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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器之中 罪化 84774 字 7個月前

而在這其中, 最不可思議的或許要算那些遠道而來的鯨魚了。

白典第一次看見第三自然的鯨魚時,它正在空中飛行——更確切地說, 是滑翔。

衛長庚告訴他,東極島附近的鯨魚和雪狼一樣, 都是聰明到能夠操縱精神力的神奇物種。鯨魚在飛翔時還會流下熱淚,這種眼淚會在海麵上化為帶有香氣的泡沫。

並沒有人知道飛翔的鯨魚為什麼而哭。一種說法是因為它發現自己生活的海洋並不是世界的全部。但白典覺得這充滿了人類作為陸地霸主的自以為是, 實在沒有什麼可信度。

到了當天晚上,白典對於這個問題有了全新的看法——他覺得鯨魚流淚是因為知道接下來的日子不好過了。

萌生出這個想法時,白典正坐在碼頭邊,試圖釣上點什麼東西來。衛長庚的獰貓照例趴在他身旁打盹兒,熨得他半邊屁股暖呼呼。

大約在白典浪費掉第六條誘餌的時候,遠處昏沉沉的天際線上突然亮起了一條猩紅色的光帶。但那明顯不是極光,更不可能是太陽提前升上了地平線。

白典放下釣竿,眯著眼睛眺望了好一陣,卻始終看不出個所以然。正當他打算拍張照片問問衛長庚是怎麼回事,他身旁的獰貓突然豎起天線一般的耳朵,用衛長庚的聲音吼道:“回屋裡去!快!!”

白典被他吼得連打了幾個哆嗦,身體不由自主地運動起來。可是他才剛想去收拾身邊的釣具,獰貓就一巴掌把他的小吊桶掀進了海裡。

“還管這些乾嘛?快走!”

休息室距離碼頭不到五十米。就在白典準備反問獰貓乾什麼這麼火急火燎的時候,第一股寒風擊中了他的臉頰。

……是疼的!

不知不覺間,海麵上的大半片天空已經被染成了猩紅。白典打了個哆嗦,扭頭就朝休息室的方向跑。

在他的背後,大海傳來了轟隆隆的咆哮聲——那既有海浪的狂湧,也有海冰彼此碰撞碎裂,然後被狂風卷起的悲鳴。

眼看著距離休息室隻剩幾步之遙,大風卻追趕上了白典。他感覺自己的雙腳離開了地麵,與大大小小的冰淩在半空中不斷地摩擦碰撞。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籠罩了白典的全身。在巨大的自然力量麵前,躲進室內這麼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突然就變成了不可能的任務。

白典的心情徹底從驚訝變成了恐懼。這時一道快如閃電的人影從休息室裡衝出來,將他一把拽回地麵。

等他重新回過神來,人已經回到了溫暖的休息室。

“叫你跑你不跑,等著喂魚呢?看看你的頭發!都凍脆了!再晚幾秒你也一樣完蛋!”

衛長庚劈頭蓋臉就是一通教訓,一邊罵還一邊動手去扒他的手套和鞋襪,確認了手指腳趾全都還在才算安心。

白典傻愣愣地看著衛長庚,腦袋裡依舊盤旋著剛才那股可怕的冰雪風暴。

那是什麼“怪物”?怎麼事先沒有預報?如果跳進海裡會出事嗎?

無數個問號在他的腦袋裡此起彼伏,緊接著又被暴風推搡門板的砰砰聲給嚇成一片空白。

“喂,嚇傻了?”

衛長庚輕輕拍了拍他的臉頰,又捏住他的鼻子:“收收驚!”

白典這才勉強回過神來:“……剛才那是什麼鬼東西?!”

“我們叫它碎屍風,人要是被它卷上天,首先在半空中凍硬了,再摔下來的時候就碎成渣渣。而且這種風起得急,根本沒辦法預測,好在一年也遇不上幾回,你算是撞大運了。”

說到這裡,衛長庚立刻吩咐努斯聯係哨塔,告訴他們最多還有半小時風暴就會在島上登陸。不過因為有海底暖流和陸上的群山作為阻隔,當刮到哨塔的時候,就不會再有“碎屍”這麼可怕的威力了。

話又說回來,這股超強的寒潮倒也不是沒有優點——風暴過後,海鮮鐵定爆倉,有時候光是在海灘上走,都能撿個盆滿缽滿。

將消息向島上做完通報之後,衛長庚的下一件要緊事就是調整接下來至少24小時之內的休息以及采暖策略。

漁場平台的主體是能耐低溫、延展性極佳的超級合金,極端天氣並不會影響到它的穩固。但是當環境氣溫降低到一定程度,室內的保暖就成了一大問題。

眼下,堪比台風的可怕寒風正不斷猛烈撞擊著休息室的大門,極度的深寒則從四麵八方包圍著這間不足三十平米的小屋。窗玻璃上結了厚厚的一層冰,而貼近窗縫和門縫的地方已經能夠看見白花花的冰霜正在入侵。

如果什麼都不做的話,大約隻需要三個小時,休息室的溫度就會降低到零度以下。再加上製熱係統有一定概率會在風雪中宕機,若無其事地各自上床睡覺顯然並不是今晚最明智的選擇。

好在衛長庚非常清楚應該怎麼做。

他給了白典五分鐘去收拾被褥和一切能夠保暖的東西,然後推開了一扇不起眼的小木門。門裡是一道螺旋向下的台階,通往黑黢黢的未知之處。

“那裡是海平麵以下,海水會隔絕寒流,保護我們。”

衛長庚如此向他解釋。這段時間海水的溫度在零度左右徘徊,而漁場位於海平麵以下的部分堅固厚實,足以承受巨大的水壓,從保溫性上來說,絕對是更好的選擇。

他們很快下到了台階底部,這裡是一處看起來有點像樓層前台的空間。四周圍堆放著用途不明的紙盒裝雜物,灰塵倒不是太多——畢竟茫茫大海深處,泥土才是稀有之物。

考慮到通訊等問題,他們沒有繼續往更深處探索。衛長庚摸索著找到牆上的電源開關,點亮了天花板上的一盞小燈。白典則選定了一塊區域,麻溜地清理出可供兩個人一貓臨時休息的空間。

這邊兩個人正頭碰頭地鋪著床褥,努斯突然提示有聯係人呼入。而且不是一通,還是前前後後一共三通。

其中第一通語音來自藍時雨,主要是關心白典第一次遭遇寒潮,有沒有遇到困難。

第二通視頻來自綠醫生,一樣是關心白典的身體,叮囑他務必要做好保暖,不要感冒。如果受了傷又應該如何處理。

第三通終於是打來找衛長庚的了。卻是大病初愈的老徐,大致意思是說屋頂漏雪了,衛長庚的窗台外麵有通往屋頂的捷徑,希望他能給出房門的密碼和開啟權限。

對於這種奇怪的要求,衛長庚想也不想就表示了拒絕。

老徐罵罵咧咧地掛斷了通話。衛長庚也罵了一聲“什麼玩意兒”,一抬頭卻對上了白典複雜的眼神。

“老徐其實是在關心你吧?”

“你想多了。”

“萬一是你想少了呢?”

“……”

衛長庚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嫌棄地打量著白典:“我說你怎麼就那麼喜歡把我和老徐湊一起呢?對你有什麼好處?”

“……好玩?”

白典剛說出這兩個字,忽然一連打出了兩個噴嚏。

“是報應啊。”

衛長庚幸災樂禍地點評,而他的獰貓則邁著優雅的貓步,走過去趴在了白典的身邊。

白典擼了擼貓耳朵上的穗穗,嘟囔:“我什麼時候能有自己的精神動物啊?”

“難說。”

衛長庚很明顯地嘚瑟起來:“等級太低的哨兵和向導是沒辦法召喚出精神動物的,比如綠醫生就沒有。”

“綠醫生沒有精神動物?可我覺得他做事認真又負責,醫術也不錯,怎麼就低等級了?”

“那也可能是他的精神動物和本人反差太大,平時不好意思放出來。你知不知道老徐的精神動物是什麼?是負鼠,他從來不敢放出來的。”

“我覺得獰貓和你反差也挺大的。”

白典忍不住吐槽,又問:“幾級的向導能有精神動物?”

