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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器之中 罪化 84774 字 7個月前

第021章 因禍得福

時間回到十五分鐘之前, 留在墓園裡的白典有點後悔。

剛才他向衛長庚表示願意單獨留下,除了懶得動彈之外,多少也有一點逞強的心態。可真輪到他一人獨處, 心裡卻還是瘮得慌。

解決恐懼的第一步,就是摒除胡思亂想。白典決定做點什麼來分散注意力。

老顧的墳頭邊上有棵雲杉樹,垂著一根被雪壓斷的枝條。白典將它折下當做笤帚, 開始打掃墓上的積雪。

沒過多久,墓碑邊上有一小塊色彩斑斕的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扒開積雪,將東西掏挖出來。

那並不是一朵冰封的花,而是一張薄薄的照片,外麵罩著塑封,看得出曾經被人珍視過。

而照片上定格的瞬間,竟然是白典見過的畫麵。

——溫馨又陌生的家庭內景,美麗的年輕女人牽著蹣跚學步的孩童。

孩童粉綠色的圍兜上還殘留著一枚乾涸的血指紋。這意味著相片的主人臨死之前還緊緊捏著這張照片, 不願鬆手。

老顧,這就是你在這個世界上最珍視的東西嗎?

惆悵過後,白典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如果這張照片的確是老顧生前心愛之物,那它就應該被當做隨葬品放進墓穴,或者是被親友妥善珍藏,而不是隨隨便便地掉在這裡,任憑風吹雪埋。

意外?故意?總之得先拿給衛長庚瞧一瞧。

翻出一張紙巾將照片包好放進口袋。白典打了個哆嗦, 冒出了想要去找衛長庚的念頭。

可就在這時,山穀中來了一陣小風。四周的冷杉樹撲簌簌地搖晃, 騰起一片雪塵。

白典又打了兩個哆嗦,抬手去揪背後的兜帽。誰知他的耳膜突然“砰砰”跳動起來, 還伴隨著一陣尖銳的酸痛。

——那感覺,簡直就像被一根細長的冰針穿透耳道紮進了腦袋。

又過了兩秒鐘, 他感覺到冰針後麵還連著一條精神力拈成的“長線”,線上串著某些他曾經切身感受過的東西。

——是“悲痛”。

還在玉鬱佳城的時候,被害者母親的“悲痛”也是這麼突然地衝擊了他的精神領域。隻不過當時的白典無法抵抗,而現在多虧了陶首席幫忙修築的屏障,至少他還能保持清醒的意識。

有什麼人正急需幫助!

互助是群居動物的本能,這種天性讓“聽見”呼救的白典產生了難以遏製的焦慮感。

他朝著“悲痛”傳來的方向望去——那是墓園後方大片未經開發的荒地。

隔著墓園的鐵絲高牆,他看見一道灰影站在高大的岩石上,藍紫色的長發迎風飛揚。

又來了!又是那個長得和他一模一樣的幻影!

白典的心一下子懸到了嗓子眼。

但是那個曾經襲擊過他的人,此刻卻和顏悅色地向他招手。

白典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

他努力回想著,突然靈光一閃:那天夜裡在玉鬱佳城七期的公寓樓外,全副武裝的張叏也曾經明目張膽地引誘過他。

又是幻覺?是功能紊亂的大腦將發生過的記憶打亂重排,所以看見了不存在的東西?

白典按照綠醫生的囑咐做了幾個深呼吸,但是幻覺並沒有消失。

非但如此,那股“悲痛”也變得愈發強烈了。

白典不是那種同情心泛濫的人,可他卻無法忽視那個不斷苦苦求助的精神訊息。糾結到最後,他乾脆把心一橫——既然是幻覺,那跟過去看看又有何妨?

想通了這一點,他便迫不及待地朝著另一個自己走去,甚至徒手翻過了兩米高的鐵絲網牆。

隨著他的前進,另一個白典也在不斷改變著位置,一點一點遠離他們來時的方向。

大約又走了百十來步,兩側的山崖逐漸夾逼。山穀再度收攏成為喇叭口,岩石上的積雪融化殆儘,變成了東一灘西一灘的積水。至於更遠些的情況全都氤氳的白汽給遮擋住了,實在看不真切。

“你想帶我去哪裡?”

白典停下腳步:“你最好把話說清楚,否則我不奉陪了。”

另一個白典認真聽完他的抗議,回以一個不明所以的笑容,然後繼續邁開輕快的腳步,向白汽翻騰的地方走了幾步。

一、二、三……九、十、十一。

走到第十一步,他終於停了下來,轉身朝白典張開雙臂。

雖然感覺“悲痛”的精神力並不在這附近,但白典還是決定過去看看。

於是他朝著另一個自己走去,並暗中決定:如果這次對方還要開溜,那麼自己一定扭頭返回,絕不含糊。

轉眼間他就來到了對方麵前,近到隻要抬抬手就能夠觸碰彼此的臉頰。

另一個他確實沒有逃跑,卻也沒有其他任何動作。

……這不對勁!

白典突然發現,濃到化不開的“悲痛”之中,還潛伏著一股惡意。

異於常人的超強直覺突然上線,白典立刻倒退了五六步——隻聽“轟”地一聲,熾熱的蒸汽從他剛才站立的岩石旁激射而出。四下裡頓時熱浪滾滾,熏得人睜不開眼睛!

白典心跳如擂鼓,可思維卻格外冷靜——他迅速貼著岩壁蹲下,雙手護住頭部,雙膝護住臉頰。幾秒鐘後,滾燙的熱水如落雨一般飛濺,但隔著防水的衣物,並無法傷害到他分毫。

趁著防禦的時間,白典急忙呼叫努斯,想通過它聯係到衛長庚趕來救援。

然而無論他怎麼大聲叫嚷,本該隨叫隨到的語音助理就是一聲不吭。

這廢物,和siri有什麼區彆?!

這邊白典咬牙切齒,那邊的另一個他已經隱匿進了茫茫白霧之中,隻留下一串若有若無的冷笑。

這家夥果然還是敵人。

事已至此,原路返回才是唯一正道。然而好不容易等到間歇泉停止噴發,白霧稍稍散去,白典卻發現自己正麵臨著另一種全新的危機……

他又迷路了。

不過這也難怪。剛才這一路上,他隻顧著跟蹤另一個自己,根本沒發現這邊岔路橫生,還到處都是泉眼——走進死胡同事小,萬一失足掉進哪個沸水坑裡,那才是分分鐘連皮帶骨頭全都給煮爛了的大危機。

白典這算是好好體會了一把“自作孽不可活”感覺。

他隻能安慰自己:如果就這樣原地待著不動,取完花束的衛長庚遲早會找過來——雖然“坐以待救”有點窩囊,但的確是眼下最安全、最保守的選擇。

可惜他能想到的辦法,“另一個他”也想到了。

又是一陣惡意從後方襲來。白典狼狽卻不失效率地躲開了對方的攻擊。

不難覺察出,另一個他正在尋找近身攻擊的機會。應該是想要趕在衛長庚返回之前將他製伏。

白典才不跟他硬扛,一邊且戰且退,一邊拿出吃奶的力氣呼喚衛長庚的名字。

可是直到他喊得聲嘶力竭為止,那個自封“監護人衛老師”的男人連個影子都沒出現。

兩個人纏鬥了幾分鐘,不遠處又有一口間歇泉突然噴發,“砰”地一聲巨響嚇了白典一大跳。

他腳下一滑,整個人像顆土豆似的從陡坡上滾落,骨碌碌栽進了一個足有四五米深的大坑中。

坑裡蓄著半米深的積水,勉強起到了一點兒緩衝作用。摔蒙了的白典爬到岸邊大口喘氣,抬眼就看見另一個自己正蹲在坑沿,眼神中滿是得意。

輸人不輸陣,白典立刻回瞪過去,並且做好了包括並不限於“被石頭砸、被熱水燙”等酷刑折磨的手段。

然而另一個他卻什麼都沒有做,隻冷笑了幾聲就把腦袋縮了回去。

這就算了?走人了?

白典來不及覺得慶幸,耳膜又瘋狂地突跳起來。

——痛苦、痛苦、鋪天蓋地的痛苦,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

他難受地捂住腦袋跪倒在地。

可也正是這一跪,讓他發現不遠處的坑壁上還有一個大洞,黑黢黢的坑洞中亮著一雙綠油油的大眼睛。

那是一頭雪狼!

