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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器之中 罪化 57993 字 7個月前

第151章 逃避

庭院裡的小規模會議並沒有持續多久。與會的兩位人類外加一位仿生人都各懷心事, 因此並沒有誰覺察到相隔一扇落地窗的茶室中,白典已經睜開了眼睛。

白典不但醒了,甚至還把他們剛才的對話聽了個八九不離十。

“結合熱”——白典努力咀嚼著這個詞彙。隨著意識的慢慢清晰, 他總算回想起了上個學期《向導精神保健》課堂上老師提到過的內容。

用最簡單粗暴的話來說,“結合熱”就是哨兵向導的“發情期”。

當然,課本上的描述是相對文雅的, 將之稱為“人類為了向更高等級進化而產生的一種自然行為”。

理論上,後頸腺體成熟且健康的哨兵向導遲早都會出現結合熱現象,隻是精神力低下的哨向不會表現出來。而即便是精神力達到一定程度的哨向,也需要因素誘導。

截至目前,教科書承認的“結合熱觸發機製”總共有三條。

其一,哨向雙方必須發生精神領域的深度接觸,且雙方沒有明顯的排斥現象;

其二,發生結合熱的一方, 在深度接觸過程中產生了強烈的情緒波動;

其三,哨向雙方的精神同步率必須在40%以上。

除去這三點之外,老師還提到了一些“不上台麵的八卦”——比如,民間一般認為發生結合熱的哨兵/向導,總是對結合熱的對象懷有超乎友誼的感情。即便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愛情”,也必然存在著□□上的一種化學吸引。

當然,這種太過主觀的判定不可能得到官方承認, 畢竟這會帶來一係列的倫理困境和尷尬場麵——去問問哨向醫院“結合熱乾預科”的醫生吧,你總是能夠聽見一些夢海副本中萍水相逢的合作者、姊妹兄弟、甚至是不共戴天的死敵之間吊詭離奇的“疑難雜症”。

在人類已經能夠左右意識和生死、任意創造世界的時代, 卻拿不出一張清晰的量表來為情感定義分界,不得不說實在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言歸正傳。眼下對於白典而言最重要的是, 衛長庚已經知道了他的愛慕之意。隻可惜衛長庚並沒有回應——何止是沒有回應,衛長庚好像還受到了驚嚇, 不假思索地就躲去了庭院裡。

回想起衛長庚那意外的眼神和猶豫的語氣,白典的心臟就被仿佛被巨石壓著往下墜落,那是一種他從未經曆過的空虛難受。

這原本應該是多麼美好的一個夜晚啊。花好月圓,心上人近在眼前。衛長庚甚至還試圖敞開心扉……眼看著距離正在越來越近,可卻被突如其來的“結合熱”給毀了。

白典好不容易將懊悔的情緒驅逐出去,忐忑又接踵而來。

衛長庚那是什麼反應?是壓根就沒這方麵想法;是礙於師生和監護人的倫理關係;還是早已經心有所屬,除卻巫山不是雲?

明擺著沒有答案的問題反反複複循環煎熬著本就不太清醒的神誌。要不是現在還軟弱無力,白典真的很想奪路而逃,逃回東極島的山洞裡誰都不見。

但他還是不想放棄。

過往二十餘年的生命裡,他學會了什麼都不要期盼,什麼都不要奢求。可現在卻不同了,他從未有過那麼強烈的執著心,無論如何都想要得到一個人。

如果能夠回到幾千年前,在那些浸透血與火的日日夜夜,當那些惡毒的神諭落下時,自己就能夠陪在衛長庚的身邊,做最堅定的支柱與後盾。那麼衛長庚的精神領域是不是就不會隻有一片荒蕪?

……

小黑片和葉老師的精神疏導正在發揮著積極的作用。白典能夠明顯地感覺到結合熱的症狀迅速減輕,困擾著他的負麵情緒也逐漸消失,此後倦怠感如潮水一般襲來,並最終占據上風。但是直到他昏沉沉入睡時,衛長庚都在庭院裡,再沒有進來關照過一句話。

這天的後來,直到身體各項指標完全恢複正常,白典才被帶回水晶塔。但是保險起見,他被暫時安頓在了校醫院的留觀病房。一夜過後,再度確認各項水平都完全正常,這才宣布讓他離開。

過來接他返回宿舍的是助教小梨老師,與此同時,葉老師也通過努斯發來了一大段非常“微妙”的叮囑。

在這通“微妙”的叮囑中,葉老師首先明確了核心信息:昨天晚上白典突然出現了結合熱,對象則是衛長庚——鑒於之前精神動物訓練時,白典就曾經不慎暴露過對於衛長庚的綺念,所以他對此毫不奇怪。

隨後他又話鋒一轉,表示衛長庚並不知道這件事的真相,僅僅以為白典的異常是“頻繁刺激腺體導致的後遺症”。

儘管“乾涉他人情感”在第三自然是一件愚蠢落伍又徒勞的行為,但是作為一位自詡負責的好老師,葉拒塵還是有義務提醒白典:水晶塔明令禁止師生戀情。在校內這個人際關係相對簡單的小環境中,教師是主動的管理者和監督者,而處於劣勢地位的學生則極可能在有意無意間成為被剝削者——這樣的醜聞,實在不應該發生在名門學府水晶塔中。

如果說以上內容都隻是說教,那麼接下去的話就明確帶有警告的意味了。

——有關結合熱的真相,助教小梨老師也知情。接下來他會默默觀察白典的行為,如果白典繼續一意孤行釋放好感,那麼小梨老師就會按照標準工作流程向教務處彙報,衛長庚就可能丟掉工作,甚至還可能失去監護權。

……槽點太多了,簡直不知道應該從哪裡開始吐起。

彆的不說,衛長庚怎麼可能不知道結合熱的事。白典在心裡苦笑,昨晚他們三個在庭院裡的話,他可是親耳聽得明明白白。葉老師這麼說,無非就是不希望他和衛長庚在接下來的日子裡相處尷尬——很顯然,這也是衛長庚本人的意願。

將昨晚的事從記憶裡抹去,同時劃出一條隻有自己才看得見的分界線,從此不再越雷池半步。

這之後,葉老師還細心地附上了一份有可能再度引發結合熱的行為列表。其中甚至包括了禁止白典與衛長庚的精神動物長時間親密接觸。

“所以……我連獰貓都不能擼了?!”

白典心裡咯噔一下,再次感受到了巨大的失落。

葉老師還是那句話:“出了事你自己負責。”

“……”

白典沉默了好一陣子,再開口時是難以掩飾的沮喪。

“這種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是不是我這輩子都不能再接近他了?”

