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並不是什麼人都有能力在彈指間毀滅一整座城池。
和衛長庚一樣,夜叉也擁有多重能力。其中的兩重分彆是瞬間移動和操縱火元素——恰好都是衛長庚在東極島上展示過的。
夜叉的精神動物屬於第四類精神體,平日裡絕不輕易示人,進入夢海或衝突地區執行任務時,則包裹著濃煙、電光或是水霧,簡直就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但是人類的好奇心也不可小覷。網絡上就有這麼一群閒人,他們熱衷於討論與夜叉有關的各種話題,當然也包括了夜叉精神動物的品種。其中一條有用的線索來自於某次夢海任務,白皚皚的雪地上落下了幾枚碩大的掌印,看上去倒和貓科動物的相差無幾。
順便多說一句,在那次行動中,夜叉憑一己之力融化了整座冰湖。
網絡上的好事之徒曾經搞過幾個非官方版本的哨兵戰鬥能力排行,夜叉始終榜上有名,甚至被很多人推選為當之無愧的第一。那些追捧他的人認為,夜叉應該是第三自然有史以來最強大的哨兵,強大到能夠跟自然抗衡。
人們因為敬畏自然而創造出了神祇,能夠與自然抗衡的人類……與神又有什麼區彆?
離開一團亂麻的網絡世界,白典揉了揉太陽穴,隨後拉長雙臂做了個深呼吸。
此時此刻,他腦海中的一部分問題得到了解答,卻又有更多的疑惑滿溢而出。
近乎於神的強大人類是怎麼誕生的?他是否也曾擁有過波瀾起伏的夢海人生,或者壓根就是第三自然最高端的生物武器?
如果夜叉果真是衛長庚,那他又是怎麼從八部眾之一淪落成為東極島上的囚徒?
答案或許就隱藏在阿梨沙人生的下半場中。
阿梨沙的死亡是一件突如其來、卻又無可奈何的意外。
根據公開的資料顯示,悲劇發生在四年之前。事情的起因是第三自然出現了明顯的糧食減產情況。調查之後發現,是負責最大糧食產區的那組蜂巢中產生了夢魘。
人有小毛小病,蜂巢亦然,總不可能永遠健康,這件事一開始並沒有獲得太多的關注。農業部按照流程派出了一組哨向小隊進入夢海世界,原計劃隻需要半個小時就能解決問題。
然而,後勤保障組等候了三個小時,沒有任何一個人從夢之繭裡站起來。
【極危】
短短六小時之後,係統大幅上調了這組蜂巢內部的病害等級,顯示夢魘正在以近乎瘋狂的速度繁殖膨脹。
這樣下去,保守估計隻需要48小時蜂巢就會被徹底毀壞。而最直接的後果是,第三自然當年的糧食產量將銳減近四分之一。
如果這件事發生在大流浪時代、或者登陸第三自然的初期,那麼等待人類的無疑將會是一場生死攸關的考驗。好在承平日久,糧食儲備倒也勉強能夠度過這次危機。
但農業部的人很快發現,饑荒並不是他們最大的敵人。
又一支小分隊被派往了夢海世界,一方麵消滅夢魘,另一麵則是為了拯救受困的同僚。這次行動的結果還算令人滿意——雖然夢魘沒有被消滅,但兩批哨兵和向導最終都順利脫離了夢海,回歸現實。
可真正的麻煩事才剛剛開始。
短短幾天之後,這兩支小隊裡共有四人自殺身亡,另外還有六人表現出了強烈的精神障礙。
緊急調查的結果是,這次的夢魘能夠感染哨兵和向導的精神領域,潛藏在人類意識深處偷渡到現實世界。而與這些隊員接觸過的其他哨兵和向導,在感染夢魘之後,又將它帶去了更多的蜂巢……
也就是說,更大規模的感染一觸即發。
當晚,農業部會同其他關鍵部門召開了緊急會議。決定將所有與夢魘有過直接、間接接觸的哨兵向導就地隔離,並立刻統計出所有疑似感染的蜂巢數量。
但光是封鎖解決不了根本問題,對付夢魘,他們必須儘快拿出行之有效的對策。
半小時後,兩個互相抵觸的對策被正式提交到了會議桌上。
對策一:請求聯盟派遣更強大的特級哨兵向導來對付有史以來最可怕的夢魘,
對策二:銷毀所有感染了夢魘的蜂巢。
單以成本而言,第二種對策無疑更優——從現實人類的視角來看,那隻不過是將十幾隻蜂窩大小的濕件丟進焚化爐裡罷了。
但是任何一個良知未泯的人都無法忽略儲存在蜂窩內部的、數以百萬計的意識。
曾經,他們每一個都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類。
那就是一場虛擬世界的真實大屠殺。
留給決策的時間隻有短短一小時。而如果拒絕銷毀蜂巢,則意味著做出決定的一方將自動接下重擔,迅速組建起足以力挽狂瀾的哨向隊伍。
從道德層麵來看,正確的選擇顯而易見,現場卻無人作答,唯有沉默。
“那就讓我去吧。”
沉默的儘頭,身著華麗神官袍的阿梨沙抬頭。
接下來發生的事,至今依舊讓許多人津津樂道。
憑借著自身的威信和號召力,阿梨沙組織了聯盟內部史無前例的大合作。他將來自不同哨塔的哨兵和向導重新組合分配,分彆派往遭受感染的不同夢海世界。而他和夜叉、畫軍,以及其他幾位八部眾的目標則是那個將夢海和現實同時攪得天翻地覆的元祖夢魘。
為了防止精神汙染,那場戰鬥並沒有留下任何影像記錄。但是通過一些外圍協力者的講述,人們依舊能夠拚湊出那不見天日的七天七夜是多麼的驚險、艱難以及波瀾壯闊。
麵對人類有史以來最強的噩夢,即便是最最頂級的哨兵和向導們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普通的負傷隻能算是小事,有人被困在夢海中一遍遍感受死亡;有人失去了視力,即便返回現實世界也難以恢複;甚至還有人耗儘了精神力,從此遠離一線……
所幸,再深濃的噩夢都會結束。這場空前絕後的大戰終結在一個殘陽如血的黃昏。眾人合力將夢魘以及隨扈逼入畫軍羅織出的虛幻城池,隨後,在阿梨沙的祝禱聲裡,雷光與火球如星子一般從高空墜落,那是夜叉降下的“天罰”。
夢魘伏誅,英雄凱旋,一時傳為美談。
五天後,阿梨沙身亡。
第097章 月光與黑夜
阿梨沙是怎麼死的, 至今沒有定論。有人說他的遺體被發現在聖所附近的湖泊裡;有人說他服用了過量的安眠藥物,走得安詳;也有人說他在浴缸裡割脈放血,甚至還留下了神秘的血書遺言……但是無論如何, 他的死亡都和夢魘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阿梨沙是夢魘最後、也是最大的犧牲品。】
這個觀點很快得到了強有力的佐證——聖所並沒有為阿梨沙安排公開的葬禮。而以他的身份與地位,一場極儘哀榮的公開葬禮原本是再合適不過的了。至於個中緣由,官方解釋是說阿梨沙生前有過遺囑, 不希望葬禮鋪張浪費,而民間則有自己的看法:葬禮之所以不公開,是因為夢魘依舊具有傳染性。
幾天後,民間版本的傳言又有了進化:有人自稱親眼目睹了阿梨沙的葬禮儀式。幾位穿戴著精神力隔絕裝置的神官,將一口純銀打造的棺槨用鉛水徹底密封,最後蓋上純白的百合、梔子和菊花,送入地處偏僻又戒備森嚴的特殊墓地。
這就是有關於阿梨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的消息。
也許是檢測到了某些關鍵詞, 白典的努斯發出了提示:水晶塔虛擬助教阿梨沙的數據提取於大決戰之前,並且通過了為期兩年的數據測試,因此不必擔心遭受夢魘影響。如果對此存有顧慮,可以向校方請求更換人選。
白典當然不希望更換助教,立刻回絕了努斯,想了想又問:“阿梨沙死後,夜叉還有消息嗎?”