——雪狼是種狡猾的動物,它會利用身體裡的晶核模擬出痛苦的精神力,並利用這種痛苦去吸引同情心泛濫的向導們。

——雪狼愛吃向導。

——像白典這樣的體格,隻夠一頭雪狼啃上三口。

白典的腦海中走馬燈似閃過種種告誡。如果世界上真有時光機,那麼他一定會選擇穿越到昨天晚上,痛心疾首地告誡自己一定要記住“監護人衛老師”給出的知識點。

這是白典在東極島上正麵遭遇的第一頭野生動物。如果用地球犬科動物的標準來評價,那麼這頭渾身灰色絨毛的雪狼應該是一頭亞成體、甚至可能隻是個幼崽,但已經接近成年阿拉斯加犬的身高。

緊張不足以形容白典此刻的感受。他的大腦像是被間歇泉煮成了一鍋粥,每一個細胞都沸騰翻滾著,隻可惜並沒有想到什麼有用的辦法,反而開始懷念起張叏的超能力。

——如果能夠立刻離開這個鬼地方,就算讓他光著屁股摔在雪地裡也沒關係。

與白典動如脫兔的胡思亂想相比,時間的流逝慢得就像剛從冬眠中蘇醒的烏龜。

近在咫尺的雪狼不斷低聲咆哮,有好幾次白典都以為它會撲上來將自己撕成碎片,但是一次又一次,危險就像緊繃在弓弦上的箭枝,引而不發。

慢慢的,一個大膽的想法浮現在了白典的腦海裡:這頭野獸也許並沒有發動襲擊的意圖。

冷靜下來的白典開始進一步觀察,這頭幼獸看起來無精打采,或許身上有傷、被困在坑裡的時間也挺長。

也許它釋放出的痛苦其實是真實的,並不是想要引誘獵物上鉤?

慢慢遊移的視線一下子定住了:白典發現雪狼的後腿上有什麼東西正在發出紅光。

是電子捕獸夾!

昨天這一路上,白典親眼看見衛長庚拆除過四五個類似的東西。這些半透明的碟狀裝置在待機狀態下幾乎隱形,可一旦捕獲獵物就會釋放出強大的重力將獵物固定在原地,同時發出紅光和信號,提醒獵人前來收獲。

所以這頭雪狼確實是受了傷,它需要幫助?

白典決定求證,他小心翼翼地向前半步。

“我幫你解開夾子,你彆吃我、也彆咬我……同意的話,就伸一伸右邊的爪子。”

他話音剛落,隻見雪狼迫不及待地探出了毛茸茸的右前爪。同時還俯下了身軀,低著腦袋將鼻子埋進了前爪之間。

要說完全不害怕顯然不現實,但是白典覺得自己不太可能會被一口吞下了。

他再三確認了這頭雪狼並沒有散發出明顯的惡意,然後撿起一小塊岩石放在掌心展示,同時靠近那頭龐然大物。

雪狼溫順地接納了白典的靠近,但是救援並沒有因此而變得簡單——電子捕獸夾比想象中的牢固許多,想要砸開還需要一些巧勁。

就在白典認真琢磨捕獸夾的時候,雪狼突然發出一聲怒吼。

白典嚇了一大跳,本能地向後躲閃。說時遲那時快,隻見一塊臉盆大的岩石砸在了他剛剛站立過的地方。

白典悚然抬頭,看見另一個自己站在坑外低頭俯視,那種冷冰冰的眼神,簡直不像個活人。

更多石塊陸陸續續從高處砸下,大部分都被雪狼給擋住,但也有幾塊擊中了白典,甚至在他的額角劃出一道寸長的傷口。

溫熱的血液汩汩而出,染紅了他的視野。

但是白典沒有停止。他一下又一下,快準狠地敲擊著敲擊著捕獸夾最關鍵也是最脆弱的核心部位。

終於,他聽見了什麼東西碎裂的輕響。

捕獸夾上的紅光消失了,人造重力場也同步停止工作。雪狼搖晃兩下站立起來,朝著坑頂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

下一秒鐘,白典覺得後脖子一緊,竟然被雪狼叼在嘴裡,輕鬆躍出了大坑。

而那狡猾的另一個他,居然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雪狼鬆開牙齒將白典放在地上,用那明亮的冰藍色眼眸打量著他,順便還舔了舔白典那一頭已經被折騰得跟雞窩沒什麼區彆的藍紫色長發。

白典還沒來得及品味被巨狗……不,是巨狼親昵的感受。前方白霧彌漫的山穀裡又傳來了一片嘈雜聲響。

不是人類的腳步聲,而是利爪與岩石的摩擦聲。

是狼群,威風凜凜的十多匹雪狼,如神明的使者從天而降。

為首的那頭巨獸足有一層樓那麼高大,銀色的皮毛混雜著霜雪,凜凜閃光。脊背上的尖銳骨刺如同利劍直指天空。

……是冰峰!

群狼很快來到了白典麵前,十多雙眼睛在昏暗中冒著瑩瑩綠光。

白典深吸一口氣,感覺渾身上下每一塊肌肉都在顫抖——那是一種巨大的震撼,是渺小的弱者對“絕對力量”不自覺的臣服。

就在這節骨眼上,他身邊的小狼卻發出了嚶嚶的嗚咽聲,緊接著朝冰峰跑去。與大族長行了一個貼麵禮。

白典還來不及消化這有愛的一幕,隻見一小團緊貼著地麵的“金色閃電”不知從哪裡衝出來,阻擋在了他和雪狼之間。

——是衛長庚的獰貓!

即便炸開了渾身的冬毛,獰貓與雪狼相比依舊隻能算是一個“小家夥”。但是它來勢洶洶,還亮出尖尖的小牙,一點都不害怕眼前這群東極島上最強壯的動物。

說來倒也奇怪,雪狼們並沒有對獰貓發難。由冰峰領頭,狼群一隻隻掉頭離去,很快就隻留下一人一貓留在原地。

局勢變化太快,白典還楞在原地,後腦門上突然被惡狠狠地拍了一下。

他愕然回神,扭頭對上了衛長庚凶神惡煞的臭臉。

“你又到處亂跑!”

“我沒有,剛才……”

白典張口想要辯解,衛長庚忽然抓起一把雪就往他臉上按。

“少廢話!你是植物人沒感覺嗎?知不知道自己半邊臉都快被燙熟了!現在帶你回基地找老杜,彆的事待會再說!”

他不由分說地扛起白典,由獰貓帶路,抄近道朝著山頂上的雪鷂趕去。

第022章 拌嘴

之後的三個半小時, 雪鷂以乘風破浪的氣勢穿過了東極島腹地的雪原,在當天下午兩點左右,返回了位於島嶼東南部的哨塔基地。

這一路上, 白典可以說是苦不堪言——他的右側臉頰被高溫蒸氣燙傷,既不能覆蓋保溫、也經不起零下三十度的寒風勁吹。更慘的是外套也進了水、凍成了冰坨子,稍微動一動就哢嚓作響。

於是衛長庚想了個辦法, 他讓白典倒坐在自己身前,把臉埋進自己懷裡,再用大衣將人牢牢裹住。

如果光是這樣,儘管有些曖昧倒也罷了。關鍵是在白典和衛長庚之間,還硬生生地夾進了一隻獰貓。

衛長庚向來都將這隻小東西當做貓肉熱水袋,效果確實不錯。隻是白典被悶在衛長庚懷裡,低頭就跟它大眼瞪小眼。而貓科生物的社交習慣中有一條:當兩隻貓對視的時候,誰先挪開眼神誰就是小弟。

於是一人一貓就這樣對視了一路, 最後居然還是獰貓首先看向了一旁。

醫務室今天是綠醫生當班。原本打算窩在人造小太陽下麵喝茶看書的他,先是被破門而入的衛長庚嚇了一跳,接著又看見了白典紅腫的半邊臉,二話不說急忙披上白大褂洗手消毒做起了準備。

趁著四下無人,白典衝著衛長庚低下了頭。

“對不起,剛才害你為我擔心了。”

“屢教不改,道歉有什麼用。”

衛長庚果然還在生氣:“你是狗嗎?彆人勾勾手指你就上趕著撲過去。上次是張叏, 這次是幻影,下次是什麼?”

“不會有下次了。”

“這話說出來你自己能信?”