“六級以上吧。”

“騙鬼!你不才隻有八級?”

“我是哨兵,再說我又不是標準。”

“那要怎麼樣才能提升向導等級?”

“辦法挺多的,總而言之就是修行鍛煉。最簡單的一種就是上哨向學校,每個大區都有幾家,不過良莠不齊,好的還需要經過考試。”

“……”

白典消化著衛長庚提供的這些信息量,內心裡隱約有了一絲難以覺察的想法。他剛想再問些什麼,突然打了個寒戰,緊接著又是兩個噴嚏。

他問衛長庚:“你覺沒覺得冷起來了?”

衛長庚起身摸了摸貼在牆上的製熱片,回頭給了他一個雪上加霜的壞消息。

“製暖模組估計是出問題了。”

第027章 親友團

頭頂是狂野急躁的“碎屍”風暴, 牆外是幽暗寒冷的萬頃海濤。更糟糕的是,暖氣還斷供了——白典覺得“窮途末路”四個字,或許也不過如此。

“越來越冷了。”

為了證明這句話的準確性, 他說話時吐出了一片白氣。

沒有了暖氣係統的加持,短短十分鐘裡,室內氣溫已經暴跌了五攝氏度。白典試著往好處思考——也許它隻會跌到與外麵海水相近的零度, 那倒還可以想想禦寒的辦法。

衛長庚緊急帶下來的禦寒物品果然發揮了作用。他們將熱帖和暖水袋塞進衣服裡,穿好厚外套,抱好獰貓,再在最外頭把被子和毯子一起裹上。最後的成品,像兩隻連體雪人。

“……你不是不怕冷的嗎?”

白典突然想起了那天去探望禁閉室裡的火棘,衛長庚連外套都沒穿就跑到室外來了。

“三五分鐘人沒事,三五小時人沒了。”

衛長庚順手把白典箍得緊了點兒:“再說,我這不怕你冷, 好心幫你取暖呢。”

白典在心裡翻了個白眼,卻沒有抗拒。事實上他還挺喜歡現在這種狀態——衛長庚雖然說話挺不靠譜,卻偏偏能夠給人一種不可思議的安全感。安全到甚至讓白典想要霸占他身邊的位置。

這就是心理學上所說的獨占欲。

想想也真是可笑,明明知道這個世界上誰都沒有辦法完全獨占另一個人,卻總是忍不住要萌生出這種幼稚的念頭。也許是嬰幼兒時期的安全感沒有得到很好的滿足……

白典突然發現自己正在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他苦笑一聲,收回意識。

“笑什麼呢?”

衛長庚卻不放過他。

總不能老實說“我覺得自己挺幼稚的, 居然想霸占你身邊的位置”。白典沉默了幾秒鐘,忽然聽見頭頂上方的天花板因為寒氣的侵襲而收縮, 發出咯吱咯吱類似於腳步的奇怪聲響。

他突發奇想:“是不是有人故意關掉了暖氣,想凍死我們?”

衛長庚不以為然:“那也太費事了, 而且不容易得逞。”

白典換了一種假設:“外麵浪這麼大,如果海水倒灌呢?或者水下哪裡的牆體上砸出一個大洞。海水灌進來不就麻煩了?”

“這點事設計的時候早就考慮過了。合金結構非常牢固, 炸彈都炸不穿,在裡麵放火都沒事。”

“那要是放毒氣呢?”

麵對白典一套接著一套的末日假設,衛長庚開始還隻是閉著眼睛敷衍,後來實在忍不住了,腦袋裡突然蹦出了一個天馬行空的想法。

“你真這麼擔心?那我幫你找幾個保鏢。”

說著,他小聲囑咐了努斯幾句話。幾秒鐘後,白典的視野裡徐徐降下了一道光幕,屏幕中竟然出現了他和衛長庚的實時畫麵。

還沒等他鬨明白這究竟是什麼情況,隻見屏幕上方徐徐滑過一行白色的彈幕。

「老夜?」

衛長庚沒有理會,對著屏幕揮了揮手。

“這裡是東極島深海漁場,有人嗎?還有活人嗎?”

幾秒鐘後,屏幕上又飄過了一個問號。接著彈幕變得越來越多。

「我沒看錯吧?老衛?!」

「你不是在東極島嗎?怎麼這麼黑,停電了?」

「又被罰了吧?聽說前陣子小陶還去了呢。」

當然也有人把注意力放在了一旁的白典身上。

「懷裡這位是誰啊?衛長庚你這顆老樹終於也想著要發芽了?」

「這難道就是傳聞裡的“童養媳”?」

「應該還沒有綁定吧?老衛這size誰吃得消?」

眼見著彈幕越說越離譜,白典不由自主地紅了臉,默默地往後縮了縮。

衛長庚清了清嗓子示意屏幕那邊全都安靜。

“彆胡說!這位是我前陣子從夢海裡撈出來的小朋友。現在我們暫時被寒潮困在深海漁場,暖氣又停了。他總覺得有人要來害我們,疑神疑鬼的。我就想著不如讓你們幫忙看著,萬一要是真的出了什麼事兒,記得幫我們報個警。”

說完,他又扭頭看向白典:“這些都是我的朋友,你得喊他們前輩。”

“前輩好。”

白典從善如流地問候。

「好乖的小向導,有老衛在不用怕。」

有人安慰他。

「敢情我們是人肉監視器啊?」

也有人表示不滿。

「貓貓,快點給我看貓貓!」

在場的居然也有獰貓愛好者。

衛長庚的獰貓從被子裡鑽了出來,呼嚕呼嚕地在地上打著滾兒。彈幕裡頓時滑過一片“可愛可愛”的讚歎聲。衛長庚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複著彈幕裡的留言,或是調侃、或是親切,總之就是一派放鬆的模樣。

原來衛長庚還有這麼多朋友,他也並不是孤家寡人一個嘛。

白典理所應當地為衛長庚感到開心,可開心之餘又有點隱約的失落。但他並不打算深究這種情緒背後的意義。困倦已經襲來,他磕了幾下眼皮,聽著衛長庚輕快的調侃聲慢慢睡著了。

————

接近淩晨三點的時候,白典被凍醒了。

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居然“夢遊”到了遠離鋪蓋的角落裡。兩三米開外,衛長庚和他的獰貓倒是睡得安安穩穩。視頻光幕居然還在繼續,隻不過屏幕上早就已經沒有滾動的彈幕。

他起身走過去,想要重新鑽進自己的鋪蓋。這時屏幕上孤零零地滑過一行小字。

「再睡會兒,我替你們值夜」

沒想到自己一時的擔憂竟然讓一位素未謀麵的陌生人熬了個通宵。白典過意不去,急忙小聲道謝,並表示自己已經清醒,請他快去休息。

然而對方卻回複得輕描淡寫:「不必客氣,我本來也是不睡的,工作需要。看看新鮮有趣的事情,也能夠找些靈感。」

靈感?

白典的目光在屏幕上遊移,忽然發現視頻的下方還有一欄“在線列表”。此刻孤零零的隻有一個人,名叫“畫軍”。

於是他問:“你是畫家?”

畫軍很快發來了回複。

「這個世界已經沒有畫家了。隻要借助人工智能,稍具美學素養的人都能夠進行藝術創作。畫作從奢侈品淪為快消品,接著徹底失去了商品價值,現在隻是大多數人自娛自樂的愛好。」

白典覺得不可思議:“那音樂呢?”

「也差不多。聽說過音樂獵手嗎?他們穿梭在不同的夢海世界,搜羅各種好聽的樂曲,帶回到現實世界,販賣版權。」

不生產藝術作品,卻依靠彆人的作品賺得盆滿缽滿,這可真太奇怪了!

白典心中訝異:“所以,你的職業是?”