“沒有搜索到可信來源的正規消息。”
白典的努斯性格嚴謹:“請問你是否想要了解非正規渠道的消息。”
廢話, 當然要,搞快點。白典用力點頭。
於是, 在一串機械的免責聲明之後,努斯給出了一些不太靠譜、甚至自相矛盾的小道消息。通過艱難的消化吸收, 白典梳理出了兩條勉強還算合理的假設。
第一種說法:阿梨沙死後,他的遺產和地位遭到了多方的覬覦。而作為阿梨沙最信賴的內侍以及前所未有的強大哨兵, 夜叉無疑成了很多人的眼中釘,最終默默消失也就不足為奇。
至於第二種說法,乍聽似乎更加平和:阿梨沙將所有的財產和聖所都留給了夜叉,並沒有人對此提出任何異議。是夜叉對於阿梨沙的死心灰自責,繼而一蹶不振,主動離開聖所不知所蹤。
【自你走後,盛宴無聲。】
網絡上不知真假的傳言翻攪著白典的內心,他猶豫片刻,還是忍不住想要試探。
“神職人員……可以戀愛?”
“當然可以。”
努斯的回答非常官方:“神官理應擁有正常人所擁有的一切情感,壓抑它們是違反人權的。”
“人權”,好熟悉的字眼,不過這個詞的含義早就隨著數百年的光陰流逝而發生了很大變化。
旁敲側擊的試探如同隔靴搔癢,白典鼓勵自己徹底把話說明白。
“那……阿梨沙和夜叉之間,是不是情侶關係?”
“沒有搜索到可信來源的正規消息。”
努斯送上萬金油式的回複模板:“請問你是否想要了解非正規渠道的消息。”
白典搖搖頭說不用了,然後從輔腦中調出阿梨沙的照片。銀發披紛的高挑美人,漂亮耀眼,仿佛從天而降的一道月光。
他欣賞了幾秒鐘,接著又找出了一張衛長庚的照片,試圖將兩個人並排在一起。
衛長庚的照片是白典偷拍的。那是東極島上某個平淡無聊的早晨,衛長庚剛醒,胡子拉碴、睡眼惺忪的,頂著個鳥窩去洗漱,他嘴裡叼著牙刷,一隻手伸進皺巴巴的睡衣裡去撓癢癢,腳上還少了一隻拖鞋。
埋汰!——白典想起了自己拍下這張照片的初衷是為了吐槽衛長庚的邋遢。果不其然,當兩張照片拚在一起的時候,白典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衛長庚配不上阿梨沙,一個地下一個天上。
但如果衛長庚就是夜叉呢?
白典又找到了阿梨沙與夜叉同時出現的視頻。高大挺拔的黑袍男人,戴著神秘的黑鐵麵具,像一道沉默的暗影,寸步不離地跟隨在阿梨沙身後。雖然他從頭至尾不發一語,但卻散發著強大氣場,無法被人忽視。
如果說阿梨沙是皎潔凜冽的月光,那麼夜叉就是漆黑遼闊的暗夜,密不可分又相得益彰。
白典默默地將整段影片看完,仰天靠在椅背上,輕聲歎息。
阿梨沙去世短短四年,曾經的夜叉,怎麼就頹廢成了今天的衛長庚?
白典盤點了一下記憶,勉強拚湊出一些軌跡——衛長庚離開了聖所,隱藏實力,混跡於聯盟的各家哨所。這幾年來,他的日子想必是過得渾渾噩噩吧,以至於會和區區延維塔二隊的人產生矛盾,甚至被流放到東極島去,稱得上一句“虎落平陽被犬欺”。
那麼現在呢?四年過去了,衛長庚有沒有從阿梨沙的死亡陰影中走出來?如果虛擬的阿梨沙出現在他麵前,他又會是何種反應?
他會因為阿梨沙的出現而忽視了其他人的存在嗎?
白典的心臟因為“其他人”三個字而揪緊——這種感覺他並不陌生,曾經他每天都處於這種惴惴不安之中,害怕自己會從“一貧如洗”變成一無所有。
就在這時候,他的輔腦收到了一條通訊邀請,發起人:衛長庚。
“乾什麼呢你?”
語音裡的衛長庚聽上去慵懶依舊,白典甚至能想象出他正靠坐在沙發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撫摸著身旁的獰貓。
可是白典卻緊張起來了。
“我沒乾什麼……你想乾什麼?”
“我想乾什麼?”