“結合熱並不是長期慢性症狀。一般而言,隻要得不到對方的回應,幾個月之後就不會再發作。除非是特彆執著的例子……無論如何,隻要與第三人完成深度綁定,症狀就肯定會消失。”

“為了消除結合熱,而去製造新的結合熱,這不可笑嗎?”

“也對,那就等著畢業吧。”

葉老師輕聲一笑:“如果你順利從水晶塔畢業,就會拿到五級向導資格,也會自動解除跟衛長庚的被監護關係,到時候你想做什麼都可以。”

“那時候你就不反對了?”

“到那時候,你不是我學生,衛長庚也不是我同事,我乾嘛要管你們的閒事。”

白典心念微動:“這……也是他的意思?”

“衛長庚並不知道你是結合熱。”

葉老師倒是沒忘掉之前的設定,但很快又話鋒一轉:“據我所知,你是他唯一願意分享記憶的人。如果我有那個權力和義務要幫那家夥找個向導的話,至少目前來看沒有誰比你跟適合。當然,前提是等你畢業以後。”

白典原本失落的心緒因為這番意外的回應而暖了一暖。借著這股暖意,他提出了另一個重要的問題。

“老師,你和衛長庚是一個世界的對嗎?那個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

“的確是同一個世界,但並不是同一個時代。打個比方,如果衛長庚是那個世界的長庚星,那我充其量也不過是偶然滑過天邊的一顆流星罷了。既然他願意向你展示自己的精神領域,那應該也沒什麼不想讓你知道的。去水晶塔圖書館的檔案閱覽區試試吧,那裡和第三自然官方檔案館聯網,發生在蜂巢中的重大曆史事件也都能查到。”

“我該怎麼檢索?直接搜索衛長庚的姓名有用嗎?”

“每個蜂巢都有唯一的編號,這串編號也會出現在夢海人的身份證件上,你可以看看自己的證件……這是我的。”

說著,葉拒塵發過來一串長長的數字:“去看看吧。但是記住我說的話,在你自己和衛長庚都做好準備之前,彆做出什麼會讓你們後悔的事來。”

因為某些保密和權限上的原因,第三自然的官方檔案館並不麵向普通公眾開放。水晶塔的學生雖然享有部分權限,但也僅限於在圖書館內部查閱。

於是這天傍晚,下課後的白典揣上一個從花神咖啡館買來的三明治,邊走邊吃,迫不及待地一頭紮進了圖書館的檔案閱覽區。

第152章 冰冷的文字

檔案館位於水晶塔南校區圖書館的地下一層, 需要事先提交書麵申請才能進入。但事實上隻有少數曆史係學生偶爾會來查查資料,所以白典中午提交的申請,傍晚之前就得到了通過。

這裡同樣也是水晶塔校區內少數幾處戒備森嚴的區域之一。主要提防的並不是學生和小偷, 而是另一種更強大的不可抗力——時間。

白典乘坐電梯來到地下二十米處的檔案館入口,這裡陳列著館區的全息布局圖,並用醒目的紅藍兩色標識出兩大功能區間。

紅色區間是“古代檔案存放區”。整片區域被加厚的防彈玻璃合圍, 內部常年恒溫、恒濕、低光照。除此之外還被劃分成十個氣室,每個氣室在無人使用時長期處於低氧狀態。

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保護那些珍貴無比的檔案——跟隨人類一起離開地球,漂泊數百年最終抵達這裡的各種實體書籍、光碟以及其他實體信息存儲介質。

在這裡,你甚至可以找到公元兩千年左右資源回收站裡論斤買賣的廢舊雜誌和報紙,隻有領域內最最知名的專家學者,才經過特批之後才能親手觸摸它們的實體。

至於藍區就沒有那麼多的講究了。因為這裡存放的是近現代的檔案資料。它們大多被存儲在類似蜂巢的濕件服務器內,來訪者隻需將自己的輔腦與服務器進行連接,就可以借閱自身權限範圍以內的資料。

順便提一句, 水晶塔的學生們借閱權限普遍為6級,高於一般平民,但依舊有很多內容處於不可見狀態。

白典順利進入了存儲蜂巢曆史事件的檔案室。承載海量信息的大型服務器仿佛一株擎天巨樹。他坐到樹下的劇院式座椅上,輔腦很快彈出提示並成功連接服務器。他的視野前方旋即出現一片亮白色的登錄頁麵。

【歡迎進入《水晶塔檔案館近現代檔案存儲區蜂巢事件分類》,請輸入需要檢索的蜂巢編號或其他有效信息。】

白典在搜索欄內輸入葉老師提供的蜂巢數字編號,瞬間就跳轉出了搜索結果。

蜂巢編號201016013247

型號【不明】

產地【不明】

可容納人口數量【30-50萬】

搭載夢海副本類型【神話傳說】

文字雖少,但白典還是讀出了一些有效內容:

人口容量低於一百萬的, 屬於小型蜂巢;而運行【神話傳說】類副本需要極高的配置性能。

換句話說,衛長庚的“故鄉”是一台容量雖小但性能強大的蜂巢。這種機型並不屬於第三自然公共事業部——公共事業部的蜂巢又被稱為“安居型蜂巢”, 特點就是容量巨大並且功能普通,主要作用就是容留過剩的人口, 讓他們平平安安、庸庸碌碌地度過一生又一生。

除了安居型蜂巢之外,還有很多特種蜂巢。比如曾經存在於東極島洞穴內的“采礦型蜂巢”, 千峰聯盟訓練賽專用的“競技型蜂巢”,甚至是關押十惡不赦重大罪犯的“監獄型蜂巢”等等……可以說從蜂巢到蜂巢裡的人,都是徹頭徹尾的工具。

想到這兒,白典心裡隱約有些酸楚。可他又轉念一想:這世界上絕大部分的人不都是化身為工具才能換來活命的資源?他自嘲地笑了笑,繼續滑動網頁向下看。

這座蜂巢的誕生年代不詳,但卻有著非常確切的“消亡時間”——就在十三年前,至於“消亡原因”一欄則填寫著數字“14”。

白典將光標移動至數字14上,隨即跳出了觸目驚心的四個字:【人道銷毀】

曾經孕育過衛長庚的世界,竟然被人道銷毀了,為什麼?

