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還是遲了一步, 漆黑幽邃的深池之中已經看不見白典的蹤影。
兩分三十秒——這是衛長庚為白典預估的生還極限,一旦超過這個時限,即便白典沒有因為失溫而凍僵, 多半也已經開始窒息。
事實上,這個時間很可能還會更短一些。
情況雖然緊急,但水下狀況不明,衛長庚並沒有貿然行動。他咬破手指將手伸進水中,讓飽含信息素和精神力的血液在水中飛快擴散。
然後他閉上眼睛,高度集中注意力,仔細感受著反饋回來的細微波動。
數秒種後,漆黑幽暗的水下世界在哨兵的腦海裡有了輪廓。
深池的右側聯通著一條地下暗河, 河道是天然的,但經過千萬年的冰雪溶蝕顯得極為光滑。那隻巨大的水母已經迅速遊到了距離水池五十餘米的深水區,大大小小的觸手編織成一張羅網將白典緊緊地纏繞。
還有兩分鐘。
衛長庚釋放出了更多的精神力,順著水流追上水母並展開攻擊——這不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戰鬥,水母痛苦地蜷縮著傘蓋在水中翻滾,腦部的藍光瘋狂閃爍。但它卻始終抗拒著衛長庚的指令,拒絕將白典原路送回。
最後一分三十秒, 衛長庚動搖了。
雖然繼續嘗試下去水母極有可能屈服,但賭注畢竟是白典的性命——在它麵前, 任何的僥幸和機會主義都是可恥的。
衛長庚不再遲疑。他繼續釋放出強大的精神力,同時縱身躍入池中。
刺骨的寒意隨著冰水從四麵八方湧來, 很快鑽透了厚實的防寒服,帶來千刀萬剮一般的劇烈疼痛。但這並沒有妨礙衛長庚掌握水下的實時動態——那隻冥頑不靈的水母最終還是抵抗不了強大的精神力攻擊, 它不再向前逃竄,鬆開觸手,軟綿綿地沉向了暗河河底。
但是白典並沒有隨著它一同下沉。
眼前的這一幕,就連衛長庚都沒有想到——白典被包裹在了一個乳白色、微微發光的半透明球體裡,而這個柔軟的球仿佛有自主意識一般,安安穩穩地朝著暗河的更遠處漂去。
那是什麼東西?衛長庚沒有貿然展開攻擊,而是讓自己的信息素緊緊跟上,更多的精神力則尾隨其後伺機而動。
幾秒鐘之後,衛長庚的信息素追上了那個球體,一股熟悉的氣味忽然反饋到了衛長庚的意識中。
那是向導素的氣味,白典的向導素的氣味,很純粹。
衛長庚突然篤定下來了——那個半透明的球體,無論它究竟是什麼,都百分之一百獨屬於白典,而它顯然正在保護著自己的主人。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實在是太有趣了。
如果不是整個人泡在水裡,衛長庚幾乎就要咧嘴笑出聲來。
撿到寶了,這個小向導還真是處處都有驚喜。
————
與此同時,沿著暗河一路漂流的白典並不知道自己得到了衛長庚的肯定。
他隻是普普通通地睡著了,甚至還做了一個夢——更確切地說是夢見了一段往事。
那時候他隻有十歲,還沒有逃離那個將他視作洪水猛獸的原生家庭。那個家其實挺大的,是一座二層小洋樓,還帶著前庭後院,可容許他自由活動的空間卻隻有二樓北麵的一個小隔間。
隔間隻有一扇小窗,窗台正下方就是那片偷偷摸摸的紫茉莉花叢,年複一年地倔強生長著。
紫茉莉們曾經是白典唯一的朋友和風景,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逐漸蘇醒的身高讓少年獲得了新的視野。
當白典終於能夠踮起腳尖,讓目光越過後院圍牆看向更遠處時,一條充滿人間煙火味的食街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白典其實很早就感覺到了食街的存在——雖然他從未像其他孩子那樣,在父母的帶領下去那條街上大快朵頤。但是隻要風向正好,那條食街的各種氣味就會從窗縫裡鑽進來向他問好。
清晨六七點,是包子饅頭的麵香;
上午十點,烘焙麵包發出了甜香;
中午,是各式炒菜熱火朝天的油香;
傍晚,變成十三香、辣椒和豆瓣醬混合的香氣;
到了深夜,還有燒烤的孜然香……
不同於白典的期待,他的父母對於這出全天候的“香氣交響樂”是十分厭惡的。他們不止一次地想要團結鄰裡向街道施壓。可當他們搞清楚了那條食街背後金主的高姓大名,所有的牢騷立刻又都被牢牢封鎖在了家門之內,成為了這個怨氣重重的家庭的又一項最高機密。
回到正題上——白典雖然很早就熟悉了食街的氣味,卻從沒想過那竟會是一個視覺上的花花世界。
到了夜晚,紅的藍的金黃色的霓虹招牌跳動閃爍,白熾燈節能燈滅蚊燈交織成一片光的海洋。燒烤店的濃煙將隔壁菜館的巨型龍蝦招牌熏黑了半邊;裝潢最清新的奶茶鋪傍依著口味熱辣的重慶火鍋店……
為了更好地看清楚那條街上的每一個細節,白典甚至還冒著生命危險偷來了父親從球賽現場帶回來的一次性折疊望遠鏡。雖然塑料透鏡的成像效果不夠清晰,但滿足少年的好奇心綽綽有餘。
那一年的夏天,食街的生意格外火爆。各家店門口都支棱起了風扇和雨棚,還使出渾身解數招徠舉棋不定的食客。其中有一家海鮮餐館,甚至在自己和鄰家之間砌起了一堵方便移動的水族箱牆,專門用來在夜裡推銷自家的“生猛海鮮”。
白典不是那種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孩子,他從沒去過動物園和水族館,也幾乎沒有課外書和接觸網絡的機會。於是這堵水族箱牆就成為了他觀察水中生物的啟蒙舞台。
他總是將通過望遠鏡看見的生物小心翼翼地描畫在草稿紙上,再偷偷帶去學校請同學幫忙辨認。好笑的是,多年之後他才發現,同學給出的答案大部分都是錯誤的。
海鮮餐館的生意很不錯,各種海鮮來了又走,有時候甚至快到白典沒有辦法將它們及時畫下來。唯獨隻有一個玻璃缸裡的奇怪生物例外——這次他的同學們倒是沒有認錯:那種八條腿軟趴趴、還有個大腦袋的奇怪動物,叫章魚。
海鮮餐館裡養著好幾條章魚,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被食客們點走一條。吃章魚的方法也很奇怪——海鮮餐館的夥計會用網兜將選中的章魚撈出來展示,然後當著客人的麵剪掉章魚的頭部,將軀體放進水中清洗之後送到客人麵前。
客人們這時候往往會爆發出一陣哄笑,然後用一種既厭惡又愉悅的表情拿起仍在扭動的章魚身體,蘸過醬料之後直接放進口中。
偶爾還會有幾個自詡大膽的,直接抓起活的章魚捋直了觸手,從頭部開始一點一點吸入口中。如果手法不夠熟練,章魚的墨汁會沿著他們的嘴角往下流淌,觸手在他們的嘴唇外麵痛苦扭動,就好像這些人本身都變成了某種醜陋的外星怪物。
在所有被生吞了的章魚中,卻有一條章魚十分特彆——它單獨居住在一個寬敞的水族箱裡,箱底鋪著一層白色碎石,甚至還有幾叢綠色的水草,以及一左一右兩座小巧玲瓏的袖珍足球球門。
每隔幾天的晚上,餐館外就會出現一台超大的電視機,食客們就紛紛聚攏在電視機前。但在打開電視之前,餐館的工作人員總會在水族箱的球門前各插上一麵花哨的旗幟,並將一粒小小的足球交到章魚的觸手上。
當章魚拿到足球,它會做什麼?它會將足球投進它選中的球門。
圍觀完章魚的選擇,食客們紛紛掏錢下注,然後迫不及待的打開電視機——原來他們等待的是一場外國人之間的足球比賽。
當時的白典並不明白,為什麼看球賽的人吃的是宵夜,而踢球的人明顯奔跑在白天的球場上。又過了幾年他才懂了——那一年是2008年,世界杯在南非舉辦,一條名叫保羅的章魚因為超高的預測成功率而名聲大噪。世界範圍內的許多酒吧餐館紛紛跟風,推出了屬於自己的“章魚保羅”。
很顯然,這條食街上也有一條。
從比賽結束後食客們的反應來看,海鮮餐館的這隻保羅同樣擁有不俗的戰績,這也使得它在“海鮮界的鬼門關”裡舒舒服服地生存了十多天之久。每猜對一次比賽,它還能享受到貝類、小蝦甚至賣不出去的死魚作為獎勵。
但是就連十歲的白典都知道,好運氣不可能一直持續——同樣的紅繞牛肉泡麵晚餐,今天碗裡可能多加一個雞蛋,明天也許就是一堆雞蛋殼。
而作為不少球迷眼裡的“大仙兒”,海鮮餐館的保羅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於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保羅逃跑了。
白典也許是唯一目睹保羅逃亡全過程的人,至於其他人——無論老板、夥計還是食客,全都被電視機裡激烈的冠亞軍之戰奪去了注意力。
球場上,0-0的戰況一直延續到了加時賽。除了白典,根本沒有任何人發現那隻聰明的章魚已經悄悄爬上了水族箱的頂部。它用吸盤一點點挪開了重量有限、也並不嚴絲合縫的玻璃滑蓋。首先探出了一條觸手,在空氣中晃晃悠悠地轉了轉,然後牢牢地扒住了玻璃箱的外壁;緊接著是第二條觸手,第三條……
一次性望遠鏡的成像畢竟還是太糟糕了——白典實在沒能看清保羅究竟是怎樣從那條僅有二指寬的縫隙裡鑽出來的。整個過程就像是魔術裡的極限逃脫,因為太不可能而格外令人驚喜。
在白典的屏息凝視之下,保羅飛快地爬下水族箱,來到了地麵。可是新的問題又產生了:前後左右全都是陸地,這條來自海洋的軟體動物又該何去何從?