衛長庚被他給逗笑了:“怎麼,昨天你不是去水晶塔找到虛擬助教了嗎?為什麼不找我炫耀了?不像你啊……是對選中的助教不滿意?”
“……”
白典預測不出這個問題的走向,於是虛晃一招,將主動權還給衛長庚。
“你是老師,你不知道我的助教是誰?”
“我不是你的班主任,為什麼會知道?這是水晶塔裡的每個老師都必須知道的大事嗎?”
聽上去衛長庚的心情不錯。
“再說了,還是你告訴我比較有趣,不是嗎?”
衛長庚,你會後悔的。
白典在心裡默默回答,如果你心上的傷口又裂開了,不要怪到我的頭上,因為我正好也挺難受的。
“是阿梨沙。”
他儘可能地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和穩定。
“聽說是一位很有名的神職向導,我是第一位被他選中的學生。”
有那麼五到十秒的時間,衛長庚那邊聽不見半點動靜。直到白典開始考慮該怎麼打圓場,才又聽見對麵傳來了回應。
“我知道他,是位非常優秀的向導。你小子運氣不錯,跟著他好好學,肯定會有很多收獲。”
衛長庚的鎮定遠在白典意料之外,甚至讓他開始懷疑剛才的判斷——衛長庚究竟是不是夜叉,會不會是自己想多了。
於是他小心翼翼地試探著:“我看網上說,畫軍前輩和陶首席都是阿梨沙的朋友,所以…你和他認識麼?”
對麵又靜默了幾秒鐘,聽上去依舊平靜。
“挺熟的,不過那都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
……他果然還是夜叉吧?!
白典的內心翻江倒海,前一秒猶豫著要不要乾脆打破砂鍋問到底,弄清楚衛長庚究竟是不是八部眾裡的夜叉;下一秒他又提醒自己要謹言慎行,在沒有完全摸清楚衛長庚的雷區之前,收斂一些好奇心,以免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
醞釀再三,他最後選擇了折衷的表述方式。
“如果……你的朋友成了我的助教,你遇見他,會不會難受?”
這一次,他倒是很快就聽見了衛長庚的低笑聲。
“你想多了吧,傻瓜。虛擬助教說白了就是個複製人,仿品怎麼能跟真的相提並論,我還不至於連這種事都想不通。”
“……那就好。”
白典被他笑得泛起一層寒栗,本就打了結的思路更是一片空白。所幸衛長庚也沒有繼續對話的打算,稍微又扯了點有的沒的就互相告彆。
通話結束的一瞬間,白典如釋重負般倒在了椅子上,他仰頭看著天花板,好像要從那一片白色裡看出什麼答案來。
與此同時遠在一公裡之外,水晶塔的教師宿舍中。剛剛結束通話的衛長庚將目光轉向一旁的沙發——在那裡坐著一個半透明的全息影像,正是水晶塔那位政客模樣的校長。
“現在你知道了。”
校長指尖擺弄著一枚古早的硬幣。
“有什麼感想。”
“是你們故意安排的?”
剛結束通話,衛長庚的臉色就陰沉下來。
“我說過,無論什麼事都不要把他牽扯進來,沒必要。”
“當然記得。虛擬助教的匹配向來都遵循嚴格的流程,這是水晶塔的傳統特色,不是我能隨便利用的。至於你那小朋友和阿梨沙……”
校長指尖的銀幣翻滾,隱約可見古老的女神頭像。
“我願稱之為命運。”
“我討厭這個詞,它會讓我懷疑自己還被關在蜂巢裡。”
衛長庚停頓了一下,加強語氣。
“所謂命運,隻是難以抗拒的受人擺布而已。”
第098章 第一堂課
一連串的“意料之外”和“情理之中”後, 白典的第一個學期正式拉開了序幕。
第三自然沒有統一的哨兵向導教材,每個學校使用的課本都是依據教學特色獨立編撰而成。不過第一學期是公認的打基礎,即便名門如水晶塔也不能免俗。
具體而言, 白典的向導課程一共有六門大課構成,分彆是《精神力基礎》、《精神動物學》、《精神圖景學》、《向導體育》、《向導史》和《精神保健》。在畢業之前,每一位學生都必須順利通過這六門大課, 除此之外,還有十多門選修課程,涵蓋藝術、音樂、哲學、植物藥劑學、精神動物偽裝學乃至園林設計學等,旨在培養學生多方麵的興趣愛好,幫助他們尋找到日後更加合適的就業方向。
是的,自由選擇就業方向——這種地球時代再普通不過的事,在第三自然卻可以說是一種“特權”。畢竟大部分量產人類甫一出生就被決定好了今後一生的道路。
不同於其他訓練有素的同學,白典對於自己的職業選擇還並不明確, 因此他決定將所有選修課都嘗試一遍——當然,是在確保六門大課學有餘力的前提下。
而他很快就意識到,這個前提對自己而言並不容易。
第一天上午最重要的課程是《精神力基礎》,任課老師不是彆人、正是班主任唐衍。介於這位老師是出了名的“和藹可親”,還沒開始上課,班級中就彌漫起了一股凝重的氣氛。
課前十五分鐘,教務管理係統通過輔腦向白典發來通知, 第一堂課程將在學校南操場的西北角進行,請同學自行前往集合。
水晶塔的校園麵積遼闊, 道路縱橫交錯、地形較為複雜。一些新生、尤其是白典這種方向感白癡就很容易“誤入歧途”。好在貼心的校方早就考慮到了這一點,為每個學生提供了全息路標地圖, 隻要命令努斯開啟這個功能,學生們的視野中就會出現一係列虛擬路標, 跟著走就能夠順利抵達目的地。
當然,如果白典願意,他也可以動手在這張大地圖上留下自己的虛擬標記。一旦通過審核,這些標記也會被其他學生看見,從而成為一道獨具特色的校園風景線。
此時此刻,白典沿著俗稱“星光大道”的校園主乾道往南走,途中經過擺設著各種虛擬祈福貢品的名人雕像群,經過寫滿各種抱怨牢騷的教學樓,再經過掛滿大大小小電子愛心的“情人坡”,順利地找到了水晶塔的南操場。
也許是為了更好地服務哨兵群體,水晶塔的操場比地球時代學校的標準操場要大上至少四倍,光是內部的環形跑道全長就達到了一公裡。操場上也不僅隻有草坪,各種奇形怪狀的訓練設施,最高的甚至和六七層樓差不多,卻沒有樓梯台階,全憑哨兵們徒手攀登。
在操場的西北角,白典看見了一株酷似榕樹的巨大植物,繁茂的枝葉間點綴著尚未成熟的青澀果實。更引人注目的則是學生們在樹上留下的各種虛擬塗鴉。
“向導快樂樹”、“初吻終結者”、“水晶塔向導共同的噩夢”……
什麼情況?還沒等白典想明白其中的原因,就聽見發出了正式上課的提醒。為數不多的哨兵新生們迅速在大樹底下集合,倒有了點兒軍訓的感覺。
差不多就在整隊完成的同時,唐老師乘坐著教師專用擺渡車出現了,現場頓時鴉雀無聲,十多雙眼睛一眨不眨。
滿頭銀發的瀟灑老頭走到學生麵前,麵無表情地掃視了一圈,然後開門見山。
“我跟大家都很熟悉了,自我介紹什麼的就免了吧。從今天起由我給大家上精神力基礎課。這門課雖然很重要,但歸納起來也隻有三句話:認識精神力、使用精神力、壯大精神力。我首先問問大家:什麼是精神力。”
這個問題實在太基礎,氣氛小小活躍了一下。很多人都想發言,唐老師最後選擇了一位個子矮小、但手舉得比誰都高的女孩。
“精神力是人類思想的具象化。從前在地球上,人類的思想要透過行動才能作用在其他物體上,但是在第三自然,精神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強化,不再需要借助行動就能直接產生作用。所以,也有人將精神力稱為人類的‘第五肢’,是高等級人類引以為傲的象征。”
“不錯,書背得很熟。”
唐老師點點頭表示讚賞,接著又抬手指向他們身後那顆大樹。
“如果要放倒這棵樹,沒有精神力的普通人類會怎麼做?”