「我是幻術師,會幫人改造精神動物的外觀,合理規劃精神領域。這份工作也需要一點審美和想象力,夜晚工作沒有乾擾,也會有些特彆的靈感。」

聽上去很厲害,白典努力克製自己的好奇心:“對不起,妨礙你工作了。”

「沒事,今晚正好缺乏靈感。偶爾找人聊聊天,轉移注意力,也是重啟大腦的好辦法。」

真是一個溫柔的人。

白典對這位“畫軍”生出了一絲好感。

他努力想了想:“我們那個時代有一位著名的畫家,臨睡之前手裡會拿一個小勺,勺子裡放一粒豌豆。如果他睡著鬆了手,豌豆就會掉進杯子裡發出聲響。畫家接著就會醒來,快速記錄下半夢半醒之間看見的景象。”

「聽起來是個很有趣的辦法,改天我也可以試一試。」

畫軍禮貌答謝。

白典這時已經徹底清醒,他又同畫軍閒聊了幾句,覺得膀胱有些吃緊,便起身尋找廁所。沒想到他這一動,獰貓也跟著醒了,卷著舌頭打了個哈欠,跟上了他的腳步。

剛才衛長庚提到過,這一層也有洗手間,但並沒有告知具體方位。白典不忍心將他吵醒,乾脆拿起手電,自己一個人探索未知世界。

從他們借宿的大廳往右走是一道弧形走廊。兩側並排著許多房間,全都緊閉著門扉。衛長庚說這些以前都是研究所的辦公室,如今都用來堆放雜物。白典出於好奇,一扇一扇擰開看了,全都是整齊的貨架,乏善可陳。

但是慢慢的,白典覺得自己好像聽見了什麼動靜。

不是天花板熱脹冷縮,也不是暖氣管道恢複了運作。那是一種撞擊聲,沉悶而且頻繁,就好像深海之中有什麼東西,正鍥而不舍地拍打著漁場的金屬外殼。

難道是……海怪?

白典的腦海中翻湧著衛長庚提起過的各種怪談,頓時覺得後背陣陣發涼。而就在他考慮著要不要回去叫醒衛長庚的時候,洗手間突然出現在了前方。

還是先進去解決一下吧,萬一真有什麼大事,也算是輕裝上陣了。

這樣想著,他打開門走了進去。

衛生間裡沒有亮燈,除去白典手電筒照射到的區域之外本該是一片漆黑。然而事實上,整座衛生間內卻彌漫著一種神秘的藍光,它來自於牆上的一扇圓形的舷窗。

海裡有光,這倒不奇怪——漁場的定時投喂裝置自帶照明,起網時也會點亮大燈吸引魚群集中。但誘魚燈是紅色的,藍色在海洋中不夠明顯。

“砰!砰!砰!”

沉重的敲擊聲回蕩在衛生間裡,甚至可以感受到空氣的共振感。

白典睜大了眼睛,他看見舷窗外麵飄蕩著一些妙曼的白色“絲帶”,緊接著“絲帶”又變成了“紗網”,在深藍色的海水中翩翩舞動。

……是水母!

巨大的、外星異形般的水母,成群結隊地漂浮在冰冷的海水中。十幾米長的觸須正隨著洋流不斷舞動。

而那神秘的藍光正是發源於它們的頭部,半透明的白色傘蓋內部,蓄著一團幽藍的“火焰”,照得海水一片通明。

就是它們不斷地撞擊著漁場,巨大卻輕盈的身軀發出砰砰的悶響。

它們想要乾什麼?

愕然無語了幾秒鐘,白典的腦海中劃過了一道名為“既視感”的閃電。

——對了!那天他在水浴池裡被另一個自己襲擊時,也曾經在恍惚中窺見過類似的場麵。

“不對,還不是完全一樣……”

白典使勁兒揉著自己的腦袋,拚命回想著幻覺中的景象。首先能夠確定的是,幻覺裡的窗戶並不是這扇小舷窗,它看起來更大,足夠讓一個成年男子倚靠……

不是衛生間,但多半應該就是這一層的某個房間!

白典的好奇心已經無法繼續按捺了,他三步並作兩步跑回休息處,將熟睡正酣的衛長庚用力搖醒,請他幫忙搜尋整片區域,尋找一間帶有大觀察窗的特彆房間。

“沒有這種房間。”

衛長庚搖頭,表示他曾經參與過樓層的清理工作,從沒見過白典所描述的窗戶。

可白典並不想就這樣放棄。

“會不會是密室?那間屋子死過人,也許故意被封閉了?有沒有哪兩扇門之間的距離看起來很寬,房間卻比預想得小很多?”

“……你這麼一說,好像還真有。”

衛長庚不緊不慢地打了幾個嗬欠,伸出一根手指在半空中轉悠了兩下,最後指出了一個方向。

“這邊。”

半個小時之後。

在搬開了三座頂天立地的大儲物架,收獲了三次空歡喜之後,白典鍥而不舍地向著第四麵牆發起了進攻。

挪開最後一個紙箱,一堵看上去並沒什麼異樣的白牆出現在了他們麵前。白典用手輕輕叩擊,本該堅實的牆壁發出了木板的脆響。

換成衛長庚動手了,他抱起獰貓,讓鋒利的貓爪子在木板上劃開一道豁口,然後用手一拍一扯,巨大的木板頓時一分為三,從牆上滑落下來。

裸露出的牆體老舊斑駁,而且正中央赫然被碳灰勾勒出了一扇門的輪廓。

第028章 黑門之內

伴隨著“嘎吱”一聲輕響, 隱匿多年的密室大門重新開啟。可是站在門口的衛長庚與白典卻極有默契地轉過身去,抱起獰貓,以最快的速度退回到了走廊上。

“你乾嘛不進去?”衛長庚問白典。

“看就知道不能進。牆上留有炭火勾勒出的門框形狀, 說明門裡麵曾經發生過火災。但是關門之後氧氣會慢慢耗儘,燃燒不充分時會產生大量的一氧化碳。我們貿然進入的話,恐怕會有危險。”

白典認真解釋了一通, 然後反問:“你呢?”

衛長庚指指自己的鼻子:“我是哨兵,聞得見。”

兩個人在走廊上大眼瞪小眼了一陣子,還是衛長庚先開了口。

“你覺得門裡麵有啥?”

“屍體,碳化或者半碳化的。”

白典回想了一下之前見過的幻覺:“應該還有一些雜物,器械和書……等一下!”

有什麼東西突然發生了聯係——發生過火災,但是燃燒不夠充分的房間,堆放在房間內的書籍……《查拉斯圖拉如是說》!

他按捺著激動的心情,又等了幾分鐘, 確定有害氣體已經被稀釋,立刻快步進入密室。

現實印證了他們之前的預判,這是一間焦黑的房間,四麵牆壁和地板天花都沾滿了炭灰,看上去觸目驚心,可實際過火部分隻占到了總麵積的一半。

白典並沒有發現他在幻覺中見到的書櫥和儀器,它們全都被毀掉了——不是因為大火, 而是一種明顯人為的外力。

沉重的書櫥被放倒在地,玻璃粉碎, 裡麵的書籍大多都被焚毀。儀器更是被砸得一塌糊塗,甚至連地板上都遍布著清晰可見的凹痕。

還有那扇最具有辨識度的窗戶——它經受住了高溫火焰的考驗, 卻被熏成了漆黑一團。而在窗外的深海中,那些水母依舊在不斷撞擊著牆體, 發出沉悶的回響。

白典決定與衛長庚分頭行動。他俯身在窗邊的地板上仔細搜尋,很快就發現了他想要找的東西。

那是幾枚人類的牙齒,混在一堆幾乎粉碎的焦黑骨殖之中。而就在相距不到十厘米的極近處,赫然是幾枚鞋印,以及一道踢踹留下的鞋底滑痕。

頭顱在這裡,然後是骨盆,腿骨、脊柱,以及手臂的骨骼……短短幾分鐘,白典已經能夠確定這裡曾經躺臥過一具屍體,但是被人暴力損毀過,以至於身體各部位都有不同程度的錯位,看上去淩亂不堪。

密室裡存在燃燒不充分的現象,說明縱火者沒有等火焰燃儘就封閉了房間。而屍骨斷麵也被熏成了黑色,則說明早在起火之前,這具屍體就已經成了白骨,並被人為地損毀了。

是誰,時隔多年闖入了這間被人遺忘的密室,砸毀了陳設、粉碎了屍骸,還放了火?這人現在又在哪裡?