白典設身處地地替保羅想了想,不僅毫無頭緒,甚至還隱隱地感到恐懼——它對人類建造的鋼筋混凝土森林沒有任何了解,卻必須躲過所有足以致命的危險,才能夠尋找到一線生機。它能夠依靠什麼?依靠猜對足球比賽結果的超級幸運嗎?
如果說自由的代價就是未知的恐懼,那麼縮回到水族箱裡接受豢養直至慘烈的死亡,會不會是更好的選擇?
而就在白典舉棋不定的時候,保羅卻給出了它自己的選擇。
隻見它飛快地在地麵上爬出了四五米,找到一處下水道排水口,然後就像剛才從水族箱裡鑽出來時那樣擠過狹窄的孔洞,徹底消失在了黑暗中。
白典愣愣地看著重新變得空空蕩蕩的排水口,直到遠處爆發出一陣哄鬨聲——電視機裡的全場比賽結束,食客們紛紛將手中的啤酒瓶摔在地上,甚至還有人作勢要掀翻酒桌。
也許是為了平息食客們的怒氣,店家向服務生使了一個眼色,後者立刻轉身走向水族箱,高高地擼起了襯衫衣袖,一手拿著剪刀。
當然,水族箱裡什麼也沒有。
樓下客廳裡也響起了父親的咒罵聲,可是白典卻忽然變得高興起來了。
那條聰明的章魚無論此刻身在何處,它至少憑借一己之力戲弄了那麼多人,甚至為自己的魚生贏得了一次寶貴的自由。
哪怕那種自由是有限甚至短暫的,哪怕它的結局依舊是死亡……但至少這一刻,白典為保羅感到由衷的快樂,甚至還有點自豪。
一周之後,在被送往精神病院的路上,白典逃跑了。
作為一個十歲的孩子,他知道自己並不具備獨自生活的能力,也明白自己對於外麵的世界幾乎一無所知。可是自從目睹那一場偉大的逃脫之後,他就再也無法忍耐那個鎖住自己的小小容器了。
他要屬於自己的自由,哪怕是有限甚至短暫的,也絕不後悔。
那天晚上,他躲在一架開往外省的貨車車廂裡,在顛簸中做了一個難得的美夢。
在夢中,聰明的保羅通過城市的雨水係統順利回到了海洋故鄉,並且自由自在地遊弋著。
直到永遠……
第037章 好戲開演
美夢結束時, 白典發現自己躺在岩洞裡。
沒有聰明的章魚保羅,而他也不再是十歲——這裡是第三自然,在失去意識之前, 他被一隻巨大的水母拖下了冰冷的水池。
那之後又發生了什麼?
白典什麼都記不起來,但他發現自己渾身上下滴水未沾,乾燥而且溫暖。
難道就連地下實驗室和被水母卷進河裡都是夢境的一部分?
這個念頭才剛產生, 他的輔腦就發出了提示:“您的監護人衛長庚想要與您語音通話。對方還有一條提醒:【先確定周圍沒危險再說話】。”
白典左右看了看,覺得自己既然能躺在這兒,那多半還算安全,於是接通了衛長庚的音頻。
“你可總算醒了,現在人在哪兒?身體怎麼樣?有沒有失溫?報給我你的坐標。”
熟悉的聲音像一串連珠炮,闖進了白典的腦海。
好吵……衛長庚也有這麼不淡定的時候?白典暗暗詫異,但是這種被人關心的感覺…還挺不錯。
“我很好,人沒事, 也沒失溫,連衣服都是乾的。”
他讓努斯將自己的坐標地址分享給衛長庚。
當衛長庚再度回應時,又恢複了平常的語氣。
“沒事就好。我離你不遠,可你的坐標在山裡。具體是山頂、山腰還是山脊?描述一下周圍的情況。”
“這裡好像是個山洞,右邊有條河。這裡的石頭差不多都是六棱形的……洞壁上有照明,是長條形的光帶,好像在哪裡看到過……”
“那裡是礦洞!”
衛長庚十分肯定, 他表示自己已經和藍時雨等人彙合,現在立刻趕來回收白典。
白典讓他不用太擔心自己這邊, 又問:“綠醫生他們呢?”
“暫時還沒遇上,但他們所謂的底牌應該就在礦洞裡。你不是他們的對手, 彆輕舉妄動,找個安全的地方藏起來等我。”
一番叮囑之後衛長庚結束了通話, 然後回頭,朝雪鷂後座上的藍時雨比了個“留神”的手勢。
“坐穩,我要加速了。我賭一萬塊那小子肯定不會乖乖等我們找過去。”
——他還真賭對了。
這事倒也不能全都怪在白典的頭上。畢竟他也想不到,剛剛結束通話,身旁的河水裡就突然探出了一條長長的觸手,照著他的腦袋惡狠狠抽打過來。
又是討厭的水母!白典再不想被它拖下水去,唯有急忙起身,朝著遠離暗河的洞穴更深處躲避。
這一躲他才發現,自己剛才棲身的空間隻不過是龐大洞穴的一條小小分支。越往前走,光線就越是明亮,甚至還能夠聽見岩石崩裂的轟然巨響。
很快他就再一次看見了那些曾經令他毛骨悚然的龐然巨物——蟲工。
島上的人類們已經鬨得沸反盈天,它們卻還在不分晝夜地重複著機械勞作。用定向聲波砸開巨岩,挑揀出小塊礦石,交給水陸運輸機器人,順著河水抵達洞口附近的堆棧。
白典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蹲下,花了幾分鐘將附近仔細觀察了一遍,並沒有發現綠醫生等人的蹤跡。
突然間,他那顆不羈的“好奇之心”又掙脫了枷鎖,一個勁地萌發起來。
再往前走兩步,就兩步。大家都是一座哨塔的弟兄,沒道理讓衛長庚他們承擔所有的風險。
打破還熱乎著的約定並沒有讓白典感到過多的愧疚。他貓著腰離開了藏身之處,小聲要求努斯利用洞穴地圖進行導航,開始向著洞口摸索。
冰冷的地下河水在洞穴裡神出鬼沒,一會兒潛入地下,一會兒又冒出頭來嘩嘩流淌,但始終與礦洞的主乾道如影隨形。
在一處寬敞的水麵上,白典發現了地下試驗室裡的載人潛水器,艙門大開著、裡麵空空如也。這說明綠醫生已經回到了陸地上,並且多半也計劃著穿過洞穴來個逃出生天。
幸運的是,礦洞隻有唯一的一個出入口。如果衛長庚來得及時,極有可能會與他們發生一場遭遇戰。
真希望自己也能略儘一份綿薄之力。
這樣想著,白典通過努斯將潛水器的坐標通報給了衛長庚,希望這可以幫助他們判斷綠醫生等人目前的大致位置。
而努斯也很快就捎回了衛長庚的反應——卻並不是白典預想當中的責備甚至嗬斥。
“就知道你待不住,給我好好注意安全,回頭再教訓你。”
平時那麼亂來的男人,關鍵時刻頭腦卻理智清晰得可怕,連情緒都控製得穩穩當當,這…簡直就是犯規……
白典有點不好意思,又覺得暖洋洋輕飄飄的,趕緊回複了一句“一言為定”,打起十二分精神繼續前進。
越往前走,礦洞裡越是熱鬨。巨大的蟲工邁開笨重的多足從白典頭頂上跨過;水陸兩用運輸機亮著小燈在礦洞裡穿梭;半空中還飄著閃光的粉末
——那是除塵機器人的噴霧凝成的冰晶。
不知繞過了幾道彎,白典的眼前豁然開朗。前方出現了一座洞廳,約莫三四層樓高、足球場大小。這裡沒有蟲工,也沒有各種運輸機和除塵機器人。空空蕩蕩的洞穴裡佇立著一座四四方方的混凝土建築。
這是什麼東西?