這個問題是提給所有人的,自然也得到了七嘴八舌的答複。
“用斧頭!”、“鋸子!”、“電鋸,那時候已經有電鋸了吧?!”
示意眾人安靜,唐老師又問:“那,哨兵會怎麼做?”
這下答案變得更加豐富了。
“力氣大的可以直接拔掉。”
“放火燒可以嗎?”
“水係可以使用高速水槍,或者通過冰凍改變樹的脆度。”
白典也認真設想了:如果是衛長庚,認真起來應該能一拳打出一個窟窿?但如果是夜叉,動動手指這棵樹就會消失不見吧……
“哨兵的事你們倒挺清楚的。”
唐老師接著又問:“繼續,那如果是我,該怎麼放倒這棵樹?”
這當然不是在考察學生對他這個老師的了解,而是在問:身體素質一般、但精神力發達的向導應該怎麼做。白典正準備沿著這個思路往下想,突然聽見唐老師不耐煩地嘖了一聲。
“太慢了!我來給你們演示。”
話音剛落,一道微弱的電流通過白典的身體,隨之而來的是輕微的麻痹刺痛感。在大腦沒有發出任何指令的前提下,他不由自主地轉身,向前三步一個踉蹌絆倒在了長滿青苔的大樹根上。
其他人的狀況比他更糟糕,一個個衝上前去抱住大樹瘋狂親吻著——不,白典修正了自己的判斷:那並不是親吻,而是在用牙齒啃咬著樹皮。
“你們的精神屏障實在太薄弱了。如果我願意,可以讓你們一直啃,直到把牙齒啃掉、把樹啃倒。”
白典發誓,說到這裡時唐老師朝他瞥了一眼,仿佛在思考為什麼這個學生沒有服從自己的操縱,向大樹送上熱吻。
這個問題的答案白典自己倒是清楚得很:他的精神屏障出自名家之手,雖然時間過去有點久了,但瘦死的駱駝畢竟比馬大。
唐老師解除了對學生們的精神控製,讓大家圍坐在大樹邊上平複情緒。這時遠處傳來一聲高高低低的笑聲。白典循聲望去,這才發現一百來米外竟然是一年級的哨兵班在上課,至於帶隊老師——除了衛長庚還能有誰!
白典發誓,他看見衛長庚的嘴角上也掛著一抹嘲笑。可還沒等他決定要不要偷偷發去抗議,已經有人搶先出了頭。
“笑什麼笑。”
隻見唐老師右手一揮,幾秒鐘後,遠處那幾個嘻嘻哈哈的哨兵學生“哎呦”地抱著腦袋,栽進了一旁的沙坑。
白典這才發現這個沙坑也被標記上了名字:“哨兵專用貓砂盆”。
很好,看起來這個學校的哨兵和向導走得是歡喜冤家的路線。
事實證明,唐老師對自己的學生的確是手下留情了。反觀對麵的那些愣頭青哨兵,被他摁在沙坑裡撲騰了十多秒鐘都沒能掙紮起身。
“笑幾下又怎麼了。老唐,用不著這麼護短吧?”
衛長庚當然沒受影響,他站在沙坑邊上拈了個響指——那些灰頭土臉的哨兵們立刻停止了撲騰,喘著粗氣一個個坐了起來。
“看見沒有。”
唐老師大聲給自己的學生們上課:“一些高等級哨兵同時也具備向導的基礎能力。你們要是不好好學,畢了業連哨兵都比不過,可彆說是我的學生,丟臉!”
他的話中明顯帶著挑釁。而被挑釁的一方也不甘示弱。
“像唐老師這樣的高級向導,多多少少也是有兩把刷子的,你們以後可得防著點,彆以為向導就是小綿羊好欺負。以後被欺負了,可彆哭著回學校來找老師。”
哇,原來衛長庚也可以這麼陰陽怪氣……不對,他說話一直挺損的。白典內心好一陣吐槽,當然表麵上依舊是眼觀鼻、鼻觀心,做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乖乖學生。
好在兩位老師還記得現在是課堂教學模式,沒有繼續發酵下去。唐老師大手一揮,招來一輛擺渡車,載著向導班的學生們轉道實驗基地。
從操場到實驗基地的車程大約五分鐘,唐老師倒是一分鐘也不浪費,全程都在focus剛才的那群愣頭青小哨兵。
“知道向導和哨兵的區彆嗎?他們靠身體,而我們靠腦子。身體可以被束縛,但是除非你死了、回了夢海,否則你的頭腦永遠是自由的。不過也彆得意,聯盟裡混得好的向來都是哨兵,而向導總是被默認躲在哨兵背後,你們要是想出人頭地,就得學得更多,想得更多,做得更多,明白沒有?!”