白典正準備將調查結果告訴衛長庚,沒想到對方反手喂給他一個猛料。

“看這個。”

衛長庚手裡拿著一本焦黑的筆記本。上麵幾頁已經完全碳化,稍稍一碰就撲簌簌直往下掉。但是剝除掉碳化的頁數之後,一張被熏成焦黃色的紙顯露了出來,上麵的字跡依舊清晰可辨。

那竟是一首不怎麼高明的現代詩。

「我們創造了神,卻說神創造了我們。

我們用足下泥土為神塑像,卻又跪拜在泥像足下。

低賤者因何高貴?高貴者因何低賤?

智者說,皆因泥像之中蘊藏神性。

那將神性取出,裝進惡魔的皮囊。

再將惡魔的靈魂,注入神聖容器。

自詡聰慧的人類,又該如何選擇。」

最下方的簽名檔上赫然躺著一個三個字。

毛刺槐。

\"毛刺槐\"

白典重複了一遍:“這不是植物嗎?”

“這是很常見的量產人姓名。自然人和夢海人一出生就被賦予了名字。量產人的命名權則留給了他們自己,不過那需要在他們離廠之前決定,基本上也就兩三天的時間吧。很多人都是在廠商提供的命名表上隨便一指,壓根不知道自己選中的詞究竟是什麼意思。”

“毛刺槐……毛……M”

白典有了一個大膽的假設:“這個毛刺槐,究竟是什麼人?”

衛長庚當即召喚努斯,要求查詢與東極島有關聯的“毛刺槐\"的檔案。檢索結果很快以光幕的形式呈現在了他和白典的麵前。

“就是他!”

白典認出了畫麵右上角那張照片裡的人臉,正是幻覺中自殺的男人。

“原來他是療養院事件的主犯之一。“

衛長庚已經讀完了屏幕上的信息。

“那個年代的量產人就是工具人,沒錢沒身份又沒地位。毛刺槐出廠後乾過很多雜事,吃了不少苦。後來他被招攬進了仇視自然人的暴力組織,經過教育訓練,又被派來東極島療養院,表麵上負責照看失能失智的自然人,實際上卻利用他們進行人體試驗。事跡敗露之後一直下落不明。被列為A級逃犯。”

“看來我們可以去領通緝逃犯的懸賞了。”

白典若有所思:“檔案上有沒有記載他做的究竟是什麼實驗?”

衛長庚沒有回答,倒是努斯一板一眼地給出了答案:“很抱歉,你的輔腦賬號目前隻有八級哨兵權限,無法越級查看保密文件。請確認你的……”

白典沒說話,默默地看了一眼衛長庚。

衛長庚摸著下巴若有所思:“該不會是這個毛刺槐的意識混進你的大腦裡來了吧?”

“不可能,在幻覺裡我看著他自殺,所以感知到的絕對不是他本人的記憶。”

白典不為所動:“還有,等級低是事實,請不要轉移話題。”

“哈哈,被你識破了。”

自詡為監護人的男人笑得像個頑劣的孩子,下一秒卻又繞回到了正經話題。

“其實我們還漏掉了一個隱形人——那個把‘查什麼什麼’的書帶到外麵去、被老顧發現的家夥。他一定是火災之後才進的密室。密室裡有毒氣,所以他是有準備的進入——他是誰?有什麼目的?書、密室,還有老顧的死之間有什麼聯係?”

說完這番話,他和白典同時陷入了深深的思考。焦臭漆黑的密室裡寂靜無聲,唯有水母在海濤的推動下不斷撞擊著漁場,發出喪鐘般的低鳴。

這場驚心動魄的海上暴風雪持續了一天一夜,也將衛長庚與白典的活動範圍限定在了幽暗的海下世界。

除了密室之外,他們又仔細調查了這一層的每一個房間,確定再沒有任何奇怪的發現,這才回去繼續休息。

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努斯吵醒了正在酣睡的兩個人,提示風暴已經過去,可以返回海麵了。

於是兩個人互相幫忙整了整衣冠,小心翼翼地沿著台階推開通往休息室的大門。

這裡乍看上去和離開的時候沒什麼兩樣,但是牆壁、地板和桌麵上全都凝結著厚厚的一層白霜。

解凍通往戶外的大門著實花費了好一番功夫。更加崩潰的是,門外麵的積雪竟然已經沒過了白典的肩膀。

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他們兩個親自掄胳膊上陣,再配合以各種還能發揮作用的除雪機器,好歹將平台上的幾條主乾道清理了出來。

中午時分,白典終於能夠欣賞雪霽的海麵了。雖然極夜還有七天才會結束,但是白天早已經不再黑暗,倒更像是陰天或者日出之前的黎明。

因為狂風掃儘了所有的雲絮,所以天空是無瑕的,大海也顯得格外平靜。積雪厚積在海冰上,成為一座座年輕的冰山。而所有這一切全都浸泡在的灰藍色調裡,顯得神秘而又憂鬱。

鯨魚們又從深海裡浮上來了,爭先恐後地啖食著被風暴刮來的水母和其他海洋生物。空氣中彌漫著海腥,以及鯨魚的淚水所獨有的香味。

還有更有趣的事——那天被獰貓一爪子推下海的小吊桶神奇地出現在了平台上的一大塊凝冰裡。

就在白典糾結著是就這樣把整塊冰推下海,還是拯救一下那隻與自己頗有緣分的吊桶,負責清理養殖池區域的衛長庚突然帶來了一個東極島上的壞消息。

——這場風暴給哨塔基地帶來了不小的損失,甚至還有一名哨兵離奇失蹤。代塔主同意了老徐的申請,要求所有人立刻返回哨塔,搶險尋人。

更加微妙的是,那個哨兵的失蹤,居然還和遠在海上的衛長庚有著那麼一點點的關係。

事情還要從暴風雪襲來的那天晚上說起——那天夜裡,衛長庚一共接到了三則來自東極島的聯絡消息,其中最後一則是老徐發來的。因為屋頂漏雪,他希望衛長庚能給出房間的門禁權限,但被衛長庚堅決拒絕。

那之後,負責維修屋頂的哨兵隻能舍近求遠,繞過倉儲區來到A-1樓的背麵,再借助外部鐵梯抵達頂層。

然而自打他走出大門之後,就再沒有返回過宿舍。

當時正好是夜晚,包括老徐在內的所有人都把這個倒黴鬼忘了個一乾二淨,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陸陸續續有人意識到情況不妙。

四個小時之後,A-1號樓右側的倉儲區。東極島哨塔全體成員被要求在此集合。

伴著自動門的滑動聲,最後兩個成員終於姍姍來遲。

“怎麼這麼慢!”

發出抱怨的人是輪椅上的老徐。除去暫時不良於行之外,他恢複得倒是不錯。

“路上有點遠,小白還又暈船了,走得慢了點。害各位久等了哈。”

衛長庚一臉塑料微笑,不跟他計較。身旁的白典則照例悶聲不吭,隻負責展示自己那張被冷風吹得煞白的漂亮臉蛋兒。

作為哨塔的臨時管理者,代塔主本該出麵主持大局。可他畢竟人在外地,而且明顯對東極島上眾人的死活沒什麼興趣,所以遲遲沒有現身。

也就是說,失蹤的人還是得靠麵前這盤離心離德的散沙來找。

所有人之中最積極的非老徐莫屬。鑒於他的身體還沒大好,幾個大嗓門兒的跟班就成了他的代言人。

“監控記錄都拍得清清楚楚,老周出了樓往倉儲區走的。結果到了這附近人就不見了!外頭的邊邊角角全都搜索過了,就剩幾個倉庫沒看!你們乾嘛攔著不讓?!”

“乾嘛?我還乾你了呢!”

回應他的人站在倉庫的另一頭,也是氣勢洶洶,出言不遜。

“這是塔裡分配給哥兒幾個的倉庫,你說開倉就開倉,你讓哥兒們這臉往哪兒擱?你這是不給我們虎鯊老大麵子?!”

“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你們那倉庫裡要放的都是些規矩玩意兒,會連看都不舍得讓我們看?分明就是有鬼!”