“……”

白典正打算再說幾句, 綠醫生端著材料走了進來。他一邊指揮著白典去診療椅上坐好,一邊詢問發生了什麼事。

白典還沒來得及開口, 衛長庚已經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概括了一遍——當然是以他自己的視角和理解。簡單說就是在給老顧掃墓的時候,白典又出現了幻覺, 還跟著幻覺走進了山穀裡的地熱區,掉進了極有可能是虎鯊他們設下的陷阱。最後陰差陽錯地成了雪狼之友。

白典卻不滿意這樣的解讀:“那個長得跟我一模一樣的人太真實了。我好歹也當過法醫,沒聽說過有誰的幻覺是這樣的。”

“你還沒遇到過背上長刺的狼,怎麼?冰峰就不存在了?”

衛長庚對他的想法不屑一顧:“要我說,明明是你壓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又在潛意識裡知道亂跑肯定會挨罵,所以幻想出了一個替身來推卸責任。你身上的傷全都是自己作死弄出來的。還有我剛才看過了,雪地裡隻有你自己的腳印!”

“那是因為他一直都踩在岩石上,他就是故意這麼做的!”

白典也強硬起來:“兩次了,他擺明了就是要謀殺我!”

衛長庚冷笑:“謀殺你?你才來島上幾天就結仇了,跟誰啊?老徐,恕我直言他還真沒這個膽子。”

“不是我的問題。也許那人是和你有仇。”

“那動你就更沒用了啊。”

“你!”

知道衛長庚隻是心情不爽嘴欠發泄,可白典還是氣不打一處來。他嚴重懷疑自己就算真會死在這個島上,那也是被衛長庚給活活氣死的。

而那個氣死人不償命的監護人又開始教訓他:“拜托你,下次無論看見什麼都彆亂跑。大聲叫你也跟聾了一樣,什麼都聽不見。”

“胡說!我根本沒聽見你叫我!”

白典齜牙咧嘴——其中一半是因為生氣,另一半則是臉頰上火燒火燎的疼痛。

“明明是我扯著嗓子叫你來著,你聽見了嗎?你就沒聾?!”

“哈?你叫我?根本沒有的事!你看你,果然就是幻覺!”

說著,他還不忘扯上一邊認真工作的綠醫生:“小綠,你說他是不是魔怔了?”

綠醫生正專心致誌地調製燙傷藥膏,被問得愣了幾秒,一雙大眼睛在衛長庚和白典之間來回打轉兒,然後不太自信地開了口。

“如果換位思考,其實我能理解白典的疑惑和顧慮。但是作為醫生,我更傾向於衛大哥的結論……會不會是我開的藥有什麼副作用,讓你的幻覺症狀變得更嚴重了?”

“沒有的事!”

白典連忙倒過來安慰他:“我不相信衛長庚,但如果你也支持他……那我就姑且信他一回。”

“我是豬八戒嗎?救了你,還裡外不是人!”

衛長庚嘖了一聲,抓起丟在椅子上的防寒外套。

“那你就乖乖跟著綠醫生混,我回去繼續巡邏。轉頭被老徐抓到小辮子,倒黴的不還是我。”

綠醫生為難道:“可你是白典的監護人,他現在很需要陪伴。”

衛長庚拍拍綠醫生的肩膀:“他需要的不是我,是你。”

白典悶哼一聲背過身去,吸吸鼻子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綠醫生還想說些什麼,衛長庚卻已經將他拉到了一旁,小聲叮囑。

“我覺得這小子腦子真有點問題。現在火棘我也指望不上了,隻能辛苦小綠你幫我盯著點兒。你彆看他一副聰明穩重的小模樣,骨子裡其實粘人急躁又任性,你該懟就懟,彆慣著他。\"

綠醫生不知應該怎麼回答,唯有點點頭表示儘力。衛長庚最後瞪了一眼白典的背影,走出了醫務室。

當衛長庚的腳步聲徹底遠去,綠醫生轉身去看白典,後者躺在醫療椅上生悶氣,紅腫的臉頰上方還有一道傷口,血已經凝住了,可周圍的皮肉已經明顯地皺縮起來。

“這麼漂亮的臉蛋兒,要是留下疤痕他該有多心疼啊。你這麼不愛惜身體,也難怪衛大哥會生氣。換做是我,我也不高興。”

“他心疼啥?我臉上的章還是他蓋上去的呢。”

白典摳著臉頰上的小三角嘟嘟囔囔。

“就算毀容也可以修補嘛,反正科技這麼發達。”

“當然能補,但補起來很疼是真的。讓家人跟著一起心疼也是真的。還有,費錢更是真的。”

“家人?你說衛長庚?他才不是。”

白典嘴硬得像隻千年老蚌精:“我沒家,我就是個孤兒。”

綠醫生將調好的藥膏放置在容器裡靜置,開始著手清理白典額角上的傷口。

“之前在水療室,你說過自己總是被身邊的人疏遠排擠,現在就想做個有家有朋友的普通人,怎麼這麼快就反悔了?”

“我這也不算反悔吧?就是想挑一挑。”

白典忍住額角上小小的疼痛:“反正這個時代的家人不一定需要血緣關係。與其跟這麼個監護人天天鬥嘴…還不如找個更合適的呢!”

“這麼說倒也沒錯。”

綠醫生笑笑,居然肯定了他的想法。

“自然人的孩子也沒辦法選擇原生家庭。所以我很羨慕火棘那樣的量產人,無父無母無牽無掛,喜歡什麼樣的人就去接近去追求,不喜歡的話,一個人待著也挺好。”

說到這裡,他又垂下眼睛去看白典:“像你這樣從夢海來的就更好了,召喚你們的人一個個非富即貴,對你們也視若珍寶。彆人辛苦一輩子都買不起的東西,你們一出生也許就有了。”

白典失笑:“非富即貴,你說衛長庚?”

綠醫生也笑了:“好吧,那是個例外。”

剛說到這裡,一條火紅的大尾巴同時吸引了他和白典的注意力。

那是一隻毛茸茸的火狐狸,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從走廊上溜達進來的。輕輕一躍就上了醫療椅,甩著尾巴坐在白典腳邊上。

緊接著,一個三分笑意的聲音就飄了過來。

“老衛擔心你忙不過來,所以也托我幫忙看著點小白。\"

來人自然是藍時雨,懶洋洋的模樣像是才剛起床。他朝綠醫生點了點頭,徑直走到醫療椅旁,仔仔細細打量白典的慘狀。

“嘖嘖,真可憐啊……如果監護人是我,一定會好好安慰你的。既然你都這麼嫌棄老衛了,不如乾脆跟我混?”

隨口說說的牢騷被人當了真,白典笑得有些尷尬。

“謝謝……還是彆了吧。我可是個不長記性、又沒有耐性、固執又任性,專拖人後腿的小白。”

藍時雨揉揉他的腦袋:“把這樣的小白培養成人,在我看來才是真正的樂趣。老衛那個無趣的家夥,腦袋裡除了睡隻有吃,彆跟他一般見識嘛。”

這邊綠醫生已經處理好了白典額頭上的傷口,開始為他塗抹燙傷的特效藥膏。這種淡綠色的膏體帶著一絲薄荷的清涼,讓人不由得心情舒爽。

於是白典難得八卦地多問了一句:“衛長庚他……到底是什麼來曆?是人造人還是自然人?”

綠醫生一邊幫他上藥一邊小聲嘀咕:“我們還以為你比我們更清楚呢。”

“這個嘛,我估計島上沒有人知道。”

藍時雨把狐狸抱進懷裡,有一下沒一下地擼著毛。

“老衛可是島上公認最神秘的男人,沒人知道他以前是哪座哨塔的,又犯過什麼事兒。老徐的權限比我們高一點,他也查不到。我隻知道老衛耳朵上的那七枚耳釘,好像是什麼控製裝置。每隔幾個月就會有二級甚至一級的向導到島上來找他,順便給他耳朵上的東西做檢查。你看,前幾天甚至還來了一位特級的。”

“特級的向導很不一般?”