“我說……唐老師對哨兵的敵意好像有點大。”
白典坐在車尾,他聽見身邊的同學竊竊私語:“ 哨兵和向導不應該是一體同心、生死與共的嗎?教唆內部敵視,這個不太合適把?”
“害,這你就不懂了。”
另一個同學露出了促狹的表情。
“你見過唐老師有固定哨兵嗎?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聽過沒?”
“我看你是想找死吧。”
“……”
兩個人窸窸窣窣地笑成一團,像兩隻自得其樂的小老鼠。
固定的哨兵。白典捕捉到了這個詞,繼而神思朝著另一個方麵飄忽而去。
第099章 學會哭
水晶塔的向導專用實驗基地, 在白典看來就是地球時代每個學校都有的“實驗樓”。至於實驗基地的蜂巢教室,則相當於電腦機房。
一年級向導班的新生們分彆進入了亮著學號的夢之繭。在接下來的兩年裡,它將是他們最常用的教具。由於入學考試的成績不理想, 白典的座位被安排在最後。這並不會影響到教學質量,隻是讓他的自尊心有點小受傷。
一串熟悉的操作程序後,全體學生順利進入夢海世界。
與白典在刺雲塔體驗過的訓練副本一樣, 水晶塔的教學副本也建立在完全虛擬的蜂巢係統中。換句話說,這些副本裡的人類都不是真人,而是複製修改後的數字模型。這樣可以避免因為學生操作不當而對真人產生傷害,並減少短時間反複重啟副本而產生的潛在風險。
緩衝倒數計時很快結束,係統提示學生可以睜開眼睛。但在此之前,透過薄薄的眼皮白典已經感知到了暖陽。
水晶塔所在的平湖城連日陰雨,再加上山中常年雲霧繚繞,學生已經好幾天沒有正兒八經見過太陽。此刻暖陽照在身上的感覺愈發愜意舒適, 似乎也在暗示這將是一個輕鬆有趣的副本。
白典期待地睜開眼睛,躍入眼簾的是純粹、鮮豔、無邊無際的藍色,從眼前一直鋪向無邊無際的遠方。
大腦因為無法正確解讀空間關係而宕機,白典愣了幾秒才將目光從遠處收回。這個選擇幫助他認清了現狀:他和其他學生坐在一艘潔白的木船上,船下是一望無際的大海。海水和天空的藍色是如此相似,以至於海平麵徹底模糊了,整個世界渾然一體。
但這還不是最奇怪的——四周圍靜得可怕。不僅是因為頭頂上沒有盤旋鳴叫的海鳥, 還因為沒有海風,甚至連潮汐浪濤的聲音都聽不見。
事實上整片海洋是完全靜止的, 凝固成了一大塊鈷藍色玻璃。置身於這無聲無息的靜止世界裡,簡直讓人懷疑連時間是不是也停止了流逝。
突然, 一個硬冷的聲音打破了沉寂。
“都齊了?齊了就開始上課。”
學生們循聲扭頭,發現唐老師已經站在了船尾, 手裡擎著一幅白旗。當然,因為沒有風,旗幟是低垂著的。
有人說教師的職業病就是話多,但唐衍顯然不在此列。登船後他言簡意賅地說了幾句話,大致意思有下麵這幾點:
一、今天是《精神力基礎》的第一堂課,要求不會太高,放輕鬆彆太緊張;
二、這個教學副本旨在讓大家學會自由運用精神力。隻要做到“隨時隨地、想用就用”就算考核通過,沒有其他要求;
三、具體操作是:所有人努力朝他手裡的特殊旗幟釋放精神力。一旦旗幟感應到特定學生的精神力並給出反應,就算通過。
順便說一句,那麵旗幟的感應閾值,相當於七級向導所能釋放出的精神力水平。
了解完規則的大部分學生都鬆了一口氣——他們可都是通過了入學考試的優等生,哪一個不是有點基礎在身上。甚至還有人當場誇口說自己的實力早就過了七級,待會就要做第一個讓旗幟產生反應的大贏家。
唐老師沒再說話,將手中旗杆往船舷上一插,示意所有人現在開始。
船上霎時一片安靜,所有人都死盯著那塊無精打采的白布,恨不得能夠盯出幾個大窟窿來。
白典當然也在做同樣的事,但他的底氣明顯不足——召喚精神力這件事,從來都不是他想做就能做到的。之前的每一次成功釋放他都身處險境,萬不得已甚至還需要刺激腺體。
而眼下這個副本,晴空萬裡波平浪靜,簡直就像個靜止的童話世界。
他正在暗自發愁,唐老師手裡的旗幟卻已經有了反應。分明沒有風,白布卻撲簌簌地抖動起來,慢慢浮現出了朱紅和翠綠兩種格格不入的顏色。
“趙以山,款冬,你們通過了。停手。”
被點名的二人本來就是入學考試的前兩名,此刻更是收獲了一眾羨慕嫉妒的目光。
而唐老師接下去的話更是將這種羨慕嫉妒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
“你們兩個可以提前下課了,解散。”
木船上頓時響起一片窸窣聲。
一堂大課的標準時長是兩小時。進了教學副本,這個時間更會被無限延長。大家都做好了累掉半條命的打算,誰知竟然有人奉旨早退,也難怪其他人會牙酸。
“我的課就是這樣,誰進度快誰先走,下了課愛乾嘛乾嘛。”
唐衍顯然心意已決,甚至還停頓了一下加強語氣:“至於那些進度慢的,要麼留下來死磕,要麼趁早退學走人,自己看著辦。”
魔鬼教師的話沒人敢於反駁,更何況第一堂課大家心裡都鉚足了勁兒想要有個開門紅。短暫休整之後,餘下的學生們愈發努力地想要催動老師手裡的旗幟。而這次足足過了一刻鐘,才陸續又有兩個人通過了考驗。
“你們今天怎麼回事,沒吃早飯?!”
唐衍把旗幟往船舷上一懟,開始發作:“就這種水平,當初怎麼通過的考試?這是在逼我懷疑你們作弊?!”
這話委實有點重了,當即有學生反駁:“老師,其實是這旗幟不對吧?我的精神力肯定已經過七級了,我通關過七級訓練副本!”