事到如今,白典已經看清了現場的情況:老徐的人要查虎鯊的倉庫,而虎鯊不答應。兩邊的人僵持不下,於是才需要第三方——也就是衛長庚這些閒人來撬動僵局。

瞧著瞧著,他忽然覺得腳背一熱,低頭一看,腳踝上多出了一條火紅的狐狸尾巴。

“回來啦?”藍時雨依舊笑眯眯。

白典問藍時雨:“才幾天啊,老徐這就跟虎鯊杠上了?”

藍時雨笑笑:“量變引發質變,遲早的事兒。”

那邊,爭執仍在繼續。虎鯊的人執意拒絕老徐的人檢查倉庫,甚至認為老徐存在蓄意栽贓的可能性。而老徐則一口咬定虎鯊的人做賊心虛,倒打一耙。

眼看著雙方就要動起手來,剛才還在和白典寒暄的藍時雨忽然來了一句。

“這你來我往的扯皮要扯到什麼時候?老衛,剩下的人裡也就你還能說得上幾句話,給個主意吧。”

“對啊。”

估計是考慮到衛長庚跟老徐有過節,虎鯊那邊的李溫言表示了同意。

“行。”

老徐那邊竟然也支持:“這事說到底你也有責任的,給個態度。”

得,皮球踢過來了。

第029章 幻肢

和所有的貓科動物一樣, 衛長庚並不喜歡受人指揮。現在老徐和虎鯊要他做夾心餅乾,那他也得首先享受作為夾心餅乾的權力。

於是在接下來的半個小時裡,他讓老徐將事情的起因經過詳詳細細說明了一遍, 還公開了當時的監控畫麵。視頻證明事件的焦點人物——老周,的確消失在倉儲區附近。

看完監控,白典湊上來與衛長庚低語了幾句, 兩個人給出了共同意見。

“畢竟是性命攸關的大事,還是應該放下成見、儘力配合。”

眯縫眼的李溫嚴也俯身與虎鯊私聊了一會兒。他看上去對倉庫內的物品非常自信,並試圖將這種自信傳達給他的老大——況且現在站在其他人的對立麵,顯然並不明智。

“好,可以查。”

虎鯊終於發話了:“但如果查不出什麼東西,又該怎麼辦?”

衛長庚拍胸脯保證:“如果查不出來,讓老徐給你磕三個響頭。”

一旁的老徐差點沒從輪椅上站起來。

“好!但我還有一個要求。”

虎鯊指著衛長庚:“我信不過他們,我要你來。”

“行吧, 我來就我來。”

反正已經一腳踩進了這趟渾水,衛長庚索性一條路走到黑。

他確認了幾個倉庫的位置,準備領著白典上前查看。然而還沒走兩步,白典又被虎鯊給叫住了。

“等下,你,過來站這邊。”

虎鯊指了指自己身旁,李溫嚴的位置。

白典一愣:這是要拿我當人質?

他扭頭看向衛長庚, 後者的臉上並沒有什麼特彆的表情,唯獨一瞬不瞬地緊盯著虎鯊。

大約過了兩三秒鐘, 衛長庚拍了拍白典的肩膀:“去吧,不會讓你有事的。”

白典點點頭, 毫不猶豫地朝虎鯊走去。與此同時,衛長庚伸出兩根手指, 點了點自己的眼睛,又指向虎鯊,警告他彆再耍什麼花樣。

等到所有人都安定了,衛長庚讓虎鯊的手下上前打開倉庫的鐵門。出現在眼前的是一排排高大的貨架,擺放著看起來沉重的儲物匣。

衛長庚並沒有試圖打開這些數量眾多的箱匣。隻見他輕快地打了聲呼哨,六七隻小巧的黑足貓應聲而出,迅速分散進入貨架,消失得無影無蹤。

白典還是第一次見識到這些小可愛。

“這些也是精神動物?一個人可以同時擁有這麼多隻?”

“這也是老衛讓人看不懂的地方。”

回答他的人是藍時雨:“普通人想要一個都不容易,他倒好,直接開了個貓科動物園。”

眾人又等了兩三分鐘,隻見那些小貓又一個個地回到了衛長庚的麵前,喵聲喵氣地叫了幾下,衛長庚點點頭公布結論:“這裡沒有,下一個。”

很快,虎鯊名下的三個倉庫中有兩個檢查完畢,沒有異樣。最後一個倉庫,衛長庚依舊如法炮製,放七隻小貓竄進貨架之間。

然而這一次,事情有了變化。

兩分鐘後,六隻小貓原路返回。餘下的那隻卻喵喵叫著,吸引衛長庚找到了貨倉角落的一個長條形的儲物匣。

衛長庚示意李溫嚴過來拿起儲物匣,搬到眾人麵前。

“裡麵是什麼東西?”

“倉庫裡東西這麼多,我怎麼會都知道。”

李溫嚴搶答:“盒子這麼小,能跟失蹤的事有什麼關係?”

“有沒有關係打開了才知道。大不了老徐再多給你們老大磕三個頭。”

衛長庚再不給對方考慮的機會,摸來一根撬棍將匣子打開。裡麵是一團灰白色的碎布,抖開之後赫然出現了一隻乾癟的手掌。

現場頓時一片嘩然。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

李溫嚴的聲音尖銳而顫抖:“這不是我們放的!”

“這是人的手。倉庫裡東西這麼多,也許你隻是貴人多忘事。”

衛長庚不再廢話,立刻通過努斯呼叫綠醫生,請他從醫務室取來用於甄彆DNA樣本的便攜設備。

與此同時,老徐的人已經圍攏過來,一個個幸災樂禍,虎鯊的手下則麵麵相覷,神情緊張。

李溫嚴已經冷靜了些,勉強笑道:“這麼明顯的栽贓陷害,誰會看不出來?我看這隻手就是你們故意放進來的!”

“是不是栽贓,總有辦法調查清楚。現在最重要的是弄清楚這是誰的手。”

不遠處的老徐幽幽地說道。

虎鯊的電子義眼亮著紅光:“是誰的手,你還會不清楚?”

現場氣氛緊繃到了極點,任何一方隻要再稍作挑釁,就有可能擦槍走火,演變成一次後果難料的火並。

綠醫生帶著儀器趕到了,在得知要鑒定的東西是手掌時,他瑟縮了一下,緊接著搖了搖頭。

“我的權限隻能檢測樣本屬於那一類動物,要確定人的具體身份,需要三級或者更高的權限。”

“我四級。”

老徐先自報家門:“快點,這裡誰是三級?”

現場一片安靜。

“彆看我。”

衛長庚那種莫名的自豪勁又上頭了:“我八級,大家都知道的。”

沒有權限,也就無法對屍塊進行鑒定,更無從確定它的來源。眼看著兩邊的人即將開始混戰,一個幾乎已經被人遺忘了的聲音突然出現。

“我授權,查!”

隱形人代塔主終於上線了。

眾目睽睽之下,綠醫生剪下一小塊屍體組織放進便攜分析儀。機器飛快地處理起了樣本。五分鐘後,綠色指示燈伴隨著蜂鳴聲亮起,並且依照綠醫生的要求將結果發送給了在場的所有人。

“……是老顧!”

人群之中一片倒抽氣的聲音。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一道紅色閃電襲向虎鯊。後者雖然倒退了半步,卻還是擦傷了右肩。

“你把老顧……怎麼了?!”

火棘聲嘶力竭地咆哮,還想再衝過去,卻已經被藍時雨拉住了。

衛長庚與白典對視了一眼,這才將在墓地拍攝的視頻共享給在場的所有人。

“他們盜走了老顧的遺體,拿去當了雪狼的誘餌。”

“……這擺明了就是陷害!”

李溫嚴高聲辯駁,一手直指衛長庚:“如果真是你發現了老顧的遺體,以你和老顧的交情,早就應該向代塔主報告了!我看分明就是你監守自盜,和老徐合謀栽贓給虎鯊!”

“我和衛長庚合謀?!”