白典的好奇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同時也更加地忐忑不安。他擔心人道銷毀這件事和衛長庚有關,擔心會看見衛長庚受到更深的傷害。

基本信息的下方就是檔案的正文入口。白典點擊進入,眼前瞬間出現了一大堆密密麻麻的白底黑字。那是厚厚幾十頁的頁碼表,以蜂巢內部時間為順序,大類目中套著小類目,小類目裡還有各種詞條,詳細得令人發指。

好在頁碼表的最上方還有搜索欄,他試著用“長庚”作為檢索詞條,可隨即卻跳出提示:【您搜索的內容中包含有涉密文字,請使用相應權限等級的賬號進行查詢,或提交解密申請】

不愧是公共服務係統,無論哪個年代的都不好用。可沒有檢索功能又該從何查起?白典兩眼一黑,甚至想要向場外嘉賓葉老師求助。

所幸這時他注意到搜索欄下方還有兩行“常用搜索熱詞”,看著像是曆史係學生們走過路過留下的痕跡。而這其中就有一個詞條讓他覺得無比眼熟。

【三次預言】

白典的大腦飛快運作著,很快回想起了曾經在哪裡聽見過這四個字——是他第一次離開東極島去登記注冊的時候!當時他被哨兵泰華帶去了刺雲,還和常規支撐部的新人們一起下了決湖城副本。

離開決湖城之後,隊友們圍繞著該不該殺死薑靈芸起了爭執,就有人就提到“三次預言事件”。但是當時群情激烈,誰也不服誰,這個話題並沒有下文。

……等一下!

白典的記憶又向前推進了十幾分鐘。他回想起了更多細節,那是決湖城副本結束後,他在夢之繭裡休息時與衛長庚發生的一段對話。

當時的他們討論了經典的“電車難題”——人和人的生命是否能夠等價。親人的命和陌生人的命,一個人的命和一萬個人的命,能否做到一視同仁、平等對待。

白典記得自己的回答是:為了想要保護的人和事,並不懼怕承擔任何後果,希望能夠有足夠的勇氣去成為那個搬動道岔的人。

而衛長庚又說了些什麼?

他說他猶豫了很多次,傷害也在猶豫中越滾越大。他不知道如果再來一遍,自己還能不能堅持當初的選擇。

啊!白典倒吸了一口涼氣,在針落有聲的檔案室裡顯得格外突兀。

對於衛長庚而言,這從來就不是一個虛擬假設的問題,而是血淋淋的過往……

——“殺死你的親人,或者害死整個族群”,滿懷惡意的“神祇”將所謂的選擇權一次又一次地交到衛長庚手上,也一遍又一遍在他心頭切割出深深的傷口。

如今的衛長庚,又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去回顧過往的一切?

白典做了幾次深呼吸以減輕抑鬱的情緒,然後點開【三次預言】詞條。在看清具體內容之前,首先跳出來一行明黃色警告,提示本詞條中含有1、3、7類不宜公開的內容,因此僅部分開放公共閱讀。

白典再次點擊數字標簽,看到了這三類內容的具體解釋。

【1類:涉及第三自然重要公眾人物隱私,及其他暫時不宜披露的內容】

【3類:正在偵辦中的案件細節,以及警方尚未披露的其他信息】

【7類:除前述六項之外,由保密委員會決定的其他暫時不宜披露的信息】

作為前公職人員,白典對於法規條文並不陌生。他能理解第1類規定,也能看出第7類規定是個負責兜底的口袋條款,至於這第3大類……意思是“三次預言事件”涉及到了違法犯罪,而且觸犯的還是第三自然的法規?

作為事件主角的衛長庚當時還是個夢海人,第三自然的法律應該懲罰不到他頭上。那又是什麼人、在哪個環節觸犯了第三自然的法律,是不是他們導致了蜂巢的最終滅亡?

憑空猜測無異於原地踏步,白典迫不及待地開始閱讀。

和水晶塔的教科書類似,整部檔案都是以文字描述為主。儘管配有相當數量的圖片和視頻,但因為前述的保密原因,基本處於不可見狀態。甚至就連事件的主人公都以一串數字編碼作為代替。

但是快速閱讀了幾行文字之後,白典立刻確認,這串編號背後的當事人正是衛長庚,毫無疑問。

與親密接觸衛長庚精神領域時的主觀震撼完全不同,文字表述下的事件是高度凝練甚至理性克製的。寥寥幾千個字,清晰地勾勒出了衛長庚從出生到奉為神子,從遭遇第一次神諭到淪為囚徒,再到死裡逃生並成為大巫的曲折過程。

白典懷著悸動的心情一目十行,很快追溯到了衛長庚幼弟“壬”的那場盛大浪漫的遠古婚禮。

一手拉扯長大的孩子立業成家,這無疑了卻了衛長庚心頭的一樁大事。這之後,衛長庚選擇了閉關突破。卻沒想見竟然在冥想世界中遭遇了第二次神諭。

當時,他站在屍山屍海之中,有一道聲音說要再給他一次“糾正錯誤的機會”——殺死一條無辜的新生命,用來換取部族平安,免去生靈塗炭、血流成河的悲慘下場。

衛長庚從噩夢般的冥想中逃離,衝出閉關的聖所,奔向熙熙攘攘的人群深處。

在那裡,他得到了親人們的熱情歡迎,以及弟媳懷孕即將臨盆的消息。

殘忍的曆史,在冰冷的文字中延續。

第153章 活著

新的神諭降臨, 新的生命到來,可衛長庚卻恍惚墜入了舊的輪回。

第一次麵對神諭,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保護家人, 整個部族卻慘遭屠戮,屍骨如山、血流成河。

現如今,相似的神諭再度降臨, 是不是意味著隻要他拒絕殺死自己的家人,神諭就將一而再、再而三地降下,直到他徹底屈服,手刃親族?

但假設他果真對親人痛下了殺手,可神諭並不兌現、甚至還改口讓他毀滅整個部族去複活親人的性命……那又該怎麼辦?

衛長庚很快意識到,他並不應該為了“殺不殺人”而煩惱,他真正應該做的事是找出駭人“神諭”的始作俑者,和他們當麵對質, 問清楚為什麼要對無辜的人類降下如此巨大的惡意——畢竟,這世上應該沒有無緣無故的愛與恨罷。

一番糾結深思過後,衛長庚做出了冒險的決定——他決定置神諭於不顧,遠離親人和部族,花費十年光影去尋找“神”的下落。

此後十年間,他走遍了那個世界的每一寸土地,攀上最陡峭的山崖, 進入最幽邃的峽穀,渡過凶險的河流, 穿越精怪遍布的密林。他甚至還浮槎出海,看著日月在浩瀚海洋的中西沉東浮……可是自始至終, 他從沒發現過任何關於神存在過的證據——沒有洞府、沒有神跡,甚至連足跡都沒有半個。

一晃十年之期已過, 思鄉心切的衛長庚帶著滿身疲憊踏上返鄉之路。他原本擔憂這十年間家人和部族是否已經遭逢了不幸,然而出乎意料,在他遠離的這些年裡,部族六畜興旺、五穀豐登,甚至吞並了幾個小型部落,成為了平原地區的霸主。而他弟弟一家也已經陸續誕下了三子一女,日子過得美滿幸福。

難道他的做法是正確的?還是說神諭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失效?