白典遇事不決問努斯,得到的回複是:這座建築裡麵安置著蟲工的“中樞大腦”,也就是那個容納了一座北極圈小島的蜂巢。
白典的確很想看一眼建築物內部的情況,可他知道自己的當務之急是和衛長庚彙合。而就在他準備繞過建築繼續前進時,地麵上有一些奇怪的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些東西看起來像是機器人,但或許用“殘骸”來稱呼會更加貼切。它們東倒西歪地癱軟著,讓人猜不透原本的用途。
還是努斯揭曉了答案:“那是蜂巢的自我保護係統,但已經被人強行破壞了。”
還有誰,肯定是那群贗品乾的。
白典又壓低了聲音問:“這附近除了我還有彆人嗎?”
“可以通過紅外線成像進行感知。”
努斯回答:“但很遺憾,你的視網膜輔助成像係統目前並沒有搭載這項功能。”
雖然有點不爽,白典還是放輕了腳步,嘗試著接近建築一探究竟。
可他才剛走出兩步就踢到了一個從機器人身上滑落的圓柱體。那東西滾起來沒什麼聲音,但翻滾了幾圈之後突然亮起一個小紅點。
緊接著,白典聽見了一陣高亢到刺耳的恐怖嘯叫聲!
他嚇了一大跳,立刻伸手想要將圓柱體捂住。可是說來奇怪——他剛一蹲下,那陣嘯叫又戛然而止了。
“這是定向聲波發生器,隻有站在特定的方向上才能聽見聲響。對入侵生物起告警作用,也能夠破壞一部分輕型裝置,比如它們自己。”
努斯如此解釋:“如果升級視網膜輔助成像係統,可以將聲波轉化為可視圖像,從而有效躲避。”
“那如果沒有呢?”白典第一次感受到了沒錢的憋屈。
“紅點其實是瞄準裝置,注意不要讓它落在你身上。但就算被瞄準了也不必過分擔心,這座島上有很多保護動物,發生器的功率不允許傷害到它們。”
白典點點頭表示了解,卻又有了自認為更好的主張——這難道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防身的武器?
於是他小心翼翼地繞到紅點的另一麵,將發生器撿起。那東西微微地震動著、有些發燙,但除此之外彆無異常。
白典試著將帶紅點的一麵朝向地麵,反彈回來的聲波嚇得他又差點把發生器丟了出去。努斯建議他將紅點對準五米之外的洞頂,超出發生器的最大有效距離。
緊緊捏著這個殺傷力不強但絕對嚇人的武器,白典決定接近建築物,看看裡麵的情況。
大門雖然敞開著,但顯然不能夠長驅直入。好在建築物的右牆根上有一個不小的通風口,排氣扇沒有運轉,倒成了不錯的觀察位置。
白典一邊保持著發生器的紅點始終朝上,一邊悄悄蹲下朝通風口張望。
萬萬沒有想到,映入眼簾的竟是這般怪誕的畫麵——
那是一個近乎於立方體的空間,四麵牆壁全是電子屏幕,而且被分割成了數以千計的小窗口。每一個窗口中都呈現出不同人物的影像畫麵。
有的人正在呼呼大睡,有的在和家人聚餐,而更多的人則正在暗無天日的煤礦裡勞作。
白典驀地明白過來——這就是“夢海”裡的那座北極圈小島,屏幕裡的人全都是夢海中的煤礦工人。
他將目光從這些眼花繚亂的畫麵上挪開,轉向房間的正中央。那裡立著一根頂天立地的“大方柱”,上麵密布著管道和線路,乍看倒像是某種古老而複雜的浮雕圖騰。
就在這根大方柱前,白典看見了那個長得跟自己一模一樣的贗品。
贗品正蹲在地上,打開了那個綠醫生從地下試驗室櫃子裡取出的手提箱。
伴隨著密碼解除的輕響,箱蓋開啟,露出一個大約保溫杯大小、固定在發泡材料中的銀色柱體。
這是要乾什麼?白典納悶。
他想詢問努斯,但他與贗品之間的距離實在太過接近,於是隻能耐著性子繼續看下去。
隻見贗品白典將“保溫杯”拿在手裡輕輕撫摸了兩下,然後起身,把手伸向“大方柱”上部一處不起眼的把手,拽住轉了半圈,用力向外拖拽。
下一秒鐘,房間裡亮起了紅光,還伴隨著刺耳的警報聲。
白典驚愕地看著贗品將一個圓柱形的玻璃容器從“大方柱”中拽了出來,砸碎在地板上。
破碎的容器中流淌出了一些淡粉色的液體,緊接著是一團拳頭大小、紅紅白白的“肉塊”。
液體流儘之後,那團肉明顯地抽搐了幾下,很快就一動不動了。
與此同時,四麵牆上的人物影像全部消失,牆體變成了黑灰色,晦暗如同一座靈堂。
白典的腦海中突然亮起一道無聲的驚雷,緊接著連打了幾個冷顫——那團紅紅白白的“肉塊”就是蜂巢的本體,是那座北極圈裡的小島,以及島上的數千條人命!
這時,贗品已經拿起了自帶的“保溫杯”,打開銀色的金屬外殼,原來裡麵也是一個玻璃容器。
他將那玻璃容器小心翼翼地送入“大方柱”上的凹槽。幾秒鐘之後,警報停止,四麵牆上的屏幕又開始發光,可這次映出的卻是一張張鬼怪似的麵孔。
它們像是人類,也擁有四肢和五官,然而容貌要不是奇形怪狀就是一團模糊——簡直就像忘記了人的臉應該怎麼長。
一百五十年的海底生活,也許的確能夠讓人忘了自己的長相。
驚駭之中,白典的第一個想法就是要搶救地上的那個蜂巢——他無法不提醒自己,那裡麵居住著幾千個活生生的人類。前一秒他們還過著平凡而寧靜的生活,而下一秒,他們就被惡狠狠地摔在了生死線上,無助掙紮!
如果他是個像陶月江那麼強大的首席哨兵就好了……
可就算不夠強大,就能眼睜睜地看著幾千條人命被踐踏?
那如果今天被人踩在腳下的是自己的世界,裡麵住著自己的同事和朋友呢?