老徐把自己的大腿拍得劈啪直響:“我和他串通我還會被發配去深海?我和他合謀我還會被砸成這樣?實話告訴你,我現在嚴重懷疑我這條腿就是你們害的!虎鯊想殺了我,做這座島上的老大!”

“你血口噴人!”

李溫嚴的指控煽動了一部分虎鯊擁護者。他們怒吼著,表示要與老徐的人決一死戰。

然而置身於這群人中間的白典卻敏銳地覺察到,他們的內部並不和諧——有些人已經開始了動搖。

剛上線沒多久的代塔主又開始不耐煩了。他指示先把虎鯊等人扣下,至於是非曲直,審過再說。反正極夜期間島上不通航路,這群囚徒最遠也隻能抵達深海漁場。

雖然他沒有明說,但是白典能夠感覺到,如果接下來這幾天島上因為這件事而展開一場大逃殺的話,這位代塔主以及他背後的那些人應該也不會多動一下眉毛。

代塔主下了線,老徐卻如同拿到了尚方寶劍。他大聲宣布現在立刻逮捕虎鯊。至於虎鯊的那些跟班,無論之前有過什麼劣跡,隻要這一次袖手旁觀,就可以不予追究。但如果有人膽敢協助虎鯊,那就以同謀論處。

現場又是一陣竊竊私語。

虎鯊這邊究竟有多少人會倒戈相向,白典不太清楚,但他知道虎鯊絕對不會妥協——如果他真如衛長庚之前所說的在島上作威作福,那麼倉庫裡見不得人的東西就絕不隻是老顧的遺體。一旦束手就擒,就絕對沒有脫罪的可能。

所以,虎鯊一定會反抗。

說時遲那時快,白典的右耳鼓膜突突跳動了幾下,一股不小的威懾力伴隨著嘯叫聲闖進他的腦海。

他扭頭尋找這股力量的源頭,恰好看見虎鯊咬破手指,竟然用血液召喚出了一條巨大的鯊魚!

本該屬於海洋的王者卻懸浮在空氣中,白典立刻明白了這就是虎鯊的精神動物。而虎鯊召喚它的目的隻有一個——殺出一條血路!

隻見鯊魚尾鰭甩動,飛快地撞向一個正試圖攻擊虎鯊的人,它用鏈鋸般的牙齒咬住那人並拋上半空。隻見那人慘叫一聲,還沒落地,血水就染紅了雪地。

血腥就是鯊魚的興奮劑,它扭動著身軀想要更多。

而當它發現不遠處還有一個氣味誘人的小向導時,白典已經預判出了危險,閃躲到李溫嚴的身後。

事實證明,精神動物的確受到主人控製,最起碼虎鯊沒有向李溫嚴發動進攻。

與此同時,衛長庚的獰貓已經趕來救場,一雙肥厚的利爪勾住鯊魚的皮膚,對著薄弱的魚鰓部位張口就咬。

可是白典又遇到了新的麻煩——被他拿來當擋箭牌的李溫嚴試圖反擊。

這倒不是什麼大問題。白典立刻使出一套擒拿手,夾住對方的手掌,反扭胳膊,鎖住肩膀之後再往膝蓋上一踹,李溫嚴就撲通一聲跪倒在了地上。

“彆打了彆打了,你贏了!”

眯縫眼男人立刻認慫。

白典還沒想好怎麼處置李溫嚴,耳邊突然飛來了一聲提醒。

——“小心”!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銀白色的物體衝著白典的右腿砸了過來,竟是用來裝DNA鑒定儀的金屬匣子。

而匣子打擊的目標也並不是白典的小腿,而是一條已經張口露出獠牙的綠色毒蛇。

……是李溫嚴的精神動物!

白典最討厭這種冷冰冰長條狀的醜陋動物,急忙後退兩步,和毒蛇拉開了安全距離。

李溫嚴要的就是這個機會,立刻轉身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毒蛇隨著主人的離去而消失。見危機解除,白典撿起金屬匣準備向綠醫生表示感謝。可剛一抬頭就看見虎鯊的鯊魚已經遊到了綠醫生的身後,正在張開血盆大口!

千鈞一發之際,外界的聲音忽然消失了。白典一連打了幾個寒戰,可耳背後方卻反常地灼熱起來。

他知道那股熱量來自於他的腺體,而且不隻是熱度,甚至還有形狀——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奇怪感覺,就好像他憑空多出了一條柔軟的幻肢,卻又無法隨心所欲地操控。

此刻,這條幻肢正在人群中間搖擺,左右逡巡一番之後徑直朝著衛長庚遊去。

一手揮開兩個試圖搶奪老顧手掌的雜魚,衛長庚也感覺到了什麼,扭頭朝著白典看過來。

這一眼,好像有什麼東西突然彈回到了白典的腦海裡。

腺體的炙熱陡然上升到了難以忍耐的地步,白典隻覺得白光一閃而過,下一秒鐘,身體竟然已經移動到了綠醫生的麵前。

來不及細想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白典一手抓住醫生護進自己懷裡,另一手將金屬匣高高舉起,擺出防禦姿態。

隻聽“噹”地一聲,鯊魚的利齒撞咬住了白典手裡的金屬匣,發出刺耳的吱嘎聲響。

可怕的死亡噬咬被阻止了,但是白典也付出了代價——他的手掌虎口處被鯊魚的利齒開了一個洞,血珠汩汩滾落。

而更糟糕的是,還沒等白典把手抽回來,鯊魚已經醞釀起了下一波攻擊。

————

衛長庚覺得有趣極了。

就在剛才,他感覺到一股精神力接近了自己。

那股力量非常弱小,卻意外順利地通過了接觸區,又奇跡般地穿過一層屏障,抵達了過去一年間從未有其他向導抵達過的中層精神領域。

這之後,它從那裡小心翼翼地卷走了一點東西,又飛快地縮了回去。

衛長庚朝著那股力量逃逸的方向望去,正好瞧見白典的身影發生瞬移,替綠醫生阻擋下了那足以致命的一擊。

原來如此,白典的能力果然沒有丟,而且居然連陶月江幫忙修補過的屏障都能穿透,這倒是挺新奇的。

不過有趣歸有趣,那家夥好像遇到新的麻煩了。

衛長庚輕嘖一聲,上下嘴唇輕抵,打出了一個尖銳的呼哨。

————

大約有那麼十五六秒鐘,白典沒弄明白事情究竟是怎麼演變成後來那樣的。

虎鯊的精神動物——那條鯊魚很快就甩掉了硌牙的金屬匣子,眼看著就要朝他和綠醫生發動第二次攻擊。卻在這時,一隻健碩的花豹從天而降,將鯊魚撲飛了出去,兩隻精神動物一起撞在了貨架上,甚至還引發了一連串多米諾骨牌式的大倒塌。

幾乎所有人都被這兩隻動物鬨出來的巨大響動給吸引了,甚至停下衝突、傻愣愣地看著它們表演動物世界。

這時虎鯊忽然朝著衛長庚虛晃一槍,箭步衝向躲在邊上隔岸觀火的藍時雨,用匕首抵住了他的咽喉。

“彆過來!過來我就殺了他!”

所有人的視線頓時又從動物世界轉向了黑-道恩仇——藍時雨舉起雙手表示放棄反抗,他的狐狸發出吱吱的叫聲,但是火棘的哈士奇咬著它的尾巴不讓它上前。

衛長庚做了一個手勢,命令所有人保持冷靜,同時示意虎鯊不要衝動。

“東極島就這麼點大,你逃不掉的。不如配合調查,我保證弄清楚是非曲直,還你一個公道。”

虎鯊不為所動,脅迫藍時雨跟著自己一起朝庫房外移動。

很快,大門就被踢開。外頭不知何時又開始刮起了雪暴,刺骨寒風卷著雪花一擁而入,砸得人睜不開眼睛。

天昏地暗之中,白典突然聽見藍時雨發出一聲高喊。

“他們跑了!”

隻見雪片翻飛之處赫然亮起了兩點燈光——是剛才率先逃跑的李溫嚴駕駛著雪鷂,一把將虎鯊拽上後座,兩個人騰空而起,倏忽間就遠離眾人而去了。

群龍無首,虎鯊的跟班們頓時土崩瓦解。老徐一聲令下,將他們全都捆綁起來——竟然是連剛才那些如約沒有參與械鬥的騎牆派也沒有落下。

衛長庚沒有理會兩派之間的爭鬥,徑自朝著白典走去。

“剛才那招是你自己主動使出來的?”