短短幾天時間,衛長庚經曆了從忐忑到驚愕再到狂喜的過程。他像一隻在天空漂泊太久的歸燕,迫不及待地想要回歸熟悉的故土。

可他萬萬沒想到,悲劇的宿命如同一隻猛禽,正跟隨著他一齊向下俯衝。

衛長庚回歸部族的半年後,初春時節,一場七日七夜的豪雨襲擊了平原上遊的丘陵地帶。山穀中的堤壩被衝垮,滾滾洪流向著農田和村莊瘋狂傾瀉……即便衛長庚使出渾身解數試圖力挽狂瀾,卻還是有數以百計的人們被大水卷走,從此音訊杳無。

昔日的家園已經淪為水鄉澤國,部族唯有向高地遷徙。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洪水過後又發生了瘟疫,老弱病殘相繼倒下,屍毒接著又開始侵害壯年男女……當人們最終找到下一處適宜定居的地點時,幸存者不過十之一二。

部族蒙此大難,著實令人悲慟扼腕;然而更讓衛長庚肝膽俱裂的是,他的弟弟與弟媳也相繼染疫而亡。昔日盛大歡樂的婚禮還曆曆在目,可轉眼間一雙伉儷卻永久長眠在了黃土之下。

將四名號哭不已的年幼子侄擁入懷中,萬念俱灰的衛長庚陡然生出了一個脊背生涼的想法。

或許……神諭的關鍵並不在於“殺死親人”或者“危害部族”,而在於折磨他本人——降下神諭的人就是要讓他陷入兩難的痛苦,要他親眼目睹悲劇的降臨。反言之,隻要他徹底遠離族群和親人,災難就不會降臨到他們的身上。

是他的歸來觸發了神諭,是他害死了那些對他而言比性命更重要的人!

親手掩埋了親人的遺體之後,衛長庚領著幸存族人繼續北上,並最終抵達了一處適宜遷居的高地。隨後,衛長庚不眠不休,用十天十夜斬殺了附近山林中的野獸與精怪,踏勘了四周的險要之處,帶人疏浚存有隱患的河道與湖泊,甚至還為將來的村鎮和街巷做好了詳細規劃。

完成這一切之後,衛長庚再次悄然離去。隻不過這一次,他決定不再回來。

關於衛長庚自我放逐的歲月並沒有太多記錄,檔案隻是簡單記敘道:在那些居無定所的日子裡,衛長庚四海為家到處漂泊。與上一個十年不同,這次不斷有奇怪人士甚至妖精鬼怪出現在他麵前,或是誘惑或是恐嚇,總之想讓他停止流浪,返回族人身邊。

然而它們越是迫切,就越印證了衛長庚猜測的正確性。他將它們統統斬殺,然後踏著它們的屍體繼續尋找神諭的始作俑者。但是那些曾經將他玩弄於股掌之中的“神祇”,依舊未曾出現。

最後,衛長庚抵達了世界的儘頭。看似無邊無際的海洋坍縮成了一道瀑布,落向無窮無儘的深淵。

深淵與天空相連,那是人類唯一到達不了的地方。

衛長庚站在深淵前,向著蒼天發出一道道詰問。他的聲音在海麵回蕩,星辰日月在他身邊徘徊,可他卻始終沒有得到任何答案。

不,“神”根本就不在天上……

白典過電似地打了個寒顫,頭腦中浮現出這個前所未有的念頭——衛長庚的世界裡根本沒有什麼神祇。那些一再降下惡毒“神諭”的人,其實隻是來自第三自然的普通人類。他們通過改變蜂巢的數據來製造所謂的“懲罰”,一次又一次將無辜的夢海人推向絕境。

但如果一切災禍的源頭果真是第三自然,那麼這群人的意圖是什麼,他們對衛長庚的惡意從何而來?究竟有什麼事需要通過如此折辱一個人的精神和□□來實現?

是誰,對衛長庚犯下了如此不可饒恕的罪行!

光是設想背後的種種可能性,白典就心痛如絞,憤懣難抑。直到指甲掐進肉裡,他才重重歎出一口氣,強迫自己從負麵情緒中及時抽離。

根據檔案記錄,衛長庚的自我放逐竟然持續了三百年之久。儘管文字描述始終克製,可白典完全能夠想象到那是怎樣的寂寞和淒涼。

壓抑下對於親人的思念和憂慮,身如一葉浮萍,漫無目的地漂泊流浪。悲傷時無人解憂,歡欣時無人同樂,慢慢地連如何說話都忘記了,如同行屍走肉一般,木然遊離於人間煙火之外……

三百年後,衛長庚流浪來到一處荒郊野嶺。這裡方圓百裡杳無人跡,但山明水秀、林木葳蕤,非常適宜隱居。此時的衛長庚已然身心俱疲,隻想找個地方安頓下來,了此殘生。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在那荒草密林的深處,靜臥著一片記憶深處的斷壁殘垣。

這裡竟然是他最初的故鄉。

數百年間滄海桑田,日益壯大的部族不再重視這彈丸之地,人間煙火也隨之熄滅。這裡的一切似乎都被人徹底遺忘,唯獨隻在當年那座神聖又不祥的山洞中留下了一座殘破的祭壇。

雖然花了一些時間,但衛長庚還是讀懂了鐫刻在祭壇石碑上的部分銘文——自他離開之後,部族之中果然再未發生過任何大的災禍,萬事萬物欣欣向榮。當年那四個嚶嚶啼哭的年幼子侄也早已開枝散葉,成為了數代人共同的先祖。在過去的數百年裡,他們率眾統一了大小數十個部族,最終建立了史無前例的龐大王國。

隨後,他們做出了一個勇敢的決定:跨越北邊那條大河,繼續向著對岸更加開闊富庶的地方遷徙。

在臨行之前,他們最後一次來到祖地接走神祇——而這已經是一百年前發生的事了。

在這座熟悉卻又陌生的山洞裡,衛長庚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釋然。就好像有個聲音在冥冥之中宣告:你的親人一切都好,而且他們的命運已經與你無關。加諸在你身上的苦難和考驗結束了,從今往後你不必自我放逐,你自由了。