他的懷疑卻隻換來了唐衍的冷哼:“誰告訴你通過七級副本就是七級?”
這……難道不是嗎?饒是白典也迷惑起來了。
又有一個較為乖巧的學生舉起了手。
“唐老師,我的精神力今天好像不太穩定,您能不能教教我該怎麼做。”
這個要求作為學生來說簡直再合理不過,可唐衍顯然並不這麼認為。
他提出了一個有些莫名的問題:“不會哭泣的人,該怎麼教會他流眼淚?”
學哭?哭還用學?這不是人類出生時的第一件要緊事嗎?哦不對,白典迅速糾正自己:在這個大部分人類都是被打印出來的年代裡,已經不再需要“初試啼聲”了。
他設身處地地想了想——眼淚來自淚腺,而控製淚腺的方法基本上隻有兩種:一種是生理刺激,另一種則是神經控製。
生理刺激,說白了就像他用煙頭去燙耳背後麵的腺體,雖然立竿見影卻損傷根本,實在不宜經常使用。
至於神經控製,也就是調動情緒來指揮淚腺分泌,從這個角度來說,學會哭泣的本質就是學會悲傷。
但是悲傷又該怎麼學習?那些能夠在人與人之間教學傳承的,應該是客觀理性的知識,而不是主觀的感覺感受吧……
想得太多的白典有些發懵,卻已經有人搶在他前麵喊出了答案。
“可以揍他!揍到哭為止,包教包會!”
木船上響起一陣哄笑,看起來學生們都非常讚同這個建議。
這一次,唐衍也笑了,露出兩排比頭發還白的白牙。
“揍到哭 ?好,這可是你們自己選的。”
話音剛落,他手握旗幟在木船上用力一敲。
“咚”地一聲巨響,強烈的震感從船底向四周擴散。原本平靜無波的海麵突然有了生命,劇烈顛簸起來!
短短幾秒鐘之內,白晝變成了黑夜。狂風四起,在海麵上卷起層層浪濤。窄小的木船在浪頭與浪頭之間拋擲顛簸著,同時被翻攪的還有船上人的胃袋,但是沒有人張口嘔吐——鹹腥的海沫正拍打著他們的臉,無孔不入。
這時候的白典倒慶幸起來了,畢竟東極島上那艘“海洋之腥”號渡輪已經提前給過他一些更加糟糕的出海體驗。不過這種慶幸隻是暫時的,有一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壞事正在他的腳下迅速發生。
船,裂開了。
幾乎就在白典覺察出險情的同時,摧枯拉朽的巨響已經宣告了船隻的解體。失重感伴著海水一擁而上,在白典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被摁進了冰冷的海洋。
必須儘快浮出水麵、換氣,尋找漂浮物……短暫慌亂過後,白典迅速找到了目標,但他很快又發現所謂的冷靜根本就是徒勞——他像是被什麼東西抓住了腳踝,正飛快地沉向海洋深處。
“目前下潛深度,七米、八米……”
沉默許久的努斯突然發話:“你的耳膜應該開始感覺刺痛了。”
白典沒有理會努斯的提醒,因為他正麵臨著更大的危機——剛才落水時他沒來得及做深呼吸,現在已經開始感覺窒息。
努斯提醒:“不需要屏息,水下缺氧模擬程序還沒有開啟。”
什麼意思?在水裡也能喘氣?
心想著橫豎都是完蛋,白典乾脆大著膽子做了個深呼吸。努斯還真沒說錯,痛苦的窒息感頓時無影無蹤。
不過危機還沒解除——那股奇怪的力量還在拖著白典繼續下沉,努斯也在不斷更新深度數字,轉眼已經來到了水下十三米。
十米,是地球時代人類觀光下潛的一般深度。人類無裝備潛水的極限記錄是150米,理論上超過這個數字,沒有任何防護的人就可能暈眩甚至死亡。而如果有人僥幸存活,那麼即將到來的痛苦會讓他們恨不得早早死去。
那是身體內部器官和骨骼碎裂的慘烈。
白典完全不想體驗那種感覺,事到如今,他也大致明白了應該怎麼做才能脫離困境——這個副本的考核目的就是激發精神力,隻要自己能夠做到,轉機就立刻會出現。
但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尤其當他看穿了這個副本的機製之後,再想喚起危機意識促進腺體分泌,反倒沒那麼簡單了。
努斯的深度報數還在刷新,轉眼他已經來到了水下三十米,身體有點沉,耳朵很痛,但還不算太難受。
遠處隱約傳來幾道一閃而過的光亮——白典知道那是其他成功激發精神力的同學們開始脫離苦海。
而他這個“差生”卻還在不停地下墜中。
深度繼續增加,四周很快接近於一片漆黑。隻有近處漂浮著的大片浮遊生物還在提醒白典這裡並不是一片虛空。
這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會不會潛藏著什麼可怕的生物。
理智首先讓白典想起了一些深海魚類的圖片,但是這些醜陋的玩意兒還算不上真正的可怕。緊接著,一些並不符合常識、卻明顯更加可怕的想象開始浮現在了白典的腦海中……
——在這漆黑幽暗的大海深處,鎖著一條巨龍。覆滿硬甲的身體扭曲盤繞著,鬃毛像水草飄蕩糾纏,而它的眼睛就像……就像此刻突然出現在眼前的那兩道綠光!
白典猛地打了個哆嗦,就在距離他不到五米的近處,漆黑如墨的深海中竟然真的出現了一雙冒著綠光的、巨大的眼睛!
成真了……他幻想中的恐怖場景,竟無比真實地出現在了眼前?!
恐懼,強烈的恐懼感瞬間揪住了白典的心臟,身體和血液隨之凝凍,而大腦則嗡地一聲炸成了空白。
他看見巨龍伸長了脖頸,張開血盆大口,露出獠牙利齒和蛇狀分叉的長舌,仿佛下一秒就會將他撕碎吞入腹中。
但是在此之前,他感覺到自己耳後的腺體終於開始釋放出熱量。
下拽的力道消失了。一道溫暖的白光包裹著白典,將他帶向水麵。而巨龍的身影則逐漸模糊、直至徹底消失。
白典越升越高,很快已經能夠看見投射下來的光亮。海麵似乎又回歸了平靜,他甚至覺得天空依舊是蔚藍色的,而那艘小白船正靜靜地漂浮在海麵上。
可是幾乎就在他放下心來的那一刻,可怕的下墜感又卷土重來,再次將他拽入巨龍潛伏的深淵……
搞什麼鬼啊啊啊?!!