白典感覺冷汗一陣陣地翻湧,血壓飆升,連帶著後頸的腺體也開始發燙。他急忙做了幾次深呼吸,並用自由的左手緊緊抱住右臂,無聲地按壓拍打。
當感覺不那麼急躁之後,他想到了一個有些大膽,卻值得一試的辦法。
存放蜂巢的這座建築物,麵積應該超過五十平米。也就是說,它的縱向與橫向寬度都在七米以上。
確定了這點之後,白典拉長衣袖包住左手,再用手捂住發生器的紅點。一種明顯的刺痛感頓時穿透了掌心。他咬緊牙關忍住,同時飛快地將發生器對準通風口上的特定位置,然後小心翼翼地鬆開了左手。
用於瞄準的紅點再度亮起,卻並沒有射中任何物體——它巧妙地穿過了風扇,避開中央的大方柱,射向了五米開外的另一麵牆壁。
設計已經成功了一半,白典仍不敢鬆懈,他用細長的手指一點點撥弄著發生器,將它一頭架在風扇的防護網上,另一端則卡住了風扇的葉片。
這不是一個穩定的狀態,卻是白典計劃中最完美的情況——確認了發生器已經架好,他立刻從建築的後方繞到了大門的另一邊。
而與此同時,風扇的葉片感受到了重物的壓力,開始緩緩向下轉動;發生器紅點瞄準的方向也跟著悄然變化。
當超過某一個臨界點之後,紅點打在了距離發生器不足五米的中心大方柱上。
——“砰”地一聲巨響,好戲開演了。
第038章 夫夫同心
大約有六七秒鐘的時間, 贗品白典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
事情明明進展得非常順利——他從中央大方柱上取出了原裝的蜂巢,替換成裝載著其他水母意識的新蜂巢,想要以此奪取蟲工的控製權。可是突然間一股刺耳的聲波闖進了房間, 在牆壁和天花板上來回震蕩,刺得他的臉頰一陣陣發麻。
慌亂間他用力拍打了一下後頸——奇怪的事發生了,下一秒鐘他竟又像個沒事人似的直起身子, 左右張望了一陣,然後朝著大門走去。
白典覺得自己的嗓子裡長出了一顆突突跳動的心臟,隨時都有可能從嘴裡跳出來。他用力捂住了嘴,強迫自己耐心等待。
很快,他聽見贗品的腳步聲走出了房間。他又一動不動默數了五下,然後以最快的速度衝進房間,反手將大門重重合上。
謝天謝地門上有鎖,和衛長庚寢室的門鎖還是同一個款式。
確定大門成功反鎖之後, 白典頂著刺耳的噪音衝向通風口,撿起已經完全掉進室內的發生器,將它擺放到牆角。
嘯叫聲戛然而止,屋內再度安靜下來。
中了調虎離山之計的贗品踢踹著通風口外的護欄,嘴裡罵罵咧咧。白典不去理睬他,兩三步跑向中央大方柱,小心翼翼地將地上的蜂巢捧起。
柔軟、脆弱, 溫熱——這是掌心傳達給大腦的三種感覺。
白典冷不丁地打了個哆嗦,突然意識到自己托起的是一個世界。
該怎麼辦?
白典抬頭看向大方柱, 如果能將鳩占鵲巢的水母蜂巢取出,將位置還給正主, 或許能有一絲轉機。
然而通風口外的贗品卻冷笑道:“你打不開的,蠢貨。彆白費勁, 你手上的蜂巢已經死了!”
白典不為所動,他模仿著贗品剛才的操作試圖轉動方柱高處的把手。卻不知哪裡出了問題,並沒有任何反應。緊接著他又找到了贗品拿來的銀色金屬外殼。可是沒有裡麵的玻璃容器,這就是一塊廢鐵。
蜂巢的溫度在掌心中飛快地回落。眼看走投無路,白典唯有把心一橫,解開衣襟將蜂巢納入懷中。
柔軟而潮濕肉塊仍然一動不動,白典隔著衣物小心翼翼地按壓著它,有那麼一瞬間甚至覺得是在按壓自己的心臟。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雙手抖得厲害,整個人也跟著一起哆嗦著,隨之產生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無力感,他甚至覺得自己成了一隻對抗戰車的渺小螳螂。
“我這裡出了點狀況……”
他讓努斯接通了衛長庚的語音,儘可能鎮定地交代了前因後果。
“蟲工就是他們的底牌,千萬小心……還有,如果可能的話,請快點來幫幫我!”
“等我五分鐘。”
衛長庚的回答明確而鎮定:“彆離開那個房間,找個死角躲好。之後所有的事全部交給我。”
說完他停頓了一下,又著重追加了兩個字:“彆怕。”
“……嗯!”
白典用力點了點頭,內心突然踏實起來。
結束通話之後,他仔細觀察了房間的布局,果斷轉移到中央大方柱的右後方,
不一會兒,房間外麵變得嘈雜起來——幾隻被水母控製的蟲工緩緩進入了洞廳。堅硬的多足碾壓著岩塊,發出嘎啦嘎啦的脆響。白典甚至還聽見了幾下崩裂聲,應該是水母正在嘗試著操縱聲波炸開岩石。
“開門!”
贗品敲打著通風口的護欄:“否則我讓蟲工把你炸成碎片!”
“有種你就試試!”
白典捂緊了胸口的蜂巢:“看你到底敢不敢!”
這當然不是不知死活的挑釁——白典躲藏在大方柱的後麵,無論蟲工的聲波從通風口還是大門口~射入,首當其衝的肯定是安置在方柱內部的蜂巢。這種“端起槍射自己腦門”的自殺行為,沒人會乾。
但是,聲波武器派不上用場,並不代表蟲工沒有辦法破門而入。
此刻,其中一隻龐然巨物已經來到了通風口外,它伸出兩枚最纖細的蟲足,鉗住了防護網。
猜到了它的計劃卻什麼也做不了,白典隻能眼睜睜看著防護網在它的拉拽下扭曲變形,最後與風扇一起飛了出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下一秒,更多的蟲足從暢通無阻的通風口一擁而入,尖銳的甲殼刮擦著地板吱吱作響。
起初,它們試圖抓住白典,在發現距離不夠之後又開始瘋狂地撞擊通風口四周的牆壁。但是謝天謝地,這座建築本身的牢固程度足以抵抗大型的礦洞坍塌。
大約一分鐘之後,蟲工放棄了通風口、轉而攻向大門。而這一次,它選擇了更加原始野蠻的方式。
咚!咚!嘭!
在龐然大物的撞擊下,厚重的鐵門儼然成為了一麵鐵皮大鼓。狂躁的巨響在房間裡衝突回蕩,攪得白典頭暈目眩。
他懷疑自己恐怕撐不到衛長庚趕過來了,於是大聲呼喚努斯。
“怎麼才能激發我的精神力?”
努斯不緊不慢地回答:“我為你在網上找到了這些答案,希望能夠對你有所幫助。”
“……”
要不是知道謾罵對AI不起作用,白典差點就要祭出地球特產的垃圾話。
而這時候,衛長庚的回答突然蹦了出來。
“刺激你的腺體,讓它相信你遇到了生命危險。”
白典微妙地搞錯了重點:“……你能聽見我和努斯說話?!”
“它本來就是我的努斯。你那邊聽起來不妙。”
“一隻蟲工在撞門,想闖進來。”
白典努力讓自己聽上去鎮定一些:“……你們那邊怎麼樣?”
“比你好多了。”
衛長庚重複剛才的話:“刺激你的腺體可以激發精神力,但這隻能臨時應急。而且我差不多半分鐘後就能到,你沒必要……”
“咚”地一聲巨響將白典的注意力重新拽回眼前——大門已經被撞開了一道口子,兩條粗壯的蟲足從上向下擠壓著門縫,他甚至可以聽見鎖舌斷裂的脆響。
沒有時間猶豫了!
白典知道衛長庚一定還在聽,他隔空高喊了一聲“我相信你”,然後轉身撲向房間的角落,抓起聲波發生器抵在了自己的腺體上。
好痛!!!
像是被人照著脖子射了一槍,白典疼得兩眼一黑,險些昏迷過去。
但當疼痛減輕之後,他的確感覺到腺體開始散發出熱量。
伴隨著這股灼熱,白典的意識開始渙散。
他閉上眼睛,覺得自己的大腦在灼熱中慢慢沸騰——並沒有被燙傷的痛苦,反倒帶著一種釋放的欣快感,就像是升騰成了輕盈自由的氣流。
很快,這股自由的氣流離開了白典的身體。
白典眼前的黑暗突然消失了。雖然視野有些模糊,但他的確看見了房間的洞廳,看見了正在砸門的蟲工和一旁作壁上觀的贗品。
贗品身上亮著一團光,是不太明亮、甚至還有點汙濁的紅光。
白典厭惡那團血色,但它卻像吸鐵石似的將白典越吸越近。
眼看著白典快要被迫接觸到那團紅光,另一團更為明亮的白光突然出現,奪走了白典的控製權。
如果將贗品的紅光比作蠟燭,那麼新出現的白光至少應該是一盞遠光燈——夜晚的汽車遠光燈是公認的馬路殺手,因為它讓司機看不清暗處的行人。眼前的白光也是一樣,白典根本看不清發出光亮的究竟是何方神聖。
不過就像飛蛾沒必要搞清楚吸引自己的究竟是燈還是火,白典也無可避免地朝著那團白光撲去。
他一頭撞進了那團光芒,視野頓時隻剩下晃眼的亮白。但他能感覺到白光中藏著萬千根利刺,氣勢洶洶地將他向外推擠。
一邊是吸引、一邊是排斥——正當白典懷疑自己會被撕裂的時候,排斥他的尖刺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熟悉又親切的氣息將他擁抱。
白典覺得自己成了一塊奇怪的海綿,吸收著擁抱著自己的白光。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聽見衛長庚在耳邊柔聲道:“你該回去了。”
話音剛落,白典竟然倒飛了出去。
幾秒鐘後,肉~體的疲勞、沉重和疼痛感如同泰山壓頂。他勉強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又回到了中央大方柱旁。
前方不遠處,大門已經被蟲工徹底撞開。那個剽竊了他的容貌的贗品正高舉著匕首刺來!
