歡澡堂——更具體地說,是喜歡那種不需要彼此非常了解,就可以放鬆親切地坐在一起,維持短暫但和諧的社會關係。
他也曾經考慮過利用假期享受一次異國他鄉的溫泉之旅,但是那種浪漫多於實用的場合,又似乎應該是和戀愛關係中的另一半共同享受的。
可是現在,他卻和一個以師長和監護人自居、生活作風散漫、甚至比他還要高大的男人泡在不過十平米的池子裡,的確和預想的相差得太多。
不過,今晚的夜色可真美啊。
風雪已經遠去,此刻的夜空看不見一絲雲彩。七枚銀鉤般的新月串在東麵的雪山頂上,散發出地球滿月一般皎潔的銀光。而間歇泉噴出的水霧就在這樣的銀光下映出一道道月虹。
仰靠在光滑的岩石上,白典斷斷續續地和衛長庚聊起白天的見聞,談那些千萬年前的花粉和不可思議的間歇泉。慢慢地,話題開始朝著眼下偏移——他們也談起了那本書,《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衛長庚並不十分清楚書本的來曆,不過據他推測,應該是有人巡邏時在島上的某一座廢墟裡發現的——也許是臭名昭著的療養院,又或者是更早的古典動植物複興中心。但這本書肯定不是來自地球的古董,畢竟普通紙張很難在惡劣的環境中度過五百多年的漫長時光。
至於書籍主人的身份,那就更加無從談起了。唯一的線索無非是扉頁上那個用藍黑色墨水手寫的字母“M\",多半應該是書本主人的姓氏首字母。
或許,那個人早已不在這世界上了。
話題自然而然地過度到了死亡這個永恒的命題上。衛長庚告訴白典,隻要願意,第三自然的人可以擁有遠超過地球人類的青春與壽命。但是很多時候死亡仍將不期而至。
而有趣的是,在被宣告腦死亡之後的一段以秒計算的短暫時間裡,死者的意識是可以被完整上傳,並以數字形式保存在蜂巢裡的。隻不過他將會失去所有的記憶,從今往後,以一個夢海人的身份生活在虛擬的空間裡。
聽起來像是一次降維,或者某些人眼裡的“人類失格”,但形式上的永生還是吸引絕大多數人早早地簽署了“臨終意識轉移協議”。
事實上大約在十二年前,第三自然各大區政府已經通過了一項法案,約定隻有拒絕在死後上傳意識的人,才需要前往公所登記聲明。
這簡直就是未來世界的轉世輪回,白典心想。
以前總說宗教和科學其實是一體兩麵,如今看來,還真有道理。
可是轉世輪回真的比再也不見更好嗎?
據說,從地球存在直到人類離開,並沒有哪個萬花筒曾經出現過重複的花紋。而夢海三千,百億人潮生生滅滅,一旦錯過又該如何尋找?
或許比起再見麵,“我們終將重逢”的信念才是戰勝孤獨最好的解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