如釋重負之後,衛長庚選擇在山洞中隱居,並在打坐修行中逐漸陷入長眠。

這一睡又是五百多個年頭。

五百年後,他突然被隆隆的雷聲驚醒,緩緩走出山洞,發現曾經荒涼寂寥的山林竟再次變得熱鬨起來。

原來當他沉睡時,又有流民遷徙來到這裡。這是一群不信鬼神、隻篤信自身力量的堅韌之人,誓要憑借勤勞與智慧馴化改造生存的環境——而那喚醒衛長庚的雷聲,正是他們為驅散邪祟而燃放的漫天煙火。

時隔近千年之後,衛長庚再次嗅見了人世間的煙火氣。

他依舊離群索居在深山中,沒有刻意去接近那些人,而那些人也隻當衛長庚是個孤僻的山野樵夫。他們偶爾會來到山裡探路,如果不巧遇到暴雨,便會跑來衛長庚的洞府外躲避。無聊時總免不了閒聊上幾句。有時候是田裡的收成,有時候是王公貴族的軼事,偶爾也會夾帶著一些遠方的消息。

於是衛長庚便知道了這些人是為了躲避戰火才遷徙而來。他們的故國正在遭受暴君的蹂躪,那人自詡為“天命之子”,四處橫征暴斂,尤其對被征服國的百姓無比殘忍。

衛長庚不知道那些“被征服國”中有沒有自己的眷屬和部族,他也不想去打聽。他擔心自己的牽掛會喚醒沉睡的神諭,讓假寐的惡魔再度大開殺戒。

然而新鄰居們卻不理解他眉宇之間那抹隱約的愁緒。他們擁有著一種近乎於粗魯的熱情,或者說是勇於同化一切的熱忱——如同某些身處危機之中的生物會突然迸發出旺盛的繁殖力。

經過為期數月的“觀察”,他們單方麵認定了衛長庚的“人畜無害”,而“同化”的進程也不知不覺地開始了。

起初,他們與衛長庚做點小買賣——拿走他順手采摘的山貨,再留給他一些新鮮玩意兒。

接著,他們執意要教會衛長庚使用各種“先進工具”來改善生活,教他辨識各種蔬果,教他書寫他們的文字,甚至熱心想要替他說媒。

漸漸地,衛長庚發現自己破天荒頭一遭成了“普通人”——不再受人敬仰、被人矚目,甚至偶爾還需要一點幫助。但是那種“活著”的感覺……卻比任何時候都要鮮明了。

第154章 真相

人能不能脫離社會而存在?

白典的答案是“不可以”。在他看來, “社會化”原本就是人類的一種屬性。那些號稱“徹底脫離了社會也能存活”的家夥,不過是離群索居了一段時間,用得還是人類社會傳授給他們的生存技巧。

比如孤身流落荒島的魯賓遜, 或是寧願被燒死也不願出山的介子推。他們一個是被迫分離、一個是主動逃離,但人類社會始終如影隨形,而他們的命運也隻能是被社會重新俘獲——或者曆劫回歸, 或者粉身碎骨。

從這個角度來說,衛長庚那段長達千年的“自我放逐”其實也是一種徒勞。從他踏出背井離鄉的第一步起,就注定了有朝一日他還是會被社會所俘虜。就像火焰之於飛蛾,是一種致命的吸引力。

天神終將“墮落”為凡人,凡人則注定在紛繁複雜的關係網中難以自拔。這是人類的天性,無論順從還是抵抗,都身在其中。

接下來的檔案證明白典的預感是完全正確的——正當衛長庚被迫重拾為人之道,苦惱於是“認真學習農田水車灌溉技術”, 還是“趁著月黑風高遠走他鄉”的時候。姑且稱為“宿命”的大網,再一次悄悄地收緊了。

兵燹南下,戰爭正在逼近。

起初是有消息說,那位著名的暴君帶著吞並天下的野心揮師南下,被殘暴鐵蹄踐踏過的土地上,哀鴻遍野、民不聊生。

又過了月餘,從北方逃來了不少難民。他們麵容枯槁、骨瘦如柴, 有些甚至肢體殘缺,襤褸衣衫浸透著血腥和腐臭。

一夕之間, 流經平原的幾條河流相繼變成了紅色。婦女們再不敢去河邊洗刷衣物,因為岸邊的樹枝上掛滿了頭發甚至皮肉。

而在夜闌人靜時, 一些住在高處的人家總能聽見北麵的極遠處隱約傳來沉悶的雷聲——有難民們哭訴,說暴君每攻下一城就命人剝下城中百姓的人皮鞣成大鼓, 每天午夜鼓聲隆隆,說是要役使鬼魂為大軍開道……

人心惶惶,安寧的生活從此改變。

這些年來衛長庚被迫認識的普通人裡,有的選擇北上抗敵,從此再未歸還;有的拖家帶口匆匆逃離;也有一些選擇了留下,沒日沒夜地修築起了防禦工事。

更讓衛長庚五味雜陳的是,人們開始向著古老的廢棄祭壇祈禱了,祈求他們並不熟悉的神祇賜予勝利和安寧。

當祭壇上的火光亮起時,衛長庚逃出了山洞。

他在漆黑一片的荒山之中踉蹌著,眼前滑過種種不堪的往事。而當他再度恢複平靜時,發現自己竟已踽踽獨行在北上的路途中。

在那之後的七日裡,他看見了被白骨淤塞的河道,看見了戰場上被鳥獸啄食的屍首。他看見戰敗的俘虜們被捆綁在大土坑邊上砍頭,聽見婦女的嚎哭聲從被攻占的城裡傳來,並混雜著抽向奴隸的鞭響,以及無數人臨死前的咒罵。

最後,他登上城外的高山,看見城中起了一座手可摘星的高樓。那個暴君正在樓頂露台上飲酒作樂,懷中擁著妖魅化形的姬妾,手中拿著人骨製成的酒器。

沒過多久又有士兵拖來幾名孕婦。隻見暴君與姬妾調笑了幾句,竟下令剖開孕婦腹部取出胎兒查驗性彆。而當他們覬覦起第二名孕婦時,衛長庚揚手卷起一陣大風,刹那間高樓吱嘎搖擺,驚叫聲此起彼伏。

飛沙走石中,隻見數道妖氣衝出高樓,與衛長庚纏鬥,但很快就被衛長庚如數斬殺。隨後衛長庚踏風而行登上高樓,但那暴君已經連滾帶爬逃下樓去,剛一沾地就立刻下令:燒樓!燒樓!

熊熊火光拔地而起,將半邊夜空染成血紅。血色火光之中,衛長庚恍惚看見一個頂天立地的巨大人影,獰笑著降下了第三道神諭。

——殺死那個暴君,可救萬民於水火之中。但他同時也是你的子侄之後,是你當年寧願自我放逐千年也要保護的親族血脈。殺了他,你的眷屬親族也將迅速斷絕!