躲是躲不開了,白典唯有抬手遮擋。而這時他才發現自己手上正冒著淡淡白光。
電光火石之間,剛才的那一番離奇遭遇浮上了心頭。他能夠感覺到冥冥之中有個“聽不見的聲音”,告訴他接下來應該怎麼做。
贗品手中的匕首劃開了空氣,帶出虎虎風聲,卻並沒有舔舐到渴望已久的血和肉。因為白典從贗品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如同沸水在火上蒸發。
但這並不是真正的失蹤——幾秒鐘後,一記冷拳從贗品身後襲來。
贗品猝不及防,被打得倒退兩步撞上了大方柱,然後才看清了偷襲他的那個人。
——那正是白典,卻又絕不是正常狀態下的白典。他的站姿疲憊而狼狽,眼神中卻沒有半點畏懼,反倒像是鎖定了獵物的猛獸。
還沒等贗品搞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白典就再次消失在了他的麵前。
一秒鐘後,贗品感覺右臂被人一把抓住並向背後扭擰。關節脫臼的彈響聽上去很清脆,但更清脆的還是匕首落地的錚響。
“你會瞬間移動……不對!”
他掙紮著回頭,表情一點點從猙獰變成驚怖。
“綠生說你隻會借用彆人的能力,但這裡隻有你和我兩個人,除非……”
白典並沒有理會贗品的驚訝。他低頭看著自己的右手,眉頭緊皺,滿是嫌棄。
“……好惡心。”他沒頭沒腦地自言自語。
但贗品的疑惑還是得到了解答。
“那是我給他的能力,有問題嗎?”
伴隨著這聲反問,一架雪鷂突然衝進了洞廳,朝著門外的蟲工撞去。
轟的一聲,蟲工被雪鷂撞飛了幾十米,將洞壁砸出了一個大坑。洞頂高處的碎石劈裡啪啦一個勁兒地往下砸落,甚至還有岩石整塊整塊坍塌下來。
巨大的震動也影響到了房間裡的兩個人——本來就筋疲力儘的白典一個趔趄跪倒在地上。而贗品並沒有撲上去補刀,反而一臉驚恐地看著門外。
“……你這個瘋子!不要命了?洞塌了我們都得死!”
“你想多了,會死的隻有你一個。”
駕駛雪鷂的那個人卻滿不在乎:“虎鯊這招我早就想試試了。”
來人正是衛長庚,他身上還披掛著一層薄雪,在相對溫暖的洞穴裡冒出白煙。
贗品打了個哆嗦,突然一把揪住白典,撿起匕首抵住他的咽喉。
“你彆過來!再過來我就捅死他!”
衛長庚抬了抬眉毛,停下腳步。
“你的同夥已經被火棘和虎鯊他們截住了。要不是一直暗地裡來陰的,你們說穿了就是一幫沒什麼戰鬥力的廢物。”
“少廢話!後退!”
贗品的刀刃刺進了白典的脖頸,流出了幾粒紅寶石般的血珠。
“……”
衛長庚的目光在白典的臉上定住了,幾秒鐘之後,他妥協地舉起了雙手。
“行吧,我到房間外麵去。你慢慢想,什麼時候想好了什麼時候出來自首。”
說完他一連倒退了十五六步,徹底遠離了建築物。
下一秒,那隻癱縮在亂石堆裡的蟲工,突然朝著衛長庚發出了聲波攻擊。
一片狼藉的岩洞裡再度響起了刺耳的嘯叫聲。音波所過之處飛沙走石,竟連堅固無比的建築物表麵都裂開了一道道縫隙。至於人類的血肉之軀,一旦暴露在這種強度的聲波裡,隻要幾秒鐘就會血肉橫飛。
然而此時此刻,無論衛長庚、白典還是那個贗品,三個人卻全都毫發無傷。
最後,衛長庚抬手做了一個攥拳的動作——隻見那堆破銅爛鐵一般的蟲工的內部突然爆燃,金紅色的火光照亮了半邊洞穴,刺耳的聲波也隨之戛然而止了。
“你滿意了嗎?”
衛長庚看向白典,就好像剛才隻不過是兩個人之間的一場小遊戲。
隻見剛才還在贗品的匕首下奄奄一息的白典,不知什麼時候抬起右手、將掌心指向了衛長庚。
在聽見衛長庚的詢問後,他瞧著自己的右手,露出了一個雖然無力但很美麗的微笑。
“雖然感覺挺惡心的,但效果還行。”
“……你剛才剽竊了我的能力!”贗品這才恍然大悟。
“你偷了我的臉,我用點你的能力又怎麼了?”
白典理直氣壯地看著他。
“你之前問我,知不知道你的能力是什麼。我當然知道了,你的能力是隔絕聲波,所以當初在水療室裡,無論我多麼大聲呼救,值班室裡的火棘也聽不見……還有那次在墓地山穀,我和衛長庚互相指責聽不見對方的聲音,這不是明擺著麼。”
事到如今,贗品已然無話可說,他唯有死勁揪住白典當做救命稻草。
“……放我走,否則我和他同歸於儘!”
“不可能。”
衛長庚又拈出一朵火花:“你敢動他,我就把你的心臟燒成焦炭。”
“殺了我,你就不能繼續當人了。”
有氣無力的白典卻異常冷靜:“誰知道你下輩子會去什麼地方,變成什麼東西……也許你睜開眼睛,會發現自己還是一隻水母,永永遠遠地生活在暗無天日的深海中。”
話音剛落,架在他脖子上的匕首就劇烈地顫抖起來。
白典捏住刀刃將匕首丟到遠處,然後長舒一口氣,安心地看著衛長庚向自己走來。
“你乾得還算不錯。”
將贗品打暈並捆綁妥當之後,衛長庚幫助白典靠坐在牆角,真心實意地稱讚道:“辛苦了,擅自行動的賬回頭再算。”
“你就不能彆說後麵那半句?”
精神一放鬆,四肢百骸都開始疼痛起來。白典咳嗽了幾聲,揉了揉後頸處的腺體。
“剛才好疼啊,幫我看看那裡怎麼樣了。”
“……”
衛長庚似乎想說什麼,還是忍住了。他伸出一根手指拉開白典的衣領,冷不丁地朝著脖子吹了一口氣。
“你乾嘛?!”
白典打了個哆嗦,有一股癢意從心底裡翻騰上來。
“你衣服糊了,一層焦灰,看不清。”
衛長庚一本正經地抱怨著,又用指甲輕輕搔刮著白典的腺體。
白典哆嗦得更加厲害了,終於忍無可忍的將衛長庚一把推開。
衛長庚攤手:“這麼敏感,那應該沒啥大問題。”
相信他不會在這種要緊事上開玩笑,白典定了定神,忽然想起了另一件重要的事。
他從懷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了那枚蜂巢,像是捧著一顆剛從身體裡掏出來的心臟。
“……還有救嗎?”
“不知道,但你已經儘力了。”
衛長庚鄭重地接過蜂巢揣進自己懷裡,然後伸手輕輕蓋住白典的眼睛。
“你的精神力透支太多,現在需要休息。其他事全交給我。”
“等等,你彆丟下我……”
雖然臉上寫滿了不願意,可白典還是一歪腦袋,睡了過去。
“這次不會的。”
衛長庚揉了揉他散亂的藍紫色長發,然後召喚出了獰貓。
第039章 日出
儘管疲倦到了極點, 可白典還是拚命睜開了眼睛。
他第一眼看見的是一大片無邊無際的灰藍色——那是東極島的天空。
幽邃陰暗的礦洞已經遠去,此刻的他正置身於茫茫的雪原。衛長庚並不在他的左右,耳邊隻有呼呼的風聲, 以及遠方雪狼的嗥叫。
我為什麼會被丟在這裡?正當白典的腦海中蹦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他的身體突然移動起來——左右搖晃、上下起伏。
他嚇了一跳,本能地想要翻動身體。可才剛動了一動就失去了平衡。
他感覺自己好像從一張柔軟的長毛毯子上滾了下去, 卻又被什麼東西給勒住了,硬生生的懸停在了半空中。
他保持著如此扭曲的姿勢向左邊望去,冷不丁地對上了一雙鬱悶的金色大眼睛。
根本沒有什麼長毛毯子,那是一頭雄獅,金色的鬃毛在寒風中帥氣飄揚。
而白典則被牢牢地捆綁在了這頭巨獸的身上,用的還是一種看起來價格不菲的白色綢緞,上麵繡滿了金色花紋。
“……衛長庚?”