白典嗅到了與自己將來有關的情報氣味。

“那當然,第三自然目前登記在冊的向導一共有十三萬人,其中五級以下的不入流向導占到了總人數的六成還多,五級到三級的普通向導大約是三成,隻能從事比較基礎的工作。餘下的差不多都是一級二級的向導。而特級向導,眼下隻有二十一人。”

這堂堂二十一分之一,前段時間就專程來了一趟東極島,還是在極夜這種交通極度不便的條件下……白典思來想去,最後得出了九個字:衛長庚這個人,有點牌麵。

但是有“牌麵”並不等於有“特權”。藍時雨接著話鋒一變,開始數落起衛長庚這兩年在東極島上各種離奇的遭遇——因為吃得太多而被老徐翻來覆去地懲罰;工作偷懶被塔主點名批評;第一次騎雪鷂得意忘形結果從雪坡上摔下去斷胳膊斷手,在水療室躺了好幾天……總之,荒唐事和糟心事都沒少乾,挨罰的時候也沒見著上頭有誰刻意護著他。

正因為衛長庚的身上存在著太多的矛盾與不合常理,根本沒人能看懂,於是大家乾脆對他禮讓三分,就連“□□大佬”虎鯊都不來主動招惹。

白典提出異議:“這不對啊,老徐不就惹了嗎?”

藍時雨搖搖頭,一副“這你不懂了”的高深表情。

“老徐他在聯盟裡有背景,就算被發配到了島上來,也自詡是塔裡實際管事的一把手。而且他這個人其實也挺單純好懂的,就說惹衛長庚這件事吧,我估計是個人都知道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什麼藥?”

白典表示為了好奇心,自己可以暫時不做人。

藍時雨笑道:“‘春’藥啊。”

“啊?”白典不解,扭頭向綠醫生求助。

小醫生白皙的臉頰微紅,但還是努力一本正經地解釋:“你們那個時代也有的吧?喜歡上誰就努力欺負的那種人。老徐基本上就是那樣,不過衛大哥不理他,對他沒興趣。”

藍時雨更是添油加醋:“你是不知道,前幾年老徐就明裡暗裡提出過幾次結合邀請。剛開始衛長庚還好言拒絕,後來老徐乾脆往他碗裡下了誘發結合熱的藥,他才指著老徐的下巴說自己又不是螺絲,實在沒興趣跟一把改錐綁定。”

白典知道自己聽見了一些很不得了的八卦,但他實在沒辦法跳過那些似懂非懂的奇怪詞彙。

於是他誠心誠意地向眼前二位請教:“結合熱是什麼?綁定又是什麼關係?”

第023章 男版莎樂美

藍時雨說, 自從有了白典,他對衛長庚的好吃懶做又有了全新的認識。

綠醫生則表示,普及包括性教育在內的哨兵向導基礎知識, 是每個監護人的基本義務——很顯然衛長庚在這方麵是徹徹底底的不及格。

接下來的十幾分鐘裡,他們就暫時代替那個不稱職的監護人,替白典推開了這扇神秘的大門。

好吧, 其實也沒什麼神秘的。簡單來說,這個世界上絕大部分的哨兵都要去尋找一位向導,並與之進行結合。這種結合既有利於哨兵的身體健康、提升各項基礎素質,也能夠穩定向導的精神力水平,算是雙贏。

廣義的結合包括了精神結合和精神+‘肉’體的深度結合模式。而當兩個匹配度高、又尚未與其他人結合的哨兵向導相遇,將會有一定的概率誘發結合熱。

簡單粗暴地說,結合熱類似於動物的發‘情’期。但也有極個彆的狂暴哨兵,會像張叏那樣恨不得能夠將對方嚼碎了一口一口吞進肚子裡。

無論是“老徐想讓衛長庚發‘情’”, 還是“張叏曾經對我發‘情’”都讓白典打心眼裡感覺到極端不適。他定了定神,提出了一個樸素又不乏深度的問題。

“假如說,有那麼一對哨兵和向導的精神高度契合,但是他們並不相愛,難道說還要為了精神結合而在一起?”

藍時雨反問他:“你戀愛過嗎?”

白典認真想了想,搖搖頭。

“那你跟什麼人精神結合過嗎?”

這更不可能有了。

藍時雨攤手:“愛情依賴於化學效應,精神結合的本質也是一種化學效應。你都沒有試過, 怎麼知道這兩種不是同一件事?”

“可愛情是會消失的,而綁定結合應該是一種契約?反正聽起來像結婚……愛情和婚姻基本上也算是兩碼事吧?”

“第三自然已經不流行結婚這種關係了。”

藍時雨表示白典需要及時更新知識庫:“不過綁定結合也是可以撤回的。當然, 流程很複雜,甚至還對身體產生損害, 所以在做決定之前務必謹慎。”

說到這裡,他又開始打趣:“話說回來, 愛情這東西也挺傷人的不是嗎?畢竟是強大的精神力啊,你看老徐對老衛,那簡直就是現代男版莎樂美。”

白典還是沒辦法接受這奇怪的組合:“老徐是真喜歡衛長庚?”

藍時雨與綠醫生對視了一眼,然後故意壓低了聲音,仿佛這樣說出來的八卦可信程度會翻倍。

“其實我覺得老徐應該是利用衛長庚向誰叫板來著。當時島上還有一個男的,跟老徐感覺也挺曖昧的,不過在老徐移情彆戀之後就離島了……對了,好像就是去年聖誕節劫殺富商威爾斯的那個人。”

“居然是他?!”

白典前陣子才剛看過那個人被逮捕的新聞:“老徐這什麼眼光?”

藍時雨抱著狐狸,把臉埋進軟毛,隻露出一雙帶笑的綠眼睛。

“有一說一,衛長庚那人,隻要彆開口彆犯懶,單看臉還是挺優質的。你要是有那意思可得抓緊了,到嘴的肉也是會飛的喔。”

“……我沒有那個意思!”

白典沒被燙傷的半邊臉也紅得跟燙過了似的。他深吸一口氣,決定反守為攻。

“那你們呢?都結合綁定了嗎?”

“沒有,我等級低又不思進取,不綁定也沒問題。”

藍時雨搖頭,又將話題拋了出去:“倒是綠醫生你呢?醫生應該挺吃香的,該不會在學校裡就被預定了吧?”

綠醫生剛給白典上完藥。麵對冷不丁拋過來的問題,他苦笑:“沒有的事。”

藍時雨咋舌:“怎麼會?你在幾區上的學啊?我的學校在三區,也有一個跟你挺像的小向導,好幾個高年級哨兵為了他爭風吃醋。結果一畢業就綁定了,現在過得挺幸福。”

“我是二區的。”

綠醫生低頭收拾器材:“那裡的氣氛不太一樣。”

“二區啊,聽說那邊種族歧視現象挺嚴重的。”

藍時雨開始轉述從彆處聽來的八卦:二區有不少古老的自然人家族,常年把持著重要的生產行業。這些大家族之間流行豢養像白典這樣從夢海中“打撈”出來的定製人類,而將火棘那樣量產的人類視作工具。但他們隻會將財富傳承給擁有血緣關係的後代。

“這麼說起來,綠醫生也應該是名門望族的後代?”

白典剛說出這句話就後悔了。他想起了藍時雨之前傳給他的那張電子字條——綠醫生本姓兔,但他自己非常嫌棄這個姓氏。

果然,年輕醫生露出一個苦笑。

“我家庭條件很普通。學校裡的確有幾個小圈子,有錢的自然人瞧不起所有人;經過挑選的夢海人覺得所有人都是傻瓜;量產人則仇恨自然人……總之基本上互不來往。我算是個異類吧,哪個圈子都不是,也沒什麼朋友。不過學醫功課挺忙,而且我還喜歡畫畫,所以日子其實挺平靜的——就是實在沒什麼浪漫事可以告訴你們。”

“這個年代居然還有種族歧視……”白典也是沒想到。

“人類離開地球的時候,也以為把蟑螂永遠地留在了地球上。”

藍時雨聳聳肩膀:“哪個時代都會有不平等,要不然怎麼能叫人類之癌呢?”

剛敷好的燙傷藥膏已經開始見效,白典的臉頰上一陣清涼。他想了想,提出一個問題。

“如果可以選擇家人的話,你們的標準是什麼?”

“我沒想過,一個人不挺好的嗎?”

藍時雨搖頭:“反正在第三自然,人老得很慢,還有各種各樣的人工智能解悶兒。乾嘛要找個大活人在耳邊喋喋不休?”

“你不懂!”白典又看向綠醫生,“你呢?”