前兩次選擇,你讓我們意猶未儘,那麼再給你一次機會——血親還是百姓?

看到這裡的白典打了個寒噤,腦海中浮現出四個字:無處可逃。

衛長庚在那個世界所經曆的,更像是一場狩獵。他是場上最華麗珍貴的獵物,無數獵人端起名為“宿命”的獵qiang向他瞄準,他逃無可逃。

冰冷的文字檔案中,衛長庚麵對著火中幻像陷入了長久而痛苦的緘默。與此同時,高樓之下突然響起一支鏑矢,緊接著萬箭齊發,每一支都帶著一團火苗向著衛長庚射來。

待到弓弦之聲暫歇,手可摘星的高樓已然成為了一座烈焰的流瀑。而當眾人慶幸於衛長庚多半已經葬身火海時,卻聽見一陣巨大爆鳴——高樓開始了坍塌,殘椽斷柱裹挾著火光如暴雨一般墜落,隨之而來的大風又帶著千萬朵火星,向著城中各處飛散……

在眾人驚愕的注視下,披掛著烈焰的衛長庚從火雨中走出。他仿佛在笑,又似乎悲痛欲絕。

他一揮手,便有火龍從高樓的廢墟裡躥出,隻一口就將那暴君與他的隨扈完全吞沒了。

大火整整燃燒了兩個日夜,直到將偌大的一座城池徹底化為焦土。但是和平並未因此而到來——暴君的殘部展開了更加殘忍的報複行動,針對衛長庚,更針對衛長庚所要保護的那些人。然而單方麵的報複很快演變成了另一場災禍,衛長庚成為了這世上唯一真正的神祇,冷酷無情地降下一場場天罰般的災禍。

……他走火入魔了。

檔案記錄至此突然中斷,出現了一行灰色小字:【權限限製,此段內容暫不麵向公眾開放。請提升至相應權限後繼續閱讀。】

這段灰色小字的下方,檔案記錄仍在繼續,可內容卻發生了巨大的跳躍,一時間甚至讓人莫不著頭腦。

——千峰聯盟幾座甲級哨塔的高級哨向們得到消息,緊急進入該蜂巢係統,與衛長庚展開曠日持久的激戰。最終,走火入魔的衛長庚被幾位特級哨向聯手製伏。

這段話結束之後,灰色小字再度出現,提示此後的內容全部涉密,而這便是【三次神諭】詞條下的全部內容。

將視線從虛擬光幕中挪開,白典揉了揉酸脹的眼睛,而內心卻依舊失落,甚至比進入圖書館之前更加嚴重了。

衛長庚的過往已經基本探明,但白典依舊不明白他為什麼會被如此針對——換句話說,白典不明白這世上為什麼會有如此強烈的惡意。

如果同樣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恐怕早在第二次神諭降臨時就已經崩潰瘋狂了。

轉眼到了閉館時間,白典走出建築,稍稍猶豫之後還是決定給衛長庚發送消息,告知自己已經在檔案館裡查閱到了有關三次預言的詳細情況。

過了很久,久到白典以為不會收到回應時,輔腦終於傳來了消息被回複的提示音。

【我猜檔案館應該沒告訴你,那些混賬的“神仙”是什麼來曆。】

【確實沒有,但我猜他們應該是第三自然的人。】

白典按捺住內心的好奇,將自己的猜測回複過去。

【我說過,沒人能操縱時間。如果有,那麼那個世界一定是虛假的。】

【是啊,我當時要是有你那麼清醒冷靜就好了。】

【彆這麼說,我隻是個事後諸葛亮。】

白典心頭一酸:【任何人處在你的位置,都不可能做得比你更好……所以你知不知道那些人為什麼針對你?和你有仇?】

衛長庚卻反問他:【你覺得世上有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沒有。】

白典答得十分乾脆:【那些整天沉浸在仇恨裡的人,最擅長為自己的恨意尋找各種理由。】

【是啊。這麼說起來,那些家夥的確是不恨我的。】

輔腦另一端的衛長庚輕聲喟歎。

【更確切地說,他們應該是“無所謂”吧……就像玩電子遊戲,為了拿到某些成就而故意讓角色飽受折磨。玩家並不仇恨角色,有時甚至還是喜歡的,是這道理。】

正走在林蔭小道上的白典驟然停下腳步。

【你是說……你的世界是一場遊戲?】

【你應該聽說過吧?除了幾個大區之外,第三自然還有很多未被開發的原始土地。那裡就像地球上的公海,是走私和賭博者的天堂。我所在的蜂巢就是賭城最頂級的遊樂設施。那些無聊的富豪一擲百萬千萬,隻為左右我的命運,賭我會不會精神失常、賭我會不會手刃親人,又會殺死多少條人命。】

輕描淡寫的寥寥數語,道出的卻是最血腥原始的人命遊戲——白典立刻想起了古羅馬決鬥場。那是人類曆史上最恢弘的建築之一,卻同時也是貴族的娛樂宮,慘烈的殺戮場。

他忍不住地心疼,那樣溫柔強大的人,本不應該遭遇如此野蠻荒誕的命運。

不,沒有任何人應該被這樣對待!

他平複了一下內心的憤懣,同時將餘下的困惑整理成語言。

【私設賭場是犯罪行為,既然千峰聯盟的哨兵和向導都過去了,那莊家和賭徒們是不是已經被抓住判了刑?】如果沒有,那我一畢業就去追查,一定不會放過那些家夥。

【賭場早就不在了,還有運營賭場的人和賭徒。】

衛長庚的答案再次讓白典心臟突跳。

【我把他們全殺了,幾百號人,死無全屍。】

第155章 出爾反爾

寥寥數語, 陣陣血腥。

白典打了個寒噤,太陽穴也跟著突跳起來。他伸手按揉幾下,突然眼前一花, 腦海中跳出了幾個從未見過的可怕畫麵。

燈火通明的大廳中遍地死屍,鮮紅血液沿著白色大理石台階肆意流淌。將死之人翻過二樓的欄杆落下,刺穿在富麗堂皇的鍍金雕塑上。而近處躺著個西裝革履的男人, 手裡緊握著一支餐叉,上麵插著一顆眼球,那人自己的眼球。

這些難道是衛長庚的記憶?