猙獰的深海怪物讓白典再次破防,而破防的後果就是爆發的精神力將他再度送往海水上層。
至於接下來發生的事也就不難預料了。
幾分鐘後,經曆了幾次大起大落的白典有了更透徹的感悟——這片海洋能夠將他內心恐懼的事物直接投射進現實。
與天天生活在複雜社會中的人們所恐懼的失業、破產、失戀等負麵情緒不同,那是一些埋藏在人類基因深處的原始恐懼,關於黑暗、狹窄、陰冷、毒蛇和死亡。這些原始恐懼誕生在距今億萬年之前的遠古時期,即便人類社會已經地覆天翻,也固執得沒有改變。
更重要的是,原始恐懼幾乎不受理性的乾預——即便你知道那是虛假的也一樣。
順著這條線推理下去,隻要將這種原始恐懼的感受牢記在心,必要的時候就讓自己返回深海,就能及時釋放出精神力。
想要哭,挨打是最簡單粗暴的途徑。白典總算明白了這個教學副本的用意。
可是,為什麼總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呢?
第100章 蘇雲娜
白典曾經絕望地以為, 自己這輩子都遊不出這個破教學副本了。所幸第三自然的法律嚴格規定在校生的單次副本時長不得超過6小時,所以當他在海裡起起伏伏了幾百個回合之後,海底的巨龍和海麵的木船突然全都消失得一乾二淨。
當努斯的倒數計時結束, 他又回到了現實世界那小小的繭艙內。
距離下課隻剩20分鐘,訓練室裡早已人去樓空。雖然多少預料到了自己會“吊車尾”,但真正麵對空蕩蕩的教室時, 白典心裡依舊不是滋味。
沒關係的,萬事開頭難,況且今天的進步也不小——儘管輸出的精神力還不夠穩定,可至少不再需要憋個麵紅耳赤,甚至拿煙頭去燙腺體了。
第一次經受如此高強度的精神力訓練,白典感覺頭暈目眩、腿腳乏力,觀察到這一情況的努斯也提醒他暫時留在繭艙內,接受係統安排的十分鐘按摩愈療服務。
正當白典放空大腦, 試圖將那條深海巨龍從腦海裡攆走時,空蕩蕩的訓練室裡響起了腳步聲。
“說實話,你的差勁超過我的想象。”
白典的肌肉瞬間緊繃,在按摩係統的放鬆提示中他扭過頭去,發現了滿頭白發的班主任。
剛剛勉強完成的自我安慰因為唐老師的一句話而土崩瓦解。白典雖然很沮喪卻不打算辯解,隻低下頭準備接受教誨,可老師的下一句話又讓他愕然抬起頭來。
“不過你的耐心倒也讓我意外, 很少有傻瓜第一堂課就堅持六個小時。”
與這句話同時拋向白典的,還有一個紅色金屬罐。它承襲了來自地球的設計審美, 倒是一眼就能看出是功能性飲料。
“喝掉補充精力,下一堂課彆打瞌睡。”
丟下飲料的老師徑直朝門口走去。看著他的背影, 白典心頭突然湧出了一些話不吐不快。
“老師,一個人靠著飼養心魔……產生恐懼來維持自己的精神力, 他還能算是個優秀的向導嗎?”
唐衍沒有停下腳步,卻給出了回應。
“問你自己,還有兩年時間去找答案。”
不幸中的萬幸,之後的幾堂課都是實打實的理論學習。儘管有些過意不去,白典還是以一種半夢半醒的糟糕狀態渾渾噩噩地度過,直到下午狀態才稍有好轉。
傍晚吃過飯,有的同學準備去城裡逛逛,有人決定去上晚自習,還有人早早物色起了社團活動。至於白典,哪裡都沒去,他繞著宿舍走了幾圈消完食,回頭洗洗漱漱,還不到七點就早早爬床準備睡覺。
可惜有些人偏偏在他剛躺下的時候發來了問候。
“作為你的監護人,從今天開始,每晚我都要來聽你彙報學習生活情況。”
衛長庚像是在走路,身邊隱約還有彆人的說話聲。那聲音分明就在耳邊,客觀上卻又在遠處。這一瞬間,白典突然意識到衛長庚也有屬於他自己的世界,而且那片世界雲遮霧繞,甚至遙不可及。
白典並沒有被這股莫名的沮喪感包圍太久,因為他接著想道:至少從今天開始,每天都有那麼幾分鐘,衛長庚還是隻屬於我一個人的。
懷揣著連自己都未必能完全解讀的心思,白典決定短話長說,享受過程。
“彙報什麼情況?白天在操場看戲還沒看夠嗎?”
衛長庚聽上去心情不錯:“原來還在記仇呢,那不就是每年入學的固定節目嗎?再說你表現得也不賴,至少沒有去啃大樹。”
“那也夠丟臉的了。你還說是我監護人,也不事先提醒一下。”
“乾嘛提醒?這可是學生時代的珍貴記憶,每個水晶塔畢業的向導都有,你要是沒有,以後後悔了要我賠可怎麼辦?”
“那我還得謝謝你了。”
白典翻了個身,開始反客為主:“我好像看見夏夷光和獵雲到你班上來了?”
“前陣子那件事,他倆和另外兩個小子換了班。第一堂是體測,所有人在後山上瘋跑了一個小時,我猜他們現在正後悔呢。”
“那個獵雲沒再惹什麼事吧?”
“那小子上課挺認真的,就是勝負欲太重,也沒什麼集體意識。看起來芝諾塔的教育出了很大的問題。”
說到這裡,衛長庚倒是想起了正經事:“來,彙報一下你今天的日常。”
“你直接問唐老師不就得了。”
“那可不一樣,我現在要聽你自己講,這是態度問題,快。”
白典這才將自己第一天的學習情況撿重要的向衛長庚進行了彙報,重點當然是那條恐怖的深海巨龍。
“利用恐懼感產生精神力,是很多短期培訓班的速成教程……對了,你待會兒睡覺前喝點安神的,不然會做噩夢,宿舍一樓應該有販賣機。”
“早喝過了。”
白典繼續吐露著自己的那點小小心結。
“我覺得這不是個好辦法……聽說過創傷後遺症嗎?經曆過重大創傷的人,會將痛苦投射到災難現場某些特定的事物身上。當他們再度看見類似的東西時,塵封的痛苦會被突然喚醒,甚至有可能造成精神崩潰。”
“你想說,今天你接受的訓練也是同樣原理,對不對?”