瘦小的醫生認真地想了一想。

“我沒什麼要求,隻要他們彆把自己的目標和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就好。”

——————

衛長庚是在第二天中午才重新回到哨塔的。他脫下沉重的防寒服丟給整備機器人,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趕去醫務室。

今天當班的是杜醫生,一見到衛長庚就了然地表示白典昨天治完燙傷就回了宿舍,今天早上又複查了一次,看情況沒有任何問題。眼下人應該在餐廳吃飯,但還是建議衛長庚直接呼叫對方更加方便。

“我要是叫得動他就好了。”

風塵仆仆的監護人表示,自從昨天他倆吵了一架之後,白典就再沒回複過他任何的消息,莫不是孩子到了叛逆期,心累。

跟老杜發完牢騷,衛長庚還是找去了餐廳。

中午十二點,正是一天之中最熱鬨的時段。依照過去的經驗,白典應該獨自窩在角落裡吃著悶食。於是衛長庚一進門,眼神就往犄角旮旯裡掃。

可他心心念念的小向導卻給了他一個不大不小的“驚喜”。

餐廳正中央圍著一堆人,既不是在看比賽,也不是起了什麼爭執——他們是在賭博,賭注是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食物。而坐莊的居然是……白典。

因為事情實在太過詭異,衛長庚決定站在人群裡默默觀察。

白典賭的不是麻將紙牌,或是賭場常見的點數之類的老玩意兒,他的玩法更像是魔術——換言之,更具有娛樂性。比如說猜橘子藏在哪隻手上,猜二十張紙牌中對方選擇了哪一張,甚至猜對方過去的經曆,愛好。

而從他手邊堆積的各種食物來看,勝率還挺高。

也許是悶在島上無聊得久了,大部分人都對白典的賭局充滿興趣。但也有幾個人(主要是老徐的跟班)指出,白典雖然弱小,但好歹也算是個向導,說不定天生就具備有讀心的能力。

對此白典並不反駁,反而提出可以換個哨兵來坐莊。隻見他輕聲對著選出的人低語了幾句,後者竟然很快就心領神會,連續猜中了幾把硬幣的左右手,甚至連猜紙牌遊戲都得心應手。

等贏的食物多到桌上放不下了,白典單方麵結束了賭局,接著大方公開了他所使用的伎倆——無非是一點點細致的觀察,再加上思維定式和心理誘導。

反觀聚攏在他身邊的那些“賭徒”,雖然輸掉了食物,卻一個個笑逐顏開。畢竟一包快要過期的薯片可能換不來一個真心交往的對象。但是一個無傷大雅的讀心小魔術也許可以。

等到人群散得差不多了,衛長庚這才走過去,在白典對麵落了座。

“你是我認識的那個白典嗎?”

他半開玩笑地問道:“臉蛋兒恢複得挺快,可腦子好像出了點問題。”

白典抖開一個事先準備好的袋子,將贏來的食物裝進去,一邊若無其事地回答他:“我想開了,我既然要在這裡立足,就不能在一顆彎脖子樹上吊死。多交幾個朋友總歸是好的,而且他們還會告訴我一些你懶得去打聽的事。”

衛長庚也不跟他客氣,順手抓了兩片麵包就往嘴裡送。

“比如什麼?”

“比如這本書。”

白典挪開一袋切片,露出了底下壓著的那半本燒焦了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書是老顧從海上漁場帶回來的,當時就已經是殘本了。具體是哪個地方找到的,沒人知道。老顧原本是想帶著當個消遣,可翻了翻覺得實在無聊,於是就順手擱在安全屋裡了。”

衛長庚咀嚼的動作停頓了半秒鐘,表情並沒有任何變化。

“這書說得是什麼?”

“我也是很久以前看的了。好像是說人天生就有三六九等,上帝是無能的弱者所創造的幻象,清規戒律隻會讓人失去進化和奮鬥的動力。未來的人類應該在追逐欲望的過程中不斷變強,成為淩駕於普通人之上的超人……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超人啊,我怎麼覺得這個詞最近聽得還挺多的?”

衛長庚的記憶得到了白典的肯定——張叏的確曾經自詡為超人。而且按照他的理論,第三自然的所有哨兵和向導,都應該算是某種意義上的超人。

“我現在開始討厭這本書了。”

衛長庚輕嘖一聲,拍了拍指間殘留的麵包屑:“我們還要在這裡坐多久?”

“走吧。”

白典也注意到了,周圍一直有人默默地關注著他們——有的是老徐跟班,有的是虎鯊手下。

他起身,順手將裝滿各種食物的袋子丟給了衛長庚。後者則坦然收下,就好像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是白典特意為他準備的愛心大禮包。

就在這時,一串急促的腳步聲穿過走廊衝進了餐廳。那是在大門口當值的人,他帶來了一個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大消息——

“老徐……老徐快死了!”

第024章 私奔

老徐沒有死。

但沒死並不意味著他沒有遭受比死亡本身更可怕的痛苦。

具體而言, 老徐的痛苦來自於一場嚴重的生產事故——起吊魚獲的時候,他被深海漁場的巨大吊鉤給砸中了。

那吊鉤足有一米長,幾百公斤重量, 在半空中晃晃悠悠時,會發出“呼呼”的風聲。

按照現場目擊者的說法,老徐是從背後被吊鉤砸中的。尖銳的鉤子鑿進了他的後背, 甚至還勾著他在半空中晃蕩了兩下才被人手忙腳亂地救下。現場鮮血淋漓、慘不忍睹。

但是無論如何,老徐好歹保下了一條性命,並快馬加鞭地送回到了島上哨塔裡的醫務室,眼下正在接受兩位醫生和幾台AI治療儀的聯合搶救。

餐廳裡的人群一下子沸騰了。詫異的、關切的、高興的、懷疑的……各式各樣的心思最後彙總成了一個共同的決定——要去醫務室看看動靜。

“走麼?”

白典問衛長庚。

“走啊。”

衛長庚理所當然地點點頭:“哪裡有熱鬨哪裡就有我們。”

十分鐘後,醫務室外,所有人也許是第一次見識到了綠醫生嚴肅起來的模樣。

那個矮小的年輕人通過電子門禁向走廊上的看客們傳達了一個斬釘截鐵的命令:老徐正在接受治療,在他徹底脫離危險之前,任何人都彆想踏進醫務室半步, 更彆想打探到半點消息。

於是人們乘興而來敗興而歸。衛長庚也領著白典悻悻然回了宿舍。醫務室外的走廊上隻剩下老徐的幾個跟班來回徘徊著,活像婦產科外麵焦慮等待的老公們。

四個小時之後,也就是差不多快吃完飯的時候,新的消息傳來——老徐正式脫離了危險,並且已經能夠和“關心”他的諸位勉強見上一麵了。

衛長庚和白典簡單商量了幾句,決定錯峰探望,於是吃了晚餐才慢悠悠地朝醫務室旁的加護病房晃蕩過去。

病房門口是條長長的走廊, 白典老遠就看見有五六個人守在病房門口,其中一人頂著頭火焰般的紅色頭發——除了火棘還能是誰。

“奇了怪了。”

衛長庚也放慢了腳步:“老徐的人怎麼跟虎鯊的站在一塊兒?”

正嘀咕著, 就看見病房的移門滑開,一個高大的獨眼男人從裡麵走了出來——正是虎鯊。

“他也來探望老徐?”白典詫異。

“不然呢?”

衛長庚語焉不詳:“他倆好著呢。”

虎鯊結束了探望, 領著包括火棘在內的幾個人往外走。他們當然也看見了衛長庚和他的小向導,但是沒打招呼更沒有寒暄。

虎鯊板著一張撲克臉, 火棘則全程低著頭,甚至沒和衛長庚發生任何的視線接觸。

衛長庚當然也不理睬他們,領著白典進了病房邊上的觀察室。

老徐的精神倒是比想象當中的好不少,隻是他剛做完背部整形手術,隻能趴在病床上,遠遠看去像一尊跌倒了的木乃伊。

自打從藍時雨那裡聽說了老徐對衛長庚的“一片癡心”,白典再看他們兩個人同框,感覺總有點怪怪的。

進入觀察室之後的前兩分鐘,他都在琢磨這種“怪怪的”感覺究竟代表著什麼,以至於第三分鐘他才透過觀察窗讀懂了老徐的唇語,反反複複隻有幾個字——讓他們“立馬滾蛋”。

就在衛長庚麻溜地拍完一套老徐的慘狀寫真之後,這層樓的管理者之一突然出現在了他們麵前。

“你們兩個怎麼在這裡?老徐要靜養,彆來招惹他!尤其是你——老衛!你是嫌老徐沒死透是不是?!”