白典試著對獅子說話。
“醒了?”
獅子果然口吐人言:“感覺怎麼樣?”
“不好。”
白典實話實說:“是你把我綁成這樣的?我都快掉下去了。”
“是誰說不許我丟下他的。繩子都是活結,你摸摸它肚子底下, 解開就好了。”
“喔。”
“喂!你摸哪兒呢?!”
“……”
白典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摸到的毛茸茸的肉球是什麼,臉色微微一紅,趕緊若無其事地糾正了錯誤。
“醒了就過來找我們吧,戰鬥快要結束了。”
說完這句話,衛長庚的意識撤出了精神動物,獅子抖了抖鬃毛,伸了個懶腰, 一副終於解脫的模樣。
白典這才放心大膽地把獅子從頭到腳揉了一遍,卻沒料到獅子在他手裡越揉越小, 最後又變回了那隻一臉不高興的獰貓,從他懷裡跳將出去, 在雪地裡踩出一串靈巧的梅花。
白典跟著獰貓拐了個彎,前方的雪地突然變得一片狼藉——滿地都是腳印和拖拽的痕跡, 還有碎掉的雪塊。但最惹人矚目的還要數那兩台倒在雪地裡的蟲工。
之前衛長庚提起過,蟲工所需的能源依賴於電纜提供,這能夠限製它們的行動。現在看來,這的確是一個明智的設計。其中一台蟲工身後的電纜被~乾脆利落地切斷了,另一台則更慘一些:表麵布滿了斑駁的擦痕,灼燒的痕跡,甚至還折斷了幾隻腳,最後徹底失去了行動能力。
在蟲工的邊上,白典看見了第一具屍體。
它有著一張熟悉的麵孔——“李溫嚴”。當然,真正的李溫嚴已經在幾天前的那場內鬥中死去。那個曾經是虎鯊左右手的男人,最後卻因為關鍵時刻的逃跑而丟了性命。
不需要獰貓繼續帶路了,白典沿著滿地的腳印和血跡繼續往前,很快看見了第二具屍體。
那是“老徐”。更確切地說,應該是在深海漁場殺死並替代了真正老徐的人。
真正的老徐在東極島上呼風喚雨了半輩子,到頭來卻成了彆人上岸的一塊墊腳石。如果他能夠早點知道自己的命運,會不會選擇與人為善,至少不要在那個夜晚去招惹衛長庚?
老徐的屍體邊上還有幾灘正在凍結的血跡,將冰雪染成了濃淡不一的紅色。沿著血液被拖拽的方向看去,白典發現了幾頭雪狼的足跡。作為島嶼上真正的主人,沒有它們參與的戰役顯然是不完整的——但是白典不敢肯定它們有沒有在這片亂局之中渾水摸魚,向它們最痛恨的虎鯊發起攻擊。
血與雪凝結成的道路還在繼續向前延伸。
三十步之後,餘下的幾台蟲工也被發現了。與前麵兩台死狀淒慘的同類有所不同,它們的外形近乎完好,身後的電纜也並沒有遭到破壞。
白典停下來稍微想了一想才大致猜到了它們的“死因”——返回礦洞中的衛長庚在救下他之後,順手切斷了給蟲工供能的電源。
可是如果要論簡單直接,衛長庚明明可以破壞掉那根中央方柱子裡的蜂巢。但是他卻沒有那樣做——至於理由,白典心中大致明白。如果換成白典自己,多半也會是同樣的選擇。
不知不覺間,一人一貓已經翻過了雪原。
隨著地勢的走低,一條暗河從冰縫裂隙裡流出。白典朝著裂隙深處望去,那裡果然也閃爍著美麗的鑽石火彩。事實上,那些剛剛離開裂隙的冰水也帶著星星點點的繽紛,隻不過迅速融入了四周圍熹微的天色裡,變得無跡可尋了。
白典沿著暗河繼續向前,逐漸將冰雪甩在了身後。前方是玄武岩碎石堆積成的黑色沙灘。這種倔強的六棱形岩石,最終也還是在歲月和浪濤的洗禮下放棄了棱角,變得細碎而圓滑起來。
與黑色沙灘同時出現的,還有巨大的轟鳴聲。
那並不全都是海浪的轟鳴,卻又與之密不可分——海潮正在推擠著岸邊的浮冰。大塊浮冰之間又互相碾壓著,發出低沉如同悶雷的聲響。
在浮冰破碎的海岸線上,白典終於追趕上了時間。
他要找的那些人——藍時雨、火棘以及虎鯊等人正在接收放棄抵抗的投降者,但這其中並沒有綠醫生。
在一大塊礁石旁,白典看見了衛長庚。海風吹拂著他的頭發,露出光潔的前額和漆黑如墨的眼眸。這雙眼睛裡曾經滿是怠惰、惡趣味和玩世不恭,但此刻卻是嚴肅的,甚至顯得深鬱而陰沉。
白典快步朝他走去,然後順著他的視線發現了那個站在海中的人。
更確切地說,綠醫生是站在海中的浮冰上。在他瘦小身體的襯托下,巨大的浮冰就像一座冰冷的孤島。
白典站到了衛長庚身邊的礁石上,好讓自己的身影更加醒目。
“回來吧!回到島上來!”
他衝著綠醫生放聲大喊。
“你不是要把我當作家人嗎?我答應你了!我知道這個世界沒有死刑,每個人都能活得很長。所以無論多久我都會等你出來!我保證那時候我一定會變得更強大,強到能夠打破所有的偏見和歧視。到那時候,你什麼不喜歡的事都不用乾,看看書、畫畫畫,春天咱們一起出去寫生……所以你快回來吧!”
綠醫生顯然聽見了白典的喊話,可他隻是心灰意冷地搖了搖頭,然後轉過身去。
白典還沒來得及再說些什麼,就看見那抹灰色的身影縱身躍下了浮冰,消失在了冰冷的海水中。
礁石上的白典趔趄了一下,所幸被衛長庚及時扶住。他囁嚅著想要說些什麼,就在這個時候,每天都定時響起的鬨鈴聲不識時務地出現在了他和衛長庚的耳邊。
“這是綠醫生為你定製的特殊提醒:今天是體檢日,請抽空到醫務室接受健康檢查,還有請注意不要忘了按時服藥。還有,今天是極夜結束的日子,祝你未來的每一天都有陽光相伴。”
“……”
想要說的話一下子哽在了嗓子裡,白典低下頭緊閉著眼睛,任由眼眶裡濕熱的液體在臉頰上凝凍,帶來刀割一般的錯覺。
直到有人替他擋住了凜冽的海風。
“有的人不能選擇出身,有的人不能選擇命運,還有的人不能選擇歸宿。”
衛長庚將白典帶進懷裡:“都結束了,起碼那是他最後的選擇。”
說話間,整個天空忽然明亮起來。
遠處海天相接的地方像是睜開了一隻赤紅色的眼睛,那輪久違了的太陽從海平麵下方一躍而起,萬丈金光直衝向憂鬱的灰藍天空,碰撞出金黃色、藍紫色、豔紅色的瑰麗朝霞。
……簡直就像地球上那些古老宗教油畫中描繪的天堂。
隨著太陽徐徐上升,海風越來越大,岸邊的人們像是被強風吹到了一起。所有俘虜都已經在火棘的指揮下“打包”停當,藍時雨背對著眾人似乎在和誰隔空對話。隻有虎鯊覺察到雪狼還在附近,於是先行一步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給你。”
一手摟著無力的白典,衛長庚走到火棘麵前,從懷裡掏出了那張塑封的照片遞給他。
火棘看了看他們,沒說什麼,但是伸手接過了照片。
他借著東極島上第一縷晨光默默地凝視著畫麵中的女人和小孩,最終落在那枚模糊的血指紋上,然後忽然鬆開了手。
乘著呼嘯的海風,照片一下子就飛進了霞光裡,向著那片天堂一般的美麗天空,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
東極島的第一次日出是短暫的。當所有人陸續返回哨塔基地時,黃昏已經降臨了大地。雪地鍍上了一層金色,而天空則是血一般的鮮紅。
隨著大量傷員的湧入,基地的醫務室再度喧鬨起來。隻是這一次,裡裡外外忙到焦頭爛額的,隻剩下了杜醫生一個人。
對於白典的檢查被安排在了最前麵。他後頸的腺體本就尚未發育完善,如今又遭受到定向聲波的衝擊。杜醫生為他做了應急處理,但還需留下來觀察幾個小時,看看是否還會突然惡化。
於是衛長庚又配合他來到了那間醫生休息室。依舊是古典的酒紅色壁紙和厚穩重的紅木家具,可是精心布置這間屋子的人,卻已經沉沒在了永恒的冰海之下。
接過衛長庚為他泡的熱茶,白典不想麵對那張空蕩蕩的沙發,於是他轉身走向牆壁,去看那裡一本正經懸掛著的《日出》塗鴉。
“杜醫生曾經邀請我解讀這些畫。當時,我知道綠醫生有可能放了竊聽器,所以故意隱瞞了一些從畫裡讀到的信息,好讓他以為我對他一無所知,又利用解讀出的信息去博取他的好感……你說,我這樣做是不是很狡猾。”
“那不叫狡猾,而是策略。”
衛長庚糾正他的措辭:“所以你都從畫裡看出了什麼?我想聽聽。”
“看見左上角那片樹冠了嗎?雖然隻是一小片,卻擋在了人物的頭頂上。那是內心渴望得到庇護的象征,也意味著現實中的他缺乏安全感。這樣的人需要陪伴,需要理解和安撫。”
說到這裡,白典的手又指向畫麵右側。
“畫麵中的人物眺望著冰海儘頭的紅日。右上角的太陽象征著他的巔峰與目的,但也可能是結束和死亡。而在他與太陽之間隔著一座懸崖和一片冰海。海麵上的波浪被描繪成了刀鋒的形狀,意味著通往未來之路充滿了危險和糾結。”
白典停頓了一下,回過頭來看著衛長庚。
“他站在懸崖上,他知道自己本不該走上這條路的,他在害怕……而我們知道得太遲了。”
“畫下這幅畫的時候,他就已經邁出了錯誤的第一步。就像我們看見超新星爆發時,那顆星早就已經毀滅了。”
衛長庚不忍繼續討論這個話題,領著白典走了幾步,來到那團黑黢黢的畫作前。
“那我的這幅畫又能看出什麼?聽老杜說是迷茫?”