白典抹掉滿額的冷汗。他回想起當初追捕張叏時,也曾經無意中窺見過受害者母親的記憶。可當時的自己信息素失控暴走,對方則是個毫無精神屏障的普通人……換做衛長庚這樣的頂尖高手,未經允許遠距離讀取他的記憶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於是白典直接問:【你在哪兒?】

【當然是教師宿舍。】

衛長庚將教師兩個字咬得有點重,隨後又忍不住關心:【你剛才怎麼好一陣子沒說話,沒事吧?】

【……沒啥, 就是有點意外。】

白典沒說出剛才的幻覺——他擔心這件事與結合熱有關。要真是那樣,說不定自己以後連和衛長庚隔空聊天的機會都沒有了。

可是他這一敷衍,衛長庚就朝著另一個方向去理解了。

【你……是不是覺得我殺了那麼多人,很殘忍?】

【那你未免太不了解我了!】

白典啞然失笑:【我的同情心不會浪費在罪有應得的人身上。我倒是擔心你會被打擊報複,畢竟能在那種地方開設賭場的,多少都應該有些背景。】

【有保護傘那是肯定的,不過案件的保密級彆很高, 隻有幾位特級哨向掌握全部情況。順便說一句,他們當時也發生了不小的分歧, 吵了三天三夜才最終決定要把我打印出來,而不是關去某個鳥不拉屎的蜂巢監獄, 當某座大型工程機械的原動力。】

衛長庚一如既往地輕描淡寫,可白典知道那是他命懸一線的三天, 更是他情緒崩潰、痛苦煎熬的三天,那種心靈的折磨或許比死亡本身更可怕。

【所以,那些特級哨向決定遏製你的能力,把你留在阿梨沙身邊,請他為你做精神疏導。】

【是,但不光是精神疏導這麼簡單。應該說是阿梨沙幫助我重塑了曾經扭曲的人格。如果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我。】

“你還不敢一個人睡覺嗎?”

——白典突然想起了小梨老師和衛長庚第一次見麵時問的那句話。當時自己還嗤笑衛長庚多大的人難道還會害怕黑暗。可如今仔細咀嚼,隻怕衛長庚一閉上眼睛,就會墮回到那個血與火的地獄之中,看著所親所愛化作焦屍白骨。

如何能夠安眠?

那麼嚴重的心理損傷,唯有最最頂級的向導才能夠嘗試治療。而恢複到衛長庚如今的狀態,更需要付出極大的精力與物力……但如果是那位傳奇的聖人,相信一定有辦法開釋衛長庚的心結,撫平心頭的創傷,讓他重新建立起對於生命的期待。

想到這裡,白典不由得對阿梨沙心生感激,可同時卻又有點酸楚——難怪當初第一次見到小梨助教時,衛長庚會表現得那麼冷漠和抵觸。在衛長庚的心目中,阿梨沙大人一定是猶如太陽般耀眼而又強大的存在。

如果說阿梨沙是明亮和煦的日光,小梨老師隻是人工製作的一盞燈火,那麼他白典又該是什麼?他能幫助衛長庚多少?僅僅憑借他掌握的知識和精神力,他能夠將衛長庚從絕望的深淵中救贖出來嗎?

如果做不到,那又有什麼資格成為衛長庚身邊最親近、最值得依靠的人?

果然還是應該好好努力,儘快成長,有一番作為!

白典莫名地給自己打了一管雞血,繼而又開啟了操心模式:【你把這些涉密的東西說給我聽,沒關係嗎?】

【當然有關係啊,你是準備和多少人說這件事?】

【不說、當然不說!打死不說!】

你要是不相信,可以派獰貓貓或者小黑足來監督我。

【那不就得了。這個案子之所以一直保密,很大程度是考慮到我的安全……也不對,是他們擔心有些漏網之魚找上門來,萬一我再發瘋,遭殃的就該是第三自然了。】

雖然明白這樣的情況發生率微乎其微,但光是想象一下就讓白典頭皮發麻。他再不想讓衛長庚經曆類似的痛苦了。

【如果真有人來找你的晦氣,你一定要告訴我。雖然我還遠遠比不上阿梨沙大人,但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強,對不對?】

【知道你還差得遠,所以還是多擔心擔心自己的功課吧。】

衛長庚最後回了這麼一句,就再不說話了。

經過了跌宕起伏的末日夢海之旅,哨向合作課的課堂明顯冷清了許多——有接近六成的學生選擇了退課。他們原本就不是哨向學院的學生,在副本裡吃夠苦頭之後充分意識到自己並不是身居一線的材料,於是果斷選擇了鞠躬下場,倒也算得上明智。

不過水晶塔的生活始終是豐富多彩的,學生們永遠能飛快地尋找到下一樣更有趣的東西。

一轉眼進入了十月,隨著天氣轉涼,形形色色的校園活動陸續登場。而這其中最最重要的莫過於水晶塔的校慶。

雖然不是逢五逢十的大慶,但校方也沒怠慢,甚至還設立了南北兩個分會場——仔細品品,居然還有些隔江對峙、互相叫板的意思。

早在十月初,校慶的具體活動也被公布在了校內網上,同時以通知的形式發給了每一位學生的輔腦。

簡單來說,南校區在本次校慶中負責的是傳統、嚴肅、學術的部分。包括並不限於名人校友講座、學生辯論演講賽、以及傑出校友表彰大會等——一看就明顯帶有教委會那幫老學究們的做事風格。

與之相對,北校區則是校董會的地盤,倡導輕鬆、娛樂、年輕化。不僅邀請了偶像明星進行快閃表演、組織校慶嘉年華遊園會、還製作了一大批紀念周邊——竟是連學生的小金庫都不放過。

而所有這些活動中最引人矚目的,是北校區主辦的“玫瑰戰爭”。

玫瑰戰爭原名玫瑰節,本是大流浪時代無聊到冒泡的人們為了紀念一場愛情悲劇而自發組織的節日。但最近幾十年來,節日主張的“專一、忠貞”等精神內核逐漸與開放的情侶關係發生抵觸,甚至失去了商業價值。

然而誰都沒想到,僅僅就在十年前,這個“過氣節日”居然又被千峰聯盟背後的資本重新包裝,成了一年一度收視率最高的三大節目之一——聯盟版玫瑰戰爭。由觀眾們票選出來的聯盟十大哨兵和向導,將通過抽簽的形式進行臨時組隊進行對抗比賽。

相對於緊張刺激的千峰聯盟職業聯賽,玫瑰戰爭的可看性就在於夠狗血、夠八卦、夠有話題度——人們關心的並不是哪一隊獲得勝利,而是誰和誰相愛相殺、誰和誰眼神拉絲,又有誰和誰為了誰而爭風吃醋。