如此霸氣的口氣隻可能來自島上資格最老、也是唯一的自由人:杜醫生。他揮了揮手把兩個人攆出了觀察室,剛準備再訓幾句,白典的努斯突然開口說話了。

——「這是綠醫生為你特彆定製的健康提醒:今天是體檢日,請抽空到醫務室來。還有,彆忘了吃藥喔。」

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杜醫生二話不說就領著他們去了隔壁的檢查室。

“沒想到你們和老徐平時感覺不對付,關鍵時刻還挺有情有義的。”

轉身擺弄著儀器上的按鈕,杜醫生並沒有發現白典偷偷瞪了衛長庚一眼,後者正在通過他們共享的輔腦空間,傳輸一張又一張剛剛拍攝的【老徐悲慘.jpg 】。

最可惡的是衛長庚一邊傳圖還一本正經地回話:“大家都在一個島上,沒啥隔夜仇,應該的。”

杜醫生點點頭:“倒也是。剛才虎鯊也來過了,兩個人還聊挺久的。”

“他們聊了什麼?”衛長庚問。

“不知道,當時我走開了,隻有綠醫生在場,想知道自己去問他。”

檢測儀的耗材快要用完了,杜醫生罵罵咧咧地去了庫房裡尋找。反正體檢是由AI自動完成的,等到一套標準程序跑完,努斯立刻將體檢結果彙報給了白典本人。

見一切正常,衛長庚就直接領著白典回了宿舍。

可是宿舍裡卻有一個“大大的驚喜”正等待著他們。

白典房間被人撬開,砸了。

這真是一個令人哭笑不得的場麵——因為剛來這個世界沒多久,白典的房間裡其實沒有什麼東西。所謂的“打砸”,其實也不過是踢翻了椅子,推倒了桌子,再將床鋪整個兒拆散了,又在床墊上惡狠狠地戳了幾十個洞。

哦對了,洗手間裡的台盆也被砸缺了一個角,馬桶裡則塞著白典所擁有的為數不多的換洗衣物。

“……我招誰惹誰了?”

麵對白典的靈魂拷問,他中午在餐廳裡埋下的好人脈意外地發揮了作用——有人偷偷地告訴他:剛才有幾個老徐的跟班來過。

實際上這些人還試圖以同樣的方式報複衛長庚。可是衛長庚的房門上加了三道鎖,於是未遂。

畢竟整座東極島全員都是惡人,再加上一個遠在千裡之外、無心管事的塔主,寢室被打砸這種小事根本得不到正義的伸張。白典怨恨,白典不服,白典強烈要求衛長庚這個監護人為他做主。

衛長庚想了想,宣戰是不合適宣戰的,也沒有彆的什麼好辦法,隻能姑且收留白典在自己的房間裡睡上幾天。

但問題的根源並沒有因此而得到解決——老徐還在病房裡趴著,隻要他動動嘴皮子、哀嚎兩聲,他的跟班隨時都有可能繼續展開報複行動。

衛長庚也許不會怕,但是剛剛化蛹成蝶的白典還很稚嫩,不一定承受得了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打擊。

應該怎麼應對?衛長庚倒還認真思考了起來。

於是這天夜裡,坐在角落裡入定的他忽然睜眼,對著霸占了床鋪躺著看電影的白典提出了一個怪問題。

“你喜歡海鮮嗎?”

“說不上,不怎麼吃。”

“過敏?”

“單純的吃不起。”

“好,那我帶你吃個夠。”

這二十多天裡與衛長庚的朝夕相處讓白典懂得了一件事:這家夥嘴裡的“好事”,可不一定是真的好事。

就比如“吃海鮮”這個短句,就不可以隻用字麵意思去理解,而應該擴寫成“坐船去深海漁場頂替老徐的班,吹著海風泡著海水忍著魚腥味,順便吃點賣不出去的海洋副產品”。

東極島上的各種動物受到公約保護,除去極個彆入侵哨塔、傷害人類的猛獸之外,一律不得捕捉侵害。能夠出現在餐桌上的肉食,除去凍品和合成肉之外,就是養殖在遠海的魚群。

當然,深海漁場的主要使命並不是為了豐富東極島哨塔的餐桌——來自深海冷水的海產品在第三自然界頗受歡迎。魚獲的利潤用於補貼哨塔的正常運作,是哨塔的生命線。

一般來說,前往深海漁場的作業周期是二十天到一個月,每次至少兩個人結伴同行。雖然漁場早已實現了高度自動化,但是海上生活枯燥單調又寒冷,所以很少有人自願前往。每次換班,或者直接把犯了事的人送去思過,或者乾脆抽簽決定下一個倒黴蛋的人選。

但是這次,衛長庚卻主動請纓,而且他還有另一個令白典無法反對的理由。

“還記得你在墓地裡發現的照片麼?下葬的時候,它應該被放在老顧手裡。”

昨天返回基地的路上,白典將自己在老顧墳墓邊上找到的照片交給了衛長庚。

衛長庚當時沒說什麼。可萬萬沒想到,安頓好白典之後他扭頭就搞了一個大動作。

衛長庚通過努斯分享了一則視頻到白典的輔腦上。那是白雪皚皚的穀底墓地,老顧的墳墓已經被衛長庚刨開了,棺材蓋子斜靠在土堆上,至於棺材內部——竟然空空如也。

“我懷疑是虎鯊乾的。”

衛長庚道出了一個駭人聽聞的推測:“老顧曾經幫助過雪狼,狼群記得他的氣味。當初他下葬的時候,狼群曾經在墓地附近的懸崖上哀嚎……而虎鯊一直在偷獵雪狼,我懷疑是他偷走了老顧的遺體,拿去布置陷阱吸引雪狼上鉤。”

白典瞠目結舌:“這是人能乾出來的事?”

“怎麼乾不出來?虎鯊跟雪狼的仇恨不是一時半會兒說得清的。老顧還阻止過虎鯊用哪吒去當獵狼的誘餌。虎鯊的手下叫囂著要砍了老顧的胳膊去喂狼,看冰峰吃不吃。”

“這個世界難道沒有侮辱屍體罪?”

“有是有,但你打算怎麼告?”

“告訴代塔主,讓人立刻上島逮捕虎鯊。”

“證據呢?屍體在哪裡?這可是一錘子買賣,逮捕不了虎鯊,倒黴的也就是我們倆了。”

“……除了你我,這事還有誰知道?”

“藍狐狸。下葬的時候照片就是他放的,他確認了照片的確是原件,順便也知道了事情經過。”

“他怎麼說?”

“他說代塔主肉眼可見的不問世事,不可靠。”

“……那怎麼辦??”

白典又開始揉搓自己的頭發:“我甚至懷疑虎鯊已經知道你刨過老顧的墳了,就算老徐的跟班報複不了你,他也會想辦法讓我們閉嘴。”

“所以說我們逃吧。”

衛長庚再一次確定了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的方針政策。

“深海漁場,海上樂園。沒有老徐和虎鯊,避難好選擇。”

漫漫極夜對於東極島上的各種動物來說,無疑是寒冷而艱苦的。但在藏青色的海麵之下,情況卻截然不同。

前後三十餘天,兩股來回擺動的暖流在東極島附近交彙。不僅翻攪起了海底營養豐富的細小物資,也帶來了養殖之外的大量魚蝦。曾經有人開玩笑地表示,冬季的深海漁場也可以被看做是一個巨大的印鈔機,是大自然賜予的定期牛市。

也正因此,衛長庚提出的出海申請很快獲得了代塔主的通過。事不宜遲,當天傍晚他就扛著一大袋子食物,牽著裹成一團的小向導離開了哨塔,直奔海邊碼頭。

從碼頭出發前往深海漁場,需要乘坐大約四個小時的全自動慢速擺渡船。才剛跨過艞板,白典就差點被迎麵吹來的海風給熏趴下——那種豐富又濃鬱的臭味,前調是刺骨的酸冷,中調是一萬條死魚在太陽底下暴曬了十天的腐臭,後調還帶著鐵鏽和魚鱗的腥味,足以瞬擊穿任何人的精神防線。

更可惡的是衛長庚竟然還有心思打趣:“你以前不是法醫嗎?這麼點味道就受不了了?”

“我以前隻負責驗傷!”