“是挺迷茫的,不過有些話還是隻對本人說比較合適。”
白典轉身抬頭直視衛長庚:“你在抗拒,你封閉內心不想讓被人窺視,就像畫裡的這團黑暗。但是你心中依舊有光,那是你的天性。”
衛長庚垂下眼簾凝視著他:“還有什麼?”
“沒有了。”
白典搖頭:“你不允許的東西,我不會看。”
“……”
看著眼前這個一臉認真的小向導,衛長庚突然有那麼一瞬間的衝動,想要將他摟進懷中。
但他又立刻自我提醒,這不是他應該做的事。
可無論他願意與否,在兩個人不約而同的安靜中,氣氛已經變得奇怪起來。
最後還是白典輕咳一聲,開啟了另一個話題。
“我們還有一個問題沒解決——《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到底是誰從密室裡取出來的?這本書將我們的視線轉向深海漁場,接著找到了密室和當年的案件。簡直就像是有人故意在一步步引導著我們。”
“何止是引導了你們。”
又有一個人快步走進了休息室,腳邊還跟著一隻火紅色的狐狸。
“那本書的出現也刺激了老徐,讓他們以為事跡敗露,從而加快了執行計劃的速度。當然,正在推廣的精神力注冊計劃也讓他們挺焦慮的。畢竟軀體可以複製,但精神力可是獨一無二的。一旦登記在案,李代桃僵這種事就基本上不會發生了。”
“你……”
白典訝異地看著對方——那人的確是藍時雨,卻穿著一身筆挺的藏青色製服,左臂上的銀色臂章裡是一隻威風凜凜的獨角神獸。
“獬豸?”
他猛然間記起了什麼:“你是聯盟道德委員會的監察官?不是詐騙犯?”
藍時雨朝他笑笑:“善於欺詐也是監察管的美德之一喔。”
“……”
白典扭頭瞪著衛長庚:“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衛長庚本想抵賴,可是藍時雨已經笑眯眯地拆了他的台。
“我們可是十多年的老相識了。這次我來島嶼上就是為了調查那樁富商劫殺案,有老衛替我背書,我也更容易混得開一點。”
白典衝衛長庚擰著眉頭:“為什麼不告訴我?!”
“又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衛長庚難得地小聲嘟囔,在撞見白典愈發不滿的目光之後徹底放棄抵抗。
“……是我錯了,我認錯還不行嗎?”
“你這是認錯的態度嗎?!”
眼看兩個人又要爭執起來,藍時雨清清嗓子打斷他們。
“委員會的善後部隊已經到了,接下來會接管這座哨塔。至於那個把《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帶出來的人就交給我們去調查。這陣子你們辛苦了,好好休息吧。”
說完這句話,他揮揮手重新朝門口走去。
那隻火紅的大狐狸伸了個懶腰,繞著白典和衛長庚的腳踝蹭了兩圈,然後大尾巴一掃,跳過沙發邊上的黑白棋盤,跟上了主人的腳步。
第040章 來自地球的光
1月18日, 東極島第一縷日出後的第六天。
早晨七點零五分,距離日出還有四個小時。衛長庚睡意正濃,身邊卻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輕響。
他迷迷糊糊地把眼睛睜開一條細縫, 發現床角貓著一個人影兒,全身都裹在被子裡,隻露出亂蓬蓬的藍紫色長發和挺翹的鼻尖, 還小小聲打著嗬欠。
……怎麼這麼可愛。
衛長庚迅速將這六個字從腦海裡攆開,抬腳輕輕踢了踢那人的屁股。
“喂……大清早的,乾什麼呢……”
“……啊?”
那個裹著被子的可愛家夥愣愣地扭頭朝他看過來。
“你醒了啊?我吵你了?”
要說吵倒也不至於——自從上次白典的房間被老徐的跟班們打砸,白典就搬進了衛長庚的房間蹭床睡。如今雖然有的是空房間,可裡麵還放著不少彆人的遺物。白典覺得瘮得慌不願意去住,衛長庚便也由著他賴在自己身邊,一晃已經過了大半個月,該習慣的和不該習慣的早就統統成了習慣。
“你乾嘛呢?”
衛長庚打了個哈欠, 乾脆也坐起來朝著白典麵對的地方看去——可那裡隻是一堵白牆,什麼也沒有。
“我在看直播呢。”
白典向輔腦發出視頻共享的指令,衛長庚眼前的白牆上頓時也出現了巨大的圖像。
那是無邊無垠的、浩瀚燦爛的宇宙。宇宙的正中央是一顆暗淡的藍色星球。它的大部分籠罩在沉沉的黑夜之中,隻有左半邊的輪廓線上鑲著一道金邊——那是晝與夜的分界線。
再仔細看,黑夜籠罩的星球上亮著東一片西一片的燈光,有些寥若晨星,有些燦若星海, 所有一切又共同勾勒出了陸地文明的體積與形狀。
那裡就是地球,人類最初的家園。
“啊……”
白典發出了一聲輕呼。
幾乎同一時刻, 衛長庚也有了奇妙的發現——他看見地球表麵的“星海”開始上浮,如同逆行的流星, 緩緩離開地表升入天空。
那是一艘又一艘巨大的星艦,從地球六大洲的各個國度中緩緩升起。
隨著浮空的星艦越來越多, 地球的離彆之夜開始喧鬨起來。五彩斑斕的夜光雲一朵接著一朵在空中綻放,與這片曾經孕育了生機與希望的大地做最後的致敬與道彆。
而當光雲散儘,星艦躍遷,白晝再度降臨。地球上殘留的孤光被吞沒在了明亮的日光裡,再也無跡可尋了。
第三自然的狹小臥室裡,兩個裹著被子坐在床上的旁觀者默然無語。
“這是五百多年前人類離開地球時的影像。”
白典小聲解釋道:“當時的光線飛行了五百多年,終於在今天到達了第三自然。”
“所以我們在今天看見了過去?有趣。”
衛長庚順手開了燈,撿起地上的衣服一邊穿一邊聊:“你猜我們當時在哪一架星艦上?是自然人還是在夢海裡?哎,我有點餓了,早上吃什麼?”