衛長庚一點就透徹:“你在擔心過分依賴於這種手段,等於反複暴露在創傷後遺症的病態中,雖然短期可能會成效顯著,但最終有可能會造成心理崩潰。”
“不隻是這樣。高級向導裡應該有人會讀心術吧,一旦他們窺視到了對手內心的恐懼並加以針對,後果也許會比精神崩潰更加可怕。”
“這倒是讓我想起了一件事。”
衛長庚沉吟片刻:“……你調查過阿梨沙的背景吧,那應該知道八部眾,裡麵有一位的代稱是‘緊那羅’。”
“……是調查過。”
白典做了個深呼吸,告訴自己無論衛長庚接下來要說什麼都彆太驚訝。
但是能夠被他猜中的也就不是衛長庚了。
“被稱作‘緊那羅’的那位向導名叫蘇雲娜,這個名字你應該聽說過。”
倒還真是,白典剛被打印出來的那段時間,為消磨時間看了不少這個時代的影視劇。白典原生的那個年代,影視劇奢靡之風盛行,動輒就是數億元的大製作,然而第三自然的情況卻恰恰相反——負責生產影視劇的製片廠早已被“文藝哨塔”所取代,一些經過專業審美訓練的哨兵和向導會定期進入不同的夢海世界,尋找並拷貝夢海人類的優秀文藝作品,帶回到現實世界裡出售。這種賺錢方式簡直可以用“一本億利”來形容,也使得“文藝獵人”成為第三自然備受尊敬的熱門職業。
但是“緊那羅”蘇雲娜並不是文藝獵人,她是一位演員,而且是第三自然屈指可數、炙手可熱的當紅人氣女演員。
而衛長庚所要講述的,正是這位特級向導、當紅演員的傳奇經曆。
“和很多因為業務能力出色而被召喚到現實中來的夢海明星不一樣,蘇雲娜是誕生在一區的自然人。她最初並不想當演員,而是希望成為一名優秀的向導。但蘇雲娜有一個缺陷——她的情緒體驗非常遲鈍,也很難和其他人發生情感共鳴。”
“這種人很容易發展成反社會人格障礙。”
白典小聲道:“但是她卻成了對社會有益的人,這說明她生活在良好的環境裡,周圍的人能夠給她正確的道德指引。”
“她的父母都是德高望重的哨兵和向導,是非常正直善良的人。”
衛長庚證實了他的猜測。
“蘇雲娜沒能考進水晶塔,進了一家專業培養治愈係向導的學院。當時學院采用的是刺激杏仁核的方式來激發向導的精神力——這個你應該懂的吧。”
“懂的,杏仁核和情緒有關。”
白典畢竟是個前法醫,這些還是知道的:“但是刺激杏仁核也不能一勞永逸,搞不好還會把人弄瘋了。”
“所以現在那個學校已經倒閉了。”
衛長庚點點頭:“蘇雲娜一度想過要退學,做個普通人。”
事情的轉機發生在第一學年的暑假。經過深思熟慮之後,蘇雲娜決定進行一次大冒險——她要進入夢海世界,以第一視角去體驗各色各樣的人生。
第三自然的暑假一般是兩個月60天左右,而現實中的一天,在極限狀態下能夠相當於夢海中人的一生。也就是說,60天的暑假,足夠蘇雲娜去體驗60個人的一輩子。
聽上去隻是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仔細尋思卻讓人頭皮發麻。白典試著想象自己離開衛長庚去出一趟長達60年的遠門……再見麵時,即便容顏未改,自己的內心恐怕也已經是個飽經滄桑的老人了吧。
衛長庚並沒有詳細講述蘇雲娜的這段經曆,隻是說她在很多不同的夢海時空中穿梭,體驗了許多種不同的人生,努力咀嚼著人生百味。然後她偶遇了一位曆史上非常有名望的戲劇大師——當然,那並不是真實存在的人類意識,而是曆代戲劇家思想理論的集合體,每個蜂巢總會有那麼幾位虛擬名人,為沉浸在那個年代裡的夢海人提供“真實可信”的生活背景。
蘇雲娜跟隨這位大師許多年,終於學會了如何去捕捉、感受、記錄那些並不屬於自己的情感體驗。然後,她在自己的精神領域裡構築起了一座圖書館,將所有學到的情緒分類儲存起來,必要時再拿出來使用。
當這趟漫長到近乎於折磨的夢海研學結束時,蘇雲娜簡直脫胎換骨,像是徹底變了一個人。
“她做的事,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得到的。”
白典對此表示欽佩,但無意學習。
“我也沒讓你學,對你不好。”
衛長庚強調。
關於蘇雲娜的故事還有一個不算結局的結局:多年前的那場元祖夢魘之戰,蘇雲娜同樣挺身參戰。在最後決戰的緊要關頭,她毅然毀掉了精神領域內的圖書館,一舉釋放出所有情緒,洪水般的精神力給予了八部眾強大的治愈和庇護。
然而當戰爭結束,蘇雲娜卻再度失去了所有的情感反應,幾乎成為植物人,至今仍在最高級的聯盟醫院內接受治療。
“……”
白典一時不知是應該欽佩還是惋惜。
衛長庚的聲音又柔和下來。
“不用害怕,你還遠遠沒到蘇雲娜的那種程度。老唐是個經驗豐富的好老師,他不會讓問題產品出廠的。我教你一個辦法,今晚早點睡覺,彆胡思亂想。”
說著,他傳授給了白典一套安神助眠的辦法:總體而言就是揉搓耳後腺體同時閉眼,腹式呼吸吐納,慢慢進入精神領域,想象自己以最舒適的姿態漂浮在溫水裡——就好像幾個月前躺在水浴池裡那樣。
白典乖乖聽話照做,他本來就很困倦,此刻耳邊又是衛長庚低沉平緩的哄睡聲,果然很快就陷入了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