白典一手捂著鼻子,仍不忘嚴肅糾正。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眼下這艘小小擺渡船的也擁有一個正兒八經的名字“海洋之星”號。但是白典已經在心裡默默將它更名為“海洋之腥”——不幸中的萬幸是,當船隻開動後,海風將甲板上的臭味吹散不少,但是新的問題又隨著顛簸的海濤浮出水麵。

白典有生以來第一次暈船了,趴在船舷上吐得像是個剛開始懷孕的小媳婦。當吐到連胃酸都不剩一滴時,衛長庚把他抱到甲板上的一張軟墊子上麵,喂給他一杯溫熱的生理鹽水。

白典躺在甲板上,迷迷糊糊地半睜著眼睛。

分明是極夜的晚上,天色卻格外明亮。七枚月亮躲進了雲層,星子們也消失不見,天空中有一抹神秘的醬紫色,正悄無聲息地向四麵八方蔓延。

突然間,兩條綠色的光帶出現在半空中,漂浮纏繞著,向海麵蜿蜒過來。

白典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他看見光帶又變成了光的紗幔。綠光向下沉澱,高處則幻化出更加美麗的藍紫色……光幔搖曳擺動著,仿佛天上的神女舞動著手中的紗巾,伺機拋向大地上的意中人。

“這是極光。”

就在白典恍惚以為自己又開始產生幻覺的時候,衛長庚給了他一個安心的解答。

“睡吧,它會為向導補充精神能量。”

極光對於向導有沒有保健作用,白典不敢肯定。但是在那之後他的確獲得了一夜好眠。

而當他的身體徹底克服了各種不適,頑強地從脫水跟乏力中恢複過來時,極光已經消失了,同樣消失的還有船隻發動機的轟鳴聲。

船隻好像是停了下來,靜靜漂泊在大海上。安裝在駕駛艙頂上的探照燈被打開了,強勁的光柱照亮了天與海之間的一片白茫茫。

下雪了。

紛紛揚揚的雪花,落在無邊無垠的大海上,分明是那樣熱鬨的場麵,卻安靜得聽不見半點聲音。

白典傻傻地看了一會兒,突然覺得害怕起來。

他起初懷疑自己是不是聾了,便試探著輕輕咳嗽了幾下。

他能夠聽見自己的聲音,而這愈發顯得他像是被排斥在了世界之外,被完全地孤立起來了。

那個家夥…衛長庚在哪裡?!

白典的腦海裡剛剛浮現出這個名字,耳邊就響起了熟悉的招呼聲。

“醒了啊,還愣著乾什麼?自己能下來吧?”

白典循聲扭頭,這才發現船隻已經停泊在了一座巨大的海上平台旁。剛剛固定好纜繩的衛長庚滿身是雪,卻神采奕奕、親切真實。

第025章 陰謀家是他?

深海漁場的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將近五百年之前、人類移民剛剛抵達第三自然的那段艱苦歲月。

當時這裡是一處海洋科研平台, 對外公開的任務是複活並且繁育方舟基因庫裡攜帶的地球海洋動物。但也有傳言認為,研究所還培育出了不少地球上並不存在的怪物——比如酷似蛇頸龍的利維坦,以及中國傳統神話中的巨龍。

無論如何, 深海怪物的傳說並沒有將東極島變成探險勝地,孤懸海外的平台也沒有遭受背包客們的騷擾。

研究所關閉之後,在長達百餘年的時光裡, 它被徹底地遺忘、成為了海中央一塊人造的島嶼。

直到島上的療養院爆發出駭人聽聞的獵殺事件,聯盟在東極島上建立哨塔,海上平台才重新被人記起。

令人驚喜的是,昔日以最高標準、最嚴要求的科研建築,近乎完美地抵禦住了惡劣的天候和海水侵蝕。後人隻是稍稍加以加固和修繕,就成為了東極島上最為貴重的“聚寶盆”。

白典在衛長庚的幫助下離開了擺渡船。巨大的海上平台不動如山,可白典總覺得好像還在海浪上起起伏伏,走起路來搖搖擺擺, 像隻企鵝。

見他實在扛不住,衛長庚難得沒有取笑挖苦幾句,直接把人扶進了不遠處的休息室。

漁場休息室和島上的安全屋有點像,都是一樣的小而緊湊、功能齊全。衛長庚讓白典躺在沙發上,幫他扒掉外套蓋上毛毯,轉頭打開屋子裡的暖氣,又去隔壁廚房燒了一壺熱水, 摻進鹽和白糖讓白典慢慢喝下去。

大約過了一刻鐘,白典緩了過來。他徐徐睜開眼睛, 說出的第一句話竟然是:“是我的鼻子廢了嗎……還是這裡真的沒有魚腥味?”

衛長庚好笑:“你沒廢。我也正覺得奇怪呢,這裡比我上一次來的時候乾淨多了。”

“是老徐有潔癖?”

白典在沙發上翻了個身, 衛長庚剛才撂他的時候壓住了頭發,有點不舒服。

“沒聽說。”

衛長庚踩了一腳沙發旁邊的垃圾桶, 裡麵空空如也。

“你好好休息,我出去看看。”

他關照白典,同時釋放出獰貓,讓它代替自己守在沙發旁邊。

“你要去哪兒?”

“就在這附近轉轉。”

說完,衛長庚揉了揉白典的腦袋,走出了休息室。

深夜十一點,鵝毛大雪絲毫沒有要停歇的意思。憑借哨兵優秀的聽力,衛長庚甚至能夠聽見不遠處海麵結冰的輕響。

可真冷啊。

這種滴水成冰的惡劣天氣裡,在封閉偏遠的深海平台上發生點工傷事故……似乎再正常不過了。

他拉高外套領口的拉鏈,遮住嘴角的笑意。

小心留意著腳下的情況,衛長庚走進了配電間。係統顯示各項電力設施運作正常。他輸入口令,將平台係統與輔腦連接,然後命令努斯打開吊機附近的照明光源。

伴隨著電機啟動的聲響,明亮如同白晝的燈光照亮了平台中央直徑超過百米的巨大水麵。漆黑的水下就是人工養殖區,蓄養著數以萬計的冷水魚類,它們都是地球上鱈魚、鮭魚的後代,經過人工選育改良,習性上反而更類似於池塘養殖的家魚。

而在水麵之上,圍繞圓形的水岸一字排開二十台巨大的吊機,每一個都垂掛著碩大的金屬吊鉤。

“去。”

衛長庚輕斥一聲,隻見他腳邊突然出現了五六隻幼貓大小的貓科動物,圓圓的耳朵,皮毛布滿了漂亮的斑點。它們聽從衛長庚的命令,迅速沿著養殖池散開,動作靈活地在吊機附近嗅聞探查,其中一隻很快發出了有所收獲的報告聲。

衛長庚重新收起那些靈活小巧的精神動物,一邊快步來到有問題的吊機前。他發現這裡無論地麵還是吊機本身都似乎比其他地方乾淨一些,更看不見任何事故現場應該有的血跡。

他又擴大觀察範圍,在吊機旁邊的護欄上發現了一處隱蔽的撞擊口,看上去像是沒有固定好的吊鉤砸出來的,但同樣乾乾淨淨,顯然被突擊清理過。

有意思,真的有意思。

衛長庚沒有在戶外的冷風中停留,他命令努斯關閉照明,轉身返回休息室去了。

————

六個小時之後,沙發上的白典是被食物的香氣喚醒的。

他睜開眼睛,看見一片完全陌生的空間。大腦宕機了幾秒鐘,這才想起昨天晚上那段痛苦又奇幻的旅途,以及目前身處何地。

沒過多久,衛長庚就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白粥走了過來,墊著紙巾塞進他手裡。

但在喝粥之前,他還必須回答衛長庚的一個問題。

“假設有這麼幾個人,他們的老大出了意外滿身是血、急需救治。在什麼樣的情況下,他們會放著老大不管,而優先將意外工傷的現場打掃得乾乾淨淨?”

“……哈?”

白典覺得莫名其妙,手腕一斜,滾燙的白粥灑在了虎口上,燙得徹底清醒過來。

衛長庚翻出了急救箱,一邊念叨著一邊為白典的手上好了藥膏。就在這時,一則視頻通訊申請發送到了白典的輔腦上。

這則“視頻電話”是綠醫生打來的。他坐在看起來非常舒適的沙發上喝著茶,遠處牆上還掛著幾副油畫,可惜因為焦距的關係看不清內容。

醫生找上門,首要關心的當然是病人的身體健康。而作為病人家屬,衛長庚立刻吐槽起了白典暈船時的慘狀。

“我沒事,真的,特彆好!沒那麼誇張!”