“……”
忍住了反問對方怎麼一點兒情趣都不懂,白典默默翻了個白眼,也跟著起了床。
距離東極島上的那場大亂鬥已經過去一周,後續工作也從救治傷員、固定證據進入到了評估影響、善後處理階段。
這幾天不斷有道德委員會的專機降落在港口的機場,浩浩蕩蕩的專業技術人員帶來了大包小包的工具儀器。他們正計劃要在島上開展一次物種的清查工作,確保再沒有其他當年的受害者被困在動物的軀殼裡。這項工作甚至連儲存在碼頭倉庫裡的凍魚都沒有放過——所幸就目前的調查結果來看,最起碼那些魚類還是安全的。
至於島上幸存的哨兵和向導們——包括火棘和虎鯊在內,所有人都被發回原籍,交由所屬哨塔管理。問題不太嚴重的乾脆撤銷處分,直接回去了工作崗位。
到了最後,整座哨塔留下來的“守望者”就隻剩下衛長庚跟他的小向導。
白典也曾經懷疑過,是不是壓根沒有哨塔願意收留衛長庚,但事實並非如此——這幾天衛長庚每天都接到好幾通呼叫,從他的回答來看,差不多都提出希望他能夠離開東極島投奔他們的哨塔。
但是不知出於什麼樣的目的,全都被衛長庚拒絕了。
白典猜不透,他姑且將之歸因為“懶惰”。
當然,留在東極島上的日子也沒有多輕鬆——因為檢查需要,所有原本使用夢海映射控製的設施都切換到了半人工模式。隻剩下他們兩個人的哨塔裡,日常維護就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溫室蔬菜依舊需要照顧,公共設施陸續停擺,熱水、電力等都開始限製。
除此之外還有一日五餐——一頓不吃衛長庚就餓得慌。
就算AI機器人能夠解決一些問題,但心累也是累,白典累覺不愛。
何況麻煩事還遠遠不止於此。
也許是離開島的那些哨兵和向導中有人想要自我吹噓,東極島上的慘案很快傳遍了第三自然的角角落落。社交網絡開始興奮,媒體則順著網線嗅到了流量的氣息。
於是島上很快又出現了第三類人:他們時而像國王一樣橫行霸道,攔住任何他們感興趣的人劈頭蓋臉就是一堆提問;時而又像小偷一樣鬼鬼祟祟,撬開上鎖的房間或是將微型攝像頭從門縫裡伸進去偷拍。然後無論問到了、拍到了什麼,都會附加一個驚悚的標題和內容,然後以最快速度分發到各大網絡平台上。
藍時雨曾經不止一次地向白典抱怨這群“自媒體人”給調查工作造成的麻煩。萬萬沒想到,幾個小時後,這種麻煩就落在了白典的頭上。
當時白典正在溫室裡挑選水蘿卜,一個長著招風耳的男人也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亮起的右瞳顯示他正在為眼前的畫麵錄像。
“美女,你不是委員會的工作人員吧?東極哨塔應該沒有女人的,你是哪裡來的?”
白典麵無表情地擦乾蘿卜啃了一口:“我是男人。還有,能不能彆拍我。謝謝。”
“喔,帥哥帥哥。”
那人從善如流地改口,卻並沒有停止拍攝。
“你看過《宇宙無敵最八卦》嗎?我們欄目有很大的流量。你長這麼帥肯定很多人喜歡,到時候我再把你的網絡ID往屏幕下方這麼一打……嘖,雙贏!”
“我沒有網絡ID,我還沒注冊。”白典據實以告。
但是個人都會喜歡被恭維,於是他想了想並沒有繼續抗拒拍攝。
於是在接下去的幾個小時裡,這個招風耳就成了白典的跟屁蟲。白典走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而且還以每分鐘兩個的平均速度不斷地提問。
白典好歹也曾經是個警察,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起初他還挺耐心認真地回答,可長時間對付下來,還是忍不住開始懷疑自己做了錯誤的選擇。
最後在通往三樓餐廳的樓梯上,白典遇到了這間哨所的另一個“留守兒童”——衛長庚一手伸進睡衣裡撓著癢,如此不修邊幅的形象就這樣被攝錄了下來。
“帥哥帥哥。”
那招風耳又故技重施:“你們兩個是伴侶嗎?我這邊是……”
“砰”地一聲,衛長庚用後腳跟輕輕一磕,樓道門在招風耳麵前乾脆利落地合攏,世界重歸於清淨。
打那之後,這扇門就再沒開啟過。
為了躲避無孔不入的自媒體“記者”,白典的生活圈子一縮再縮,簡直要從“宅居”退化成為“繭居”。不過,在很多事開始變得不方便的同時,也有另一些“新世界的大門”向他打開了。
比如“網購”。
確切地說,網購對於白典而言也不是什麼新鮮事物了。但是對於一個在孤島上與世隔絕了50多天的人來說,突然暢通的郵路無疑就是春天響起的第一道驚雷。
而且第三自然的網購世界實在太奇妙了,這裡有各種稀奇古怪的肉類和水果蔬菜,自動駕駛的三棲交通工具,能在空氣中書寫的光筆,負重為自重一百倍的民用外骨骼,折疊房屋……每一件白典都想買回來仔細擺弄研究。
但是新的問題隨之而來——基本上,白典沒有錢。
早些時候他曾經提出通過自己的勞動來換取一些榮譽點,後來也的確獲得了一些按天結算的報酬。但直到他登上購物網站才發現,原來所有的錢隻夠他買三箱泡麵,還是不帶紙盒的那種。
好在錢這種東西,衛長庚倒還有一些。何況衛長庚還是個懶人,在得知白典對購物有極大的興趣之後,果斷地將一隻電子錢包交給了白典。
白典數了數裡麵的榮譽點,又上網站確認了一下……也就是可以買五十箱泡麵的程度。
一個人全副身家隻能夠買下五十箱泡麵,想想也是有點辛酸。再聯想到衛長庚平日裡的衣著和用具……白典的心臟默默往下一沉——他知道自己又必須開啟“精打細算模式”了。
“精打細算”,這也是迄今為止白典最擅長的事之一。畢竟從他決定效法那隻神奇的章魚離開牢籠外出闖蕩的時候起,“錢”這種可愛又可惡的東西就成為了他自由道路上必須馴服的一大野獸。
如何用五元錢熬過一周,如何用更低的價格買到同樣的商品,如何反季節購物……如果說人隻需要七天就能夠養成一種習慣的話,那麼精打細算早就已經刻在了白典的骨子裡。
事實上,他會偶爾想起自己在夢海世界還有一筆積蓄,那是他在領養家庭的零花錢、從14歲開始兼職,勤工儉學,以及工作後的積蓄,對他而言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他原本打算拿來買房的首付,可惜一切歸零。
而現在,他的首要任務是替衛長庚省錢。
——但他很快發現,在第三自然這並不是一件簡單的工作。
那天他在網上看見了一款“特價小山雞蛋”,論斤稱,價格卻隻有其他雞蛋的一半。他果斷購買了五斤,雞蛋是第二天跟著道德委員會的飛機一起來的,打開紙箱白典就傻了眼——五斤是五斤,可雞蛋隻有一個。
原來是小山一樣的雞蛋,而不是小山雞下的蛋。
那天之後,他和衛長庚連吃了三天各式各樣的蛋炒飯。第四天,沒吃完的雞蛋散發出了一絲硫化氫的氣味。白典算算賬,有點心疼。
白典對待網購的態度發生巨大的轉折,發生在雞蛋變臭之後的第四天。
那天輪到他負責洗衣服。雖然衛長庚總是懶得將換下來的衣服翻回正麵、有時候還會一件套著另一件讓人惱火,但總體而言還算是份輕鬆的工作——當然,前提是洗衣機沒有發神經的話。
而這天顯然不是白典的幸運日,當他哼著歌抱著筐子回來收衣服時,發現洗衣機大敞著,衣物、水和泡沫像嘔吐似的躺了一地。
而更糟糕的是,在隨後的檢查中他發現衛長庚的一件內衣和一件襯衫都被洗衣機撕開了幾個小洞……彆說那位置還挺性感。
他“嘶”地一下頭皮發了麻,倒不是怕被衛長庚責備,而是單純討厭被彆人原諒的感覺。
於是他想了想,想到了自己那三箱泡麵的榮譽點——以衛長庚的穿衣格調,應該不難搞定的吧?
說乾就乾,白典拿起那兩件洗壞的衣服仔細觀察。
襯衣上沒有明顯的標牌,隻能估摸著尋找差不多的款式;內衣後領外側倒是有一個淺色的刺繡圖案,白典讓努斯拍照放到網上查找,幾秒鐘後跳出了準確的搜索結果。
“啊?”
白典揉了揉眼睛,一瞬間懷疑自己看東西出現了重影。
網上並沒有完全一樣的內衣出售,但同一個牌子接近的款式,在網上的售價是:八百箱泡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