他指的是那股從他這裡“借走力量”的精神力。

“啊?”

白典顯然沒明白衛長庚在說什麼。他的目光正落在衛長庚身邊——那裡蹲坐著一隻神氣活現的花豹,看上去既危險又帥氣還有一絲絲熟悉。

可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這隻花豹和獰貓的關係,就被綠醫生慌裡慌張地打斷了思緒。

“你的手!跟我去包紮,快點!”

刻意忽略的疼痛被語言喚醒,白典這才發現自己右手虎口上的窟窿還在淌血,已經將一小片雪地染成了淺紅色。

第030章 東極華佗

目送衛長庚攙扶著白典進入生活區主樓, 藍時雨揉了揉被虎鯊勒疼的胳膊也準備往裡走。卻有一個人搖著輪椅來到了他身邊。

“你怎麼把虎鯊給放跑了!”

老徐壓低了聲音,卻難掩不滿:“不是說好了要幫我除掉他?”

“你才是想借虎鯊之手殺了我吧?”

藍時雨也反唇相譏:“要不是你的人故意引導,就我站在那麼偏僻的角落裡, 能被虎鯊挑中也真是有鬼了!”

“也許他知道你才是主謀。”

老徐冷笑:“我看他很快就會來找你報仇了!”

“那你可就得自求多福了。”

藍時雨也跟著冷笑:“如果我出了事,我的努斯會立刻將一切情報都傳給衛長庚和白典。你們好自為之。”

說完這句話,他俯身拍了拍老徐的肩膀, 繞過輪椅朝建築物裡走去。

————

所有在這次械鬥中受了傷的人呼啦啦一下子擠進了醫務室。對此一無所知的杜醫生拿下了啤酒瓶底那麼厚的眼鏡,用力擦了擦再戴上去。

需要治療的人過多,醫務室裡容納不下,急需應急處置的白典便被綠醫生帶到了一旁的醫生休息室。

這是一間明顯投入了私人情感的房間,有著古典的酒紅色壁紙和厚穩重的紅木家具。黃銅的五金件、水晶吊燈和繁茂的盆栽更為這個空間增添了幾抹奢華的影子。

總之,與其說是兩個落魄醫生的休息室,倒不如說是地球舊貴族的起居室。

當然,這一切全都是投影罷了。

衛長庚為了火棘的處置問題在走廊上和老徐糾纏起來。但是他的花豹卻一路跟進了休息室, 可以說是與白典寸步不離。

“……貓貓?”

白典試著用自己私下招呼獰貓的方式和它打招呼。

花豹動了動圓圓的耳朵,開始用力甩毛——它的身體迅速縮水變小,就在白典眼皮子底下,變回了那隻薑黃色、滿臉寫著不高興的獰貓。

“你彆動!”

見他作勢要去擼貓,綠醫生難得出聲抱怨:“你的手傷得不輕知不知道?不好好處理難道還真想鋸下來換一條?!”

好脾氣的人突然發飆比什麼都可怕。白典趕緊乖乖坐正,準備接受嘮叨。

果不其然,綠醫生一邊用力擠壓著他傷口中的臟血, 一邊抱怨說白典剛才的舉動實在太冒險——如果鯊魚咬得稍稍偏離一些,或是那個金屬匣子滑進鯊魚嗓子眼裡, 那麼他現在麵對的就不再是手上開洞,甚至丟掉一條胳膊這些“小”問題了。

“我知道這事挺冒險的, 可當時真沒顧上那麼多。”

白典坦誠自己的想法:“大家都是朋友嘛,彆放在心上。”

“你手都這樣了, 怎麼能不放在心上?你知道我壓力有多大嗎?萬一那鯊魚咬斷了你的神經,萬一我治不好你的手怎麼辦?!”

將鑷子“當啷”一聲丟進腰盤,小醫生莫名來了大脾氣。

白典一時沒能反應過來,愣在原地。

明明是發脾氣的那個,綠醫生反倒紅著眼睛,像隻受了驚嚇的小兔子。

“……對不起。”

他做了個深呼吸:“你救了我,我還衝你亂發脾氣。”

白典搖頭表示沒往心裡去,卻又不知應該再說些什麼,氣氛陡然尷尬起來。

兩個人同時安靜了一陣,還是綠醫生主動更改了話題:“剛才救我的時候,你是不是發動了能力?”

“說實話我也不太清楚。”

白典苦笑:“衛長庚的確說過我可以借用彆人的能力。但既不能控製、也不能儲存,所以也沒什麼大用處。”

“彆這麼說。”綠醫生糾正他:“至少你救了我。”

“那是我今天最慶幸的事。”

白典認真地看向綠醫生:“我不希望你因此而覺得虧欠了我。救你是我心甘情願的選擇,不是想讓你為難,更不希望你報答。”

瘦小的醫生用力點了點頭,繼續認真處理著白典手上的傷口。又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停下了動作。

“其實有件事我一直猶豫該不該說…畢竟沒什麼真憑實據,但是剛才的那場衝突讓我覺得…果然還是應該給你提個醒。”

“什麼事?”

白典一臉好奇地抬起頭。

“我覺得…藍時雨最近有點奇怪。你們不在基地的這幾天,他和老徐走得挺近的。而且今天這件事,他的表現也很奇怪,我懷疑他和老徐……”

“你懷疑他和老徐合夥算計虎鯊?”

白典一臉難以置信:“我來得遲不了解,難道他跟虎鯊有什麼怨仇?”

綠醫生正打算再說些什麼,餘光忽然瞥見門口出現了一抹紅光——那隻火狐狸悄無聲息地走進了休息室,身後還緊跟著一聲病懨懨的求助。

“哎呀醫生,我的胳膊好疼啊,你幫我看看是不是脫臼了。”

說曹操曹操就到,漂亮的金發青年歪歪扭扭地倚靠在門框上,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綠醫生肉眼可見地緊張了,小聲為難道:“可小白的傷口還沒處理好……”

“沒關係,外頭人更多,我就在這兒排個隊。”

藍時雨不由分說地坐到了他們身旁,火狐狸則跳到了獰貓的身邊,兩隻精神動物自顧自地跑開了。

綠醫生與白典對視了一眼,卻都想不出什麼新話題,隻能暫時保持沉默,氣氛肉眼可見地尷尬起來。

倒是藍時雨頗為自在地打開了話匣子。

“你們彆介意哈,其實我在外頭站了有一會兒了。要不是胳膊疼得厲害,也沒打算進來……不過反正聽都聽了,那就讓我也說幾句唄。”

“……你想說什麼?”白典好奇。

“我覺得小綠剛才那通脾氣完全是遷怒,正好小白以前也是搞心理的。小綠還不如把心結徹底說開了,反而能成一件好事。”

“我不是搞心理的,我的工作是驗傷。”

白典糾正他,又看向綠醫生:“你有心事?可以的話我願意幫你分析一下,不勉強。”

綠醫生以沉默表示猶豫。

藍時雨又使勁“推”了他一把:“反正老杜那個大嘴巴早就把你的事廣播了百八十遍,小白遲早都會知道,還不如你自己說給他聽呢。”

“喂!”

白典阻止他繼續說下去:“你彆強迫他!”