當然,一部分狗血劇情都是故意演出來的。說白了,玫瑰戰爭就像古早地球人最愛看的戀愛真人秀節目,最受歡迎的“嘉賓”往往能夠攫取到最多的財富。

而對於學校來說,促進學生間的“情感催化”還有另一層深意——據說某些教育學家已經開始將“哨向校內結合率”當做競爭力的一種體現。而他們的依據則是近些年來的一些人類學研究報告——大部分哨向綁定結合的時間越久,同步協調性就會越高。而校園時期的哨兵向導大都信息素分泌旺盛,綁定後的增益也越顯著。

在此基礎上,資本市場則看見了更進一步的商機——與其對外輸出單個的哨兵或者向導,倒不如將他們打包成一個整體。就好像超市出售的熟菜,買回去隨便熱一熱就能上桌——當然,這種做法僅限於處置普通食材。

被鑒定為“普通食材”的普通學生們並不理解、也懶得去深究校方的想法。對於他們來說,玫瑰戰爭的意義就在於給了他們寶貴的一天暫時放下課業重擔,去毫無顧慮地釋放內心情緒,哪怕這種感情隻是短暫、虛幻的,甚至不為家長和老師所看好,但隻要以“玫瑰戰爭”之名,就可以獲得為期24小時的短暫寬容。

校慶通知送到的當天上午,一份“玫瑰戰爭活動規則”就開始在學生中間流傳。自然也有人給白典發了一份,密密麻麻倒是十分詳細。

本次活動為校慶預熱活動,從校慶前的周六(即玫瑰節當天)零時起、至次日零時截止,全長24小時。

當天學校將不會安排任何教學,教學樓、圖書館等室內場所臨時關閉。不想參與的學生可以離校一日,或者停留在學生公寓內。

當天零時,水晶塔校園露天各處將會隨機出現大量虛擬玫瑰花,在全息導航模式下能夠用肉眼觀察到。參與活動的學生可以采集這些玫瑰花,並且將它贈與自己心儀的對象——活動中稱為“仰慕者”。如果仰慕者手中的玫瑰數量小於追求者所持有的玫瑰數,那麼仰慕者自動與追求者形成臨時綁定關係——直到活動結束,或者下一位玫瑰更多的追求者到來,讓“原配淨身出戶”。

但如果是兩位並不打算建立綁定關係的追求者狹路相逢,事情就會變得有趣起來——要麼兩人決定互不乾擾、友好道彆;但隻要一方提出挑戰,另一方就必須應戰——也就是和對方比較擁有的玫瑰數量,多的一方同樣能將另一方的花據為己有。

而當某個追求者一次性將999朵玫瑰送給一位仰慕者時,兩人將在本次活動中永久綁定,也就是至少在這天24點之前,沒有人能夠將他們分開。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衍生出來的細小規則,每一條都充滿了深深淺淺的狗血氣息。白典一目十行地掃過去,直到最後一行突然瞪大了眼睛。

備注:該一日活動對教職員工同樣有效。

說好的老師和學生絕對不可以搞七撚三的呢?

水晶塔瘋了吧!!!

第156章 都是生意

一方麵是禁止老師和學生談戀愛的校規, 另一方麵卻又是鼓勵學生向老師表白的校慶活動,這左右互搏的操作實在讓人捉摸不透。

白典很想找個人分析分析。可最合適的人,眼下卻偏偏也是最不合適的的人。

還能怎麼辦?先忍著唄。總不能哪壺不開提哪壺吧。

活動規則出爐的當天中午, 大家聚攏在花神咖啡館,聊著聊著就有學生分享了一則網上投票,標題是《水晶塔第一屆玫瑰戰爭來了!你會把玫瑰送給誰》

備選項有五六個, 得票最高的也是字數最少的:【神秘嘉賓】

這個倒不意外,儘管規則當中沒有明確提及。但是北校區那邊有所謂“知情人士”傳來消息——活動當天,校董會將邀請不止一位明星校友來參加。這其中既有千峰聯盟的一線哨向,也有其他領域的名人。隻要找到他們並且送上足夠數量的玫瑰,就有可能獲得幾分鐘到幾個小時不等的麵對麵相處時間。

就算你不是那些明星名人的粉絲,也不想拉攏關係為將來打下人脈基礎,但至少你還可以要到合影、簽名、甚至是名人的親口祝福,把這些東西拿去外網上, 有大把大把的粉絲願意掏錢購買……它難道不香嗎?

緊隨其後的第二名,是【其他學院的學生】——這也不難理解,同學院的學生平時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想培養感情交流知識隨時隨地都可以,實在沒必要占用這種特殊活動。倒是南北校區之間平日裡也沒有太多的交流,實在需要一些破冰的動力。

有趣的是,帖子評論區還有不少人說出了他們準備“勾搭”的學院, 其中提及最多的當然是哨向學院,不過今年剛出爐的培優班也得到了不少票數——這讓在座的各位“正統哨向學生”既驕傲又有些隱隱的不安。

至於第三名就實在有點匪夷所思了, 居然是【老師】。

白典心裡咯噔一聲,那個默默壓抑著的問題又開始鬨騰起來。於是他試探著問:“這個……違反校規吧?”

“啊?有嗎?違反什麼校規了?”

他身旁的向導同學一臉懵懂:“不能給老師送花?”

“就……學生不可以追求老師, 師生不能談戀愛。不是有這條校規嗎?”

“有是有……哎呦,你在想些啥啊!”

同學的表情從懵懂變得古怪, 繼而揶揄起來:“拜托你再仔細看看活動備注!”

於是白典退出帖子,重新打開被置頂的活動通知。這次他果然在頁麵最下方發現了幾段小一號字體的注意事項,其中倒數第二段是關於玫瑰戰爭的注釋,將追求者和仰慕者的關係定義為“想要向對方交流疑惑、學習知識、討教經驗,希望能夠在交流中得到進步的合理健康關係,不包含任何性意味上的私人情感。”

除此之外,還有一行加粗的特彆提醒:“活動當天,南北校區內所有露天區域都可能進行網絡直播,請同學們謹言慎行,不要出現與身份不相符合的出格行為。如果有違反校紀校規者,將嚴肅處理。”

好嘛,原來補丁偷偷摸摸地打在這裡了。

白典撇撇嘴角,心裡騰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原來水晶塔這樣的高級學府也會打“擦邊球”。一邊要拿玫瑰戰爭做噱頭,一邊卻還要守著傳統和校規,不得不說實在有些牆頭草的味道。

有趣的是,不止白典有類似想法。

他聽見不遠處的幾個學生正笑著吐槽。

“這究竟是打著學習的名義來相親,還是打著相親的名義來學習啊?”

“雖然我還挺期待的,不過這個活動能通過校委會的審查就很離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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