白典是個堅定的麵子愛好者。哪怕此刻的他依舊暈得像喝了兩斤二鍋頭,也執意要假裝成遊刃有餘的浪裡白條。

好在溫柔的綠醫生沒有故意戳破白典的外強中乾。他簡單交代了幾種緩解暈船後遺症的辦法,接著將話題轉向了他們這趟“說逃就逃的旅行”。

衛長庚和白典的突然出海,被老徐的那群手下當做了示弱的表現。如今他們一個個氣焰囂張,隻差沒橫著走路。哨塔內部除了虎鯊黨之外的其他人全都憂心忡忡,生怕稍有讓他們看不順眼的地方,也會被砸了寢室、趕出哨塔去。還有人排著隊給老徐送慰問品的,都在樓道裡堆積起來。

白典完全沒想到這種展開,沉默了一陣之後有些後悔。

“也許我們不應該出海的,這不就相當於是把自己的陣地拱手讓給了老徐嗎?仔細想想,那天老徐還見了虎鯊,如果他們兩個聯起手來的話……”

說到這裡,他又看向綠醫生:“你那時候應該在場,老徐的確想要拉攏虎鯊沒錯吧?”

綠醫生有點為難:“我真的很想告訴你,但…這算不算病人隱私……”

“是我疏忽了,你不應該說的。”

白典急忙搖頭表示理解,又自我解嘲:“反正老徐那麼喜歡衛長庚,多半也不會真做出什麼特彆出格的事情來。”

話音剛落,他身邊那個把頭埋進粥鍋裡的男人突然發話了。

“誰跟你說老徐喜歡我了?”

“啊?時雨啊!”

白典一個沒反應過來,直接出賣了八卦的供應商:“不是整個哨塔公認的嗎?”

“公認個鬼!”

衛長庚非常厭惡和老徐扯上關係,那表情就像貓爪上不小心沾到了水。

“老徐根本用不著拉攏虎鯊啊!他倆一個學校畢業,本來就是一對兒……不過很少有人知道這件事,我也是偶然撞見過一次…你們可彆跟彆人說,小心被殺人滅口啊!”

“什麼?!”

白典驚了:“老徐喜歡的真不是你?他不是還求結合求綁定過嗎?”

“你是指螺絲起子那件事?那是老徐想讓虎鯊吃醋,我要不往死裡拒絕,麻煩才大了。”

白典更混亂了:“讓虎鯊吃醋?不是讓後來在聖誕節殺死富商的那個男人吃醋嗎?”

“你究竟在說些什麼?”

衛長庚莫名其妙地看著他:“藍時雨打哪兒聽來這麼多奇奇怪怪的八卦。”

“……”

遠在東極島上的綠醫生沒有吭聲。

如此這般,東極島第一屆八卦線上交流會在詭異的氣氛中落下了帷幕。

————

大約半個小時之後,東極塔基地A-1號樓頂層的加護病房裡,趴在病床上的老徐不耐煩地從嘴角擠出一句咒罵。

“滾!”

他向坐在床邊的人發出逐客令:“你想死嗎?信不信我叫人現在就把你丟進海裡去?!”

來者並不懊惱,反而笑盈盈地看著他。

“脾氣彆這麼暴躁嘛,我隻是想給你提供一點建議。”

“什麼建議?有話直說!”

老徐這才勉強抬了抬眼皮。從他俯趴的角度看過去,來者的麵容恰好被他懷裡抱著的精神動物給遮擋住了。那是一隻辨識度很高的動物——一隻紅得像火焰的大狐狸。

“一個如果不聽,後果可能會很嚴重的建議。”

藍時雨開門見山:“我聽說,你想和虎鯊合作報複衛長庚。”

老徐一愣:“……你想向衛長庚告密?”

“他已經猜到了,畢竟整個哨塔都知道虎鯊來探望過你。”

“那你還來乾嘛?!”

“來告訴你這是個愚蠢的做法。”

“你什麼意思?”

老徐支棱起了腦袋,像隻警覺的烏龜。

藍時雨卻和他說起了典故。

“戰國七雄中的齊國你知道嗎?本來也是個大國,可它的最後一位君主聽信讒言,坐視秦國討伐其他五國。等到五國相繼滅亡,秦國立刻將矛頭對準了齊國,可這個時候,齊王又能去哪裡搬救兵呢?”

“……”

老徐沒有說話,他的臉色很難看,不知是因為失血過多,還是聽懂了這番話裡的危機。

藍時雨接著又拋出另一枚炸彈:“你應該還不知道吧?衛長庚挖開了老顧的墳墓,裡麵竟然是空的。他和白典猜測老顧的遺體應該是被虎鯊拿走當誘餌了。”

“還有這種事?!”

老徐瞬間抬高了音調,但很快又恢複了鎮定。

“這種缺德事,也虧那孫子乾得出來……”

“你難道還看不出重點嗎?”

藍時雨歎了一口氣,不得不親自指點:“如果虎鯊知道衛長庚已經發現了他的秘密,會怎麼做?”

“他會想方設法阻止衛長庚揭發這件事……甚至有可能會殺了衛長庚滅口。”

“那你應該知道吧?你的那幫小跟班們已經砸了白典的房間。老衛帶著白典躲去了深海漁場。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你跟老衛不共戴天。如果他們兩個在漁場出了事,你覺得這筆賬會優先算在誰頭上?”

“我?!”老徐險些翻過身來。

藍時雨笑眯眯地看著他:“怎麼樣?還想著要跟虎鯊合作?”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老徐打斷了他:“你和衛長庚他們難道不算朋友?”

“得了吧,大家都是流放到島上來的,既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一切都不過是為了能讓自己活得更好一點罷了。”

說到這裡,藍時雨終於亮明了自己的意圖。

“我和衛長庚沒什麼冤仇,但很不喜歡虎鯊。我可以幫你解決了他,之後你要怎麼對待衛長庚,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老徐思忖片刻:“……怎麼解決?”

“那就要請你發揮聰明才智了。”

藍時雨從桌子上跳了下來,火狐狸則順勢攀著他的後背蹲到肩膀上。

“我先走了,你好好醞釀醞釀。”

“等等。”老徐向他確認條件:“你隻需要我替你除掉虎鯊?”

“是啊。哦…對了,還有,你要是聽了我的建議,那今後咱們就算是盟友了。兔子不吃窩邊草,你也彆打我的主意喔。”

說完這句話,金發的美青年揮揮手愉快地離開了病房。留下木乃伊似的老徐,獨自一人消化著龐大的信息量。

第026章 八級哨兵

來到深海漁場的第二天, 白典勉強從暈船的狀態中恢複了過來。

在衛長庚的帶領下,他用了一天時間去了解漁場的基本結構,電機、照明和喂食係統的開啟和使用。

他們甚至還乘坐老舊得吱嘎作響的電梯, 下沉到海平麵以下一百五十米的漁場底部,用強光探照燈觀察紛紛揚揚的海雪,還有海參、烏賊、以及各種各樣鮮少出現在世人麵前的怪魚。

但是漁場最重要的工作還是捕魚——當安裝在飼養池內的傳感器數值達到一定的指標, 紅色的誘魚燈就會開啟。短短幾分鐘之內,魚群如暴風雪一般聚集,經過嚴格控製孔徑的大網篩選之後,大魚們就會被強有力的吊機拉出水麵。

有趣的是,漁場並沒有用於急凍魚獲的儲藏室——在出水後的三十秒到一分鐘左右,魚獲就會被嚴寒的天氣凍成魚形冰棍。這之後,漁場的看守者就應該以最快的速度將魚獲裝上擺渡船,讓船隻自行前往碼頭卸貨並再度返回。

這的確是一項繁重的工作, 不過與之匹配的報酬也挺豐厚——隨著魚獲一起出水的偶爾還會有螃蟹、海參和貝殼,全都成了衛長庚和白典的盤中餐。不僅如此,衛長庚有時還會割幾條魚舌來吃,鮮嫩的肉質隻需要簡單的烹飪就能成就一道美味。

來到漁場的第四天,是養殖池定期清潔的日子。衝刷進入大海的營養物質會吸引磷蝦等小型海洋生物。緊接著,大型掠食動物也會蜂擁而至,在附近海域上演一場場驚心動魄的生死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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