“……算了,沒關係。”

綠醫生搖頭:“小雨說得沒錯,我剛才對你發了脾氣,就有義務做出解釋。與其讓彆人胡說八道,不如我自己來。”

綠醫生的故事開始與他和杜醫生的第一次見麵。當時杜醫生的前任搭檔離開了東極島,他需要為醫務室重新挑選一位助理醫師。至於麵試的地點,並不是“哨兵向導人才交流市場”,而是看守所。

“東極島上除了杜醫生之外,其他人都是戴罪之身,我也不例外。當時我被指控在地下黑診所進行非法的人體打印,以及為肉~體死亡的意識更換身體,事實也是如此。那一行我一共乾了兩年。”

綠醫生並沒有詳細回憶那段非法行醫的往事,他說那是自己一生中最大的汙點。而根據辦案人員的估計,這兩項業務本該為他帶來折合一百萬榮譽點的實際利潤。但是搜遍他的住所和診所,都沒有發現黑市裡用於交易的實體貨幣。

贓款到哪裡去了?麵對隻要退贓就能夠減輕處罰的明示,綠醫生卻始終沉默以對。

不過辦案人員很快發現,綠醫生最近幾年陸續拍賣了幾隻地球時代的古董花瓶,每一隻都是天價。他將這些錢寄回家裡,讓家人過上了還算優渥的生活。

“我一直咬定那些花瓶是我家從地球帶出來的。這件事原本死無對證,可萬萬沒想到,辦案人員上我家一問,我爸媽就把該說的和不該說的全都說了……後來,我媽還被他們帶來看守所和我對質。”

那天也恰好是杜醫生第一次在看守所裡看見綠醫生的日子。他後來告訴綠醫生,那是一個非常奇怪的場麵。

——同樣瘦小的母子二人隔著玻璃麵對麵,玻璃外的淚水漣漣,玻璃內的卻麵無表情。

“我媽獨自念叨了半小時,從出生開始回憶撫養我的辛苦。最後表示家裡雖然窮,但不能賺違法的錢。讓我配合坦白、爭取寬大處理。

“一開始我覺得那些都是警察教我媽說的話,所以坐在那裡一聲不吭,隻想趕快把時間熬過去。可沒想到,我媽後來說了一句話,讓我的心全都涼透了。”

時隔許多年再回憶起來,綠醫生的情緒早已平靜,但沉澱下來的東西依舊令他雙眼酸澀。

“我媽她說,我的弟妹們還在用功讀書,我的認罪態度有可能會影響到他們的學業。讓我彆隻想著自己,也要為了弟妹的將來考慮……我的腦子裡嗡地一聲變成空白,再回神的時候已經站起來,用手銬砸了好幾下玻璃。

“我隔著玻璃大吼,說我賺來的錢自己一分都舍不得花。寧可住地下室啃饅頭喝生水,也要讓弟妹們上最好的學校,住最好的宿舍,不讓他們受我上學時受的那些委屈。你們怎麼可以倒過來怪我自私,怪我毀了他們的前途……那我的前途呢?又是被誰給毀了?”

兩名看守很快就將瘦小的青年按回椅子上。而這時,綠醫生聽見母親說出了一番令他至今難忘的話。

「爸媽也知道你受過很多委屈,可我們已經力所能及地給了你最好的東西!我們不止一次說過,養你不是為了讓你報答,更不是為了給家裡養孩子還債務……你讀了這麼多書,將來是要乾大事的,你為什麼就是聽不進去?!」

說到這裡,綠醫生苦笑一聲,抬頭去看白典。

“如果換成是你,家裡窮到連米都要數一數才能下鍋,弟妹因為球鞋太破一跑就掉底,體育課隻能裝病呆在教室裡……你會心安理得地隻管自己?”

“我也不能。”

白典歎氣:“分擔家庭責任這點沒錯,但是也要注意方式方法。違法的事不能做。”

“的確不能做,前提是有得選擇。”

綠醫生接著提起了另一段不為外人所知的往事。

“從向導學校畢業的那一年,雖然我的成績良好,可學校卻把指派給我的哨塔名額給了另一個差得多的有錢子弟。我沒有工作,助學貸款卻已經開始催還,很快就連買麵包的錢都沒有了。

“當時我家的條件還沒後來那麼困難,可我也不好意思開口要錢,反而昏頭昏腦地找了份號稱‘包吃包住,薪水優厚,就是毗鄰尚未被開發的蠻荒地帶,生活艱苦交流不便’的工作,打算辛苦兩年再做打算。

“你們那個時代應該也有了吧?那種將無知學生欺騙到某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再以車禍、綁架、失蹤等理由欺詐學生家人的伎倆。很不幸,我也遇到了。

“等我意識到不對勁,重新聯係上家人的時候,我家最後的一點底子,也全都被我的愚蠢給掏空了。”

「都是為了救你,這個家才變成現在這樣」——家人們從沒說過這樣的話,但是綠醫生後來的行為卻證明他的內心始終遭受著類似的煎熬。

他本就欠了家人許多,如今更是多到他抬不起頭、直不起腰,更撿不起碎了一地的夢想和希望。

欺詐他的人久久沒有落網,被騙走的錢就此蒸發。雖然他在父親的介紹下找到了一份與專業毫無乾係的低端工作,但日結的薪水遠不足於支付一家人的開支。

“你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嗎?就像坐在一艘即將沉沒的木船上。每天重複著往外舀水的動作,直到精疲力儘昏睡過去。可第二天一早睜開眼睛,發現船裡的水還是越來越多。”

綠醫生將目光投向了不遠處的窗外——那裡漆黑一片,如果不關心時間,根本分不清楚是上午還是黃昏。

轉機、或者說是“墮落”發生在距今五年之前。

一位綠醫生的自然人同學突然找上門來,表示自己很同情他的遭遇,想介紹一份工作。

打那之後,綠醫生乾了兩年的黑市醫生,直到被抓獲,然後又因為東極島上需要一位醫生而被杜醫生帶來了這裡。

“這就是我的故事。”

瘦小的人窩在沙發裡長舒一口氣:“謝謝你能夠聽我說完它。”

“小綠就是因為被人情債壓垮過,所以才亂發脾氣的啊。”

藍時雨一手托腮,滿臉玩味,顯然忘了自己是找了什麼借口混進來的。

“小白幫你擋了那一下,讓你覺得欠了他很重的人情,結果勾起了不好的回憶……唉,你們敏感體質的人真的好麻煩喔。”

“我原來也沒打算把這些麻煩事說給你聽。”綠醫生難得懟了他一句。

“但是作為朋友,很高興能夠聽你傾訴這些。”

白典阻斷了他們之間的微妙氣氛。

“雖然我跟你的遭遇不一樣,但是你描述的那種生活,讓我想到了從家裡逃出來之後的幾個月。當時的我窮到去菜場裡撿菜葉子,在垃圾箱裡撿可樂瓶,鞋子也是露出腳趾頭也要繼續穿。所以直到現在我還是沒什麼安全感,存錢是必須的,越多越好。”

“不光是錢的問題吧?”

藍時雨插嘴道:“比錢更有問題的難道不是小綠的價值觀念嗎?人活在世上就是不斷地欠人情與被欠人情,涎皮賴臉地啃老的人也不少,你怎麼就這麼想不開呢?”

“沒有家庭的人不會明白!”

綠醫生又小小地激動起來:“我也不想一出生就背負著那麼多不是我自己選擇的東西,可我沒有選擇!”

“我能夠理解你。”

白典用眼神示意藍時雨少說幾句,一手拍撫著綠醫生的後背,稍稍施以壓力緩解他的情緒。

“你不喜歡虧欠彆人的感覺,表麵上是因為曾經被人情債壓垮過,可實際上卻是一種變相的自我懲罰……你已經為當年的錯誤付出了代價,從踏上東極島開始,你的每一天都是全新的開始,你首先應該學會原諒自己。”

綠醫生幾乎把整個人都埋進了白典懷裡。而下一秒鐘,藍時雨竟“啪啪啪”地鼓起了掌。

“說得好!說得妙!東極華佗呱呱叫!”

白典又瞪了藍時雨一眼,這次還沒來得及送出什麼表情,就聽見門口傳來了抱怨聲。

“外麵都快忙死了,你們幾個躲在裡麵偷懶?小綠,快點幫我頂一陣,我這個老腰都快斷了!”

來者自然是杜醫生,老臉上一副被人蹂~躪生無可戀的模樣。

綠醫生急忙起身答應,吸了吸鼻子就往外頭走去。藍時雨自稱胳膊疼痛,也緊緊跟上了他的腳步。

兩個人一起出門的時候,藍時雨突然湊近綠醫生的臉頰,做了一個惡狠狠啃咬的動作,然後在綠醫生驚愕的目光中滿意地扭頭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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